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若溪小姐，可以采访一下你吗？请问你觉得自己成为任导演的新片女主角是一种幸运吗？任导演原来选择的女主角是‘影后’周萌萌，据说你和周萌萌小姐是情敌关系，你能说一说吗？你真的是单亲妈妈吗？”一个慈善晚会上，围着李若溪拍照的记者又开始问老问题了。李若溪因为成为任导演的新戏女主角而迅速走红，谁见了她都想拍一些照片出新闻。

    “我很幸运。谢谢。报道并不是事实。谢谢。”李若溪回答得有一点儿机械，但是笑容很真诚。在闪光灯下，更显得她小脸可人，气质独特。

    这一个多月来，她回答类似的问题太多遍了。她顺利地通过了任导演的试镜，拿到了报酬合理的电影合约，同时成为热门人物。她的人气提升后，那些因她的车祸与负面新闻而消失的广告商也再次争相找上门来。

    当然，现在李若溪不亲自处理这些事情了，帮她处理这些事情的是小张。小张的背后，必然是文峰了。

    虽已星光显现，李若溪却仍然保持着当初做群众演员时的拼劲儿。任导演的电影，戏未开拍，别说是台词，李若溪把整个剧本都快倒背如流了。很多次讨论剧本的时候，她一直很认真地听，编剧和导演记不起来的地方，她张口就背了出来，并且提出了有建设性的意见。

    任导演本来是不喜欢演员指手画脚的，但是李若溪的诚恳与深入，确实改变了他的一些想法，让他开始期待李若溪的表现。

    当然，现在的李若溪已经不会再打杂了，服装师、灯光师、照明师，有以前认识她的也有现在才知道她的，有呵斥过她看低过她的，有刁难过她也有帮助过她的，有人过来巴结，有人过来道歉，有人不忿疏离，有人始终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有人为她的今日真心开怀祝福。

    不管他们现在对李若溪是什么态度，李若溪的从容与大度，都再一次征服了他们：来巴结的，她说谢谢；来道歉的，她说不记得啦；来恭喜她的，她说请你吃饭；来出言讥讽的，她淡淡一笑说：“谢谢你还记得我。”

    任导演的新电影里，范叔居然又是场记的小领头。他见了李若溪，笑着说：“你成女主角了。”语气中没有讥讽，倒是满满的肯定，仿佛他早就认定她应该成为女主角。

    “嗯。是。请以后多多指教。”李若溪朝范叔行了个礼，一旁的服装师很吃惊地问范叔：“你行呀，让女主角给你行礼。”

    “也请您多多指教。”李若溪又朝服装师鞠了个躬，“大家都说您是业内最专业的服装师，没想到能和您一起合作电影。非常期待！”

    “你认识我？”一般过去不太入流的小明星，刚开始拍戏的时候，都是完全不把片场工作人员放在眼里的。李若溪诚恳又尊敬的态度让他对她好感倍增。

    李若溪笑了笑，没再说话。介意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的话，她就走不到今天，不是吗？所以，李若溪暗暗对自己说：已经看得见路了，向前跑吧，李若溪。

    远处，来探班的文峰正用一种痴迷的目光看着她。李若溪穿着一件农村妇女的破棉袄，正在吃盒饭。冬日的阳光落在李若溪化好了脏兮兮的戏妆的脸上，她实在算不上什么绝世美女。但文峰就是挪不开眼睛。想必他早已为她疯魔了，所以，就算她扮成个村妇，他也觉得美得要死。

    7

    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车和人挤得到处都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消瘦而苍白的秀丽女子躲在一棵树后面，静静地向幼儿园门口张望。

    萌萌被来自身体的多重疼痛折磨得就快脱了形。吃了过多止痛药物的她，现在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她想，自己大概会在某一天昏死过去后，就不再醒来吧。

    最后那部电视剧结束后，萌萌就完全停止了工作。记者发布会后，她不久于世的消息为她赢回了很多粉丝。但是，这仍然不是她所期待的风光结局——她想活着，她想风光到她老、到她厌倦，她想成为影视艺术的一座丰碑。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就要死了，她现在就是想再去争取，也没那个力气了。

    也许是因为做梦的时间越来越长的关系，孩子出现在她梦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她一次次地梦到自己把婴儿抱到李若溪家门口时，婴儿忽然醒了过来，不哭也不闹地看了自己一眼的情形。那一眼，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从没有一刻敢忘记。

    那时候他不过才出生三天，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思索的是她要怎么更好地走她要走的路，她的计划里没有躺在婴儿床上的孩子。孩子乖巧而安静地睡着，几乎不怎么哭闹。孩子的安静降低了他的存在感，也令她坚定了自己抛弃他的决心。

    在萌萌与孩子一起度过的那三天里，她对婴儿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因为她早就下定了决心制订好了计划要抛弃他。但是，抱他去李家的路上，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个不到七斤的孩子的重量。在把他放在地上时，他醒来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清澈如世间最通透的水晶，此后该场景便常常会在她梦里重现。这些日子里，她总在梦里梦到孩子追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在梦里哭着解释：“不是不要，是不能要呀。”可是，谁能理解她的不能要呢？她到了现在，也不能理解。当时她觉得梦想更重要，现在她也觉得梦想更重要。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心头割下的一块肉，那个伤口始终好不了，每到晚上，寒风呼呼地从那个伤口吹过，痛得她夜不成眠。

    最近，她安慰自己的方式，变成了每天来这里悄悄地看他上学放学。他会背着小书包自己走路了，他会回头摆手说再见。他是个自立又有礼貌的好孩子。可是，这个好孩子，是她生下的，却不是她的孩子。

    偶尔有过往的人看一眼这个年轻美丽却泪眼婆娑的女子，但没有人过来关心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偶有人经过，会悄悄地说一句：“那个女孩，和那个明星萌萌长得好像呀。”

    萌萌是不敢久留的。她匆匆地来，看一眼，然后匆匆地离开。她觉得自己人生的最后日子，过得真是憋屈至极。

    有一天，李若溪和李妈妈一起，带着李心尚去了萌萌家。萌萌在猫眼里看到了他们，却没有开门，也没有出声。直到他们走后，她打开门看到李妈妈留下的装在保温盒里的汤和饭菜，她才抱着那些饭菜，哭得晕了过去。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不是因为利益、金钱、血缘而对她好的话，那就只有李若溪母女了。那一对母女，真是善良到可恨，不管她对她们做了什么，她们最后总会选择原谅，令她恨，令她不甘，也令她愧疚难当。她不是天生就势利自私又可恶，她只是从小没有得到应有的爱与关怀，她只学会了尽全力地不惜伤害别人且伤害自己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有什么错？她没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又觉得再无脸面去面对她们，甚至无脸面对自己的孩子！她马上就会死，如果说对于梦想已经绝望，那么要怎样死去，才能少一点儿愧疚呢？萌萌知道，留给自己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8

    萌萌去世的消息，是她的经纪人梁颂发出来的。她的经纪公司为她开了一个悼念会，悼念者众。人一死，一切恩怨都随了风。参加追悼会的好几个人是圈里的大腕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萌萌做人的另一种成功。

    李若溪和文峰也去了，考虑到现场可能会有记者拍照，没有带李心尚。追悼会后，萌萌的律师来了李若溪家，把萌萌的遗产和遗书都交给了她。

    萌萌内心的真实一面，是她的遗书。遗书有两句话，一句是：把所有财产留给挚友李若溪。另一句是：对不起，谢谢。

    七天之后，李若溪选择了一个午后，带着李心尚去萌萌的墓边献了一束花。李心尚献花的时候，对着萌萌的照片说了一句：“阿姨，你以后不要再让我叫你妈妈了。我有自己的妈妈。”孩子的言语无心，却让李若溪听得酸楚。萌萌把孩子丢给了她，就一直开心吗？没有。如果她能一直坦然，又怎会在最后，做那样疯狂的事，要求孩子叫她妈妈？李若溪回想起第一次见萌萌时，她总是默默地做事的样子。四个女孩里，她与萌萌最相似，不管是个性、外形，还是家庭背景。虽然萌萌说的不多，但李若溪知道她在家人那里无法得到更多的爱，这一点，反而是自己更幸运，有一个好妈妈。

    以前萌萌很喜欢来李家，也很喜欢李妈妈，大概是因为李妈妈让她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爱。哪一个女孩子不渴望被爱呢？哪一个女孩子在做了母亲之后能狠心地抛弃自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呢？萌萌的狠，是双刃剑，刺伤了别人，也害得自己遍体鳞伤。只是，这样的人生，多么遗憾。

    “这部电影的拍摄结束后，我们举行婚礼吧。”从墓园回程的途中，正开着车的文峰用一种讨论晚餐吃什么一样的轻松语气，提出了他一直以来都在策划着的事情。

    “啊？”李若溪明显没反应过来，她对文峰这种总是出其不意地说重要事情的方式仍不适应，但随即回答了他，“好。”

    “我也要结婚！”在后座宝宝座椅上的李心尚也嚷嚷，“我也要和妈妈结婚。”

    “不行。你妈妈是我老婆，只能和我一个人结婚。”文峰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可是我也想结婚！”小朋友也很有主意。

    “你想结婚就得自己去追女孩，追到了就能结婚了。”文峰教育儿子。

    “那这样吧，妈妈，你生一个小女孩给我追好吗？我们班的朱亚文的妈妈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妹，他说将来他要和他小妹妹结婚。妈妈，你也生一个小妹妹吧，我也要和小妹妹结婚。”李心尚提出了可行性建议。

    “朱亚文不能和他的妹妹结婚。”文峰皱了皱好看的眉毛，这时候和小朋友谈婚姻伦理合适吗？

    “那我能和我的小妹妹结婚吗？”李心尚是四岁的好奇宝宝。

    “不能！”文峰坚决拒绝。凭什么把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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