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成哲递了根烟过去，语气中肯凝重地说：“失败了并不可怕。男人不经历失败与苦痛，就不能真正崛起。相信自己，你一直是非常优秀的，这次只是上帝跟你开了个玩笑。人类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界光溜溜地去，功名利禄乃过眼烟云，该去的，不属于你的就去吧，该是你的，你躲也躲不过，”
成哲拍拍李达的肩膀。
“不过，你应该反省总结一下？有什么想法，兄弟一起聊聊。”成哲又坐下。
“事业上倒也过得了这坎，那种经济官僚，我也厌倦了，现在政策鼓励民营企业发展，之于我这样个性的人不如走这条路。只是，在婚姻这一层面上，我不仅戴了绿帽子，我还觉得窝囊啊！一个男人竟然不能留住自己爱的女人……”
停顿，李达狐疑地盯着窗外，“我不缺钱，不缺房、车，不缺文凭、地位，干吗会离开我？难道仅仅是这二年来陪她的时间少了？难道彼此间八年爱情就抵不过一个开车的？她难道不为五岁的女儿想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谁能告诉我？”歇斯底里的李达咆哮着。
成哲知道，他需要这样发泄，需要这种矛盾疑惑的过程，心地才会有所改变的。如果是个成大业的，这种伤痛不妨多来几次也不碍事；人生的悲剧在于人们自我厘定的规则不仅和客观世界相去甚远，而且它只是一种存在巨大漏洞的文本信息，这正是有着完整追求人性的人们所忽视与不愿接受的。知道此，也就理解妻子与人私奔这种冲动，是隐藏在盲目的欲望之后的，它本身就意味着痛苦。然而，在更高的层面分析，有是必然的因果关联。谁叫李达在事业与家庭上不均衡付出时间成本呢？一个极端的获得，必然在另一个极端付出代价，这是天道宇宙规律。
而欲望与冲动是无止尽的，满足总是有限的暂时的，就像后浪推前浪，一种欲望得到了满足，新的欲望随之而起，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也就是永远的存在痛苦，假使欲望完全得以满足，也会体验孤寂、空虚、厌倦的苦痛，因此，人生本是悲剧的。因为人本身是局部的生命形式，如果心智不能沟通宇宙大生命，从宇宙整体层面辩证思考问题，不断提升心灵，改善精神状态，那么永远是不完备的、悲剧性的恶化。
而对这种悲剧无奈的接受，一度成为哲学家们冲刺精神高峰的体验；如果是个尼采的崇拜者，那么，他就会看到阿波罗太阳神在人生的一端发出璀烂的光茫，让人看到永恒的希望。盲目的欲望冲动也会化成力的旋律，在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发酵下，生命就会激荡出波澜壮阔的“超人”壮观。就会踏碎悲痛、孤寂、自卑、迷茫、无望的影子，树起构建强者豪迈、开放、新意、强大的阵容。
成哲知道，人在混浊无措状态时，是最容易选择新道路的。李达只是在人文素养方面欠缺功力罢了，在这个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主导世界，远离上帝关怀后将自我上升为上帝，当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甚嚣尘上不可一世的时候，接继个人理性也崩溃陷入了虚无主义深渊，整个社会精神退化的极致便是和工具理性融为一体，时代备推数理化医工建商，千千万万的人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内心一样的迷茫，精神一样充满不能消止的苦痛。
那些高智商的人杀人与自杀，他们的血泪向赖以生存的社会提出了新的道德伦理与更为深广的精神文化需求。
但是，现有的书本拿不出什么有系统地有说服力有良效的说教。
他们的人文知识的枯萎与无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无助地暴露无遗。
他们个中不乏有人渴望有新的伟大的文艺冲动与开拓实践，但是很快就会被这盲目的传统世俗的强大力量所吞噬，这种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人类可以努力改变的，却任其肆虐、疯长、延续的无知的悲剧。
成哲不禁想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大张竞生教授。这位年青时留学法国Lyon（里昂）大学的哲学博士第一个在中国提倡节育，第一个提倡性学教育，传播性文明，却遭到上至公卿、文氓，下至市井小民的毁谤攻击，甚至拘役，落下悲惨的晚年大陆生活。无独有偶的还有写《毛毛雨》的黎晖、画人体模特儿的刘海粟，共谑称为中国三大“文妖”。
一种先进文明文化的先驱开拓者、传播者却落得如此不公，观近代历史，是非黑白颠倒几乎成了这个历史进步发展的禀性。
无知仗着人多可以指斥先知为无知，将其打倒，甚至消灭干净。而历史在轮转一圈后，先知也将沦落为新无知，古老的价值又将呈现新活力成为先知。
成哲侧身抽着烟，在沉默中幽幽地望着这位落魄的仁兄。
“达兄，如果你放得开的话，我倒想问问你的私生活。”
“私生活？你是指……？”李达疑惑着眼。
“对，就是‘床弟之私’，是否有让对方不如意的？……”“这怎么说呢？”李达那张焦虑抑郁惨白的脸现出了丝许红晕。
“你们之间交合的时间一般是多长？间隔又是多少天？每次她能否被满足？她的欲望是否强烈？”成哲严肃认真地说。
窗外不知何时遮了大片大片的黑云烟，太阳隐没其间。起风了，洗浴间的窗户没关，发出“砰砰”的响声。
“哦，达兄，不如变换一下环境，你不介意吧？”说着，成哲将自己这边的落地灯开亮，将厚重的帷幔拉上，挡住了窗外投入的光线。一下子，屋子变得沉谧起来，李达完全湮没在昏淡的光线中，看不清神态。
“谢谢，”李达当然知道成哲的意思。
“你知道，与你嫂子谈了三年恋爱才结婚，当年就生了李芸。前三年，按步就班，公司、家里两点式生活。每逢节日也去旅游，孩子寄在我父母家里，周日周六就逛逛公园，购购物。性生活一个星期二次左右，每次时间最长也就十几分钟。她也没说什么，温柔贤慧的尽着妻子的责任，日子感觉也不错。
三年后，也就是我升任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时，手头事多了，应酬外事不断，回家次数开始减少，有时为了谈一个项目，在外边一待就是半个月，孩子在幼儿园的接送我就通知我的轿车司机毛东负责，每次出差回来往往疲倦之极，干那事也就几分钟完事了。
可是我跟你嫂子的感情是很深的，八年的爱情啊，还有了女儿李芸，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家就散了，难道，仅仅是性的因素就可以拆散我一手建立的家庭？我很爱你的嫂子啊！
我在外决非拈花惹草之辈，我们的情感到哪里去了呢？那么不经一击，那么脆弱，这世上就更加没有相拉图的什么精神之恋啦！”
李达悲哀地说，那种语气，是那样的绝望，听来让人心碎。
音乐里响起了那英的歌声：你残酷的言语，在耳边呼啸，这一次我决定不逃，就算不懂，和你争吵，也要说清楚谁是主角……如诉如泣，萦绕在黑寂的房间，萦绕在李达孤伤的心灵。
“对于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来说，心灵、精神、情感、性爱从来不是独立状态。肉体的极致性爱能产生情感，情感的极致自然卷入性爱；性爱和谐带来的乐趣享受能导致产生亲密依恋的情感，自然而然的肯定彼此之间的重要性，坚定在一起共同生活的信心，乃至升华成对未来幸福执著的精神有利于心灵的融通。
男女无陌生与否，通过信件或其它方式如E-mail、网上聊天等方式的谈情说爱，也能使人有这种精神上的享受，同时，男女双方是否只有与对方互恋，是否还有其它精神伴侣，或直接的性伙伴，就不得而知，但不能排除，这都不是非合理的。
人人有追求快乐的权利。快乐也是分层次有高低的。性爱是基础，情感是润滑剂，精神是档次，心灵是至境，它们产生的快乐各有不同又相互牵联，四者合一才是较完美的快乐，才有高品质的婚姻。
以往，我们相信精神之恋重于一切，对性乐趣重视得不够。也不排除某种时代因素造成的一些低质量的婚姻，双方总存在着精神上的悬殊，性爱也难以解决这种鸿沟，如文革年代。
可是，你们的婚姻是属于同一品质同一层次的，不存在这种差距。你对性爱了解不够，也缺乏对性爱之于夫妻生活重要性的觉悟，你一味地在世俗的暧昧说法中无所独立思考，你认为你们是有真情感的，是坚不可摧的，性爱满足之于你们的整个婚姻是不足道的一道风景，你们有坚实强大的物质基础，有八年的夫妻感情，还有共同的爱情结晶，总之，是你藐视的东西将你眼中屹立的磐石，伟大的牢不可破的城墙推翻了。
你变得彷徨、疑惑，甚至悲哀、无助，因为，你拿不出解获与拯救心灵的办法。你发现自己光有硕士学历却无法帮助自己胜利越过这道情感之坎，你现在从内心上开始无所适从，甚至相信古人云：女人乃祸水，相信女人本性上的邪恶与自私。”
成哲的情绪一下子涨起来，与其说是同情这位患难仁兄的不幸，更是对这种现象的一种理直气壮的申诉，但是除了惟一的听众李达之外，四周空荡荡的。
屋外，那车辆一样的奔驶，湘江之水一样涌流，鸟儿一样在树枝啾啾歌唱，更谈不上什么共鸣了。
李达怔怔地听着，成哲突然间这种高涨的情绪似乎像一个精神高昂的战士，语言流泄出无穷的力量，眼神透着坚毅的光茫，面部肌肉绷紧着，五官像五根拉紧的弦，等待沉默到极点后就爆发。
这是什么气质？像诗人，略带病态的，澎湃的热情可以点燃一切。不，应该还有点不同，不过他说不上来。
“达兄，人生何处无失意，屡败屡起方男儿。痛苦、悲哀等等，是我们的精神调剂物，它使我们会慢慢清醒起来。我建议你认真看看蔼斯里的书籍，看看张竞生著的《美的生活》、《美的社会组织》、《爱的定则》等书，这对你的知识结构与心灵素养实现东西方文化互补是完全必要的。懂得生活上的快乐主义惟美主义会使你的婚姻生活稳固，懂得浪漫主义，可以使你在情感世界开合自由，乐趣盎然。过去，就是过去式，未来的现在正在进行，切不可太多地沉缅于陈年老酒，要有勇气尝尝自己酿的新酒。”
成哲期望地望着李达。
“哎，说的是理，事实上谈何容易啊！”言语之间，神情冷峻。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成哲不愿打破这种气氛。他知道李达的内心正在经历炼狱般地挣扎，再深的痛苦过去了，也就平静了，重要的要有新的选择新的开创。
时间从身边一分一秒的流过。它当然不知人类内心一直是多么痛苦无望的，但时间也不忘了给人类希望、梦幻的空间。
现在，成哲在祈祷时间，让面前这位痛苦不堪的仁兄早日到达转变的临界点，他相信一个新的快乐的情感空间正等着他去挖掘、塑造。
又一根香烟在成哲深深地吸吮中，痛苦地化为灰烬，烟雾一袅袅，消隐于空。厚颜无耻的人类一边宣称：吸烟有害健康，一边又快乐地将烟粉碎最后化为烟末，它弄不懂人类是这样的自相矛盾，矛盾到自欺欺人的可怕程度，从头到脚，从外到内每一个毛孔、细胞都充满着人类的贪焚、孽欲、迫害、破坏、虚伪，真理似乎等同于矛盾，否则真理永远遥不可及。
香烟落在这般盗窃手里，当然无话可说任人宰割了。成哲想着想着，不觉失笑，很快，他又怀疑自身——人类的一分子——也必然沾有那种习气与禀性，甚至带有宗教决断，自己有着与生俱来的原罪，原罪本来就是宇宙真理的一部分，而在彼岸世界才有永恒荣光。
“你现在精神打击挺大的，咱们暂不谈事业，家庭的事情也到此为止。现在是下午四点钟，我请你去洗桑拿，宽松一下神经，顺便找个文化公园什么的散散心，晚上再扯你卸职的事，”成哲建议道。走至窗前，一把拉开帷幔，光线一下子跑进来，落在李达的面上，有点刺目。
“也好，兄弟们好久没一起消遣了。”李达赞成提议。“我们湘岳市有个很有档次的娱乐公司，集酒吧、桑拿、歌舞、文化沙龙于一体，新闻媒体经常报道，有朋友去过几次，说挺创新的，文化味很足，今天，权当我为北方来的兄弟接风洗尘吧。”李达不失为男子汉一扫刚才的郁抑，洒脱地将手做了一个邀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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