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嘎,尾巴长
“小麻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是流传于我的鲁西南农村老家的一首叙事民谣,多被作为启蒙儿歌传唱。质朴憨厚的家乡人对常见的飞禽走兽大都赋有俗称。“麻嘎”是喜鹊的俗称,麻雀俗称“小小虫”,啄木鸟俗称“千千木”,家猪俗称“唠唠”,公羊俗称“骚虎”等等,颇显形象和戏谑。
《小麻嘎,尾巴长》这首民谣,在奶奶和母亲的悉心传授下,童年的我和弟弟都能摇头晃脑背诵得滚瓜烂熟。岁月沧桑,逝者如斯,时光磨去了太多的东西,时近而立之年我竟淡忘几尽。只大约记得这是一首类似于《孔雀东南飞》的民间叙事诗,以一位老娘的口吻,用起兴、对比的修辞手法叙述、控诉了儿子们“娶了新娘不养老娘”的社会恶习。“以前有了好吃的,端到老娘床头上”,“如今有了好吃的,媳妇媳妇你先尝”——这两句揭露“小麻嘎”娶妻前后处置美味佳肴的两种截然不同行为的歌谣,却一直在我记忆中鲜活着。小时候母亲每教唱到这里时,总要说上一句“俺小长大后不会这样咧”,语气和眼光中交织着自信、期待和担忧。而今奶奶早已作古,母亲也已健忘失忆,尽显老年痴呆症状。未经“采风”和“申遗”,不知这首民谣在电视电脑流行歌曲的冲击下,还能否完整流传甚至存世?而母亲的话也许一语成谶,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刻苦工作生活的我,虽然没有间断去乡下老家看望年迈的母亲,或将母亲接来小住几天,但陪在老娘身边的时间竟不及陪妻女的百分之几。每念及此,不禁浑身紧缩,羞愧满心满面,总觉着自己就是那长尾巴的“小麻嘎”。
我一直认为汉字是人间最精妙最完美最意蕴丰厚的文字。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与汉语相媲美。特别是“指事”和“会意”两种造字法,让人惊心动魄抚手叹绝。家中有“女”方为“安”,男人一生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都冠称以“娘”,修饰词却是一对反义词——老娘和新娘。对男人而言,新娘是老娘的继承者和发展者。老娘将你从婴儿养育成男孩,新娘把你从男孩变成为男人。老娘给予你生命,让世界响起了你的声音;新娘为你孕育生命,让人间延续了你的血脉。吃老娘的奶长大,对老娘要报养育恩;吃媳妇的饭生活,对媳妇要有夫妻情。好男人老娘要尊,新娘要亲,老娘新娘都要爱,又不要刻意做光棍汉,又不要违心做“小麻嘎”。
有哲人说,喜新厌旧是人类伟大的审美心理,正是这种心理推动人类不断创新和进步。然而当这种规律作用于亲情、爱情、友情之上时,还是让人接受不了,甚至排斥痛骂。婆媳关系难处为亘古共识,“小麻嘎”现象也是几千年来绵绵不绝。有一则手机短信调侃婆媳不和的原因:老娘花了五年时间教会儿子如何穿裤子,新娘用了不到五秒钟就让丈夫把裤子脱了;老娘用乳汁哺育了儿子的生命,新娘用乳房控制着丈夫的生活;老娘看着累了一天的儿子入睡感到欣慰甜蜜,新娘看到丈夫先于自己入睡感到委屈愤怒。这当然是调皮调侃调笑。婆媳关系复杂深奥,既有财权事权之争,更有儿子丈夫的归属权之争,还应有更深的社会和心理原因,属于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的范畴,我们平常人不得而知,也不好冒揣。老娘与新娘大多面和心背、貌合神离;和谐融洽、心心相印者有之,但不多见;水火不容、战火连绵者有之,亦不少见。我们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娘多在婆媳之争中败北,唇红齿白的新娘得胜后更是趾高气扬、笑靥如花。其实男人百分之百都希望新娘和老娘和平共处,但还总是有相当一部分男人做了“小麻嘎”,无论是被迫还是自觉,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我坚持认为社会要和谐、家庭要和睦、待人应和气,婆媳关系还是融洽互让为至上境界。
如何摆布好老娘和新娘的关系是男人的椎心之痛。常有痴情无趣的女人发嗲发问:“我和你老娘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令男人们不便、不敢回答。巧嘴多思的男人回答“两人同时救”或“谁近先救谁”,还要落个“滑头”的骂名。
其实古人是更看重老娘的,讲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百行孝为先”。
东汉丁兰刻木事母,因妻子对木像不敬,将妻休弃。东汉姜诗怀疑妻子怠慢母亲,将她逐出家门。宋代朱寿昌弃官寻母,黄庭坚涤母溺器。晋代郭巨为让母亲吃饱饭,竟去埋掉与母争食的儿子。试想如果妻子对母不敬,这个老郭同志未必不敢杀妻。他们的事迹都被元代郭居敬辑录编入《二十四孝》。
而现代人似乎更多地看重新娘,这在农村好像更加常见。20岁新娘豪居新宅,空调,电扇锦衣玉食,80岁老娘寡居破屋,摇芭蕉扇,凄凉度日。
这类现象见怪不怪,让人感慨人心不古。乡下老娘和城里新娘更是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男人在两个女人的抱怨责骂声中两头奔波双边安抚,还往往弄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想当让新娘满意的长尾巴“小麻嘎”也当不成。
老娘、新娘和睦共处是男人的家庭建设目标。在此大目标下,男人们有时也不妨搞些善意的谎言和狡猾的“地下”动作,做好婆媳关系的润滑剂和催化剂。悄悄塞给老娘些零花钱,让老娘窃喜:“吾儿不是小麻嘎!”回家告诉新娘钱悉数上交请老婆安排指示,让媳妇也窃喜:“家中丈夫尽归吾!”
对新娘说:“老娘夸你想你呢。”对老娘道:“媳妇想你请你呢。”结果产生“皮格马利翁效应”,精明的新娘尊重老娘,成熟的老娘笼络新娘。新娘爱丈夫也爱其老娘,老娘疼儿子也疼其新娘。新娘老娘彼此满意,儿子丈夫双重合格,一家人和和美美,你喜我欢大家皆大欢喜。于是“五好家庭”诞生了,妇联的同志又一溜小跑着把“好婆婆”、“好媳妇”的奖匾送到你家!
大红花耀眼,小麻嘎报喜,如此利人利己利家利国好事,何乐不为!
自然界的小麻嘎可以有,还可以再多点。人类社会中的“小麻嘎”可以没有,越少越好,绝迹最佳。让《小麻嘎,尾巴长》民谣早日成为历史吧!
小黄豆,黄又黄周末携妻将雏回乡下老家,院中枣树薄荫中,与老父把酒话桑麻。母亲在一旁捶打着伤痛的病腿,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一颤一颤。大门外隐约传来邻居二奶奶教唱村谣的声音,断续声随断续风,雏凤清于老凤声。一家人凝神倾听,是那首幽婉悲情的《小黄豆,黄又黄》:
小黄豆呀,黄又黄啊,三生四岁,没爹娘啊,从小跟着,奶奶过啊……
母亲叹气道:“儿子儿媳都出外打工去了,长年累月不回家一回。可为难了一身是病的二奶奶,一人拉巴着孙子。孙子该上幼儿园了,也没法上。”
父亲接话说:“村上的青壮年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来了贼都喊叫不出去人去抓。”
我一时沉默无语,心如磬压。
据报载,我国约有5800万留守儿童,其中14岁以下的农村留守儿童达到4000多万。贫瘠的乡村、生活的重负将他们的父母压迫逼促走,繁华的城市、发达的工业将他们的父母吸纳招引去。父母们生活在城市的底层,游走在城乡的边缘,穿着破旧的衣服,戴着农民工的标签,顶着城里人冷漠傲慢的目光,忍受着老板工头的剥削歧视,建设高楼大厦,铺架道路桥梁,点亮霓虹路灯,疏通管道阴沟。父母们甚至无暇自顾,更没有精力财力能力将孩子们接过去。可怜的孩子们就被遗弃在乡村,成为了留守大军中的一员,成为了一粒粒“小黄豆”,陷落于艰难孤独尴尬的境遇之中。
家,本应是孩子们的安乐窝和避风港,“小黄豆”们感受到的却是焦虑和恐惧。12岁的杨桃是贵州省紫云县新寨村的一名留守儿童,一人独居一所大院子,一到晚上就吓得不敢睁眼。一些孩子不愿回家,四外游荡,拉帮结派,打架斗殴,从团伙中寻找依靠和归属,在打斗中发泄不安和刺激,欺凌人,伤害人,被欺凌,被伤害。一粒粒健康金黄的“小黄豆”,逐渐蜕变为小黑豆、小病豆、小坏豆、小害豆。某地统计公报称,留守儿童在青少年犯罪中的比率,已由十几年前的40%上升到70%。留守儿童白中杰杀害9人潜逃,成为公安部年龄最小的A级通缉犯,使人触目惊心,痛心疾首。
加强留守儿童监管,任重道远,刻不容缓。
逆境是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代着名儿童教育学家卢勤主张培养留守儿童的独立自主意识,父母外出时告诉孩子要照顾好爷爷奶奶打理好家,而不是告诉爷爷奶奶照顾好孩子。也有数量不少的“小黄豆”,少年深识愁滋味,早年即知世事艰,磨炼出了坚毅刚强、独立自主、勇于担当的性格,俨然成为了家庭的顶梁柱和小主人。
如果说城市孩子是温室中的小花,那么乡下孩子就恰如荒野中的小草。
小草虽然缺少看管呵护,虽然缺少适温沃水,但它经得住烈日,顶得住风雪,耐得住盐碱,受得住镰铲,其生命力适应性更韧更强。一旦失去护持,温室的小花和荒野的小草在生存竞争中孰优孰劣,孰强孰弱,不言而喻。
最使人担忧的是“小黄豆”们的教育问题。优势教育资源越来越向城市集中,城乡教育水平差距越拉越大。据统计,考入重点大学的农村孩子已从二十年前的20%下降为10%。整年喝清水而瘦弱不堪的“鲤鱼”越来越难以跳过“龙门”。城乡分治的二元户籍制度像一条粗大的链锁,将农民牢牢地捆缚在农村,捆缚在土地上。即使长期为身处打工的城市流血流汗,农民们也享受不到城市人的福利待遇。“小黄豆”们也享受不到城市的优质教育资源。至少一些城市人不想让他们享受,城市人狭隘地认为城市是城市人的城市。我们且不评论二元户籍制度,它肯定有其存在原因。不少人还在巴巴地为它的续存辩护,甚至更换户口本要用去几亿元钱也是一个堂皇重要的理由。
但我们知道,全世界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有强有弱,有贫有富,有文明有野蛮,有民主有专制,实行二元户籍制度的国家只有中国和非洲的一个小穷国喀麦隆。有识之士公正之士早就认识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国民享受同等待遇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任何人任何势力都阻挡改变不了。对城乡二元结构的强化和维护,是等级观念和剥削意识的延伸和固化。幸喜,国家和政府已试点研究解决城乡二元结构问题。或许不远的将来,“小黄豆”们就可以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随父母去城市生活,去城里上学。虽然,北京某区不提前考虑安置方案,在暑假期间偷拆强拆打工子弟学校的行为,还在让人心痛心寒着。
孔子云:“政者,正也。”政府的职责就是要坚守公正,服务大众。关爱留守儿童,就是关爱祖国的未来和希望;解决留守儿童问题,才能促进社会和谐与国家长治久安。留守儿童问题已经被提上全国“两会”,一些地方不少部门也在采取措施关爱帮助留守儿童,虽然不乏应景之作和应酬之为,毕竟让“小黄豆”们看到了绿色和亮光。
挥手告别父母时,田野已经笼罩在沉沉暮霭中。小村的路灯,稀稀落落,在昏暗中静默着。我携妻将雏,奔向灯火辉煌的城市。“小黄豆呀,黄又黄啊,三生四岁,没爹娘啊……”二奶奶教唱村谣的声音,伴随着袅袅炊烟,掺和着柴草的清香,一直在我耳边缠绕着,盘旋着……
小老鼠,上灯台
夜幕笼罩起古老朴素的村庄,皎洁的月亮悬挂在湛蓝的天空,微风吹送着庄稼泥土的芬芳。村前池塘里青蛙“咯咯”鸣叫,村后大田里蛐蛐“吱吱”
欢唱,鸡在檐下的架上打盹,猪在低矮的圈里哼哼。大人们聚在村头街口拉呱调笑。孩子们在月光阴影里一边打闹嬉戏,一边吟唱耳熟能详的村谣: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小妮,抱猫来
咩唔,跑啦
……
儿时这些温馨祥和、纯朴欢快的画面,深深镌刻在脑海里,使我时时怀念眷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土房栅栏变身高宅铁门,长草长庄稼的田地厂房林立,村前的池塘浅瘦近无,捉迷藏的草垛踪迹尽消。儿时的伙伴早已为人父母,甚至撒手人寰。但那些场面,那些游戏,那些村谣,却栩栩如生,愈久弥新。
那时的乡村纯朴得像一块璞玉。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汽车,没有柏油路,没有工厂,没有污染,没有噪音,没有绯闻,没有欺骗。
空气是清新透明的,水是清澈见底的,泥土是纯粹芬芳的。于是一起生产出自然绿色的五谷,孕育出精壮康健的躯体,锻造出坦诚敞亮的灵魂,淬火出清新纯朴的歌谣。
儿时,和妹妹弟弟一起,绕在奶奶和母亲膝前,学唱村谣是最惬意的事之一。《小老鼠上灯台》、《小花狗带铃铛》等村谣因内容浅白、音律简单,最多最早被重复教唱。《小麻嘎,尾巴长》、《小黄豆,黄又黄》、《从正西来了一只鸡》等则是长篇叙事歌谣,小时摇头晃脑背诵得滚瓜烂熟,可惜现在遗忘殆尽了。奶奶已经作古,母亲也不能连缀成篇。孩子们哼唱着“灰太狼喜羊羊”,玩着CS和偷菜游戏,对这些古老的村谣更是一问三不知。
哦,我的那些即将为人遗忘、让人缅怀痛惜的村谣们!
故乡的村庄向北一公里,是乡镇政府所在地。儿时,每逢节日,就有武术表演和舞狮玩龙。三条街道三条巨龙,你进我退,上下翻飞,盘旋缠绕,各显神通,争奇斗艳。玩龙的汉子卖弄力气和手段,博得喝彩阵阵,逗引得万人空巷追随观看。
现在的年节,多数人宅在家里,看电视上网、喝酒、打牌,街上的游人少了,武术表演和舞狮玩龙的把式老了,年轻人不学不会,很多年没有见到过故乡的武术表演和舞狮玩龙了。偶尔在电视上瞥到一眼,花样技术堕落得有如霄壤之别。皮影戏、木偶戏、琴书、坠子……这些村民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也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觅其庐山真面目了,令人唏嘘慨叹。
有专家断言,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正遭遇青黄不接后继乏人的尴尬局面,部分少数民族文化甚至有消失灭绝的危险。
想起《诗经》来。《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计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其中的“风”就是民谣,占到一百六十篇之巨,数量最多,文学成就最高。“风”是如何搜集上来的呢?《左传》、《汉书》
均有记载,“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春天是集中采诗的季节,采风官们敲着木梆子,走村串户,到田间地头搜集民歌,体察民情民意。时至今日,文艺工作者下基层,体验生活,挖掘素材,寻找灵感,统称“采风”,即源于此。我们要感谢这些两千年前的采风者,正因为他们的辛苦跋涉探寻,使口耳相传的民间艺术凝固在竹简木纸上,延续了先民智慧,保存了远古文化。坎坎伐檀响,关关雎鸠唱,硕鼠啮食声,呦呦鹿鸣声,苍苍的蒹葭,水湄的伊人,才能穿越历史的时空,几千年来一直聒噪着,葱郁着,鲜活着。
现代文明正扼杀着历史文化,新思想观念、新生活方式正颠覆着传统道德习惯。不只是摧枯拉朽,也有着戕杀英华。诚如邓小平所言,窗子打开了,清新空气进来了,苍蝇也进来了。也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有的人泼洗澡水,连洗澡的孩子也泼出去了。拯救传统文化,保存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时不我待,刻不容缓。国家推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保护活动,政府、专家、群众都动员了起来,各地的“申遗”活动轰轰烈烈,也初见成效。仅山东一省,就有上千项列入省级以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打开地方志书,我听到小老鼠在灯台上轻声欢快地叫着。也许做了杞人忧天式多余的担心,让我们一起祈祷祝愿:
救护文化遗产,路漫漫其修远兮,谨需上下共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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