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万物有梦 往事随风 可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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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朗星稀,天地大化。谯生出入梦境,身心俱爽。大师亦欢喜之至,他慈祥地看着谯生,淡淡道:“好了,从此你就可以任意切梦了,相信你自会张弛有度,现在就可以试试,等我一走,再问就来不及咯。”

    的确如此,为免日后无着,谯生遂按方才大师开示,尝试渐渐运行秘笈,梦中化境,果然神奇:

    飞雪挟裹,一片苍茫,近处的画亭和远一些的花木皆有些模糊,一株覆满厚厚积雪的桃树莫名地吸引着谯生,偶尔霏霏清风,它便微微抖动两下,仿佛召唤着什么。凝视着它,谯生目光不觉迷离飘忽,精神也恍惚起来。失去自在,躯体仿佛已融化在雪中,空空如也,唯余一丝魂灵在空中飘荡,漫天飞舞的雪花分明成了春光里的杨花,深情而娇妍。

    和煦的春风吹过来,轻轻的,谯生便与杨花一起飞升了。一条芳草萋萋的小河蜿蜒而过,蒹葭婆娑,雎鸠关关,远山青翠,绿水如鉴。沿着窄窄长长的栈道翔去,尽头泊停着一叶独木舟,一飘落到上面,那舟便已顺流而下,回眸时,渡口的立木上正刻着“桃花津”的字样儿。

    不知何时,小舟停在了一个小村旁。眼前光影陆离,满目葱郁,有华盖般的梧桐、飘逸的垂柳、孤傲的白杨,最多的还是桃树,繁花似锦,碧白红紫,整个村庄都浸润在花香里了。村口有个酒馆,酒旗上写着“桃花坞酒肆”。奇怪的是,肆中空无一人,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谯生径直踱到后院,于一株石榴树下喝道:“拿酒来!”

    不久,木案上竟布满酒菜,还有一坛红布包裹的烧酒。一打开坛口,那酒的香味儿便将人醉倒了。谯生并不多问,身旁有簇拥的杨花,也不感到孤独。石榴树太大了,华盖遮顶,浓荫蔽日。那火红的石榴花一簇一簇的,重重叠叠,似锦如绸,朵朵都瞅着他笑。微风吹过,三两片花瓣悠然而下,落红酒中。一经美酒润泽,榴花慢慢地退了色,竟渐渐化作了片片桃花。

    谯生终于醉倒,连那一丝魂灵也消瘦了,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点点的杨花只能搀扶着他,但依旧能缓缓飞去,清风和畅,不知何之。

    眼前现出一个镇子,车夫熙熙,商贾攘攘,热闹非凡。跨过一座石拱桥,一爿镌着“桃花寨”的客栈映入眼帘。檐雨潺潺,不知何夕,谯生在夜雨的滴嗒声中不觉醒来,窗外漆黑一片,唯见风疾雨骤。身边的杨花皆被淋湿,楚楚地缩成一团,依偎在他的身旁。寒气彻骨,片刻间却有了暖意,身上不知何时敷上了一层厚厚的桃花,馨香润泽,徜徉于湿暖之中,令人疏懒无比。

    一觉醒来,竟又站在了那叶小舟上。谯生划动双桨,小舟顷刻便轻快地滑行在碧波上了。心情极好,欸乃长啸,一时山水荡漾,清渌满目。春风习习,夹岸桃花纷纷落,谢却流水争上船。弃舟登岸,谯生站在了“桃花岛”的牌坊前。

    岛上桃花遍野,莺鸣虫喓,游丝横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桃花仙子正在宫阙前等候,麋鹿也跟着围了上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执其手兮陟空谷,赠我白马与幽兰……

    杨花挟裹着谯生,随风继续飘荡。青山四面,桃花万朵,仿佛皆在呼唤。谯生能听见远方仙子别离的叹息和子规不歇的啼鸣。舟下的水突然暴涨,继而激荡起来,巨浪翻滚,铺天盖地,一条条大鱼从四周袭来,拼命噬咬着小舟。船翻了,谯生跌落水中,就要葬身鱼腹,突然眼前红光一闪,一片桃花轻轻飘落在他身下,鱼和水瞬时不见,脚下现出一条裸露着白沙的河床。

    天空中偶尔落下一两点雨滴,刚触到地面就干涸了。谯生的身边仿佛少了些什么,也轻松许多,魂灵逐渐饱满起来,渐渐生发出熠熠神采和灿灿荣光。远离主人的那片桃花再也难以承受魂灵之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他降落在繁华的“桃花都”前。

    穿过城门,攀上一座高楼,谯生极目远眺,阅尽十里桃花。从此,夜夜笙箫并歌舞,一日散尽十万钱。久之,他终于倦了,想要逃开,推开高楼之窗,登临万丈阳台,凌风凭虚,倏地展翅飞去,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黑洞,等待他的必是碎骨粉身。

    时光如流,却承不住坠落的恐惧,那片即将枯萎的桃花忽地一跃而起,托住谯生向前飞去。一定要带他回桃花岛,这是主人的密令,她已在此等待很久了。谯生知道将去的方向,但来时的路并不可见,昔日的脚印和轨迹一片虚无,即使回去,再走,依旧是初次。也许,这世上并没有回去的路,每一次走都是向前。

    谯生对桃花说,换一个方向吧,我帮你回到家里,你将我送回原点。桃花不语,但谯生分明感到她正在受自己魂灵的指使。桃花的浅红笼漫浸润了谯生渐已融化的魂灵,终于将他幻成了一朵桃花,抑或那片桃花幻成了他。渐渐,一片片曾经夭灼的花瓣次第凋零,缓缓滑落,枝头渐空,也有些花瓣剥落后留下一个个桃实。

    谯生抱紧枝头,不忍落下,可乍暖还寒的乱风还是将其一瓣瓣扯碎,狂风飕飗,飘忽半空,回望轮回,万物混沌一体,漫天飞舞的雪花簌簌洒洒,不知所向,若桃花,若精灵,若红尘……

    从梦境中淡出,谯生这下的确信服了,心情也逐渐释然。这秘笈果然神奇,如此深藏天外的绝学秘笈就这样落到自己身上,除了心怀感激,更多的还有压力。

    大师仿佛完成了一件毕生大事,一身轻松。沉静片刻,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袋来,“里面盛的是曼珠沙华果”,说着,双手庄严地递给谯生,看那神情,这并非只是一袋花果,而更像是一件无比肃穆的托付。

    谯生忙跪下接过,大师轻轻扶起他,和善地叮嘱道:“这花果一共十二粒,寺里还有十二粒,曼珠沙华极难种植,结果儿更难,传承千年,也只攒下这些,你以后除自己使用,还须种植繁衍,但至多不能超过十二粒,倘若用尽,或者花不结果,便会遇到关口,那时,就只能看你的机缘了。从今往后,切梦术就花开两朵、分路东西了,希望你倍加珍惜,并为我本教传承分外担当。一经从房间走出,我便已卸下责任,彻底放下了。”

    谯生静静地听着,大师的声音是那么苍凉,沙哑至而感伤,可知他一生承担多少,又有多少不舍,不为自己,而为寺院,为本教,为广大徒众,如今一旦放下,又有多少失落,多少牵挂,多少不舍!

    天上的星光渐渐淡了,窗外暗蓝的暝色也慢慢褪去,一夜无眠,转眼又是新的一天。扎地大师收拾好东西,面带欢喜,起身告辞。谯生送至门口,大师转身,双手合十道:“谯先生,请留步吧,有缘再会。以后可以试着多活动,相信藏药的神奇,不久您就可以康复了。”大师走了,缓缓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空留下谯生倚门怅惘。

    经过连续治疗,加上体质甚好,谯生恢复得奇迹一般,很快就可以尝试走路了。其间,恰果一直陪在身旁,忙前忙后,老阚、阿辉也出力不少,当然,扎地大师更是起了关键作用,其中细节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董智带着格桑梅朵探望过几次,并带来了不少消息,包括前前后后、左邻右舍的过往,尤其是背后的那些个故事:

    那对英国老夫妇与这块土地渊源颇深,当年来圣湖寻根,天降大雪,不幸遭遇雪崩,幸得喇嘛施救。获救后女子又生了重病,被困玉本寺,扎地大师慈悲为怀,精心医治,终使女子转危为安。作为报答并经大师同意,他们带走了寄养在玉本寺的索朗丹珠,将其送进剑桥大学读书,为了不忘所从何来,还特地给他起了个汉语名字—董智。其间,索朗丹珠遇到了在此学习古典文化的倾城留学生柳叶儿,以及汤谯来此学习文化创意的顺生和学医的端灼灼,并结成好友。

    后来,董智与一位华裔女生结了婚,并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偏巧,那时顺生正陪着女友柳叶儿在同一所医院生产,也生了个女儿。本来端灼灼与顺生相互倾慕,也一直相濡以沫,陡然发生此事,任谁脸上也挂不住,她当即就与顺生闹僵了,随之提前回国。端灼灼是悄悄独自离开的,临走只给顺生留下一张便签,上边就一句话:既然始终都不在乎,何必一直装作深情不移!

    端灼灼的确伤透了心,许仙到底用锥子扎了白素贞,这个负心汉!这些年,除了心有灵犀的情感,尽管没有说破,那些曾经无微不至的眷注皆已付诸东流。雨中彷徨,往事一幕幕划过脑海,记得有次去看望顺生,临别将身上所有的钱一分不剩地都掏给了他,自己还是捡起掉在地上的一镑才上了公交车,甚至强忍内急憋了一路,连上厕所的零钱都没了。自己平时省吃俭用,连着两个月都是半饱,在餐厅,看人家剩下的汉堡硬是馋得不行,如果不是顾忌尊严,都恨不得偷偷拿来吃掉,总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脸上火辣辣,肚子咕咕叫,到底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酸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为了心中那份纯洁的情感,自己心甘情愿卑微如此,可如今,这一切都不在了!

    端灼灼的决绝离去,令顺生始终难以释怀,虽然其中潜藏着难言之隐,可她竟然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不管怎样,他还给端灼灼手机回了短信,也是一句:既然始终都深情不移,何必一直装作不在乎!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底也没盼来想要的回复,顺生心中的那个结终究化成了一道疤。唉,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解释,更何况子虚乌有的东西呢。

    毕业后,董智决定回归故里。妻子另有打算,两人平和分手,两个女儿归了董智,一同回到西藏。董智需要挣钱养家,同时还有梦想追寻,无奈将格桑梅朵留在玉本寺,由扎地大师代为照料,恰果苏巴喜欢绘画,就被送到了成都上学。

    时隔多年,养父母想念孙女,便趁来中国旅行的机会入藏探亲,本来从珠峰已见到格桑梅朵,而且就住在她的帐篷里,可因为相隔日久,孩子的语言服饰和肤色相貌变化太大,竟然未能认出,听说半道上还捎过搭车的恰果苏巴,也是蒙在鼓里,形同陌路,直至来到圣湖,一家人这才聚全,还是赶上了意外,瞧这亲探的!

    眼下,养父母已经回程,格桑梅朵生意离不开,也回了珠峰,临行都捎来了祝福。恰果暂时不回成都,想留下陪伴谯生一段时间,这孩子有情义,天生一副菩萨心肠。

    关于古象雄遗址保护的梦想,董智已和石头儿、扎地大师商量多次,大致拿出了一个规划。他准备最近再去一趟倾城,请在那里工作的顺生帮助看看,毕竟人家是专家,然后就可以报有关部门推进实施了。

    谯生不愿过多牵扯大家的精力,谢过董智后,便请诸位各自去忙,这样,也方便自己着手善后事宜。他想着,一旦条件具备,就尽快返程,反正身体已无大碍。端医生过来查房,谯生顺便提及此事,并询问后期恢复的注意事项。

    端医生一听,当即发了火:“返啥程?你这伤最忌讳乱动,养好了没人留你!恁么多人伺候着,还不放心咋地?都说此间乐不思蜀,这整天美女陪护、大师专治的,医疗条件虽然照高干特护差一点儿,也足够用了。还有,人家董先生连住院费都预付了,还有保险,从哪方面考量都不该急着走,你就别拧巴了!再说,半年后我也休假回汤谯,到时一起走不就行啦,反正到家你也没啥事儿,一个人吃饱全村都不饿了!”

    众人都觉得奇怪,听这话音儿可不光是老乡,反更像家人的嗔怪。倒是老阚一个劲儿使眼色:“人家与谯先生那可是真正的同窗。”边说还边唱了起来,“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

    众人大笑,这个老阚,还扯上梁山伯与祝英台了。恰果不悦,插话打断老阚,也劝谯生好好权衡,治彻底再走。谯生不好拂却众人好意,答应过一段再说,不过,老阚与阿辉过几天可以先走,车修好了,青藏线路好,应该没问题。阿辉有些心事重重,犹豫不决。老阚倒是痛快,说怎么都行,反正谯生在这儿也挺好的。

    晚上,该阿辉看护。等恰果走了,谯生便关上门,看似平淡却又认真地提出一个问题:“阿辉,你心里一定存有啥事儿,咱哥俩儿这么多年,彼此想啥,不用说都能猜出个大概。你是不是还想着贡觉玛之歌呢?我跟你说,真正的贡觉玛之歌来自当惹雍错湖底神殿,说白了就是一个传说,恰果跟我讲过,不要再琢磨那事了。你到底有啥难处,在这天边尘外,如果相信我,就只管讲,也走不了话,别只顾一个人闷着!”

    一语中的,阿辉低头不语,果然是遇到难处了。他心底矛盾重重,纠结不已,想讲出真相,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先是犹犹豫豫闪烁其辞,后又吞吞吐吐面红耳赤,好一阵僵持之后,终究还是道出了其中原委:

    金窝子阡昕文化传播公司对外接触的机会不少,殷牍也因此有机会与市文化局古文化研究会的柳叶儿时常接触,除了业务关联,与原柳副市长曾分管工交行业、阡昕文传又属于金窝子矿不无关系,个中缘由自然心照不宣。

    除工作之外,殷牍还有不少爱好,譬如诗歌和收藏,本来这两个行当风马牛不相及,可到了他这儿竟成了矛盾和谐的统一体,诗、石谐音不说,关键是那个天才梦想:以诗歌为饵,来钓那块心仪很久的玉石—贡觉玛之歌。

    贡觉玛之歌原本挂在石头儿胸前,当年因缘聚会,柳叶儿情不自禁与石头儿共度良宵后,一时情切,便掠去半块,并留言出国回来即物归原主,可等她领着木桃从伦敦回到倾城时,石头儿却早已离开,不知所踪。一开始,柳叶儿还有些伤感,随着天长日久,慢慢也就走了出来,那些过往只能是过往了,玉石榴也无法再还回去,尽管它于石头儿极其重要,本来她也没想去侵占,可终究再会已无因了。

    孑然一身离去,归来已是两人,如果是三人倒也罢了,正因为是两人,所以必须有个交代,否则便不清不楚。柳叶儿特意广而告之,称木桃是自己在英国留学时收养的女儿。而在那些多事之徒看来,这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柳副市长曾私下让人做了亲子鉴定,之后总算踏实了,“违反遗传规律(排除突变因素)”,女儿是清白的。谣言止于智者,而柳叶儿对此却并不知情。

    木桃一天天长大,叛逆性格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虚荣不羁,加上娇惯,不知何时竟养成了“好吃懒做爱打扮、轻浮任性偏执狂”的毛病,经常招蜂引蝶招猫逗狗招惹是非,初中就开始逃学游逛,着实令柳叶儿伤透了脑筋。为了显摆,木桃还把玉石榴要了去,柳叶儿也是溺爱孩子,嗔怪几句便依了她。

    贡觉玛之歌玉石榴的确是个宝物,可惜两半天各一方,这要是合在一起,更是无价之宝啊!如此至宝,岂能错过,殷牍早已盯上了它,一直在精心筹谋,先是设法通过柳会长结识木桃,然后又多方打探弄清玉石榴的来龙去脉,为了将宝贝早日弄到手,甚至还处心积虑谋划了一套无中生有、瞒天过海、树上开花的连环计。

    善于虚与委蛇的殷牍兼任着倾城市诗歌协会秘书长,他以扩大金窝子筹建凤凰湖古文化园影响为由,由阡昕文化传播公司发起并承办了一场赏诗会,邀请各界人士和诗歌爱好者参加,并特意给柳木桃打了电话,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天生具备优秀诗人潜质,加上宝玉通灵,滋养润泽,只要出席,定能斩获大奖。殷牍还以专家的口吻半明半暗地提示柳木桃,选择朗诵仓央嘉措的《十诫诗》,说这首诗非常契合她灵动、清雅而圣洁的高贵气质。

    中秋节那天午后2:00,活动在倾城大酒店会议厅如期举行。与会者来自四面八方,那场面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时间,搔首弄姿的多情女、故作深沉的气质男、指点江山长发飘逸的无性者左顾右盼、人欢马叫、喧喧其中,而评委则或正襟危坐,或闭目养神,单看容止场景,便可毫无疑义地断定,这绝对是一场本宇宙最为公平的赛事了。

    吉时已到,主持登台,光聚灯移,诸神归位,整个大厅顷刻鸦雀无声,一场大戏即将开演……

    哎—各位看官端坐正庭,听俺来为恁诉衷情。心事如海也可度,万物能解一梦中。回首婆娑恁就忘掉吧,多少古今都随了风。清静无为方为上,梦里再好终须醒。常言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白发生。天若有情万物绿,人若有情多飘零。人都说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却听得剑门关外雨霖铃。一旦那花钿委地无人收,到头来晓风残月可怎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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