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心想过两天就会下的。出太阳是老天爷的职责,下雨也是老天爷的职责。
天上又不是没有乌云。
然而,乌云都是在夜里生成,一觉睡醒,乌云不见了,天空光光趟趟的像是磨过。
秧田彻底干涸,牛粪、土地和水生物化合出的腥气,在火苗似的阳光里浮荡。当秧田裂开口子,农民着了急,去堰塘舀水灌田。堰塘仅半亩大、两米深,能灌多少田?附近几个小田喝了两天水,就没了;田里的水没了,堰塘里的水也没了。多少年来,妇人都去堰塘洗衣,小孩都去堰塘游泳,耕牛都去堰塘饮水,可而今的堰塘被挖了眼珠,成一个空洞,一个死坑。尺厚的泡泥只坚持了半天,就干硬如铁,几斤重的蚌壳和团鱼,无助地被阳光暴晒。村里展开了一场大战:抢那些蚌壳和团鱼。塘里盛水的时候,大家知道它是公家的,现在水干了,队长也没说明要把里面的东西拿来分,于是抢。
事实上,塘水还剩半米深时,就开始抢鱼了,草棒和鲤鱼,大的草棒有两尺长,鲤鱼的尾巴红如花朵。抢到了的高高兴兴回家煮吃,没抢到的就骂,骂得喉咙出血,甚至拿了红布,去寨梁那边的鞍子寺,把红布搭在如来佛的头上,恭恭敬敬跪在菩萨面前,诅咒那些吃了鱼的人全都烂屁眼。
但这是村子仅存的活力了。无工可出,所有人都窝在村里,碰面说话,无不和雨有关。数百公里外下了雨,也能闻到雨气,也被他们传说。可在罗家坡,夜里的乌云也懒得照面,老天爷铁了心,要割断人们最后一丝念想。老君山多松柏和青枫,都是耐旱的,但六七月份,却遍山黄叶。田里的裂口,能不吐骨头地吞掉一个人。秧苗始终是秧苗,本该是谷物黄熟时节,秧苗还只有两三卡深,枯槁纤瘦,着火即燃。孩子们把牛赶进田里,让它们吃。那时候白儿还在,我也把白儿赶进田里。但牛吃草的兴趣也没有,淡心无肠地用舌头撩进几口,就停下来,忧郁地望着烈日,望着村子之外。
最先逼过来的是缺水喝。村里只有一口井,在西院外,井不大,但山泉丰沛,井水漫溢。现在可不行,泉如眼泪,把人等老,也舀不满一桶。井旁排了很长的队,白天排了晚上排,整日整夜没断过人。中院和东院挑水回家,要经过一丛坟林,坟林上挤密的慈竹,差不多成为整个村落唯一的绿色。有天后半夜,中院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挑大半担水,小心翼翼走在笋箨路上,坟林里突然响声大作,伴随着呜哩哇啦的怪叫。汉子扔下水桶,朝屋飞奔,边飞奔边呼喊:“打鬼哟——打鬼哟——”绝望的喊声把全村人都吵醒了。我和弟弟跟父亲睡一床,钻到父亲的腋下,抖缩成一团。
自此,东院和中院就没人敢在夜里去挑水。
不过,十来天后,敢去也无水可挑。大山的眼泪干了,泉水断了。
所有人都奔向三里外的大河沟。大河沟在白岩寨东侧,由山顶的雪水冲刷而成,寨下积一小潭,暑天也凛冽刺骨。往年的夏季,常有彩虹横天而来,弯下花花绿绿的粗壮脖子在大河沟喝水,听说彩虹喝水能把人和牛都吸进去,因此我们对那里心存畏惧。今年堰塘里没水了,再害怕也得往大河沟去,我就天天领着白儿去。但很快,就不准牛去了,因为人要去挑水喝,牲畜只能喝人用过的溲水。
大河沟维持了不足半月,就干得一只螃蟹也养不住,抬头一望,悬垂的大沟乱石累累。
只剩一条河了。整架老君山人都往清溪河扑。力气好的,挑满满一担上山,摘片树叶放在桶面,水就不会荡出来。可力气再好,那么高的山,中途总得歇口气,偏偏就没一个地方能把桶放平。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尿素口袋去背。罗家坡倾巢出动,下河背水,只有遇鬼的那家,才是女人独来独往,儿女太小,背不动,男人被吓得灵魂出窍,躺在床上,等他的魂回来。他等了差不多半年才把魂等回来。多年以后,西院一个家伙才笑嘻嘻地对他说,那回闹鬼,是他搞的,他不想中院和东院人去挑水,就选个月夜躲进坟林去吓,也没想专门吓谁,碰到谁吓谁,用刀背敲打竹身,发出怪叫;为做得逼真,他还披了件烂蓑衣,用锅灰涂了脸。幸好那人没转过头看,否则,很可能当场就被吓死了。
挑水没闹出人命,背水却闹出了人命。比罗家坡高四百米的白花寨,有个孤老太婆,早上下山,天黑才背回一袋,将花篮放在凳上,没放稳,倒了,袋子炸开,水漫流一地。她在湿地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进里屋穿上她所有的衣服,把最好的穿在外面,走到街檐下,冲向梁柱,一头撞死。
前面说过,那年月家家无积粮,人们的胃是随季节走的,但这一年,季节成为毫无内容、毫无意义的空壳,该出小麦时不见小麦,该出稻谷时不见稻谷,说无积粮还不够,是无隔宿之粮。但总得吃点儿啥,人不吃饭就要饿死。喝水可以找清溪河,吃饭还得指望大山。
到处是挖野粮的人群。野粮无非是灰灰菜、马兰头、菊花脑,加上一些植物的根块,经不住挖的。然后开始剥树皮。不管是苦是辣,都剥。好些树就被剥死了。
人们经历的一切苦难,土地首先经历。我的故乡很贫瘠,但又并不贫瘠,梭罗说,养不活鹧鸪和野兔的田野是贫瘠的田野,我的故乡不仅养活了我们,还养活了野兔、毛狗和锦鸡。锦鸡是我幼年最华丽的回忆,那些彩身修尾的灵物,总是跟太阳一同起床,周身托着光芒,欢鸣着在林莽间穿梭。环境那么恶劣,日子那么艰难,它们依然活跃——是生活彻底好转之后,它们才逐渐消失的。
到而今,老君山不仅很少看到锦鸡和毛狗,连蛇也少见了。前年我回乡,先没回老家,直接住进了清溪河下游一个小镇,发现镇子背后开着好几家野味馆,卖蛇肉、麂子肉、锦鸡肉,还卖娃娃鱼,县里的有钱人周末乘快艇去吃;镇政府来了上级,也带去吃。尽管我乃一介小民,若见此不言,与食客同罪。我去县里找领导,说都开会去了,回成都后,我给县委书记写了封长信,书记回了,满口的公文腔。去年我回乡,听说当地人现今给领导送礼,都时兴送那几样野味的腌制品;再去小镇,见那几家馆子比先前更加红火,且正碰上背了死物来卖的猎人。我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敢去面对那些死物,也不敢去想象它们临死前侧耳听风的美丽和惊恐。我内心的耻辱比天高,比海深。
土地和饥饿,构成我作品的重要主题。我有一部长篇就叫《饥饿百年》。陈建功先生在评价这部小说时说:“用极致化的叙事手段,对苦难进行审美表达……这些苦难更多来自于人性的溃败和欲望的滋生……”我常常为自己生而为人感到庆幸,因为只有人才会回望内心。人也必须回望内心。尊严是靠自己塑造的,如果我们的灵魂不能在苦难丛集又生生不息的大地上变得丰饶,不能与世间万物荣辱与共,就始终处于饥饿的状态。身体的饥饿能够感知,对精神的匮乏,往往缺乏基本的敏感和警觉,我们的精神分明面黄肌瘦,却可能认为比谁都吃得饱,也吃得好。单纯的经济时代,不能称为时代,更不能称为繁荣;真正的繁荣,是经济、情感和思想的共同繁荣。
那年,我大姐二姐辍了学。大姐的成绩很好的,二姐的成绩倒是不好,好与不好都得辍学。与生存相比,读书实在算不了啥。我已经发蒙,我们那里把发蒙叫“穿牛鼻眼”,像牛穿上鼻绳那样被管束起来了。学校就在鞍子寺,这座古老的寺庙,五十年代变成了学校,除后墙洞穴中安了如来佛,操场左右两侧各有一名无头战将,别的菩萨都被请走了。上学和下学的路上,我老是吐,饿的,吐的是酸水;如果某天运气好,父亲和哥哥姐姐找回的野粮足够多,我也吐,胀的,吐的是粮食。
这时候,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亲戚相助。比我大两天的那个女孩一家,就常常享受这样的幸福,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给他们送洋芋来。女孩的母亲说,这是她小时候抱养出去的弟弟,住在黄金公社。黄金公社位于我们所在的普光公社上游,相距四十公里。若干年后,他们才道出实情:那人与女孩一家原本素不相识,文革初年挨整,某天深夜跑到这山上躲命,女孩的父亲起夜,碰见了他,他讲了自己的处境,女孩的父亲就把他收留了,白天黑夜将他关在红苕坑里,一关就是几个月,直到整他的人被人整了,他才回去。这件事,当初罗家坡无一人知晓。
我们家偶尔也有这样的幸福。主要来自我二爹。二爹住在罗文公社,离我们有百多里路,差不多出了县境;而且他不姓罗,姓王。这是因为,父亲四岁就死了爹娘,二爹那时刚满两岁,房子又被人占了,兄弟俩成了野人。“回去”这个词是我们常用的,但到了无家可回的时候,才知道这个词有多重。两人食野果,饮山泉,然后四方流浪,并因此走散。父亲给这家当几天儿子,又给那家当几天儿子(其实是打短工),每到一家,就改一次姓——难怪有人跟我父母吵架,要我们滚出罗家,说我们本来姓王。一九五五年,父亲被派往罗文修公路,休息时跟人说起他的身世,一个当地农民赶场回来,坐在旁边歇气,听父亲说了一阵,扑过来就叫哥哥。没有谁会怀疑他认错了人,两兄弟长得太像了。天旱这年,实在没办法可想的时候,父亲就上一趟罗文,每次都背回好几个南瓜。
其次来自我二嫂。当然那时候还不是我二嫂。母亲在时,就给二哥定了亲,典型的娃娃亲。二嫂住在老君山顶的曹家堰,人很响快,很亲热,她有时下来,给我们带些“猪根子”;那是一种植物的根块,直接煮来吃很苦,磨成粉熬糊糊,就分外细腻,好吃极了。
在困难的日子里,父亲表现出的韧性将教养我一生。幼年丧母,中年丧妻,都是人生的大不幸,而我父亲幼年不仅丧母,还丧父。他名叫罗建吉,我母亲去世后,山里的好心人摆着脑壳:“那家里是一包针,建吉咋带得大哟!”可他最终把我们带大了。父亲的确没别的本事,但他善良、尽本分。在朝鲜战场,有天遭遇空袭,人进了战壕,几十匹马却拴在外面,拴马的松树炸成粉,父亲冒死冲出,将马一匹一匹地拉进战壕里去,为此他立了二等功。他没想到会立功,只是觉得那些马“叫得可怜”。对来自各方的欺辱,父亲隐忍不发,就像对待灾荒,他不骂天,不骂地,也没骂过人,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承受。去山里找粮,饿得腿脚打晃,曾三次摔下高崖,断了好几根肋骨,却说自己不饿,把食物让给儿女们吃。夜里,我们按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叫饿,父亲一声不吭,儿女实在扛不住,他就默默起身,去泡菜坛里摸出一块用于养盐水的老酸萝卜(没有新的菜蔬放进去了),给我们一人撕一绺。我们睡过去了,而他是怎样在忍饥挨饿,辗转反侧,我们是不知道的。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至今能背诵《孟子》里的许多篇章。他给某家财东当儿子时,财东送他进过私塾;遗憾的是,这家财东后来被泥石流埋了,不然他会读更多的书。读书并没给他带来什么,但他懂得了书的力量,就特别重视孩子读书。在罗家坡,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重视读书。
别的人家,即使勉强送子弟上几年学,也只送儿子,不送女儿,有首古老的民谣:“妹不知,爹娘不送妹读书,爹娘不送妹读课,无有文章无有名。”山里女子历来就这个命。然而,我大姐成绩好却无法继续学业,让父亲很伤感。我二哥成绩更好,全区有名,特别是语文,大家都在认认真真编造虚假的好人好事时(城里孩子扶老太婆过马路,农村孩子帮老太婆背猪草),他却关注着别样的事物,能写出“大地在沉睡,昆虫在长鸣”这样的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学生。二哥初中毕业后,没钱给校长送礼,进不了高中(当年是推荐升学),就回家务农了。后来,准许中考和高考,父亲又让二哥去上学,二哥不去,说老都老了,还上啥学!父亲和大哥推着他去。二哥上了半年多,乡里招考教师,他去应考,被头名录取。这对我们家而言,是件大好事,但父亲并不乐意,还是希望他去考学。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中院一位老哥来对我父亲说,他去白花寨买牛,看到一个女孩在路边割草,女孩长得很体面,草也割得很利索,是不是说来给伟章做小妹儿(未婚妻)?父亲摇头。那老哥来提说多回,父亲都摇头,说我伟章要读书。外人可能觉得父亲做得理所当然,可只要对罗家坡稍有了解,就不会那样想了。罗家坡盛产光棍。罗家坡的媳妇,大多来自老君山更高处,上面的出产比罗家坡好,只因一年有半年积雪,才愿意下嫁;要是男方家境差了,人家就宁愿一辈子在雪堆里打滚。我们家不是差,是破败,能早早地订下一个“小妹儿”,是非常必要的;尽管订下了也可能毁约(老君山说毁婚约就一个字:灰),但有和没有,心境不同,家里的气象也不一样。
我大哥没能及时订婚,就差点成了光棍,接近三十岁才找到大嫂。大嫂比大哥小八岁,住在白花寨附近的陈家湾,人好,勤劳,顾大局。这样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接近三十岁,基本上就是铁定的光棍人选了。大哥有这样的运气,与他自己的努力分不开。母亲去世后,他成为父亲最重要的帮手,父亲不擅交往,出头露面的事就由大哥去做,他周旋在复杂的人事之间,不仅当上了队里的记工员,还当上了大队的民兵连长,经常组织民兵在大队的两所学校举行篮球比赛;比赛那天,老远的人都跑去观看,成为大山里的节日。我读中学那阵,每过些日子,大哥就半夜三更起床,给我送米送粮。我二哥和姐弟结婚,也主要由他操办。兄弟姊妹之间,作为老大,他付出最多。
那年年底和次年春粮出来之前,政府发放救济粮,从东北调运玉米。不少麻布口袋上,都写着这么一句:“送给四川懒汉。”衷心感谢东北人民,但说真的,四川缺粮,真不是懒造成的。
罗家坡痛定思痛,男女老少总动员,日战加夜战,在大河沟上方挖了个盛水十万立方的水库,石堰自上而下,自西向东,延伸到鞍子寺。寨梁上那座沉淀着历史烟云的古碉堡,此前完好无损,修渠时将其拆毁,碎成片石,而今只剩残墙了。
尽管如此,饥饿依然延续。我饿晕死的经历,有好几次。有一次我去街上卖谷糠,卖了谷糠买盐,买火柴,回程途中,下午三四点钟爬到泪潮湾上面的密林里,又饿晕了。天快黑时,成员大公赶场回来,发现了倒在路上的我,把他买的一整瓶醋给我灌下去,我才醒过来。我的中学时代,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我穿着破衣破鞋,大姐二姐千针万线给我扎的新鞋,勾的线衣,我几角钱就卖给人家,为的是填肚子。大哥来学校看我,总让我酸楚,我没钱给他买顿饭吃,尽管他说自己不饿;同时我也不希望亲人看到我的窘迫相。有一次父亲带着弟弟来看我,我借来饭票,给他们一人买了三两,没钱买菜,就吃净饭,弟弟两三口就刨下了肚,说饿,还要吃,父亲把自己碗里的刨给他,他吃得比刨得快,结果弄得父亲几乎连米粒也没沾到。
直到我读高三下期,才把饭吃饱。第一次吃饱饭的那天我印象深刻,美丽的晚霞漫天铺开,我端着碗去食堂,打了三两饭,吃了,感觉比没吃还饿,又打了六两,吃了,肚子还是瘪瘪的,心里隐隐着慌,见旁边窗口卖挂面,又打了三两挂面吃下去,这一下饱了!离上晚自习还有四十多分钟,我独自走出校门,去到河边,坐在遍生的车轴草上。学校在身后,县城在身后,面前的河水,波光潋滟,细浪追逐。我禁不住痛哭流涕。感谢老天,我终于知道肚子吃饱是啥滋味了!
(特邀编辑:王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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