你从背包里拿出卡带，放在我的手上，说：“青阳，前年的时候，大家都还带着walkman（随身听），插着卡带听音乐。唱片店的老板说，卡带使用多了，就会消磁，久了就再也放不出声音来了。那时候我就特别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可以永久保质的东西。我觉得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变得很陌生，好像一切都会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当我看到书上说‘如果一个人跨过成熟的那个坎，人生就和美好天真永别了’的时候，我突然很怕，你说我是不是在杞人忧天？”
那天晚上，我们俩没有去上晚自习，虽然距离高考还有几天的时间，但是我们把课本都统统扔在了脑后，窝在学校门口狭小的书店里看书。
“你就不怕老师请家长吗？”
“那就请好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被请过，这样的青春是不是很不完整？”你只是翻着书，不经意地说着。
我看着你冷静而淡然的表情，不禁笑了。
“青阳，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一个不爱笑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常常笑的人，偶尔一笑不会那么打动人。”
1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就在半个小时前，我一言不发地面对着警察，好像一个要包庇同伙的帮凶，然而警察并没有像连续剧里那样屈打成招地逼供，而是给我端了一杯热水，温和地说：“姑娘，没事了，没事了。”其实根本不可能没事，看到鲜血洒在马路上的时候，我的大脑出现的第一想法是“完了”，而这种状态延续到现在，我看见兰兰和路易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然后路易趿着高跟鞋冲到我面前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林涵，你够了！”路易的嘴角颤抖着，“你是要让两个男人为了你争得死去活来，然后标榜你是全宇宙最得宠的女人吗？”
我无话可说，就连站在旁边的兰兰也没有帮我说话。
谁都知道，这样的场合越说越错，既然已经被误会了，沉默反而是最好的调节剂。而此刻，兰兰突然开口：“卢时寒没有生命危险，血已经止住了。”她像是在对我说，但是又没有看我。我知道，我又让她伤心了，之前她说得没有错，我不应该这样，如果一开始没有将放在段青阳身上的错觉扩大，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我根本控制不了。
我总是扮演着失败者，不断地唱着失败者之歌，这不是我，那个曾经在老师同学眼中的优等生林涵到哪里去了？我应该是赢家，应该一直都是。
我的目光对准了路易，这一刻，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这样懦弱下去。
“路易，请你听好，不管你之前如何误解我，我都希望你知道，我今天不还手也不理论并不是我大度，而是我觉得你还有我林涵可以尊重的地方。”
“你！”
“我，我什么？我不过只是林涵，并不是要吞噬你们所有人的黑洞。”走了两步，我又回头说，“还有，不管我喜欢谁，都是我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趾高气扬地从路易身边走过，却在上出租车之后猛然大哭。我对自己说：“林涵，哭过之后，请你学会长大，你不再是那个被段青阳庇护着的小丫头了，你不再适合A爱B，B爱C这样连续剧里的情节。”
深夜的空中零零碎碎飘着雪花，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然后说：“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家里人多担心啊？”
我抽泣着擦了擦眼泪，没有理会，司机又接着说：“别怪叔叔多嘴，像你们这样的小女孩失恋的我见多了，其实，你们还年轻……”
我们还年轻吗？我们还有精力去横冲直撞吗？
“世上的好男孩还是很多的，千万不要因为错过了一个就以为世界到了末日了。”
“麻烦去一下医院。”
“医院？”
“对，医院。”
如果他还在的话，如果，他还愿意见我的话。
2
风一直没有停过，沿途的湖面上已经结了霜，厚厚的雪铺在低矮的灌木丛上。不久之前，我就是从这里逃跑的。那时候，我没有顾及卢时寒，在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之后，立刻退化为草履虫。而现在，依稀亮着灯光的住院大楼，和飞舞的雪花好像让我回到了逃跑的那个夜晚。
医院的走廊一片寂静，我推开标注着“卢时寒”三个字的病房门，门还没有打开我却不得不停下来。就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病床边上，我看见常笑和卢时寒抱在一起，虽然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可我深知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走进去了。我冷笑了一声，然后帮他们关上门。他没事，那就好了。
在我离开他的这些日子，原来一直还有别人陪着他。当我每天像傻瓜一样守在网上，翻看之前的邮件时，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很蠢很蠢地在意着他，在意那个在我记忆中永远没有愤怒，没有失望，没有遗憾，没有喜悦也没有欢乐的他。
我是喜欢上卢时寒了吗？
这个问题成了我这段时间最难想通的问题。如果喜欢，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喜欢他那张与初恋情人相似的脸？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又总是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浮现他的模样？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开了，我就这样暴露在了他们面前。常笑看着我，笑了笑，我知道那是讽刺的笑。但我没有理她。卢时寒叫了我一声，他依旧很虚弱，身上都缠绕着绷带，嘴唇没有血色，手上绑着输液管，他只是轻轻叫我一声“林主任”，语气和过去没有什么差别。我的意思是，他应该没有怪我。
常笑拿着热水瓶走了出去，病房里只有我和他，他示意我坐下，但想到刚刚抱在一起的他和常笑，我的心中又突然不愿在这里多停留一秒。我想我是来告诉他我必须说的话。
“卢主席，对不起，抱歉，或者，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好在你没事。”
“和你没关系。”他的话永远这样干净果断。
“你会告他吗？”
“你想我告他吗？”
回答问题最聪明的方式就是把问题还给对方。林涵啊林涵，为什么在其他人面前你都可以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偏偏在他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呢？
“你不想我告他，对吧？”他目光冷峻，然后又接着说，“你还是很喜欢他的吧？”
如果此时此刻，我突然说：“不，其实我喜欢你。”这样会不会很傻？是，我不希望你告他，是因为我不希望加重自己身上的负罪感，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喜欢他，接触越深越是清楚，他不是我喜欢的人，不是我的段青阳。
“好了，林主任，什么都别说。”
“我……”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开心点。”
“你什么时候走？”
“我想，这并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吧。”
我离开的时候，常笑站在我旁边，冷言冷语地说：“林涵，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存在，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带给卢学长伤害呢？”
我知道，其实，我比你更清楚。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纷纷扬扬的雪花和漆黑的街道成为一体。很久之后，我想起那个夜晚，如果我能够再坚持一下，或许很多东西都会变得不一样。
而当时的我却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我只是想，一切该结束了，不是吗？
3
好像大二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兰兰和任逍遥终于在一起了，他们两个人站在酒桌前跟大家敬酒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当他们俩的背影落在明月下的时候，那种感情甚笃的样子让我非常羡慕。
刘希被学校选作代表要派去加拿大学习一学期，于是四个小姐妹凑了钱去市中心最贵的酒店好好地吃了一顿，夜醉而归的时候，兰兰还拉着出租车司机的衣领说：“死小子，给我去买夜宵！”当时还清醒的我，知道她是想任逍遥了。
前几天，芸欣吆喝着要拉着我一起去相亲，说马上就是大三的老女人了，整个大学还没有感受到爱情的滋润太可惜了，最后芸欣被相亲的对象吓了一跳。
而我却在这段时间里渐渐地变得安静了。
兰兰说：“涵涵，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就算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看连续剧，我都有一种外人闯入我家的感觉。”但我没有接话，依旧看着电视，我想女主角是不会回头去理男主角了，因为他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的我总是沉迷在这样烂俗的情节里。
段青阳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而我也在刻意避开这一切。
我说：“兰兰，男主角会一直等女主角，最后女主角才发现自己最爱的人是他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兰兰双手抱胸，看着我，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种烂得我都不屑去思考的剧情，你怎么还是那么津津乐道。现在就连小学生都不喜欢这样平淡无奇的故事了。”
“所以，你说，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你每次遇到问题都选择逃避，这样的方式不对。”
“其实我没有，昨天，不，前天，我给段青阳打电话了，即使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该给他打个电话了，然后，事实证明，我不该打的。”
“怎么了？”
“他被勒令退学了，而这件事，我是昨天打电话才知道的。”
“好吧，我承认你在我家躲着，外面的腥风血雨你都避开了。”兰兰涂着她的指甲油，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知道，她在埋怨我。当初是我和她抢了段青阳，然后又不珍惜，最后所有的事都变得支离破碎，好像我就高兴了。但是兰兰不忍苛责我，所以她把她口中那些“腥风血雨”都过滤掉了，她让我看到的都是她和任逍遥小生活的美好。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
“林涵，”兰兰终于放下了她手上的指甲油，抬起头来看我，“今年你二十岁了，如果我没记错，很快就要二十一岁了。”兰兰没有移开她的眼睛，而是定定地看着我，“十八岁的你可以横冲直撞地去爱，也可以傻里傻气地等待，但两年之后的你就不行了，为什么，因为在做出每一步行动的时候，你必须想想，横冲直撞会不会受伤，傻里傻气会不会吃亏。”
“所以……”
“所以，你应该放开自己，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好，但一定不能不做决定。”
其实我不知道我的决定对不对。我搭上前往五百二十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的火车，我觉得有些东西应该放下，而有些东西必须拿起来。就像兰兰说的，我的二十一岁的开始不应该没有头绪又杂乱无章。大三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去了段青阳的城市。
在火车上我收到兰兰发来的短信，还有一张她和任逍遥的合照。兰兰说：“你一定会找到你要找的东西，时间有的是，学校这边不用担心，有我在，至于我，你也不用担心，有任逍遥在。”
就在前几天晚上，妈妈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和我说：“涵涵，你是不是有心事？”虽然我矢口否认，但妈妈还是非常直白地揭穿了我，“以前，你不管看多少遍《小鬼当家》都会笑的，但是刚才你调到电影频道的时候，直接换了台。”
“总感觉，现在看几遍《小鬼当家》都不会笑了，我也挺担心自己的。”
当然，最后的话我没有说出口，而那个时刻，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离过去的自己真的已经很远很远了。
到达逼仄的小巷时，我看见了段青阳，与几个月前相比，一切已经有所不同。他掐灭烟头的时候，看到了我，他眼中的惊奇和诧异转瞬即逝，随后的一抹微笑又让我找到了些许的安慰。在火车上打好的腹稿在这里却一点也用不上，好像开口说什么都尴尬，因为我的到来本来就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林涵？”
“嗯。”
“不是这么巧来看我落魄的样子吧？”段青阳还是习惯性地将裤腿卷到膝盖的地方，九月的傍晚依旧非常湿热。
“开玩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这是出事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夜晚，他在警察局到底怎么样了，我完全不知道，之后我就一直躲着他，而现在，他站在我目光触及的地方。
“你啊，还是那副表情，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想，因为跟你没什么关系。”
“跟你没什么关系”这似乎是所有人安慰我的话，卢时寒是，段青阳也是，好像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是局外人，这种把我排除在外的安慰除了让我更加内疚，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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