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约翰·厄普代克短篇小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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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译后记

    当学生的时候,我曾见到过一本叫《约翰·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性、宗教和艺术》的英文书。此后,我一直怀揣这三大秘密,以之作为进入厄普代克世界的钥匙。直到多年以后,有人从美国带回来,我才拥有了这本书,而且版本装帧一如多年前初见的样子,但是很快约翰·厄普代克辞世了。我对厄普代克的短篇可谓喜爱备至,四处搜罗他的集子不遗余力,前不久终于基本收集齐全。这次冯涛让我翻译《鸽羽》,也算了却了我的夙愿。

    约翰·厄普代克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谢灵顿小镇。这个小镇后来成为他许多作品的风俗和地理背景的来源,如房屋、衣着、风景、饮食以及在小镇上活动的人物。少年时代的厄普代克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农场,口吃的阴影伴随了他很久。1954年哈佛大学毕业后,厄普代克去英国学习美术,回国后在《纽约客》杂志工作,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在这份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的小说、诗歌、散文和书评。从1957年开始,他就居住在波士顿北边的伊普斯威奇和乔治镇,他自称在那里“以纸和铅笔(或者打字机)为装备,像一个专业的牙医般有条不紊地从事着自己孤独的事业”。在孤独的追求中,他奉献出70多本著作:28部长篇小说、10卷诗集、10部书评散文集、2部回忆录、4部儿童作品、12部短篇小说集。他的短篇小说集有《同门》(1959)、《鸽羽》(1962)、《奥林格的故事》(1964)、《音乐学校》(1966)、《博物馆和女人们》(1972)、《问题及其他故事》(1979)、《遥不可及》(1979)、《相信我》(1987)、《死后》(1994)、《爱的舔舐》(2001)、《早期短篇小说:1953—1975》(2003)、《我父亲的泪水》(2009)。

    1959年,厄普代克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平民院义卖市场》,这部小说以养老院为背景,描写了一群老人对新院长进行的抽象抵制,开创了故作怪僻的写作风格,可谓个人对福利国家表示冷漠的寓言,得到专业评论家的盛赞。他最享盛名的“兔子四部曲”叙述时空穿越了美国60年代到90年代的中产阶级生活,作家锲而不舍地创造和营造着自己的世界。这组长篇以精确的铺陈和坦然的情欲描写,编年史一般记述了典型的美国普通人的婚姻与个人生活,是美国当代政治和社会现实的折射。他的《马人》描写了宾夕法尼亚一个中学教师和正值青春期的儿子之间的冲突。《夫妇们》刻画了住在郊区的几对中产阶级夫妇之间空虚的精神生活。厄普代克还写了一组以作家自画像为主题的“贝奇系列”小说。另外还有《政变》、《巴西》、《圣洁百合》、《嫁给我吧》、《S》、《东门女巫》、《罗杰教授的版本》、《恐怖分子》、《村落》等长篇。

    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中提到了宗教。事实上,厄普代克的作品中没有特别塑造宗教人物或者大量涉及其他宗教象征物,即便描写到教堂,充其量用意也不过是描写一个历史遗址或故事中某些事件发生的场所而已。但是,他内心充满宗教意识,不过大家对他的信仰的确切性质尚有争议,是基督教还是有神论的存在主义尚无定论,其实他在辞世之前可能仍然在不休地探寻着自己的信仰。对日常生活的审美改造给厄普代克和他的虚构世界提供了通向超越的渠道,厄普代克让读者领略了徘徊在尘世与天国边界的人。

    我觉得,厄普代克的鲜明特质之一就是勘探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但绝非浪漫地美化生活。这个大概也算他的艺术秘密吧。作为一个追求风格化的作家,他非常有耐心,从不仓促地给自己的某篇作品划上句号,虽然早期作品的结局偶有欧·亨利式或者取悦读者的嫌疑。在对日常生活耐心关注和表现方面,他堪与爱默生相媲美,哲学家约翰·杜威曾经把爱默生誉为日常生活的诗人。在厄普代克看来,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很美妙,只是我们生性浑浊、鲁莽的感官没有觉察到而已。厄普代克就是要赋予平凡琐事以其应有之美。然而他不会去简单地罗列琐事,总要在凡俗生活中注入某种令人愉悦的快感,使日常琐事变得具有难以言传的魅力。他绝不满足于做一个在修辞方面玩弄小智小慧的作家。

    性几乎是每个作家都可能会涉足的领域。泛性描写在厄普代克的小说中处处可见,但是他的才华绝不局限于对性爱本身的探索。他把性看成一种人类活动的模式,借此探索社会问题的折射。有时,即便在性爱描写中,厄普代克也不忘暗示某种宗教的意味,在性经验中不仅寻求上帝的存在,也试图创造上帝的存在,上帝的爱几乎与性成为对等的概念。然而,人类的爱情无论多么浪漫,它都无法自动祈获到某种神圣性。他不厌其烦地描绘性爱的超俗与神秘,但是反对把性视为当代人解脱困境的万能药,性也许神圣,也许能激发人的灵感,但同时也可能具有毁灭性的效果。在《夫妇们》中,性爱成为某种无法救赎的行为。

    虽然身处现代主义文学泛滥的年代,但是,厄普代克几乎没有受各种时髦主义的左右,仍然以写实的笔锋,在小镇上想象和精确地描绘着美国的世俗生活。厄普代克对生活的认识基于对生活本身的观察。他的笔端经常描绘美国郊区中产阶级的风情,探索中产阶级生活中潜藏的紧张关系。他的人物往往经历着种种个人色彩浓厚的内心骚乱,这些精神危机又跟宗教、家庭责任、婚姻的不忠相关。有的评论家甚至视厄普代克为美国当代生活孤独的注解者。在美国,世俗主义所采取的形式多种多样,最为普遍的当属对技术与机械的膜拜。厄普代克在它的作品中反复暗示,技术的弥漫正在淹没人的主体性,在技术的统治下,美国人的精神在逐渐走向枯萎:人们对外部的征服越厉害,对内心的打击将越严重。人们开始探索生命的精神途径,一种能给我们人类的精神提供适当的表达方式和真实意义的途径。厄普代克面对当代的精神困境既没有逃向东方的忍耐哲学,也不轻巧地退却到语言游戏之中。他写作的时候仍然怀着揭示精神真理的信心和希望,从探索近在手边的日常现象入手:家庭、传统、爱情,记录了人们在复杂社会现实中寻求确定意义的历程。

    短篇小说取材简便就近,角度有限,更适合表现生活的多样和随意。厄普代克大量的短篇犹如小小的宝石,颜色各不相同,但是都闪烁着强度各异的光彩。这些光彩以不同的频率投送着厄普代克的思想、感情、智慧,传递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影像和生活的片段。有的短篇表现郊区中产阶级男女们的生活,把目光探向我们难以触及的阴暗心理和人生的不如意,如离婚、遗弃、犯罪心理、儿时的回忆、记忆中做过的某些亏心事、纵欲后的悔恨。有的把背景放在日渐式微的纺织小镇,描写家道中落的男女恋人舍不得离开家乡去外地发展,细腻地刻画他们的门第感和特有的举止、谈吐和情感。有的写男女的悲离而不是欢合。有的写大公司旅行推销员出差在陌生的异地环境中的见闻和触景生情的感慨。有的写即将分居的夫妇在阁楼清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昔日的用品,往日共同生活的情景重上心头,仿佛在讽刺眼前的分离。有的写老工人几十年来,每到周末总要跟老朋友们玩牌、喝啤酒,某天晚上却要跟伙伴们告别,因为他患了不治之症。有的写感情濒临破裂的年轻夫妇在暴风雪中驾驶赶路,汽车陷入泥沼,两人奋力自救,终于摆脱险境,在极度疲惫中钻入小车,相偎相倚到天明。有的写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作出的种种无奈选择,揭示人在生活困顿中经历的酸甜苦辣。有的写母亲博爱的崇高境界,在母亲的映衬下,生活中的芸芸众生显得那么渺小、自私、敷衍、缺乏责任感,拒绝相互的理解和帮助,把本该温馨热烈的生活过得情薄意冷。

    《鸽羽》是厄普代克早年短篇的一个结集,共收19篇小说,因为都是他30岁前后写的,很多题材都是自己青少年经历的曲折变形,有些洋溢着别具魅力的青涩,其中几篇在各种美国文学作品选本中成为必选篇目,如《A&P》、《家》。但是,题名小说《鸽羽》当属这个集子里的典范之作。有个尚未成名的作家学徒曾说,自己不上写作课,不读作家班,最钟爱的学习短篇写作技艺的教材就是这本《鸽羽》,反复读,逐字逐句读,还介绍给朋友读。那时的厄普代克意气风发,处于写作感觉的青春期,一些著名的奖项开始垂青他,只要他努力,是不难在全国崭露头角的。我们不难看出,这种自信和舒服在他的这些短篇中其实都有潜在的流露。这19篇小说不好严格归类来议论,我在这里只好随意评说,写点散漫的读后感了。

    《沃尔特·布雷吉斯》是这个集子的开篇之作,如此简单的题材,我想喜好怪力乱神传奇的中国作家恐怕看不上眼。杰克和老婆克莱尔带着两个孩子开着车晚上从波士顿回家,因为无聊,为了打发时间,夫妻俩开始回忆蜜月期间受雇某营地(据说老厄跟第一任妻子干过类似的活儿)时遇到的人物和事情,通过对营地人物姓名的回忆,向我们逐渐呈现出那年夏天各色人等的情景。可是有个喜欢玩桥牌的胖子的全名,他们死活想不起来,只记得沃尔特,却想不起布雷吉斯。回家后过了很久,杰克还在反复回忆,最后终于想起,要告诉妻子时,她已经酣然入梦不敢再闹醒了。我们都有过想不起某个人的名字记忆堵塞的时候,但是在回忆的过程中,却逐渐把过去的碎片穿起来,把早已忘记的细节勘探出来,然后把昔日某个时段的景象再现出来。回忆这种具有共同经历的往事,有时,其快乐无法言传,因为那是当事人共同创造的所谓私人经验。其实,我中意的短篇就是这样的格调,貌似没有什么,但有魅力,具体说出来似乎又没什么,只觉得,夏天,营地,湖水,钓鱼,收银,你看上我,我看上你,看上看不上又不确定,这些碎片般的东西构成了回忆的主干,揉碎了搅和在一起,就是真的生活,可这真的生活又不能没有心智的参与和作用。

    杰克和克莱尔夫妇的故事在整个集子中共有三篇。排在后面的两篇格调似乎要沉重许多。《魔法师应该打妈咪吗?》,杰克给四岁的女儿乔讲臭鼬的故事,哄她能够睡会儿午觉。可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小女儿却几次要改变固定的情节,希望故事中的魔法师打妈妈。本来,孩子对妈妈是最亲密不过的,可是这个小女孩却狠心地希望惩罚臭鼬妈妈,即便是童话中的妈妈,也令人颇感意外。这种故事套故事的写法,巧妙地映射了生活中的妈妈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让孩子把不满投递到童话中的妈妈身上来了。孩子的反常心思想来令人觉得可畏,值得注意的是,爸爸也悄然站在孩子这边,可是,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妈妈有什么过错和不当,却轻描淡写地提到她怀有身孕,莫非孩子和爸爸都觉得这个即将出生的人会从不同的方面对自身构成威胁?《林中乌鸦》里的杰克和克莱尔的关系有些肃杀。大雪纷飞之夜参加了邻居家的派对,深夜归来,做爱。杰克早早起来,忙着照顾孩子,同时欣赏着窗外奇异的雪景,心情似乎不错,妻子随后起来准备早饭。这时窗外一只巨大的黑鸟忽然撞到银装素裹的树枝上,这个难得一遇的奇景让杰克很是激动,马上叫妻子来看,但老到的妻子来了句“吃你的蛋”,不难想象,杰克的心顿时黯然了,毁掉了片刻的欢愉,恐怕也毁掉了昨晚的情爱交流。这样的小小毁灭积攒得多了,生活的趣味恐怕也不会太多。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有关杰克和克莱尔的这三篇故事在书中出现的顺序不见得是按照他们生活的时间顺序排列的。很可能最后这篇从时间上讲应该是发生得最早的。

    除了杰克和克莱尔夫妇的故事外,这个集子中还有几篇背景涉及婚姻或者夫妻生活。结过又离过多次婚的厄普代克写好家庭婚姻生活自然不在话下,不过,这个集子里涉及婚姻的篇章却都不是我们想当然的直接窥探到婚姻果核里挖掘出的东西,不写夫妻的冲突,不写婚姻的破碎,不写婚姻与孩子的关系,甚至只是背景些许涉及婚姻,而核心不见得是婚姻。为了归类和论说的便利,我们暂且把它们放在跟婚姻或者夫妻有关的序列里。《家》中的年轻夫妇带着还是婴儿的孩子从英国学习回来,作者从英国启程写到家族好几脉的亲戚来纽约接船,最后叙述的重心逐渐凝聚到父母和儿媳孙女坐着自己家的车回宾夕法尼亚老家的途中微妙的关系氛围,以及快到家乡时父亲跟当地一个有些排外思想的无赖司机的对峙,眼看一场斗殴就在眉睫,最后却以那个外强中干的司机临阵脱逃告终。这个短篇同样没有什么宏大高深的立意,无非纯写几近真实的接船、驾车回家等琐事,可在厄普代克笔下却别有韵味,观察到他人轻易忽略的细节,同时又染以幽默的欢快,这种调子厄普最拿手,只有他上手才会出那样的味道,没有内在气质的契合,谁也模仿不来。《说给妻子的爱语》几乎没有情节,通篇好像是说给妻子的爱语,有时还语无伦次,属于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之作,叙述者使用了不常见的第二人称单数来指称妻子,不时透露出一些丈夫的情欲和挫折感,同时这些欲望又裹在语言的游戏中。《天文学家》的主角沃尔特有时处于本体论的焦虑中,靠研习克尔恺郭尔哲学来解毒。沃尔特也害怕他的朋友,那位全家从东欧逃亡过来的中年天文学教师来访,因为这位天文学家冷静地接受爱因斯坦描述的宇宙,而且他熟悉的数学上的无限性概念又威胁着他的宗教信仰。沃尔特流露出对神秘天体的恐惧,那位知晓天体秘密的天文学家却流露出对地球怪象的恐惧,这两种恐惧的比照,似乎提升了这篇小说的深度。《医生的妻子》里美国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到英属殖民地岛屿度假,在全为有色人种的岛上碰到长住那里、颇有人种优越感的白人医生的妻子。后者犹如当地光彩夺目的皇后,可是这位美国妻子的到来似乎挑战了她的优越感,于是不断向美国丈夫暗示他妻子是有色人种,不是晒黑的,从美国丈夫和这位医生妻子在海滩边的谈话中我们看到,医生妻子内心狠毒的东西慢慢流露了出来,其不仅仅是人性的黑暗,也是种族歧视的普遍和深入骨髓,所以这篇小说的格局又有扩张。

    青春期对未来人生选择的觉醒,对女性感情的初步萌动,都是相当折磨人的事情,厄普代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题材。《高飞》和《庇护感》两篇小说的主角都是即将毕业的中学生,而且都面临爱恨交织的矛盾苦恼。前一篇里的少年艾伦颇为自负,觉得美好前程就在前方等着自己,他在家乡的一切努力都在为这个前程做着准备,随时准备远走高飞。可是年轻时远走高飞受挫的母亲却舍不得儿子离开小镇,于是儿子跟有些歇斯底里的母亲之间出现了紧张,于是艾伦转而从性爱中寻求解脱。他和漂亮却有些愚钝的女同学莫丽在去外校参加辩论赛时好上了,辩论赛因为他表现不佳惨败后,艾伦第一次领略到女人对失败男人巨大的抚慰魔力。于是跟莫丽的来往也成为他舒缓与母亲的紧张的手段,可是母亲原始的嫉妒心又百般刁难和阻止儿子与女友的来往,儿子需要在女友和母亲之间做出抉择。这样的纠结对年少的中学生来说也太痛苦了。儿子最后为了取悦母亲终于放弃女友,但是,从此也埋下了跟母亲之间的巨大嫌怨。《庇护感》里的爱恨纠结则与求之不得有关。威廉从小就喜欢皇后般的同学玛丽,但玛丽却拒绝了他的爱,这种爱恨里其实交织着两人最终的社会地位走向选择的差异和情感距离。威廉预期的前程是名满天下的学者教授,而目前貌似轰轰烈烈的交际皇后的未来却可能是沦落底层。

    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伏击,有的伏击发生在瞬间,有的会反复纠缠和轰鸣。题名小说《鸽羽》是集子中篇幅最长的,作者把探视的触角伸向十四岁的少年大卫对死亡和宗教的思索与拷问。大卫就遭遇到了出其不意的伏击。对死亡的恐惧有时压得这个少年喘不过气来,他于是向主日学校的牧师请教,可牧师的回答也不能让他满意。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已经有些糊涂的外婆请他用猎枪打掉谷仓里的鸽子,因为那些鸽子损坏了从奥林格搬过来放在那里的家具。他先是不肯,后来答应了,在射杀和埋葬那些鸽子的过程中,鸽子羽毛鬼斧神工般的精致和优美,让他叹为观止,觉得这样的设计只有上帝干得出来,此刻,他好像对上帝、创造和死亡有了顿悟,压抑的心结被某种游丝般的气息融化开了。

    《A&P》的背景大致在五十年代,那应该是个还算保守的年代。萨米是一家著名连锁商场的收款员,年方十九,正值青春微暗的火燎烧的年华。三个只穿着泳装的美丽女孩漫不经心地走进商场来买东西,萨米的目光免不了打量和追随她们。厄普代克寥寥数语就营造出萨米和几个女孩之间令人心痒的距离,紧张随之而生。萨米和游移目标之间的身心激动造成的紧张,萨米与女孩们的穿着打扮、举止神态所透露出的社会地位之间的紧张,萨米与经理之间保守信念的紧张,萨米想要辞职的情绪斗争的紧张,在很短的时间内,狭小的空间里,被作家把握得恰到好处,几乎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萨米的冲动几乎在每个青春期少年身上都以不同的方式经历过。这不仅仅是率性和欲望的冲动,更是纯真寻找表达的冲动。最后那句关于未来生活会严峻的话,似乎在暗示这种冲动的后果,也在暗示成人世界对纯真和率性的不容。关于纯真与成人世界的遭遇,《你永远不知道,亲爱的,我多么爱你》中那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兴冲冲地拿着五角钱去狂欢节集市上消费,可是他看到和遭遇到的却是成年人的奸诈、无情。小男孩急着要参与或者探索外面的世界活动,但最后喧嚣的外面却让他感到害怕,不愉快的探索似乎以暂且逃离收场。

    《静物写生》不好归类,背景完全放在英国,但男主人公是在英国学美术的美国人,厄普代克本人有过类似的经历,但男主人公又被冠以退伍军人的身份,所以又不是他了。这位留学生喜欢上了英国女同学,两人却相处不易,虽然拥有某些共同的文化传统,但基本的差异似乎也很难轻易克服。《救生员》就像一个神学院学生的意识流独白,他虽然暑期做海滩救生员,但现场的布置却暗示,他并没有脱离神学的框架,无异于把宗教的东西又搬到了海滩,成为自己未来职业的隐喻:高高的座椅就像教堂里的讲坛,椅子背后的红十字徽标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游泳和晒太阳的人就像集会的群众,而他本人在沙滩上虽为生命的保卫者,同时不难想象也暗示着是灵魂的守护者。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这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思想上明察秋毫,但是最后却从高高的座椅上跌下来,刹那间眼睛看不见东西了。而且,他口口声声强调灵与肉的统一,可是当下,他满脑子却全是肉体和情欲的煎熬,而且,实现这种统一的途径不是通过逻辑的训练,而是通过激情的纠缠。

    最后两篇小说的标题略微反常,似乎都很长,恨不得把涉及的内容全都在标题上囊括全了,而且结构也貌似松散,但正好可以容纳更多常规结构不好容纳的东西。这两篇结构松散的小说,逐渐变换叙述或者回忆的场景,巧妙地收进各种异质的素材,其中蕴藏着大量珍贵的细节,特别是叙述者对外婆的感情和记忆,非常动人。

    译事如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尤其面对厄普代克风华正茂时代的短篇,深感他对英文语词意蕴的开掘乃至着色,都绝非泛泛之徒的信手拈来,所以,翻译过程中敬畏和苦恼交织可想而知。动笔之前,冯涛把他翻译的题名小说《鸽羽》寄给我,这篇小说篇幅最长,难度也很大,感谢他的慷慨赐予,细读对照,我只有叹服他的译笔之美,我翻译这篇的时候很多地方完全是学习和使用了他的成果,在此诚挚表示感激。

    杨向荣

    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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