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银行抢劫案-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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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时间能历久愈新吗?记忆会复制变量吗?如果没有,那么好多天过去了,李一川为什么还对对那件事记忆犹新?

    那天(那天将会终生牢牢地植入李一川的大脑沟回里,或许在他的史前脑电路中早已有了某种固定的程序),李一川正在房间看书,忽然眼睛的余光里钻进一个什么东西在动弹,他转眼一看,竟是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灰鼠,屁股竖在地上,身子直立着,两个前足在胸前抱着,那颗三角形的小脑袋上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直直地盯住他,好像在说你能把我怎么样?李一川把手扬了扬,嘴里嘘了一声,灰鼠把直立着的身子放了下来,在屋子跑了约摸有三四步,又停了下来,停下来的灰鼠这时候又鼠立了起来,歪着脑袋看李一川,竟没有一丝惊怕的样子。李一川好笑了,心里说,狗日的老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随即把手里的书放下,顺手抓了一把笤帚扔了过去,灰鼠一惊,“吱!”地叫了一声,在屋子狂奔了一圈子,一头钻进了屋子角落里一只大木箱背后去了。这时候李一川的妻子从外面买菜回来了,看见脚地中央躺倒着一把笤帚,说笤帚怎么在脚地呀?李一川说了屋子出现了老鼠的事,小黛放下了手中提着的菜,转着身子寻找,说,在哪儿?啥地儿方跑出来的?李一川下到地上,走近那只大木箱,用手指着它说,我也不知道从啥地方出来的,我赶了一下它跑到这背后去了。小黛不高兴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刚一出门,这屋子就不得安宁了,你保险是出去了没有关门把你爸放进来了。李一川知道妻子的脾性,爱干净,爱讲个死理,也爱叨叨,所以不与她计较。那怕她叫灰鼠是他爸也好。但小黛不但把灰鼠说成是一川他爸,还叫李一川把木箱搬开,把老鼠赶出来。小黛说,要不这屋子连什么东西也放不成。外你先人不把你的衣服咬上个七零八落絮里索罗是不甘心的。我对这贼驴日的老鼠可是太知道它的脾性了。

    那个木箱李一川住到这儿时就在屋子了,李一川曾经问过银行办事处的雪主任,雪主任也说不上来是谁的,他说他调来时这个屋子就有这么一个箱子。屋子是秦岭汽车制造厂银行办事处的地方,可由于这儿的领导调换频繁,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办事处的会计景玉群是老同志,问她时她也说不知道。但李一川发现景玉群说话时显得底气不足。李一川调到秦岭汽车制造厂银行办事处工作后被安排在这儿住宿,但里边的木箱却没有搬。现在老鼠跑进木箱后面去了,小黛这样一说,李一川就赶忙与小黛一起搬箱子,他们没有想到这箱子竟是那样沉重,仿佛里面装满了石头似的。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木箱挪动了,但是木箱背后却没有老鼠,两人眼睛盯着木箱,半天竟没有说话。还是小黛眼睛亮,猛地发现了木箱后面有一个小洞,有拳头大,就说,老鼠肯定跑进木箱去了。李一川把肩膀耸了耸,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说,老鼠与咱们打起地道战了。小黛盯住木箱看了一会儿,说,把木箱打开赶老鼠。李一川说,我的娘子,算了吧,不就是一只老鼠吗,值得这么大动干戈的吗?小黛说,不行。我非把老鼠赶出去不可。李一川没有办法,只得帮着妻子把木箱打开,木箱上有锁子,可李一川一动,那锁子竟自个儿脱落了,原来锁子早已不知什么时候锈了。箱子一打开,一股刺鼻的霉味儿扑面而来,他们赶忙掩了鼻子。等霉味儿稍稍淡了些后,他们才在里面翻着寻找老鼠,但却不见踪影。小黛说,怪了。明明的这里有个洞怎么就没有呢?李一川也在里边翻着,却意外地发现了几本大厚本的小说,一本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一本是巴尔札克的《驴皮记》,还有几本是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白夜》,《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些小说的书页都发黄了,散发着一股霉味儿。李一川把这几本书翻出来放在外面,又看到两本硬皮笔记本,就随手拿了一本又翻了起来,原来是日记。但日记却没有姓名。李一川本想把这硬皮日记本放下,但好奇心却使他继续看了起来,他看到了这么一篇日记:

    1967年5月25日

    今天,县城又开始了武斗,工总师的队伍与县中的毛泽东主义的队伍在县面粉厂的面粉大楼上进行了殊死的战斗,枪声响了整整半天,据守在面粉大楼上的工总师用机枪把毛泽东主义战斗队里的三四个学生死了,其中还有一个女学生,那场面真是太惨了。血淋淋的。但是我们没有想到,工总师在打完了仗后竟然跑到我们银行要提款子,我是出纳员,钥匙在我的裤腰带上别着,我当然不能给他们把钥匙拿出来,但是他们用枪逼着我往出拿钥匙,我说你们找行长去,他们果然找行长了,还打了条子,行长在上面签了字。我当然不能给他们取款。我不能让这伙狗东西把国家的钱拿去胡花。我知道这样一来我可能要被他们打死,但我不怕死。他们没有办法,就把我打昏了,打昏后拿走了金库的钥匙。但我知道他们既就是拿走了钥匙也打不开金库的大门,因为金库的大门上还有密码,而密码却掌握在余天仁手里,他平时在会上昂昂气壮地向众人宣扬,他要与银行的金库共存亡,绝不苟且偷生。但是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后,支行的人告诉我,工总师的造反派把支行的金库打开了,用麻袋装走了支行的50万元钞票。我大吃一惊:是谁把密码告诉造反派的?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余天仁人呢?他们说余天仁也被造反派打昏了过去。我挣扎着去看余天仁,他却在医院里住着,我跑到医院去看他,他还在昏迷中,不能说话。我觉得真是奇怪,我趴在余天仁耳旁大声地说,是谁把密码告诉造反派的?余天仁的眼睛睁也没睁,我想他可能昏迷着,也可能假装昏迷。医生与余天仁的儿子与老婆把我赶出了病房……

    我敢断定,这幕戏是余天仁导演出来的。我知道他在下面私自参加了工总师,成了一个头面人物,但却又没有公开身份。他一定把密码告诉了造反派,又装作被打昏了的样子欺哄世人,从而好逃避本应当由自己受到的惩罚。这真是太可恶了。太卑鄙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的人吗?如果这件事不弄个水落石出,这可能要成为千古奇案了。

    李一川又在这本日记本里发现了几张颜色发黄的照片,仔细一看,原来是到两个青年男女在一起的合影,他们的背景是南京的雨花台,是杭州的西湖,是上海的南京路。照片上的姑娘看起来是那么娇艳与妩媚,又是那样的幸福,她紧紧地小鸟依人样依偎在情人怀里。李一川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把那几张照片交给妻子小黛,小黛看了看,说,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啊。李一川没有附合小黛的话,而是继续翻看日记,忽然,日记里夹的一张纸条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上面写着:

    今借到

    千乔县人民银行造反经费伍拾万元整,¥50万元。

    千乔县工人造反总司令部任卫彪(签章)

    1967年5月25日

    同意支付以作为革命造反经费专用。余天仁(签字)

    1967年5月25日

    李一川看得浑身一阵发冷,竟颤抖起来。小黛惊骇地望着李一川,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李一川从日记本里取出那张纸张已经发黄、上面墨水的印痕看上去也有些模糊、发毛的借条让妻子看,小黛匆匆扫了几眼,也惊讶了:竟有这东西?李一川说,这是真实的历史。李一川把这张借条小心翼翼夹进自己的记录本里,又打开了竖在木箱旁边自己的那只棕榈箱子,把那本日记本与那几本小说装进去,但当他打开棕榈箱子时,惊讶地发现在这只箱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洞口,他大吃一惊:棕榈箱子被老鼠咬破了!小黛也看见了那只洞孔,吃了一惊:是不是刚才那只老鼠咬的?她趴在洞口那儿查看着,又说,哎,你拿这干什么?李一川说,我有用处。这是无主的东西,说不定会当垃圾处理的。如果丢失了,那损失就大了。

    李一川与妻子小黛当然没有找见那只灰鼠,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似的。但在后来的日子里灰鼠总是伴随着他们,影子一样,让他们万分惊恐而又束手无策。

    二

    一个月后,秦岭汽车制造厂银行办事处接到支行一份文件,调李一川去四十公里外的支行工作,具体负责编纂金融志。李一川走前到办事处会计员景玉群家里向她辞行,景玉群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无非是勉励他好好工作,努力上进,把金融知识掌握了。李一川问景玉群文化大革命中在哪儿工作。景玉群说,在支行工作,当出纳员,管金库,那些年到处乱哄哄的,造反的,武斗的,批判的,刷大字报的,抢银行的,成天提心吊胆的……李一川故意惊讶了:谁还敢抢银行?不要命了?景玉群忽然有些慌恐地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李一川说,要是有人把文化大革中抢银行的事用文字记下,那可就是历史了。

    景玉群紧张地看了一眼李一川,又倏地转开了目光。

    景玉群忽然流下了眼泪。

    李一川说,景师傅,文化大革命中支行行长是谁?

    景玉群面有难色,摇摇头:时间长了,忘了。

    李一川觉得景玉群的神情有点古怪,平时她是一个多么健谈温和的人呀。可现在一说文化大革命中的事她竟一下子变了,变得有点不近情理了。李一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装了一个天大的疑窦。

    李一川走时与小黛收拾东西,小黛说,把箱子打开好好看一下,不要把那只灰鼠带到县城去。说不定那灰鼠还是你从县城带到下面来的呢?李一川说,绝对不可能的。那只灰鼠绝对是秦岭汽车制造厂的特产。李一川打开了那只棕榈箱和几只装铺盖的纸箱子,在里面又翻看了一下,没有发现灰鼠。李一川说,灰鼠一定跑了。小黛说,不要大意。我总有个预感,这只灰鼠没有跑走,还在我们身边不远处。说不定我们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三

    支行金融志办公室设在支行办公大楼的三层拐角那儿,比较僻静。透过南面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太白山的主峰,那主峰好像永远隐在云层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实的面目。南面县水泥厂高大的烟囱一年四季往上冒着滚滚的黑烟。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球磨机轰轰隆隆的响声。与李一川同时被抽调编金融志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刚从电大毕业的小孟,另一个是支行办公室的秘书文侠。她一身兼着两职,既要处理支行的公文,又要协助李一川工作。支行行长丁大光嘱咐金融志编写由李一川负责。李一川就分配了小孟与文侠的工作,小孟搜集外围的资料,文侠搜集内部资料与整理归纳资料。编写则由他负责。平时小孟一个人出去找资料了,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李一川与文侠两个人,文侠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子,上面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活泼。她第一天上班就对李一川显露出一种热情,说她读过李一川在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她说李一川的小说让她流下了泪水。李一川也不知是自己的那篇小说感动了她,问她,她却含含混混地说不上来。李一川明白了人家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其实并没有读过他的小说。但一个漂亮的姑娘能当面向他邀宠,毕竟不是一件坏事。而且文侠还提出要他把新近发表过的小说让她读一读,他的心里就越发高兴了。心里一高兴,就与文侠聊起天来,在闲聊中他问文侠找下了朋友没有,文侠笑着说,正找呢。李一川笑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文侠也笑说,你介绍的是谁呢?李一川说,你看小孟怎么样?文侠笑得格格的,说,小孟不会看上我的,人家看上的是支行的大美人谢玉花。李一川知道谢玉花确实是支行的美人,人长得就跟西施一样。不过小孟能把谢玉花搞到手吗?他怀疑。

    因为有在秦岭汽车制造厂发现的那东西,李一川格外惦记文化大革命中的资料,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资料却少得可怜,有关支行1967年那次支行金库被抢事件并没有在文档里反映。没有一个字的记载。

    这情形令李一川大惑不解。

    李一川又在档案里寻找1967年的支行行长,他找到了,当时支行行长是余天仁。

    李一川问文侠,那个余天仁现在干什么?

    文侠摇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李一川说,他文化大革命中是支行行长。

    文侠说,我不知道。哎,你问这人干什么?是不是他掌握着什么资料?

    李一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市行行长徐大进,他对徐大进是多么的尊敬呀,有时他去市行开会,看到徐大进坐在主席台上,目光炯炯地扫视台下,当他觉得徐大进的目光正在与自己的目光对视时,他觉得那是他最大的幸福:一个手握大权的行长能与一个普普通通的银行小职员对视,那说明人家眼睛里有你呀!有这种荣幸的人并不多,有些人坐在台下讨好地迎着徐大进的目光,可徐大进就是不把自己的目光向他这里投射,人家不向你这里投射,说明人家心里没有你。

    李一川说,我觉得有些人佯的很。

    文侠说,怎么个佯法?

    李一川不说。

    文侠硬是缠着他说。文侠甚至向他撒着娇:说吗,人家想听嘛。

    李一川看着文侠,心里一热,说,我给你说了,你得保证不能给别人说?

    文侠信誓旦旦:我保险不向别人说就是了。我这人嘴严的很。

    李一川停了一下,把那本无名日记本里反映的事说了。李一川说毕了,文侠问他,日记本现在什么地方?李一川本来说在自己手里,但转念一想却说他只不过看了看。文侠望着他说,既然这日记与编金融志有关系,你为什么不拿回来呢?我要是你就拿来了。李一川又说,我还看到了……李一川本想说出那张借条,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我还看到了那只灰老鼠呢。于是李一川说了那天看到的灰鼠的事儿。

    文侠狐疑地说,灰鼠与日记有关吗?

    李一川一怔,嘴里呐呐地说,哎……哎……这事儿……当然有关了……灰鼠在脚地乱跑,跑进了一只书箱里去了,我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与他的情人的年轻时的照片,看到了那本日记本子……李一川叹了一口气,又说,金融志难写呀,文化大革命中支行遭受到那么重大的损失,有人把国家的金库拱手让给了造反派,可资料里却没有记载。我们到那里去寻找这方面的资料呢?可如果不把这事弄清楚,那我们编写的金融志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文侠眨着好看的美丽的大眼睛,说,真的有这么难吗?真的不好搞到这方面的材料吗?不是有那本无名日记本吗?

    李一川说,可谁能证明那日记里写的是真实的?日记的主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把日记本扔在那样一个地方?

    文侠说,咱们调查一下文化大革命中担任支行出纳的人不就明白了吗?因为日记本里写的事只有出纳才能知道,所以出纳现在是关键人物。我们必须要找到他。

    李一川说,我离开秦岭汽车制造厂银行办事处前问过景玉群,她当时是支行的出纳,可她却非常害怕,不愿说什么。这真是怪事。

    文侠说,越不愿说越说明这里边有问题。我们也越是要找到她调查清楚才行。

    这天晚上李一川回到家里时情绪闷闷不乐,小黛问他怎么了,李一川把白天在支行查找资料却再没有发现什么的事向小黛说了,李一川说,我看这金融志难写,首先是支行金库被抢这事就难写。没有资料么。如果不按照历史的原貌写,那么这志书还有什么价值?小黛说,有价值没价值你不要管,有多少资料你写多少不就对了。

    就在这天晚上,当他们就要睡觉时,忽然在脚地发现了那只灰鼠,它停在脚地当中,身子直直地竖在地上,两只前足在灰灰的三角脸上不停地抚弄着,嘴里还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李一川与小黛看得浑身簌簌发抖。后来李一川从床上抓了笤帚扔了过去,灰鼠哧溜一声跑了。他们赤了脚在脚地寻找,可哪儿能找到呢?

    四

    文侠自从知道了李一川说的支行金库被抢的真实情况,嘴上说不向外人说,但心里装着一桩秘密,总是想与人分享。想想吧,现在除了李一川外,在全市银行系统,就她知道有关支行文革中库款被抢的真实内幕了。它的真实记载出现在一本无名日记本里。这情节真像是小说里的故事。她觉得生活中真是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生活真是一个万花筒,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就像歹徒抢银行,文化大革命中有,现在也有,她清楚地记得,市行行长徐大进不止一次地在全市金融系统职工大会上要求支行职工在遇到歹徒袭击时,要用鲜血与生命来保卫国家财产的安全。徐行长说得多好啊!如果都像那本无名日记本里反映的那样,那歹徒还不把国家的银行抢光抢净?可文化大革命担任过支行行长的余天仁现在干什么呢?当年是不是他把支行的库款给了造反派?又把罪名转嫁给别人?如果是那样,那这个余天仁真是坏透顶了。

    文侠不想把这个重大的秘密一个人独享了,她想与别人分享。但是与谁分享呢?文侠想来想去想到了司机牛五贵。牛五贵是一个待人热情的司机,尤其对姑娘们格外好,姑娘们如果有什么事想出去办,给他一说,他就会想着法子把车子开出来让姑娘们坐上办事。文侠就坐过他几次车子。牛五贵也爱在有姑娘的办公室转悠,牛五贵来了,办公室就一片欢声笑语。热闹的像过年一样。当然牛五贵这人有点毛病,贪色,听说他与几个企业的年轻女人有染,但这事与她文侠没有关系。他从来没有在她跟前耍过流氓,对她还挺尊重的。也爱给她办事。这样想的时候,文侠就格外留心牛五贵的行踪。这天,牛五贵果然来到了办公室,而这时办公室里只有文侠一个人,文侠笑盈盈地望着牛五贵。牛五贵也望着她笑。牛五贵说,文侠,你高兴啥呢?

    文侠说,你说我高兴啥呢?

    牛五贵嘿嘿地笑着说,你高兴是因为看见我来了,你心里有我呢。你想我呢。对不对?

    文侠越发笑得格格的,文侠说,把你臭美的些。我才不想你呢。

    牛五贵在文侠对面的桌子背后坐下,望着文侠,说,那你想谁呢?

    文侠把手头的文件放下,歪着美丽的脑袋,说,我现在想三十年前的事呢。

    牛五贵的刀条脸上是一副吃惊的样子,说,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你怕还没有出世呢,对吧?

    文侠说,三十年前我是没有出世,可我没有出世不等于世界上不发生怪事。

    牛五贵说,什么怪事?

    文侠这时候过去把门紧紧地闭上,压低声音说,我这儿有一桩秘密……

    牛五贵说,什么秘密?

    文侠说,我怕我说了你向别人说。

    牛五贵说,去去去,我能向谁说呢?我会保密的,不会向别人说的。

    文侠眼睛盯住牛五贵,真的?

    牛五贵认真地说,不假。

    文侠说,那你打个赌。

    牛五贵笑了,赌什么赌?算了算了,我要是给别人说了,让我出车祸死球了。

    文侠这才把李一川说的事告诉了牛五贵,没有想到牛五贵听了竟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事还保密呀?文化大革中的事大可不必认真的。那时候全国乱得成了一锅粥,谁还管外抢银行的事?没有人管。造反派抢了就抢了,反正是国家的,又不是你我的,管他干什么?

    文侠说,可这是余天仁给造反派压的底线呀。这是无名日记本里说的事呀,千真万确的事呀。李一川把日记看了的……

    牛五贵却转过了话头,说起了笑话。

    牛五贵的神情让文侠一点儿也没有享受到与人分享秘密的快乐。

    文侠有点讨厌起牛五贵起来。

    文侠把这事说过后很快就忘了,她从没有想到这事会影响到她一生的命运。

    这天,外出搜集资料的小孟回来了,他向李一川汇报了资料搜集的情况。李一川表扬了他一番。李一川笑说,小孟你个人的问题解决的怎么样了?小孟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上人家,可人家却看不上我。真是没有办法。文侠就格格地笑。小孟说你笑什么?文侠说,我笑我自己。小孟说,你有什么可笑的?你笑我呢。你把我当傻瓜呢。我不傻哩。

    小孟手头上还有一些资料没有搜集到,所以他还得再跑一段时间。其他的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李一川就与他们商量怎么编纂,定出了体例、目录,但对支行金库被抢一事在志书中到底反映不反映,他却感到万分为难。文侠问这事上不上志书,他反问她,你说呢?文侠说,我说不上来。你是负责人你定点子。李一川苦笑了笑,我能把这事定下?小孟不知道那本日记里反映的事,所以他说,根据现成的材料写就是了。文侠却反击他道,小孟,你就会根据材料里的写,你可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材料?

    小孟吃惊了:还有其他的材料?

    李一川嘿嘿地冷笑。

    小孟说,你们联合起来哄我呢。你们一定掌握了什么重大的材料,对不对?

    李一川不语。

    文侠也不语。

    小孟生气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特务?

    李一川于是说了那本无名日记里反映的事情。

    小孟惊讶了。惊讶之余,小孟提出他到秦岭汽车制造厂去找景玉群调查了解文化大革命中支行库款被抢的真实内幕。李一川想了想,答应了。

    五

    小孟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第二天就乘车来到秦岭汽车制造厂银行办事处,找到了景玉群,向她了解文化大革命中支行库款被抢一事。他与景玉群是在办事处主任的办公室里谈话的,办事处主任恭亮就坐在里边,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办公室里一尘不染。小孟看看恭亮,说,恭主任,我想与景师傅单独谈谈。恭亮有点不情愿地出去了。小孟就说了自己来的目的,景玉群把那副厚砣的白色近视镜用手往上推推,看看小孟,说,这事与我无关。你找错人了。小孟说,我没有找错人,文革中你在支行当出纳,我是查了档案材料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志书编好。景玉群脸有点红,说,这事儿我记不起了。小孟说,景师傅,你面对的是历史,在历史面前,我们只能老老实实。景玉群的脸子越发红了。小孟说了那份匿名日记,小孟说,景师傅,如果真的如同匿名日记里反映的,那这个写日记的人就太惨了,他应当站出来为自己鸣冤叫屈,而不是沉默不语。对不对?景玉群忽然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我求你再别问我了,我确实不知道这事儿。那日记也不是我写的。你走吧。

    任凭小孟怎么样解释,景玉群都不肯承认她与日记有关,与库款被抢案有关。

    小孟无功而返。

    就在小孟找了景玉群第三天,也就是李一川向文侠说了这事而文侠又向牛五贵说了大约过了一个礼拜,景玉群到县城里找他来了,景玉群没有进支行的大门,而是在外边给李一川打电话,把李一川约到西岐大酒店。李一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急赶到酒店,只见景玉群的脸子阴沉着,枯坐在酒店靠窗户的一个桌子后边独自发呆,李一川吃惊了。景玉群看着李一川,那张原本就有点惨白的脸颊现在越发地白了,而她的那排突出的门牙也越发地突出了。李一川说,景师傅,你找我有事?景玉群招手让服务员端上两杯茶水,愁容满面地对李一川说,李一川,我今天找你有一件事儿,李一川说,什么事儿你说吧。景玉群转着目光看看周围,说,昨天丁大光忽然找我问起文化大革命中的事,他问我文化大革命中记没记日记,把我问得黑马古董的。你是不是在上面说了什么?要不就是你要在金融志里写什么让人家知道了?李一川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心里咚咚地跳。景玉群说,李一川,上次小孟找我问日记的事,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后来想了一下,隐隐约约记得文化大革命支行好像有人问过这事儿,我向人家说了,说不定这人写过日记,反映支行库款被造反派抢去那件事。我来给你说一下,如果是你这里出的事,你一定要小心。如果不是你这里的事,你也要小心。你要知道现在徐大进是市行行长,红的很,权也大的很。李一川说,可文化大革命中的支行行长是余天仁呀。这与徐大进有什么关系?景玉群呃了一声,说,是呀是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呢?但她停了一下,又说,李一川,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这里出了事?你把什么消息告诉了别人,而别人又把这事告诉了另一个人,所以现在他们找到我的头上了?

    李一川慢慢地摇摇头,说,我说不清。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事。但是景师傅,你既然说有人写过日记,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你能告诉我们一下吗?余天仁后来干什么去了,你如果知道不告诉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助你。还有,丁大光找你干什么?他文化大革命中并没有在支行呀。

    景玉群没有回答李一川的问题,而是说,一川,你是不是看了那人写的日记,还把人家的日记本拿去了?

    李一川说,如果不是你写的,这事与你没有关系。李一川想把景玉群激一下。

    景玉群越发地生气了,说,你胡说!怎么与我没有关系?关系大得很。

    景玉群的身子忽然就矮了下去,她可怜地缩在那里,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儿,呜呜地哭了,圆圆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一川的心里忽然就锥子扎似的疼了一下。

    景玉群喃喃地说,李一川,你把我害苦了,你把那人的日记一定看了,而且还张扬出去,你现在把祸惹下了,可你却不认账。你如果不把那人的日记本子交出来,我的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因为这事儿是我说出去的呀。

    李一川说,对不起景师傅,你不要再说了,那个无名日记本子我是拿了。而且我还在日记里发现了一张非常重要的文革中造反派抢银行时打的借条,我把它也拿了去。我想那个日记本与那张借条非常重要,它对能否给日记里的主人公平反至关重大。但是你现在最好不要拿,你拿了对你不好。

    这样说了后,李一川注意观察景玉群的表情,他以为景玉群的目光里一定会闪过一丝惊愕,说,借条?什么借条?是不是那张有行长签字的借条?但实际上他发现景玉群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心里就多少明白了这些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随便堆放在那个屋子而让自己碰巧拿到了,也许这是巧合,但李一川却认为这是故意为之。

    李一川忽然从心底里对景玉群同情起来,但是他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景玉群这样害怕这件事情。

    景玉群说,可是丁大光硬是找我要呀,我能不给他吗?他说有人向他反映你们搜集到了一本日记本与一张借条,说是我给你们的,我进行分辩,可是他的态度非常恶劣,简直可以说是恫吓,是威胁,我害怕死了。

    李一川说,景师傅,丁大光要归要,但你却不能给他,你一给他,他一旦掌握了它,为了防止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如果心底毒辣,他就会杀人灭口。现在是丁大光要,但里面的内容你记的是余天仁,现在可以说,丁大光要那东西其实是为余天仁要的。一定是余天仁知道此事后给丁大光下的命令。所以,现在的事情复杂了,你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说李一川把那东西拿去遗失了,你没有找到。你把一切问题都推到我身上。我来应付他们。

    景玉群可怜巴巴地看着李一川,说,一川,你应付得了吗?你只有一个人呀!他们可都是有权的。你不害怕吗?

    李一川说,他们是谁呀,景师傅?

    景玉群说,一川,你还是把东西给我吧。我怕把你影响了。

    李一川说,景师傅,现在说什么也不能给你了。你回去吧,只要这日记与借条还在我们手里,他们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景玉群想了想,走了,临走又说,一川,那人写的日记给你惹祸了。这可又是文字狱呀。要是我出了事,你可千万不要再莽撞了,要学会隐蔽自己。我现在已经老了,死活无所谓了。

    景玉群说完走了。

    李一川在酒店玻璃后边目送着景玉群的身影在大街上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

    景玉群在向支行走时在心里想,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了丁大光了?只能是文侠了。可文侠为什么要告诉丁大光呢?

    李一川决定去问文侠。

    文侠住在支行的三楼里,李一川敲开了文侠的门,气冲冲地说,你给谁说了?

    文侠怯怯地看了一眼李一川,低下了头。

    李一川稍稍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早给你说了,这事儿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嘛。你倒好,在我面前说得好好的,一转身就把秘密泄露了,你说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们几个还能在支行呆下去吗?

    文侠抬起眼睛,愧疚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李一川穷追不放:你给谁说了?

    文侠只得说了实话。

    李一川气得仰天大叫:文侠,我们自己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了。牛五贵是丁大光的心腹,听说还是什么亲戚,那年丁大光从外地调过来时,牛五贵是随他一道来的。唉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听天由命吧。

    文侠脸吓白了。

    景玉群离开县城的第三天,从秦岭汽车制造厂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景玉群骑车去厂区外的农贸市场买菜时被一辆卡车撞上了,当场死于非命。消息传到支行,李一川惊呆了。文侠也惊呆了。文侠对李一川说,一川,这会不会是巧合呀?景玉群之死与日记没有关系?李一川仰天长叹:老天爷呀,世上真有这么蹊跷的事吗?

    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整个世界似乎都沉入了梦乡,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李一川与小黛又在脚地看到了那条灰鼠。李一川啊啊地大叫着赶灰鼠,小黛也怪声怪气地赶。一时间屋子里喊声大作,闹鬼一样。

    六

    阴影开始光顾李一川了。

    这天上班前,支行召开全体职工大会,行长丁大光在会上要求全体职工要注意交通安全,出外时尤其要注意。横穿公路要一慢二看三通过,不要与汽车抢道。丁大光说景玉群之死是血的教训,景玉群死了,她的死是支行重大的损失。说到这里,丁大光难过地低下了头,眼圈有点发红。李一川却觉得丁大光好像故意做出的样子让人看,因为丁大光的眸子深处并没有什么悲痛,倒有一种惶恐,总害怕别人发现了他什么似的。所以丁大光看人的眼神显得鬼鬼祟祟的,不太正常。李一川还发现丁大光看他时的目光显得有点怪异,诡诈,不时地偷偷地打量他,他一看他又倏地躲开了目光。李一川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心想一个行长总是用那种目光打量人总不是好苗头。李一川忽然有一种惶恐感袭来,身子不由得也打起颤来。李一川又发现文侠也不时地偷窥他,目光躲躲闪闪的。脸上有一种惊悸在闪动。李一川在心里忽然同情起她来,他不知道这事儿会有怎么样的变化,但他明白,这事儿绝对不会给他带什么好处,只有厄运。只有灾祸。景玉群死了,以后谁知道还会死谁?反正知道这事儿的人没有好果了吃。想到这里,李一川觉得自己对不起景玉群,也对不起文侠。文侠把这事告诉了牛五贵,牛五贵又告诉了丁大光,丁大光又告诉了余天仁,到余天仁这里事情打住了,开始向倒反聩了,于是景玉群的灾祸就来了。但是李一川又不搞不明白文侠为什么会告诉牛五贵?她与牛五贵是什么关系?莫非文侠与牛五贵是情人?

    但就在这时候,丁大光找他谈话了。丁大光在他的办公室里笑嘻嘻地给他散烟:拿上,抽一支。我这是好猫烟呢,来了贵宾才抽的。李一川说,我不抽烟。丁大光不行:我给你说,在我的记录里,还没一个人敢拒绝接我的烟呢?再说,你是搞写作的,不抽烟怎么行呢?抽烟刺激灵感呢。贾平凹的文章为什么写得好?因为人家肯抽烟呀。贾平凹说他的好文章都是烟熏出来的。一川,听我的话,写东西时抽点烟对你写作有好处。李一川不好意思地说,丁行长,你这样说倒叫我怪不好意思了。丁大光把烟塞进李一川手里,又打燃打火机给他点燃,李一川抽了一口,立刻呛得直咳嗽。丁大光也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一川,你知道这次为什么让你负责编金融志?李一川望着丁大光,没有说话。丁大光又说,是市行徐行长亲自点的将,他对我说,你们行里的李一川同志,那人有能力,有文学修养,编金融志最合适不过了。让你编金融志来说那真是人尽其才。徐大进还说了,金融志编完了,准备调你到市行去呢。所以你呀,要好好干,要对得起徐行长对你的栽培。丁大光说到这里把身子往李一川坐的沙发跟前挪了挪,身子倾斜着,盯住他说,一川,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李一川说,目前还没有什么困难,有困难了我向你反映。

    说到这里,丁大光停了下来,半天没有吭声,李一川看了他一眼,说,丁行长,你还有什么事没有?你如果没有了我就走了。丁大光这才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说,一川,编金融志得搜集掌握材料,不管掌握了什么材料,尤其是一些牵涉面广、有争议的材料要及时向组织汇报,争取组织上对你的工作的支持与帮助,可千万不敢隐匿不报,或者对材料曲意理解,断章取义,那不好。一川同志,你最近搜集材料有没有接触到什么重大的有争议的材料?

    李一川明白这才是丁大光的真实意图,真是图穷匕首见。

    李一川说,目前还没有什么重大材料,都是从档案里弄出来的。

    丁大光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李一川说,发现了我随时向你汇报。

    丁大光的眼睛里有一股狐疑的光波一闪而逝。

    丁大光看着他,说,一川,年轻人选择走什么路子重要得很,如果一步走错,那一生都会后悔的。

    这已经是赤裸裸地威胁了。

    李一川的身子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天晚上睡下后,那条灰鼠出现在李一川的梦境中,梦境中的灰鼠比过去更加肥大健硕了,肚子鼓鼓的,好像正在吞食麻雀的蛇一样。李一川在梦中惊醒了,拉亮了电灯,雪亮的电灯光下,在脚地,原来他们在秦岭汽车制造厂办事处看到的那只灰鼠正在起劲地啮咬他们的棕榈箱子。脚地有它咬出来的碎屑沫儿。李一川与小黛吓得瞪大了眼睛,不知做什么好。后来小黛伏在李一川怀里哭了。

    七

    文侠突然打扮得漂亮了,玫瑰红半截短袖,裸露着两截雪白的嫩藕样的胳膊,手腕上是玉石手镯,晶莹剔透。腿上是一袭黑色一步裙,两条雪白修长的大腿赤裸裸地展露着,让人想入非非;脚上蹬一双网眼真皮凉鞋,脚指甲上涂着殷红的丹寇,脑后用一截花手绢儿松松地绾着乌发,一双眼睛时而凝睇,时而瞬动,风情万种,情意绵绵。李一川笑说,文侠今天是给谁打扮呀?莫非有了心上人了?文侠笑吟吟地说,还真叫你说对了,我今天是有了心上人了,我已向他发出邀请信,今晚上与他约会。李一川说,能不能事先告诉一下,让我近水楼台先得月,知道是那个幸运者,高兴高兴。文侠还是笑盈盈地说,这是军事机密,现在无可奉告。文侠说这话时眼睛里向外喷射着脉脉情意,那眼神还频频地向他暗送秋波。李一川觉得文侠今天的行为有点出格,心里就扑通扑通地乱跳,低下头在桌上整理材料,一张纸掉了下去,李一川弯下腰去拣,却在桌下发现了对面坐着文侠的两条白腿分得开开的如同在劈双叉,一步裙分开了,露出里面红红的内裤。一股热血冲上李一川的头顶,他的脸孔一下子红得成了猴屁股,他正要把纸张拣起来,那只手却被文侠伸过来的纤脚踩住了,踩得牢牢的不能动弹。李一川叫道,文侠,你把我的手踩住了,但文侠却不吭声,脚也不挪一步。李一川又叫了起来,文侠,你怎么搞的,你把我的手往碎里踩呀?文侠这才把脚挪开了,脸红红地说,一川,踩疼了?李一川站起身子,把手指放在嘴里直用热气啊啊地吹着,文侠这时抓过李一川的手指,放在她的小手里抚摸着,心疼地说,该死!让你受疼了。文侠这样做的时候,李一川的脸颊就越发红了,文侠笑说,哟,还红脸!说着竟在李一川的手指上吻了起来。李一川赶忙抽出手指,转过了身子。文侠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一川,对不起,我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请你谅解。

    这天一整天,李一川的脑海里都是文侠在桌子下面的那双白腿和白腿叉开后露出的红红的内裤,它们顽强地要把他的大脑占据了,任李一川怎么往出赶也是枉然。直到下班时,李一川才觉得脑子稍微有点松驰。但这时他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不知什么时候谁送进来的信,上面写着“李一川亲启”的字样。他打开一看,里面写着:

    李一川:今晚相约,有要事相商,请一定于晚上八时来仙荷居3号楼3单元3层302室。切切。万勿错过。

    崇敬你的红粉知己

    1997年8月16日

    李一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信反复看过几遍,觉得这不是假的,是千真万确的事,但又想不起谁是他的红粉知己。而他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红粉知己。他知道自己为人内向,与女性接触少,平时是有贼心没有贼胆,现在却有人送上门来成了他的红粉知己,一种对未知命运的猜测使他决定今晚一定前去赴约会,他要看看这位红粉知己究竟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要事相商?当然他也做了最坏的准备,他想万一是坏人设下的圈套那他就紧急抽身,要不了就向警方报案。他怕妻子知道了与他闹情绪,也就没有告诉他,只说他今晚有事,要回来迟一些,让小黛不要等他就是了。

    八

    下班后,李一川在外面卖小吃的摊子上吃了点小吃,末了他又回到单位,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会儿报纸,约摸到了七点三十分时,他走出了办公室,来到大街上。仙荷居在县城的东边,离支行有一公里远近,他慢慢地沿着东大街向前走去。他知道仙荷居是有钱人住的地方,那里是开发商开发出的别墅,每套都在十五万左右,一下子花这么多的钱买一套住房,在小县只有大款能买得起。他现在不知道这个红粉知己是什么人,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

    出了东大街,向北一拐,他沿着一条被各种车子辗压得支离破碎、沆沆洼洼的柏油路面向前走去。有大大小小的车子鸣着喇叭从他身边开了过去,在他面前扬起一阵浓浓的灰尘土雾,直往他的鼻子深处钻,呛得他直咳嗽。他顺着那条路又向前走了不到500米,进了仙荷居,找到了那楼,上去叩响了门铃,门慢慢地从里面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了一位姑娘的美丽的脑袋,啊,竟是文侠。

    李一川怔住了。

    文侠打开了门,对他摊着双手:进来呀!

    李一川不觉羞红了脸子,他喃喃地说着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不想进去,却又觉得好像是身不由己似的进了屋子。这屋子真是富丽堂皇,各种各样的灯光在墙壁上的大小镜子反射下把居室照得一片白亮,让李一川一瞬间怀疑自己进了迷幻世界。屋里各种各样的高档电器应有尽有,可只有一个文侠在里面忙碌。李一川定了定神,站在脚地说,文侠,我真不知道是你让我来的。文侠歪着头向他飞了一个媚眼:怎么,我请你你就不能来呀?我是老虎呀!快坐下,我炒了几个菜,有你最爱吃的酸菜鱼,辣子鸡,还有油炸虾仁儿。说着文侠就像梭子一样在屋子里忙了起来,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菜肴。变戏法似的,文侠双手一摊,弯腰向他发了邀请:先生请入席。说完格格地笑了。李一川现在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凝结了,里面一片空白。但他又觉得这一切不是真实的,那是梦幻中的世界。忽然景玉群的脸孔从他的意识里跳了出来在他的大脑屏幕上闪烁明灭,他的身子一惊,竟出了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板着脸子说,文侠,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请我?而且在这么一个华丽的地方。这地方是你的吗?

    文侠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脸孔一下子黯然失色,她一边整理着饭桌,一边说,李一川,我今天是向你负荆请罪了。我把那个无名日记里的内容向别人说了,不管景玉群的死与这事有关还是无关,我的心里都不得安宁。这事儿也给你带来了负担,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我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我没有事先告诉你,请你原谅。而且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你的红粉知己自居,这事儿也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对不起。这地方是我叔父的,他是包工头,现在没有在里边住,所以我借了来与你幽会……

    李一川看了一眼文侠,说,为这事大可不必了。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文侠却在他的身后颤颤地说,一川,你难道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吗?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一川站住了,他不能再走了。他要是走了,那就太绝情了。

    李一川叹了一口气,坐下了。文侠把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他只是机械地在动着,文侠让他吃,他就吃,文侠让他喝,他就喝,他尝不出菜肴的味儿,觉得味同嚼腊。房子里幽荡着一股沉重的气氛。这气氛与文侠身上穿着的贴身小袄、那两只饱满的快要从胸脯冲出来如同白鸽一样在空中飞翔的乳房是多么的不协调。正是因为气氛的压抑与沉重,李一川喝起了闷酒,一杯杯酒倒进了李一川的嘴巴里,慢慢的,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片云雾,旋转着,而他也中跟着旋转起来,文侠的那件内裤,那饱满的乳房,那雪白而又修长的大腿,电影镜头一样在他脸前闪烁明灭,他忽然嘿嘿地笑了,又嘿嘿地哭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胸脯……不停旋转的梦幻中,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把他搬到床上,脱了他的裤子,还有人压到他的身上,嘿嘿地笑,他要睁开眼睛,可他的眼睛沉重得如同压了磐石,忽然他隐隐约约听见了文侠的惊叫声,呐喊声,与什么人的撕打声,意识里只是觉得有阵阵电光在闪烁,如同天边的闪电一样在他的大脑屏幕上留下了阵阵痕迹。可他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九

    第二天李一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文侠的床上,而文侠正光着身子坐在他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她雪白的胸脯上那对乳房竹笋一样直往他的眼睛钻。他吃了一惊,突地坐了起来:我怎么在这里?文侠的眼睛红肿着,脸上有道道泪痕。她说,李一川,你昨晚上醉了……李一川越发吃惊了:昨晚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起身要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裤子,光着下体。他赶紧拉过被子把下身围上,心里似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发现越发使他羞愧难当。这时候文侠却呜呜地哭了起来。李一川扳着她的身子,说,文侠你哭什么呀?文侠这才边哭边说,昨晚上李一川醉了,她把他弄到床上去,脱了他的衣服,她也脱了衣服,这时候,从外面冲进了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照相机,拍下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的相片……李一川觉得自己耳边爆了一颗响雷,震得耳朵轰轰地响。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大声地吼道,文侠,这不是真的。你没有说实话。但文侠却哭得越发响了。

    李一川一下子软在床上。

    忽然文侠一下子把身子压在李一川身上,歇斯底里地说,李一川,既然他们陷害我们,拍了我们的相片,我不能让你担了虚名。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疯狂地亲吻着:一川,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一次,两次都行。怎么样?李一川如同碰见了蛇一样连连往后退缩着:不,不,不……文侠却说,你现在还顾虑什么?李一川叫了起来:他们那么搞是进行陷害!是陷害!文侠幽幽地说,一川,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知道支行有多少人在追我?都是些什么人在追我?你可能不知道,追我的他爸都是当官的有权的。行长丁大光的儿子,行长徐大进的儿子,可我却看不上他们,为什么?因为我心中只有你。说到这里,文侠猛地骑在他的身上,抓住李一川的家伙摩挲着,李一川提醒自己不要动心,可是却没有做到,竟渐渐地硬了起来,忽然就被一股温热的泉水包围了。李一川一时性起,翻身把文侠压在身下,狂呼猛撞起来,文侠就在他身下快活得扯长声音大叫着,声音高亢入云。李一川觉得自己的身子现在轻得如同一片云彩,在天际间悠悠飘荡,正不知要飘向何处去……

    事毕,李一川躺在这法白暄软的习梦思床上,文侠在他旁边柔情如水,一双眸子显得若有所思。文侠说,这下我们不冤了。但李一川却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文侠坐起身子,用手扳着他的肩膀,说,你怎么了?

    李一川擦干了眼泪,慢慢把衣服穿上,站在脚地,眼怔怔地看着文侠,说,文侠,这是在梦中吧?

    文侠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说,是在梦中,一川。

    文侠也穿上衣服。下床与李一川坐在沙发里,他们的神情又沉重起来。

    李一川双手抱住头,说,文侠,从今天起,我们要在支行里丢人了,丢大人了。丁大光肯定要拿这事要挟我们,要我们交出那日记本。你说我们交呢还是不交?

    文侠双手警擎着下巴,神情怅惘。文侠说,你不是说没有拿景玉群的日记本子吗?

    李一川说,我拿了,我没有说实话。你说我该怎么办?

    文侠说,我现在说不准。我对什么都说不准。

    李一川转过了目光,说,文侠,他们这样搞对你太不公了。他们没有一点人性。他们是野兽。

    文侠说,对,他们是野兽。他们不是人。

    李一川目光变得深遂起来,李一川说,文侠,这事传出去肯定会搞得鸡犬不宁,小黛肯定要与我闹意见。说不定我们会离婚。

    文侠说,我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小黛。你们家不能出事。

    李一川说,文侠,你以后怎么办呀?还在支行呆下去吗?

    文侠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对什么都不知道呀。

    李一川说,文侠,你离开千乔县支行吧。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文侠说,一川,现在不是我们想到什么地方去的事,现在是他们要如何对付我们的事,我们现在由不得个人了。我们的命运自己不能掌握了。

    李一川说,不,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能由着他们欺负我们而我们却不能反抗。我不能让他们心安理得地睡大觉,我要让他们睡不着,睡下做噩梦。我豁出去了。大不了与景玉群一样的下场罢了。

    文侠赶紧捂住了李一川的嘴巴:不许胡说!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直到快上班了才走出这屋子。

    十

    这天,李一川以为丁大光会找他谈话,向他摊牌,但一整天丁大光却没有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只是支行的职工看他与文侠时却目光怪怪的,还夹杂着窃窃的议论,他一走进营业室,里面的人便都停下手里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个姓谢的出纳说,李一川你的脸怎么成了山桃胡了?是谁把你一下子吸干了?营业室里的人便都笑了起来。李一川到信贷科、储蓄科、事后监督科、人事科去,看到的都是这景象。李一川明白他们的事已经在支行传遍了。

    李一川这时候反而镇静下来了。

    李一川在办公室里开始编写金融志了。

    文侠在旁边给他整理资料。李一川说,文侠,你叔父的门别人怎么能随便进来?文侠说,我不知道呀。我总觉得在我们的身后有什么人跟踪着我们,所以才出现了……我越想越害怕,也越说不清,总给人一种我好像是早先预谋好的圈套引诱你上钩一样……

    正说着,小黛打上门来,小黛披头散发,眼睛红肿,一走进办公室,就向文侠扑去,一下子紧紧地抓住文侠的头发,大声地说,原来娼妇还在这里呢。一晚上没有把我男人整死,白天还要整呀?!

    李一川赶紧拉小黛,小黛却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大嫖头!我与你没有完!

    李一川用手捂住发热的脸颊,说,小黛。你招了谣言的祸了。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企图把我们整垮呢。昨晚上的事是他们的阴谋诡计,你上当了。你现在闹的越大越厉害,那些人越是高兴。你知道吗,他们是冲着景玉群的那东西来的。

    小黛一下子愣住了。

    小黛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黛边哭边说,一川,你知道外面现在把你们传得成了什么样子吗?

    李一川掏出面巾纸给出小黛擦脸:我现在顾不上了。我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李一川说到这里也哭了。

    小黛对文侠说,文侠,对不起。

    文侠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说,是我对不起你们。

    小黛说,一川,你要是觉得在这里干着不顺心,咱们回家吧。

    李一川苦笑着说,你说凉话了,我是身不由己了。

    李一川劝小黛快回去,再不要管他们的事了。小黛流着眼泪走了。

    小黛刚走不久,支行纪检书记马朝阳进来了,把李一川叫到他的办公室,纪检书记马朝阳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子相片,朝桌子上一扔:你看看,你在搞什么?

    李一川看了一眼,那相片上他与文侠正在做爱,只是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文侠在他身上骑着,似乎进入了忘我之境。他们都赤身裸体。

    李一川默不作声。

    马朝阳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望着李一川,说,说说你的想法?

    李一川看了一眼马朝阳,说,丁大光想怎么办?

    马朝阳把目光从李一川头上射过去,说,丁大光想挽救你。

    李一川笑了一下,说,丁大光不会把事做绝的。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搞。

    马朝阳眼珠子转了一下,说,说说你明白了什么。

    李一川说,最好不要说,说了对你不好。

    马朝阳也就没有再坚持问。却说,李一川,这事儿影响坏得很。可以说对我们工商银行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尤其是文侠还是一个姑娘。你又是有妇之夫。

    李一川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让丁大光与我谈吧。

    马朝阳把自己的大背头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说,丁大光的意思是要你与我谈。

    李一川说,马书记,你最好不要再这样坚持了。听我的话,你离这事远一点,我已经很不幸了,景玉群也很不幸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知道这件会让人不幸的事。

    马朝阳直瞪瞪地盯住李一川,看了半天,说,好吧。我给丁大光说,让他与你谈。

    十一

    到了第二天,丁大光找李一川了。丁大光把几张相片甩在桌子上: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这就是一个大学生、有妇之夫干的事?

    李一川向那几张相片瞥了一眼。

    丁大光用一种猫与老鼠嬉戏样的神情从高背椅子后高傲地望着他。

    丁大光一声冷笑:怎么?不解释一下?

    李一川抬起目光,平静地望着丁大光,说,你直奔主题吧。我不想听废话。

    丁大光嘿嘿一笑,说,把景玉群的东西交出来。具体一点就是那本日记,还有那张借条。

    李一川说,我要是不交呢?

    丁大光冷笑一声:如果拒绝交出,我就发文开除你的公职。

    李一川说,我要是不要公职呢。

    丁大光说,也可以,那我就建议公安上逮捕你,判你罪刑。你强奸银行女职工。

    李一川说,可人家是愿意的,不存在什么如你所说的强奸一事。

    丁大光嘿嘿又一笑,通奸也有罪。因为你是银行职工。你不能想日谁就日谁,得有道德观念。得有约束。

    李一川说,我不明白,无名日记与你有什么关系?文化大革命中又不是你同意造反派抢银行的,你应当站出来主持主义。况且,日记里反映的事是历史的真实,你现在要把日记收走究竟要干什么?这一切,包括景玉群之死,与余天仁有没有关系?

    丁大光厉声喝道,不要说余天仁,这一切与余没有任何关系。他至现在还不知道在千乔县工商银行有一则几十年前的日记中记载了当时的抢银行事件,并把他当成了罪魁祸首。

    李一川陷入了沉思,过了约有二分钟,他说,现在余天仁在什么地方?

    丁大光搔搔光秃秃的大脑瓜:我不知道。

    李一川说,从常理推断,你不但知道他的下落,而且还受他的操纵。你现在的所作报为都是在为他服务。如果你不说出他的下落,我是不会告诉你实情的。你那怕把我杀了也不行。

    丁大光叹了一口气,声音放和缓了,说,一川,你是咱们支行唯一的大学生,又是经济师,我现在年龄大了,我想等我退休时把你提起来当行长。当然现在你得担任一个科长才行。可你这样我怎么帮你呢?你与文侠这样搞,支行现在议论的沸反盈天,这影响你的声誉呢么。当然我也可以把这事压下,让它化为乌有。可你不配合,硬得像茅房里的石头。据我所知,你在秦岭汽车制造厂时把那个日记拿走了,而且你还拿了那张借条。可你要这干什么呀?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文化大革命早过去了几十年了,你把本属于档案里的东西拿去不对么。所以,你听我的话,把那些东西交出来,交出来你就可以没有事了,什么事也没有。说不定你交出来后我可以立即提拔你担任信贷科长。

    李一川站起来说,丁行长,你说的东西我不能交。什么原因你明白我也明白。至于对我的处理你看着办。随便。你看怎么处理解馋你就怎么办。

    李一川在丁大光的惊愕中挺着腰板走了出来。

    李一川刚一走出办公室,丁大光猛地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子“砰!”地摔碎在地板上。

    丁大光打电话叫来了人事科长,对他说,立即起草一个文件,让李一川与文侠停职检查,交待问题。

    人事科长怯怯地说,这样做合适吗?人家两人是自愿的,咱们……

    丁大光狠狠地瞪了一眼人事科长:你没有长脑子?他们首先是支行的职工。是支行的职工就得遵守支行的道德规范。不能胡来乱来。

    人事科长出去起草文件去了。

    丁大光这时候抓起电话打了起来。他打电话时显得非常神秘。

    到了这天的下午,李一川与文侠被停职检查,他们的风流荤事公开化了。支行让文侠回到办公室写检查。李一川还在原来的办公室里呆着。这也等于把他们二人分开了。但晚上他们还是可以回到各自的家中去。当然文侠是单身住着。而李一川回到家里后,心情总是沉甸甸的难受,虽然小黛现在已经原谅他了,可毕意这事给她造成了伤害。

    还有那只灰鼠,它在这天晚上又出现在屋子中央,一双贼溜溜的细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李一川向它扔了笤帚过去,它竟然还偏着脑袋盯住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钻进一个角落里。

    十二

    就在李一川与文侠停职的第三天,支行司机牛五贵在一天晚上出车时在红土坡忽然被从斜刺里冲出的一辆大卡车撞飞了,牛五贵当场死于非命。支行的越野三菱车被从中间撞成了两截子。

    文侠听到消息后几乎是跑着来到李一川的办公室,文侠气喘吁吁地说,一川,牛五贵出车祸了,死了……

    李一川也呆了。

    文侠脸色苍白,喋喋不休地说,牛五贵怎么会出车祸?他平时开车最小心了。

    李一川的身子禁不住打起颤来。

    文侠忽然哭了,说,是我把他害了。是我把他害了。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李一川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文侠说,我与他打赌,他说要是他把我告诉他的话告诉了别人,就让他出车祸死了。你看看,这不是应了吗?

    李一川说,这与你没有关系。他的死非常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文侠呜呜地哭了起来,说,一川,我们可怎么办呀?我现在害怕死了。我担心我们也会像牛五贵一样莫明其妙地离开人世……

    李一川想了想,说,文侠,我们不怕。我们手里掌握着他们的罪证,他们现在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了。要是他们把罪证弄到手了,我们说不定就会莫明其妙地离开人世的。你不要怕,天塌下来有我这个大个子呢。我这几天正在考虑下一步咱们如何办,我们不能这么被动了,我们要站出来与他们斗,他们现在也怕得要死,只不过他们装出一副不怕事的样子,而且还用手里的权势来威吓我们。如果我们屈服了,那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文侠说,一川,你怎么与他们斗?我们现在已经里外不是人了……

    李一川说,所以现在无论如何要坚强起来,要把腰杆子挺起来,我们是在一起做爱了,是在一起睡觉了,可这又有什么,我们是两情相悦,我们并没有影响别人呀。我们的事是我们个人的事,这与支行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没有理由感到屈辱与悔恨。他们停我们的工作是非法的。我们要找丁大光行长说理。我们不能怕他。我们要正面告诉他,如果他再在这事上整我们我们就要把手里掌握的罪证公之于众,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有这么一个败类把国家的钱拱手相送给造反派,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可这个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至现在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们还要揭发支行接连死了几个人这中间的罪恶阴谋。揭露他们一伙的罪行。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躺在地下的景玉群和牛五贵。

    说到这里,李一川停了下来。他知道景玉群的死是他引起的,他心里愧疚得厉害。他也隐隐约约明白谁是杀害景玉群的凶手。但是他现在没有证据。他得寻找证据,把杀人凶手送进监狱,他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如果凶手逍遥法外,那他就对不起为此献出生命的景玉群。要知道她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呀。她在年轻时支援大西北从南京来到这西北的偏远地区,把一生贡献给了大西北的人民,没有想到她却一场阴谋给送了命。想到这里,李一川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豪壮。他望着文侠,对她说,你过来办公吧,不要理丁大光。我与他算账。

    小孟从外面回来了,向李一川汇报了搜集材料的情况。小孟说起了在眉县汤峪市农行招待所找资料时碰到了原来在千乔县工商行工作的包炳乾,他说包炳乾说工商行解放前的材料不可能再找到,因为解放前蒋介石逃跑时把大陆银行的金银不但带走了,连资料与凭证也带走了。所以解放前的情况只能是空白了。李一川说,既然找不到也就不要找了,有多少资料就编多少吧。小孟看看李一川,又看看文侠,说,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们,不要怕,越怕鬼越缠人,越怕越出事。文侠说,小孟,我们被停职检查了,你得帮帮一川,他现在精神上压力大的很。小孟的脸色变得青紫了。他的眼睛鼓鼓的,如同一只青蛙。后来小孟在脚地转起了圈子。小孟说,我们几个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逃不脱干系。自从一川知道这情况的时候,危险就已经出现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景玉群与牛五贵把命送了是不是因为这事引起的,但起码与这事有直接关系。而这事却有两重性,看起来挺严重的,但也不严重。因为这事儿是文化大革中发生的,离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那篇日记在法律上我觉得也没有多么大的效力。你能证明什么呢?仅仅是一个人的日记,日记能起证据作用吗?肯定不行。借条上面中虽然有余天仁的签字,但当时的情况特殊,又是非常时期,既就是余天仁承认是他签的,可他难道不会说这是造反派用枪逼他签的,你能让人家不说吗?你可能还要说到景玉群,说支行把她冤枉了,可她为什么几十年了不向上级反映给她平反冤假错案呢?原来我还想向公安上的朋友反映一下,争取他们的支持,但是现在我的态度变了,我不反映了。因为反映了不起任何作用。虽然在法律上没有什么效力,但对于当事人却至关重要,这关系到当事人的人品与声誉,如果他现在身居高位,威胁就更大。所以当事人完全可以铤而走险,或者钻法律的空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所以我们将左右为难。你现在必须明白,你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危机当中,你如果不向文侠说那事,文侠不向牛五贵说,那么你的人生还是另一个样子。可以说是前景光明。但是你不慎说了,麻烦也就来了,首先是景玉群出了事,再接着是牛五贵出了事,景玉群牛五贵的事仅仅是开始,以后更多更大的危险会接踵而来。可能有些危险你连想也想不到它就会出现。现在不管你是把材料交出也好,还是不交也好,你以后的日子都不会美妙。因为我们几个是在一起工作的,所以不管你向我们说没有说,当事人都会认为我们是知道情况的,所以我们都是危险的,我们要作好这个精神准备。就是说要作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文侠的脸都白了。

    李一川忧心忡忡。

    小孟说,一川,你有什么打算?

    李一川说,我能有什么打算?

    小孟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李一川,说,毫不留情地揭发,这罪证已经使善良的人遭遇到了伤害。我们不能再把隐在幕后的家伙放走了。

    李一川仰天长叹:可这幕后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呀?

    小孟叹了一口气,又说,一川,罪证一定要放好,在某种情况下,它决定着你的人身安全。

    十三

    到了第四天,快上班时,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说他的母亲病了,让他快回家去。李一川知道母亲经常有病,也就没有细想,赶紧与妻子小黛和儿子收拾了,走时却又灵机一动,把那个日记本与夹在里面的借条也拿上,一起坐车向三十里外的家乡赶去,及至赶到家里一看,母亲却并没有病,而是好好的在床上做针线活。父亲问他现在回来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现在想回来看看父母。父亲看他神色不对头,怪异了,说,出了什么事?李一川赶紧调整思绪,笑说,没有什么事。你放心好了。他不想把自己碰到的事向年岁已高的父母讲,免得他们听了揪心难受。但现在出现的事肯定有预谋的,他想到了调虎离山计,与妻子小黛悄悄说了,说他现在要赶快赶回去,让妻子在家里多呆几天,但小黛不放心他,说,你走吧,我晚上回来。李一川就向父亲说了,主要是儿子想爷爷了,想在家里耍一下。李一川的父亲将信将疑,但看到孙子长得圆头实脑的,稚气的脸蛋惹人喜爱,也就把疑心存到肚子里,拉起孙子的手出去耍去了。李一川找了一块塑料纸,把那日记包了,上到木板楼上,塞进一个窑窝里,在外面又用砖头堵了。

    李一川急匆匆地赶回自己在四家巷的家,发现大门洞开,里面被翻的乱七八糟,屋子的脚地里一片狼籍,电视机、电风扇、影碟机、录音机被打得一塌糊涂,百孔千疮,他的书柜也被人推倒了,书籍乱摊了一地,显然有人在上面踩过,被子也被人用刀子刺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李一川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嘿嘿地笑着,可一会儿又呜呜地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大约过了有十几分钟,李一川打电话告诉了文侠,文侠一会儿就过来了,文侠一看现场的惨景,呜呜地哭了,说,一川,告狗日的。不能饶了他们。李一川慢慢摇摇头,他们看不见,你告谁?告不成。文侠帮着李一川把那些东西收拾归拢了,说,一川,重要东西没有丢吧?李一川说,没有。文侠说,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李一川仰起面庞,说,我不怕。大不了把这条命搭上。文侠说,一川,是我给你惹麻烦了,我现在把自己恨死了。我为什么那么笨呀?我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牛五贵呀?我为什么要在叔父的房子里与你聚会呀?说到这里,文侠紧紧地抱住了李一川,说,一川,要是再出事儿,就让我替你承受吧。李一川在文侠脸上亲吻着,说,谢谢。有你这么一个知音,我那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他们又回到支行办起公来。

    这时,办公室主任叫李一川去丁大光办公室。李一川进去了,丁大光说,你母亲病不要紧吧?

    李一川说,还好。

    丁大光又说,听说你家被盗了,损失大吗?要不要报案?

    李一川说,损失很大。但不需要报案。

    李一川眼睛一瞪:这又为什么?

    李一川说,因为那些人想要的东西完好无损。

    丁大光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转过了脑袋。

    李一川望着丁大光,说,丁行长,你能告诉我钻在黑影里的那个人是谁吗?

    丁大光眼睛一鼓:什么意思?

    李一川说,是不是余天仁?

    丁大光勃然大怒:胡说!你不要侮蔑余天仁。

    李一川说,你告诉余天仁,景玉群与牛五贵的血不能白流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丁大光阴沉地一笑:他们的死是意外事故。

    李一川说,弥天大谎。

    丁大光说:小伙子,你前头的路还长着呢。不要把事做绝了。不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正确,别人都是坏蛋。我现在与你谈话,是在救你。因为我看上你的才气。我不想让你毁在一件非常细小的事中,那不值得。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李一川嘿嘿一笑:你真有良知与正义感。我谢谢你。可我怎么活人那是我的自由,我不想让别人干涉我。

    李一川脚步沉稳地走出了丁大光的办公室。

    李一川来到金融志编纂办公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对面的文侠。

    文侠抬起了目光:丁大光又耍什么花样了?

    李一川说,我与他摊牌了。我让他谈出背后的人,他不肯说。我问是不是余天仁,他恼羞成怒,大为光火。

    文侠说,这是明摆的事。

    他们像一对老恋人一样喋喋不休地谈了起来。

    李一川说,可越是明摆的事越是没有着落。你现在纵使有天大的怀疑,也拿不到桌面上去。

    文侠忽然眼圈红了:一川,我觉得我们钻进了一个怪圈里,可能再也钻不出来了。我们明明知道这事里面是余天仁与丁大光在暗地里搞鬼,景玉群与牛五贵的死亡也与他们有关,可我们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李一川说,我从没有想到,文革的罪孽竟像爱滋病一样可怕,只要你一旦染上它,你就永远也别想摆脱它的阴影。

    文侠说,而且这种病你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虽然过期了却又没有过期。虽然是严重的却又不是严重的。当你知道这种病的时候,它已经植入了你的血液与骨髓里,再也不会轻易出来了。

    文侠忽然流下了泪水。

    小孟说,我们一定要把余天仁这个鬼东西找见。找不见余天仁,我们就像瞎子一样,没有目标。

    这天晚上,李一川在家里又发现了那只灰鼠,它贼头贼脑地在脚地转着圈子,一双贼溜溜的细眼睛盯住李一川半天,仿佛在说你能把我怎么样。李一川气得在脚地追着打它,灰鼠却哧溜一声跑走了,李一川也不知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十四

    这天,丁大光又找李一川谈话,说要提拔他担任支行信贷科的科长。问他对这工作有什么想法没有。丁大光说话时眼睛定定地望着李一川,笑嘻嘻的,仿佛李一川是他的得意门生或者乘龙快婿。

    李一川说,有什么条件吗?

    丁大光说,你心里明白。

    李一川说,可我心里就是不明白。

    丁大光说,你想想,你与一个姑娘发生了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本当要追查你的问题的,可支行不予追究,对你够仁至义尽了吧?你还要怎么样呢?文侠是要告你的,可徐行长听到了把文侠训斥了一顿,说要保护你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文侠就放弃了起诉你。再说你们都是年青人,年青人不犯作风错误还让老汉犯呀?

    李一川说,那我要感激涕零了感恩戴德了。一个信贷科长可以用一份罪证换到。你们的条件也太低了。难道罪证就那么不值钱?

    丁大光说,那么你承认你手里有那些东西了?李一川嘿嘿一声冷笑。丁大光这时候从座位上走出来,站在李一川面前,神情庄重地说,李一川,我今天正式告诉你,有关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打的借条,那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可有人在文化在革命中把那东西盗去了,我们曾经发出协查通报,寻找那份东西,可是却没有找到。现在你既然掌握了,我希望你能把它交出来。这样对你也好还是对我们银行也好,都是有益处的。因为那笔50万元的“借款”至今还在挂账,没有处理。我不希望你在这事上与支行唱反调。

    李一川站起来,看着丁大光,说,我没有见到你所说的东西。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事了。

    李一川下班后回到家里,小孟来了,个子高高、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小孟显得有点神情紧张,李一川说,小孟你怎么了?小孟坐下抽烟,说,一川,市行要把我们分开了,我听到消息说,市行要把我与文侠调到市行去工作,可能调令很快就发下了。李一川说,那好啊。小孟摇摇头,说,一川,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想想,我与文侠在市上没有关系,市上为什么要突然调我们呢?所以我怀疑事是另有用意。看起来重用我们,实际上会不会是控制我们?因为我们与你接触了,他怀疑我们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所以要把我们控制在他的手里。是不是文革中在我们支行的那个行长现在在市行?如果他没有在市长,他为什么要把我们调过去?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小孟说到这里显得有点消沉,说,我走了你的日子怕是很艰难了。李一川说了丁大光提出的任职的事。小孟说,这是诱饵,他不会让你当信贷科长的,既就是你把罪证交出来也不行。你如果交出来那你的危险也就来了。李一川说,我现在应当怎么办呢?小孟搔着脑袋,半天才说,你进入了两难之地。我的意见你还是躲起来吧。李一川说,怎么躲?到什么地方躲?小孟说,躲到什么地方去那是另外的事,关键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躲到什么地方。所以你必须要在好长时间隐姓埋名,过隐居的生活。小黛惊讶了:那不是和当和尚一样吗?小孟说,这是韬晦之计,没有办法的办法。李一川忽然说,那我们现在以攻为守呢?小孟说,怎么个攻与守法?李一川说,我如果把罪证交给公安上,他们会不会把徐大进绳之以法呢?小孟说,这事儿我与公安上一个朋友谈了,他说,这事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在法律上已经没有什么效率了,公安上不会介入的。李一川说,可是景玉群的非正常死亡呢?难公安上也不管吗?小孟说,你能证明景玉群的死与那日记有直接关系吗?李一川哑口无言了。小孟站起身在脚地踱圈子,眼睛望着外面的什么地方,说,一川,正是因为这事儿现在得不到法律的有效保护,所以你的处境非常困难。你的危险也更大。虽然你手里明明掌握重大的罪证,对当事人也事关重大,可这罪证却不能证明什么。我们明明知道罪犯就是谁,可我们一是奈何他不得。二是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这真是太悲哀了。小黛听得脸也白了,说,小孟,我们从今往后再不管这事还不行吗?小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嫂子,这事就像艾滋病,你一旦染上就脱离不了干系。小黛说,要不你把职辞了咱们回家吧。小孟的眼睛一下子竖了起来:嫂子,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就是回到家里也躲不开人家的追踪。为什么?因为你掌握了人家要命的东西。只要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你就对人家是威胁,你就是人家的心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既然碰上了,那就是命,你就得认了,你不认也得认。小黛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孟起身告辞,紧紧地握着李一川的手:一川,多保重。以后就是你一人孤身作战了。我没有办法再帮你了。而且我以后的事也不美妙……我说不定也会一气之下离开市行的……

    但是过了几天,丁大光却对李一川说,李一川,你知道不,小孟失踪了?李一川惊讶了:小孟不是与文侠一起调市行工作了吗?丁大光嘿嘿一声冷笑:这个狗日的说是去市行上班去,可人却走得不见踪影,家里也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我想你该知道他的下落吧?李一川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他的下落?你是行长,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怎么能知道?

    丁大光说,你们在一起工作呀?

    李一川说,这与他的失踪没有关系。而且他也确实没有给我说过他要去哪儿。哎,会不会他被人暗害了?

    丁大光眨着眼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一川说,我在分析他失踪的原因。被人暗害是一个方面。

    丁大光摇了摇头,说,不可能被人暗害。

    李一川说,你敢肯定?

    丁大光看了一眼李一川,转过了目光,说,我也是估计。

    丁大光再没有提李一川任信贷科长的事。

    就在这天下午,李一川的父亲一个人悄悄来到支行,找到李一川,对他说,一川,自从你上次回了一趟家之后,我发现在咱们家附近有陌生人出没,一次,我出去了一下,你母亲一人在家,进来了两个陌生人,在咱们家里胡翻了一气子,你母亲在炕上问他们干什么,他们说是检查卫生的。你是不是把人家的什么东西藏下了?人家现在要找到呢?

    李一川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危机,他没有与父亲说一句话,就带着父亲离开了支行,坐车回到家里。李一川上到木板楼上,从窑窝里取出那东西,让父亲看了,告诉父亲这是一份绝密东西,让他保管好。父亲把那东西用塑料纸包了,又找出一只陶瓷罐子装进去,这天晚上半夜时分,父亲与李一川在后院的桃树下挖了一个洞,把陶瓷小罐埋了进去。

    过了一天,他的家里半夜时分失火了,大火把三间大房烧得一干二净。县消防大队闻讯赶来时大火已把大房全部吞噬了。所幸父母没有受到伤害。而且家里的房子也是投了保的。

    李一川赶回家把父母亲安置到弟弟家里让住了下来,嘱咐父亲说,烧了房子保险公司会赔偿的,等到保险公司赔付后把大房建起来。

    父亲是一个忠厚但又明理的农民,虽然胆小,但却对自己的儿子大力支持,他说,儿呀,父亲相信你干的事是光明正大的,所以才有人要暗害你,你不要怕。为父的不怕他们烧房子,房子烧了我们可盖么。只要有人。

    李一川感到心里一阵难过。他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八了,可还要跟上他担惊受怕。

    李一川嘱咐弟弟,把父母照管好,把屋子照管好。

    弟弟疑疑惑惑地说,房子好好的为什么会着了呢?

    李一川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李一川到埋陶瓷罐子的地方看了看,那里仍然保持着原样。他放心了。

    李一川到单位上班,丁大光来看他,向他表示慰问,他说,一川,损失大不大?

    李一川说,不大也不小。

    丁大光盯住他的眼睛,说,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毁于大火呢?

    李一川说,你所说的重要东西指的是什么?

    丁大光嘿嘿一笑,说,你当然没有金银财宝了。

    李一川说,还好,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完好如初了。

    丁大光的脸子阴了下来,他恶恶地看了一眼李一川,再没有说什么。

    这天晚上,李一川接到小孟的电话,小孟告诉他,他现在在海南一家银行工作,他问李一川现在的处境,李一川把房子失火的事告诉了他。小孟说,一川,你把家里好好安顿一下,来海南工作算了,不要再在那里呆了,在那里有危险。李一川说,我不了。我要把景玉群的案件调查清楚,我对不起她,我不能让他白白地送了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得不到惩处。小孟说,一川,你一个人不行,那不是你个人能办得了的。听我的话,快快来海南吧。

    李一川拒绝了小孟的盛情邀请。

    十五

    这个时候,李一川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想到景玉群死了,牛五贵死了,小孟走了,文侠被调到市行,支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成了孤家寡人。而且文侠的调动是非常突然的,市行来了一辆车,当即把文侠的东西装上车,与文侠一起拉走了。文侠竟没有顾得向李一川告别。及至李一川听到消息后,已是第二天了。李一川向市行打电话问文侠,市行接电话的人一听竟啪地把电话扣下了,也不说什么,让李一川心惊胆战。而支行职工不知听到什么,当文侠一走、小孟失踪后,竟没有人敢与李一川说话了,李一川在行里成天踽踽独行,看到的都是复杂的探究的鄙夷的眼神,丁大光会上宣布停止他的金融志编纂工作,把材料全部交办公室。让他到职工灶帮忙买菜。李一川没有说什么,顺从了丁大光,每天到菜市上买时鲜蔬菜,回来了蹴在灶房帮厨子择菜,厨子是一个瘦老头儿,说些前三皇后五帝的事儿,给李一川宽心,支行只有这个厨子没有鄙夷他,还是把他当成银行的干部,他说,人活一世,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没有长胜的将军,也没有长败的将军,世上的事都是因缘变化的结果,这一世有人欺负你,那是上一世你欠他们的,所以这世应当受他们的欺负。你不要想不通,世上的事不论是啥都是合理的。李一川嘴里应着,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事,他有几次给文侠打电话,一次也没有打通,文侠虽然去了市行,却似乎从人间蒸发了,再也找不到人影。她也没有打过一次电话给李一川,现在李一川竟至于怀疑起文侠是是不是实有其人了。这真是悲哀的事儿。但更让李一川难过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不论他走到哪里,他都能在背后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在尾随着他,一天晚上快到十二点了,他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人的脚步声,便悄悄地猛地把屋门拉开了,门外一个面相凶恶的尖脸汉子正在趴在窗户上往里瞧,李一川不由得火冒三丈,高声叫道,你要干什么?那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但却站在不远处继续盯视他,让他浑身打颤。一天,他在菜市场买了菜,往回走时,忽然又发现了那个面相凶恶的尖脸汉子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李一川浑身又打起颤来,牙齿也咬得格格的响。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拿出主意,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他非出麻达不可。他动员岳母来到县城,与小黛与孩子住在一起,这样他如果不在的话,小黛还有个照应。就在这天晚上,他又在屋子里看到了那只灰鼠。他要小黛一起与他把灰鼠赶出屋子,但小黛却不赶,小黛说,灰鼠赶不走。李一川问为什么,小黛说,丁大光与余天仁你赶得走吗?小黛说,我觉得灰鼠就是丁大光,灰鼠就是倒霉的运气,灰鼠就是我们两人的命运。你不要赶了,我们没有办法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县保险公司在李一川家房子失火的事上迟迟不能兑付赔款,虽然保险公司事先把失火的现场也拍了照,也作了调查,但却不见动静。李一川找了一次保险公司的侯经理,他口里呜呜咙咙的不畅快,李一川也没有办法,只得等。丁大光不知道怎么知道了,竟然联系保险公司侯经理很快地把这起赔款事解决了。是保险公司的侯经理打电话告诉李一川的,说要不是看在丁行长讲情的份上,他是不会马上赔款的,因为他们保险公司内部有人怀疑这起失火有其他原因。李一川不好再说什么。到保险公司领了赔付款。打电话给父亲说了,父亲让他把钱先存下,等到明年春天了再建房不迟。父亲在电话里说,我听保险公司的同志说,咱们家的赔款是你们行里的丁行长给人家说的人家才把钱赔了,你要对得起人家丁行长,人家丁行长是个大好人,你要知恩图报,不能不报人家的恩情。李一川对父亲说他知道。放下电话他独自嘿嘿地笑了,心里说,好家伙,把工作做到家了。便去找了丁行长,说,丁行长,感谢你的帮忙,在这事上我领你的情,为了年答你,我准备把无名日记与借条交出来。丁大光眼睛一亮,笑着说,李一川,我这人没有看错人吧,我就知道你李一川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没有良心的人。好吧,你什么时候交出来?李一川看着丁大光,慢慢地说,我有条件,你如果能答应,我就交出来,你如果不答应,我就不交。丁大光嗬嗬地笑说,说吧,你有什么条件?李一川说,一,我要亲自交给余天仁。二,在交之前,我要与余天仁谈一次话。三,在交之前,你要写出保证,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出现景玉群牛五贵那样的事。就这三条。你看着办。丁大光双手在一起摩擦着,在办公室转圈子,嘴丝丝地吹着气,你这人呀!你这人呀!太不理解人了。不过,你的条件有点难度,一二条可能做不到,第三条我可以写,但我写下的作用果然有那么大吗?可李一川不退让,丁大光只得说明天给你答复,到了第二天,丁大光说他与余天仁说好了,余天仁同意与李一川见面,但要在见面时把无名日记与借条交出来。李一川想了想,答应了。丁大光也就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李一川以后不会出现什么横事。

    见面与交东西的时间定在第三天的下午六点钟。地点选在县城北二环路西段漆水河桥头。时间很快到了,李一川提前半个小时向北二环路西段漆水河桥头走去。他腋窝夹着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油皮纸大信封出了家门,他走进四民巷,四民巷里下班的人们正在与街两边卖蔬菜、调味品等东西的小商贩嗡嗡地高一声低一声地磨价。李一川顾不得与熟人打招呼,脚步匆匆地走出四民巷,拐进了东盛路,这是一条东西向的主街道,李一川沿着东盛路向西走去,在西关那儿,李一川又拐进了一条南北向的通天路,向北走了300米后,李一川来到了北二环路西段,一条瘦瘦的小河从北边曲里拐弯的流了下来,穿过了北二环西段的一座拱桥,又猛地一拐,向东流去。李一川站在桥头上,微风拂来,他的脸颊就有一丝凉凉的感觉。他双手趴在桥桩上低下头看见了桥下小河里自己的倒影,那倒影显得形单影只,如同独钓寒江雪的鱼翁。李一川禁不住一阵悲从心来,李一川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5点45分,离规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李一川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事,所以他的神情显得倒是有点出乎意料的镇静。

    忽然有一双大手猛地把他的双手压到背后,同时他的脑袋也被人用强力压得俯在桥墩上。耳畔回响起一个蛮横的声音: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明天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李一川的眼前一阵发昏,他挣扎着要把头抬起来,但却抬不起来,脖项被压得生疼。李一川气愤地说,放开我!但是那人却不放。而是把刚才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李一川说,你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吧。东西我没有拿。那人忽然就在李一川脸上很响地打了一拳:狗日的!但这下却放开了手。李一川抬起头,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满脸凶相的尖脸汉子。

    李一川说,你是谁?

    尖脸汉子说,你最好不要问我是谁。

    李一川说,余天仁在什么地方?

    尖脸汉子说,余天仁不会来的,我是他派来的人。

    李一川说,对不起,余天仁没有来,那东西你们就得不到。

    尖脸汉子忽然就在李一川的身上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尖脸汉子说,你真的没有带东西?

    李一川说,带不带与你没有关系。你让余天仁关自来。我要把东西亲自交给他。

    尖脸汉子说,要是余天仁不来呢?

    李一川说,那你把我杀了吧。

    尖脸汉子恶恨恨地瞪了一眼李一川,转身走了。

    十六

    李一川在北二环路西段漆河桥头与尖脸汉子相遇后的第三天,一直没有音讯的文侠忽然出现在李一川跟前。她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些,眼睛也显得深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阴郁与忧伤。李一川赶忙把文侠拉进自己在一楼拐角处的临时宿舍里,惊骇地说,文侠,你怎么一去就没有音讯呢?文侠没有回答李一川的问题,却说,一川,你外东西还在吗?李一川说,你是不是带着任务来的?

    文侠说,你把那无名日记与借条交出来吧。你要是再不交出来,我是非死在市行不可了。

    李一川气愤了,说,怎么?你受到虐待了?

    文侠忽然呜呜地哭了,说,一川,我在市行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几乎每天都有一些人围困我,侮辱我,他们说我为了能掌握那个绝密的东西,竟然用身体作代价。他们还威胁我,说如果把那东西不交出来,就把那些人偷拍的照片公之于众。他们与我说话时手里就拿着那相片在我脸前炫耀……几乎天天是这样,我……还怎么活下去?!

    李一川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在脚地不停地踱步,笼中的狮子一样,说,文侠,你为什么不控告?你为什么能容忍他们无法无天?

    文侠用纸巾在面颊上轻轻沾了沾泪痕,说,我一个弱女子到哪里上告呀?再说市行我也是人生地不熟的。

    李一川站在文侠对面,眼睛也红了,如同两管喷着霰子的火枪,说,徐大进为什么不管?你给他反映过没有?

    文侠又哭了,哽咽地说,我怎么没有反映过?可他每次听了总是说他一定要好好管一管这些人,可总是不见效。他一定是在欺哄我。而且他还……

    李一川并没有细想文侠话里的意思,而是顺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文侠,这里边有阴谋。你想想,市行既然调你去工作,名义上是重用你,可你却受到虐待,这是为什么?这情况与徐大进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为什么你反映的问题得不到处理?还虐待你?他与那个叫余天仁的行长是什么关系?那个叫余天仁的行长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

    文侠说,我不知道。

    李一川说,你去了市行是不是行动受到了干涉?因为我几次打电话找你都被人把电话扣下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文侠摇摇头,说,我说不上来。我每天除了上班,闲时间就在宿舍里呆着,那儿也不想去。我怕见人,尤其是怕见市行里的人。我觉得市行的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毒,都带着一把厉剑,嗖嗖地放着寒光,我怕极了。

    李一川叹了一口气,说,这可怎么办呀?

    文侠苦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川,你可能不知道,咱俩的事传得满世界一片风声,我现在是一个坏女人了。我到市行去了不久,徐大进在一天晚上把我带到宝商大酒店,用酒把我灌醉后,乘我人事不醒把我……把强暴了……

    李一川忽然泪如雨下,双手抱住头,仰天长叹:老天爷呀!

    文侠说,你别自责了,这是命,我躲不过去。我躲不过那个无名日记和那张借条。

    李一川放下手,泪流满面,说,我也躲不过那只灰鼠。文侠,我给你说,从我在秦岭汽车制造厂开始,一只莫明其妙的灰鼠就跟紧了我,后来我来到支行,那只灰鼠又跟了来,我几乎每天都要见到它,可就是逮不住它,有时候我睡下了它也会出现在梦境中,让我不得安宁……前几天,丁大光说余天仁要我把那东西交出来,我说要亲自交给余天仁,他答应了,可当我去见他时,却不是他,是一个尖脸汉子,他把我压在桥墩上,如果我那天把东西交了,也许我今天就不会再见上你了。

    文侠的神情似乎已经麻木了,淡淡地说,也许吧,世界上是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的。

    李一川说,文侠,我现在越来越闹不明白,无名日记和借条与市行行长徐大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要你找我把东西交出来?是不是他文化大革命中在千乔县支行呆过?

    文侠说,我不知道他呆没呆过,我只是觉得在我去了市行后,他多次与我谈话,了解无名日记和借条的事,还了解你的工作情况,家庭出身,学历以及个人爱好等。他问得可细了,连我都觉得奇怪。他还说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才气的人,市行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复合型的人才。他说等你把金融志编完了就把你调到市行办公室,让你担任副主任。

    李一川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李一川忽然嗄嗄地咬了咬了牙齿,目光里闪射出一股狰狞。

    李一川向文侠说出了自己的一条主意。文侠的目光里渐渐地浮现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勇气与决心。她把头上的乌发用手掠了掠,脖梗一扭,说,只要能把幕后的人找出来,我情愿!

    李一川紧紧地抱住了文侠:文侠,如果有来世,我愿作牛作马报答你。

    文侠泪如雨下,忘情地在李一川脸上吻着:一川,如果我们还能获得自由,我愿作你的情人。

    这一夜,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想到自己不可捉摸的命运,想到横亘在前边的万丈深渊,他们紧紧地搂抱着,眼泪流在一起。想到此生也许不会再重逢,他们便一次又一次地做爱,直做得筋疲力尽,呼呼直喘,浑身大汗淋漓……后来他们并排躺着,说起了话。文侠说起了自己的童年,她说她在六个月时患过一场大病,奄奄一息,母亲给她身上捆了一件破麻袋片子,把她抱出去扔在城壕沟里,她已经没有声音可哭了,来了一条狗,在她身边守着,汪汪地叫着,声音凄厉如泣,引来了在公路上行走的一个下放干部,他在县商业公司工作,为人正直善良,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上试了试,发现她还有气息,便把她抱走了,送进了医院为她治病,救下了她的命,从此,这个商业公司的干部就成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供她读书,她后来考上了省银行学校,毕业了分到千乔县工商银行工作。她的父亲兄弟二人,她的叔父是一位建筑工头,很有钱,也很爱她。她暂时住的房子就是叔父的。她的生母亲后来知道了这件事,跑来哭着找她,她没有认她,她的生母看上去很伤心,哭着离开了她家。

    文侠并排躺在李一川身边,她的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又说,自从出了那事后,她的父亲难过,劝她不要再与李一川来往了。后来她调到市行,她的父亲很高兴,以为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给她带来厄运的地方了。可谁知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但是她没有告诉父亲实情。说到这里,文侠忽然翻身趴下,双肘支着下巴,歪着脑袋对李一川说,一川,说说你自己,我想听你的身世。

    李一川走身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脑袋,说,我是老大,我们兄弟二人,弟在家务农。父母都是农民。我高中没有上完,因为家穷回家当了农民,但我不安心农村,因为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稿子,被我们乡上的书记发现了,把我调到乡上当了八大员管广播,干了几年,银行招人,我给书记说了一下,他让我去了。但我并不喜欢银行的工作。我在银行与其他人关系也处理得不好,受到排挤。三年前省上分配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我争取了一下,去了,去年毕业后先到秦岭汽车制造厂银行办事处工作,前不久又调回支行编金融志。在这里,我遇上了一个漂亮而又美丽的姑娘,并且与她产生了好感,这是我的造化。就这些。

    文侠忽然笑了:光是产生了好感?没有铭心刻骨的爱吗?

    李一川说,不敢说爱,只能说悔。

    文侠说,悔什么?

    李一川说,我悔把你带进了人生的迷魂阵,让你受到了不应有的苦楚,给你的前程蒙上了阴影。

    文侠说,我情愿。我的人生充满了惊涛骇浪,也充满了爱情与幸福。我一点儿不后悔。

    李一川忽然想起了那只灰鼠,便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我的一切都是那只灰鼠带来的,它把我整得不轻,我非把它消灭不可。我要买上一只逮老鼠的铁笼子,插上诱饵,把它逮住,看看它到底是什么精气。

    文侠也说,好,把灰鼠逮住,它就像那个余天仁,瞎得不行。我们也要把余天仁抓住,让人们看看他的本来面目。

    李一川说,诱饵是关键。

    文侠说,我情愿作一个诱饵。

    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一直说到东方破晓。

    十七

    第二日,李一川上午在街市上到处寻找捕老鼠的铁笼子,终于找到了,掏钱买了一个,晚上下班回到家里,小黛看他手里提了一个铁笼,问这是干什么的。他说是逮老鼠的。小黛问他昨晚上为什么没有回来,他说支行有事打搅了。小黛眼睛紧紧地盯住他说,是不是文侠来了?看你满脸的疲惫,你们一晚上大概没有好好睡觉,对不对?李一川没有接茬,走进了屋子,小黛跟了进来,小黛看他一脸的庄严,悸怕了,说,有什么事?李一川编了个谎,说自己要到市上去搜集资料,明天就去,李一川说,我走了你要把孩子带好,晚上轻易不要出门。小黛奇怪了:你又不是出去一辈子,说这些话干什么?李一川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荆苛刺秦王时的景况,“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回还。”他的眼睛潮湿了。他让孩子进屋去作作业,又与岳母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把捕鼠笼子放在脚地灰鼠经常出没的地方,把鼠笼的机关打开了,可是却没有诱饵,他问小黛诱用什么东西作诱饵好。小黛说,搞点香油馍馍,老鼠爱吃这东西。儿子却从屋子奔出来,大声地说,爸,用糖葫芦,我这里有今天买下没有吃完的。说着进屋子拿出一串糖葫芦,李一川夸儿子聪明,把糖葫芦拿过插在铁笼子口上的机关的铁丝上,。然后他把屋子的灯关了,悄悄地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脚地。

    夜晚在他的大脑里迈着踯躅的步子慢慢地跨过,他能听到夜的脚步的咚咚声,远处谁家的狗叫了起来,却在半途嘎地一声打住了,十分的突兀。就像弓弦嘣地一声断了。一辆载重汽车从前边不远处的公路上轰轰地开了过去,震得他住的屋子也似乎在簌簌地摇动,他知道那是二十公里外一家水泥厂拉石料的载重汽车,那些车辆已经把县城通往葵花镇的公路面碾压得百孔千疮,破烂不堪,坑坑洼洼,可是却没有人管这事,司机在公路上行驶时无不大声地骂娘。从左面不远处的酒楼里传来了猜拳行令的叫嚷声,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打情骂俏声,淫声浪语声……小黛在他的身边躺着,眼睛看着他。他盯着脚地铁笼子的地方,目光怅惘迷离,似乎看得很远,又似乎看得很近,脑了里出现了文侠的身影,可是倏忽间文侠又变成了糖葫芦,钻进了铁笼子,一会儿灰鼠出现了,可是灰鼠转眼却又变成了余天仁,变成了徐大进……猛地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阵铁笼子的哐当声,他翻身坐起拉亮了电灯,雪亮的灯光下,铁笼子的机关关紧了,那只灰鼠被牢牢地关在里面,它左冲右突,又扑又咬,声嘶力竭地叫着,嘴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的吼叫声,铁笼子在脚地翻滚了几个蛋儿。李一川与小黛慢慢走了过去,低着头看着灰鼠。你跑呀!李一川对它说,你狗日的也有今天!你把我从秦岭汽车制造厂一直害到县城还不罢休。你狗日的钻进了箱子里,让我在里面发现了一本无名日记和一张借条,你狗日的把景玉群与牛五贵害死了,你真是罪大恶极。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灰鼠那双贼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惊恐地在铁笼里胡乱冲撞。

    儿子听到父亲把老鼠抓住了,从屋里冲出来,趴在铁笼子跟前看着,终于看清了里边的丑陋家伙,就讥笑说,真丑,就这样子还从秦岭汽车制造厂来到县城,爸,让我把这家伙做销了。太坏了。

    李一川说,先别动,等爸回来了再收拾它。

    十八

    夜,万籁俱寂,繁星在头顶闪烁,多少带有暖意的初夏的风从东边关中宽阔的平原上轻轻地拂来,夹杂着一股正在灌浆的麦子的清香。一辆黑色的小面包车沿着西宝北线公路向东狂奔。车内坐着李一川,他闷着头,一双眼睛透过车玻璃窗向外观望,但你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他的目光显得散淡、怅惘、迷离、忧郁、悲伤,从县城到他在农村的老家有十五公里远近,小面包车司机不是地从车内他头顶上方手镜子里打量他,目光里是不解与疑惑。但李一川似乎置若罔闻,他把那只灰鼠终于逮住后,稍稍松了一口气,等到妻子与儿子睡下后,他悄悄地起床打的向家里赶去。他要在夜幕的掩护下把那东西取出来,明天他将完成一项他人生历程中的壮举。

    小面色车在夜色中急驶了二十分钟后,李一川回到家里,他悄悄地一人来到失火的老院基那儿,在那株桃树下找到了埋藏搪瓷罐子的地方,他用手刨掉地面的土层,从里面取出那只搪瓷罐子里的东西。又把搪瓷罐子埋在原地。然后他回家叫醒了父亲,说他把东西取走了。父亲没有问这东西的事,而是叮咛他小心,昏蒙的灯光下,他看见父亲神情疲惫,忧虑重重,禁不住悲从心中来。泪水在他眼眶打转,但他强忍住没有让泪水溢出。他匆匆告别父亲,复又坐上那辆小面包车返回县城。他在一家午夜时分还亮着灯光的打印部把那几样东西复印了二份,然后才赶回家,妻子正在灯下默默地枯坐着,看见他,眼泪就串珠一般咕噜噜地滚了下来。他说,你看看你,干什么吗?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小黛抹了一把泪,说,你半夜三更地往哪儿跑?李一川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我把罪证取了回来,又复印了一下。小黛说,你要干什么?李一川说,我准备把东西交了去。小黛说,你要交给谁?李一川说,交给徐大进。小黛说,他要外东西干什么?他又不是余天仁。李一川说,这事你不要管。我复印了两份,一份你保留着,一份我用信寄出,寄给在家里的父亲,你明天就到邮局发出去,用挂号信发。小黛忽然脸色就变得一片惨白,她可怜巴巴地说,一川,你这样干危险性大吗?我真害怕。你可不能不管家里呀。李一川苦笑了一下,没事儿,你不要怕。天不会塌下来。

    第二天上班后,李一川在家里翻着找了一把弹簧刀子藏在衣服下面,然后来到文侠住宿的火凤凰宾馆,文侠正在里面看《包法利夫人》,李一川笑说,爱玛这个人怎么样?文侠说,很可怜也很悲壮。她迎着他说,准备好了?李一川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指,说,好了。你有困难吗?文侠摇摇头:没有。文侠于是向徐大进打电话:徐行长吗?我是文侠,李一川被我说服了,他把几样东西要亲手交给你。请你现在立即来,我在千乔县火凤凰宾馆326室。文侠眼睛望着李一川,听着从七十公里之外传来的徐大进的声音,好吧。我现在就来,你让李一川等我一下。最好跟前除过你以外再不要其他人。文侠说,没问题。

    此后发生的事情一度时期在社会上传说着几个版本,一个版本说,那天徐大进一个人来到文侠住的火凤凰宾馆,被李一川用刀子逼着讲出了他就是三十年前的余天仁,他是在1971年离开了千乔县调到南方某市工作去了,他在那里改了姓名,并且整了容。几年后又调了回来,当上市行行长。他当面向李一川写了供词。李一川把供词装进提包,正要往出走时,徐大进从后面拔出手枪向李一川打了一枪,李一川倒在血泊中。文侠惊呆了,她几乎是爬着来到李一川跟前,跪在他身边放声大哭。徐大进则站在跟前冷冷地看着她与他。又不时把枪尖在头上戳戳。但他绝对没想到,文弱不堪的文侠竟然乘他不防,猛地把李一川手里抓的刀子抽了出来,反手就刺向了徐大进,端不端一刀子就刺中了心脏……看到徐大进“咚”地一声倒了下去,文侠吓呆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文侠从痴呆中醒了过来,拿起刀子要刺向自己的胸膛时,公安民警出现了……第二个版本说,文侠用美色引诱徐大进,李一川乘机而入,把徐大进堵在床上,李一川用刀子抵在徐大进胸膛,徐大进讲出景玉群与牛五贵之死是他一手策划的。李一川气愤之下一刀子下去结果了徐大进的生命,而他自己也自杀了……第三个版本则说,徐大进与李一川为一个情人文侠争风吃醋,两个人进行决斗,结果是两败俱伤,全都死在文侠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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