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爷是我们家不可取代的骄傲,思量起来,原因很像因为他是东京人。东京的繁华,令人终生仰慕。但当姥爷过世之后,回顾他一生的时候,我才发现,使我们骄傲的,并不因姥爷是东京人,而是他本人的一生。他活得十分机巧超然。属于姥爷的人生河流,曲弯伸缩,仿佛不受自然的约束,无论世间如何风风雨雨,它都那么尽心可意地汩汩流淌。我思量,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比常人值得记叙。
姥爷的一生,主要是玩——斗鸡。
等我长大到能阅《左传》时,发现其中有“季之鸡斗,季氏介其鸡,氏为金距”的文字和《国策》上有“去筑弹瑟,斗鸡走犬”的记载那一刻,我知道斗鸡在这块土地上有了两千六百多年的历史,因此也就固执地认为,谁也不该将我姥爷视为凡人,他当属人中之杰才是。
姥爷斗鸡是从清末开始的,那时候,老姥爷三十几岁,姥爷十几岁。老姥爷已经有了近十年的斗鸡生涯,每逢斗鸡,都要将姥爷带去,让姥爷从中取乐。
记得那年,春暖得早,新年一过,孩娃们就发现各家门口的草粪下,已经有了稚嫩的黄芽,对大人惊呼着:“暖和了,你看——暖和了!”到正月初八,果真就有人把棉袄脱下。那个时候,佛教、道教在东京已经十分兴盛,寺、庙、庵、阁遍布城里,各行各业先祖的岁祭,也闹得很为红火。庙会也开始在乡郊昌盛起来。如三月二十八的东岳庙会,五月十三的关帝庙会,五月二十八和十月初一的城隍庙会等,规模宏大,香火极旺。还有腊月二十纪念祖师爷的鲁班庙会,铜匠、铁匠、锡匠二月初五的老君堂庙会,剃头业七月十三的罗祖庙会……这些庙会,也都声势浩大,远近闻名。庙会时,东京的斗鸡帮,差不多都要相约前往,为庙会斗鸡增乐。
一年四季连续不断的庙会,最具有影响的,莫过于边村庙会了。边村,位于京城正东八里外,走出护城大堤看到一片灰黑村落,这便是有名的边村。在村北的田野里,有一棵年逾百龄、二人合抱不拢的大杨树。树大召仙,村里人每遇头疼脑热,或其他疑难症状,都要求告仙爷医治,吃些巫神在杨树下胡诌的草药膏散。有时也难免灵验一个。病好了,更要四方传播说圣。其实,这里并无庙宇,大杨树上挂有一条条红布、黄布,日夜随风招展,像旗帜样猎猎作响,上书的“心诚则灵”和“普救众生”字样,便是庙宇的唯一标志。这是边村庙会形成的最初开端。为什么小小边村,能形成东京最负盛名的庙会?考究起来,怕一是因为会期适中,新年刚过,人闲且有钱;二是因为地址适中,离东京几里之遥,市民们步行也易到达;三是因为庙会内容丰富,城乡物资交流方便。
庙会一般三日,初七为头会;初八是老仙爷的生日,为正会;初九为末会。边村庙会,东京斗鸡帮是每年必到的。这一年,姥爷家的生意已经十分衰落。老姥爷年前倾本到苏州购了一批用五个骡马拖回的南绸和绣品,未到徐州,就遭了响马抢劫,差点连性命也丢在荒郊野外。他人虽生还了,但开春经商,就必须借债做本。老姥爷的新年,可想是过得极其郁闷,初一刚过,他就盼着到初八,抱着斗鸡去边村散散心。初七这天,他在家调理了一天鸡子,到了初八,太阳刚刚从城东透出红光,就吃了早饭,叫了辆人力车,把鸡子抱在怀里,带上我姥爷,朝边村庙会赶去了。从东京通往边村的曹门、宋门两条大道上,大马车、手推车和赶脚的小毛驴,分三路同行,接连不断。地步儿行走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还穿着没舍得弄脏的过年新衣,楚楚衣冠,浓浓兴致。我姥爷和老姥爷的人力车,夹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着日光,徐徐地走着。这一刻,该是我姥爷最快乐的时候,和鸡子并列偎在父亲怀中,瓜皮黑帽上的红穗儿坠在肩上,风中柳枝样摆动着,满脸都是惊奇和快乐。登上城东大堤时,在车上可以看到各路人马,像水样朝边村流动。天碧净碧净。日光像金粉般洒在人背上。大堤下的小麦地,被大雪润了一冬,这会儿透着湖水一样的绿色。堤上的杨树,已经生出了豆似的红苞,只要不来倒春寒,不几日就会满天飘絮了。空气格外的清新,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几里。早起五更从朱仙镇、陈留、中牟、杞县、兰封、考城、民权、通许、尉氏及黄河北岸的封丘和长恒等地赶来的人们,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衔接不断地在田野小路上拧成一条黑线,朝着边村伸过去。
姥爷和老姥爷到边村头上,车子已经不能行动,就向车主付了制钱,朝庙会挤过去。穿过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阔地里,那里已经人声鼎沸了。以大杨树为中心,树下是男女神徒,黑鸦鸦跪了一片;几个跳大神的婆娘边唱边舞;求医的人把一支一支的香烧得树下青烟升腾;杨树枝像燃在火中似的。远处的东南两面,是商贾用地,经营有鞋帽杂什、布匹百货、干鲜果品、猪马牛羊、乡土特产、新旧家具;再远就是卖茶的、卖酒的、卖饭的、卖烟的、卖药的、卖唱的、卖艺的、说书的、相面的、耍猴的、算卦的、拉洋片的、变戏法的,七七八八,摊摊接连,拥挤不堪,人山人海,一望无际。支起来的白布棚子,高高低低,悬着各色招牌,“贺记小吃”、“兰州拉面”……字写得规范正宗,大都透着王羲之的风骨。大杨树的西面,有一片广场,对角搭起三座高台。各高台两侧,均垒有八字看台,皆用苇席搭了顶盖;台子前,架了大檩作凳,从前向后,慢慢高起。这“品”形的三个台上,有三个梨园班子在唱对台戏。一家唱的是《桑园会》,一家唱的是《骂庞涓》,一家唱的是《青铜山》。三个戏班都是东京名派,台下看客数量相差无几。不过要仔细分辨时,会发现离大杨树近些的戏台下,看客们都竖耳静听,多有目瞪口呆之状。这是有名的“八岁红”的班子,《青铜山》正是八岁红的拿手好戏。大杨树的正北面,相比之下人虽少些,但那里的人,围成的圈子,仍然是三层里,三层外,水泄不通。那里是每年专设的斗鸡场地。人圈下,偌大一块凹地,内里整得十分平坦,呈长圆形状。两只鸡子正在坑中斗着,其间烧了一炷细香,用以计时,每烧完一炷为一局。
我姥爷跟在老姥爷身后,席地坐在那坑的最边沿,鸡子站在面前。老姥爷这一晌一直不曾言语,面色如土,眼睛瞪得滚圆,注视着池中鸡子的一招一式。在姥爷两侧,还有几个和老姥爷一样面如灰土的人,面前也都立了鸡,他们都是等着下池相斗的鸡主。
东京斗鸡,也和人是一样,根据鸡子繁衍的血缘,鸡主们分成“罩派”。一种血统,称为一罩,每罩鸡各有自家的主持。由鸡而人,渐渐形成了人的派系。罩派之间,过斗不过鸡,有严格定规:鸡子可以相互斗死,但决不能相互交换,更不能彼此交配繁殖;而同一罩派,鸡子可以互相赠送,但决然不能相斗。听我姥爷说,东京斗鸡分为四个派别:即北罩派、西罩派、东罩派和南罩派。各罩派的鸡子,分别特色鲜明,势均力敌,相斗了百余年,并没分出高下。老姥爷家住在东京城西,喂的是西罩派的鸡种,长相细腻,躯体灵巧,善于跳啄。他的对手是南罩派里的钱庄老板,姓方,也是世代喂养斗鸡之家。方老板的鸡,骨骼坚实,出击有力,两家是常年敌手,有时彼败,有时此败,有时胜负不分。今天这场斗鸡,是我老姥爷去约方老板的。商约时,老姥爷还在钱庄老板家吃了一餐饭,回去时,因酒喝多了,老姥爷整整睡了一天。起了床,饭也不吃,就去调理鸡子。一连几天,老姥爷都有些神不守舍,一看到鸡子,脸色立马变颜。以前他不是这样。有时明知鸡的精神不好,开斗必输,他还依然笑眯眯地,让鸡子去斗,直斗得鸡头流血,真正输了,才肯作罢。可今日不同。老姥爷的鸡子很有精神,站在那里,两腿杆直,头高高昂着,似乎急不可耐。这是鸡胜的前兆,根据往日斗鸡经验,只要老姥爷的鸡子斗前头能久昂,相斗多半就可得胜。这一点,老姥爷很是心中有数。然而这一天他脸上始终不肯开朗。
姥爷说,老姥爷和方老板开斗是在午时。其时,太阳已移至正顶,显得十分温暖,黄光如温水一样流淌在庙会各处。梨园班子的第一场大戏都临近剧终,掌班的班主都在唱着压台戏,紧锣密鼓,弦声悠扬。各类买卖生意都正处火口,吆喝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尤其卖饭的到了这个时候,把平生力气都用在了嗓眼上:“该吃饭喽——包子啊——羊肉馅儿——”,“拉面拉面拉面——正宗的兰州拉面!”那声音高低有致,长短有节。就这个时候,老姥爷的鸡子开斗了。它等老姥爷一把它放入斗场,爪就首先扎进地里,瞪着方老板的鸡子。老姥爷的鸡子多是红毛,在日光里闪着一种暗亮。方老板的鸡子,红毛杂黄,与日光相映,则显得温和一些。两只鸡子离开主人,相距一尺余远,各不相让地瞪着眼睛,狠狠地盯了一阵。老姥爷的红毛鸡,突然一个蹬腿上跳,腾在空中,一下就啄住了方老板杂毛鸡的冠儿,用力朝地上一按,虽没按倒,却一下把鸡冠啄破了。方老板蹲在鸡后,脸上黄一下。第一个回合就伤了鸡首,这最容易挫退鸡的锐气。好在这两只鸡子,已不是第一次相斗,双方都很稔熟,不然的话,杂毛鸡也许真的会朝主人退去。
鸡坑沿的看客,站久了,有了厌烦,有的已去买饭吃了,红毛鸡这一出击,显得利索勇猛,出人意料,一下就又把人给稳在了看位上。接下去,杂毛鸡虽没败退,似乎有些目眩,红毛鸡后边的三次出击,都没能躲过,最后终于以败下告为一局。
双方都将斗鸡收回进行擦洗。
老姥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血色。然而第二局,杂毛鸡从方老板手下出来时,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似的,显得十分灵巧。红毛鸡一局得胜,更是一攻再攻,十分主动。杂毛鸡不知怎的,竟能次次躲过,左跳右闪,以守为攻。只在香将尽时,方老板的杂毛看红毛力气减了,出其不意,从红毛头下啄了一口,然后猛地一扭,就把红毛掀翻在地,两腿向上,并用嘴死死按着红毛头部,使其终不能翻过身来。这一局老姥爷的红毛鸡算是输了。
其实,骨傲是鸡的魂灵。倘若斗鸡没有一副傲骨,是一吃亏就要败阵的。后来,姥爷回忆起那场斗鸡,说红毛鸡就恰巧输在骨傲上。红毛鸡傲气太足了,第三局本应稳阵相斗,待机进攻,然而上局输了,激怒了它,第三局一开始,它就和第一、二局一样,频频出击,虽然也多次啄到杂毛要害,却终因出击过多,内耗过大,嘴上少了凶气,不能置杂毛于死地。然杂毛出击少,节力多,每得嘴一次,都咬住不放,最后终于胜了残盘……
方老板把杂毛从斗场抱走了。
我老姥爷面上失血一样,又黄又白,站在红毛鸡后没有动。
红毛鸡头上的血,雨滴样从脖子朝下流。有一滴糊着了眼睛,它甩甩头,怔了一会儿,转过身子,羞愧地瞅着主人。
老姥爷依旧没有动,有两滴泪,含在他的眼角上。
姥爷从坑沿过来,拉着父亲的手。
看看我姥爷,又看看红毛鸡,老姥爷的泪就落在了地面的鸡血上。
红毛鸡朝前走了几步,卧在老姥爷的脚下不动了。
终于,老姥爷弯下身去,一手抱起我姥爷,一手抱起红毛斗鸡,走出了斗鸡场。
老姥爷因为这场斗鸡,从此完结了他的一生。离开斗鸡场,他用一桶井水,认真给红毛鸡擦洗一遍,又给我姥爷买了吃喝,就把姥爷和斗鸡引到庙会边上,叫来一辆人力车,先向车主嘱托几句,又对我姥爷说,他留下有点事,让姥爷和鸡先回去,那辆新制的人力车就从庙会把我姥爷和红毛鸡拉回东京了。
一路上,风景很好。护城堤上偶尔有一群回城的青年男女,相跟着,同唱刚听来的戏,调儿东倒西歪,声音在空中滑翔。麻雀一团一团,在树上啁啾成一锅开水,姥爷的人力车从树下跑过时,就把屎屙在车杆上和车主的肩头上。大堤下的小麦田,被赶庙会走捷径的人踩出了一条一条小路。苗倒了,翻出叶背上的白色像飘在青水面的白带子。车子离开庙会很远,直到东京的城墙下,还能依稀听见边村里的叫卖声和戏班子的唤嗓声。
老姥爷没有回东京。从此再也没回。边村那里离黄河很近……
到正月初九,姥爷和母亲一道去马道街的“达宏绸行”寻老姥爷时,才知道老姥爷把绸行这三间门面瓦屋输给了钱庄的方老板;才知道他们昨日的那场斗鸡,是一场赌斗,方老板压了二百两银子,老姥爷压了绸行的三间房。
二
在我姥爷家里,景况真是势随鸡走。老姥爷一场斗鸡输了,标志了家景的彻底没落:生意的门面房子没有了,一切就得从头起步。马道街是什么地场?东京的黄金之地!任何一个东京商人,若不能在马道街找到房子,那你的生意要发就必须付出成倍的气力。姥爷年幼,老姥姥又是守家女人,哪还有经商的气力?日子能过得顺溜也就不错了。
正月十五,是个小年,东京习俗,大年不圆小年圆。一般在外之人,十五都要赶回家里团圆。十四晚上,各户依例都吃团圆饺子,老姥姥在馅里放了很多鲜肉,一气儿包了满满两个高粱顶秆编的大盘儿,水滚着,不下锅,直到东京各户都放完小年鞭,又吃饱喝足,孩娃都上街疯闹市,才在屋里张望一眼空落落的大门口,令我姥爷放了几个响炮,把一碗饺子下进锅里,让他独自吃了。老姥姥没有吃。
十五,老姥姥张望了一天大门口。入夜时,月亮升上来得格外早,她和我姥爷,俩人胡乱吃了几口,就一道出了家门。
姥爷家住在州桥西的第二道巷子,离州桥百步之遥。州桥在清末时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遗址。那桥建于唐中公元七八零至七八三年间,时称汴州桥,五代称汴桥,北宋时改为天汉桥,又名御桥。梁山泊好汉杨志卖刀就是在这里。当时州桥南北临街,买卖白天尚好,入夜更热闹非凡,直至三更不散,是东京有名的州桥夜市。桥南建有明月楼,望月时,登楼临水,能赏到绝妙景观。可惜明朝末年,桥毁于黄流水患,“州桥明月”也只余一句空话。那一夜,给我姥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老姥姥牵着他的手,站在州桥路口,把目光搁在东去的大道上。
老姥爷就是从这儿向东去的,走出宋门,到了边村,就永不回头了。
月亮银盘似的挂在天东的城外,道两旁的国槐树在风中摇摇摆摆,倒在马路上的暗影,像水纹一样荡动着,很清冷。远处谁家不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和十五天前除夕夜比较起来,完全成了大年的尾声。过了十五,新的一年劳作就要开始了,生计就要安排了,人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惆怅来。何况州桥那里,空空无人,路口又几面来风,老姥姥心中的凄凉,自不消说。
“冷……”姥爷打着抖。
老姥姥搓着他的手,把目光从大道上收回来,狠狠地道:“你爹他死在城外了,好毒的心,真舍得丢下咱娘儿俩。死!死!死了还把绸行输给方老板,输了还把妻儿舍离掉……”说着,老姥姥就蹲下哭起来,抱着儿子的腰,颤得很厉害。
“你爹真的走了……以后家就靠你了,娘供你读书。你一定要上进!要把绸行赎回来……那是咱家的命根呀,没有绸行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儿……”
说着,哭着,老姥姥又跪在了姥爷面前,把他的身子摇得前栽后倒。
姥爷不言不语。已经临近深夜,他觉得身子冻木了。
“你咋不说话呀儿……清本,你说话清本,你说你一定要把绸行赎回来……”
像是被娘摇醒了,姥爷在月光中望着泪水涟涟的娘,默了一会儿道:“走吧,娘……真冷……”
老姥姥突然不哭了。她没有听到孩娃说那句“我一定把绸行赎回来”的话,一丝凉意就从心底生了出来。她感到一种失望,一种大失望。她似乎骤然间对今后的生计悟透了什么,苍冷的感觉摄住了她的心。她盯住自己的孩娃,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月光像水样,洒在姥爷那还稚嫩的脸上,鼻子投下的阴影,把他的上挑的嘴角遮住了。老姥姥仔细盯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姥爷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娃儿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牵着我姥爷的手,离开州桥回家了。
来天一早,红毛鸡从圈里跳出来寻食吃,把厨房案桌上的碗蹬打了,碎得四分五裂。老姥姥操起面杖:“我叫你吃——你把绸行给我吐出来!”话起杖落,一下打在鸡腿上。红毛鸡惨叫一声,从案面桌上跌下,立时左腿就起了一个红肿血包,卧在地上不动了。那景象十分可怜,鸡泪再一次从眼里滚落在地上。老姥姥对鸡是彻底没有感情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走两步,上前抓起红毛鸡,一下就从厨房摔出去。尽管红毛鸡张开翅膀,像鸟那样扇动了几下,还是实实在在如一团死肉撞在了地面上。
老姥姥对丈夫、对绸行的情感,都在这一摔中失去了。鸡子先还在地上抖了几下,后来,终于不再挣动。
鸡死了。
老姥姥此时感到心里一阵多日都不曾有过的轻松,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一动不动的红毛鸡,脸上木然的表情开始变得毅然而又坚定,仿佛这一刻,她和什么决裂了,有了新的选择。
当她转身要走时,突然发现儿子站在门口,赤条条的,冻得满身青紫,望着死去的鸡子,眼里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回去!”
姥爷不动,依旧盯着红毛鸡。
老姥姥瞟死鸡子一眼。
“冻死你……和你爹一样的不争气,娘死了你也不会落泪的。”
她回了厨房屋。
姥爷光身出来把红毛鸡抱进屋里,鸡身上的温热暖着他的冷身子。
事情前后就是这样,老姥姥万也不会料到,从边村庙会开始,不足满月的光阴,斗鸡引起家境的变故,在姥爷脸上看似平静,其实在他深层的心处,引起了浩瀚大波,命定了他一生和斗鸡割不断的丝连。出了正月,东京乡郊的庄稼人,其实还在闲着,只是京城中的居民们,开始了自己的作业。商贾们要借这个机会,准备开春时的生意。居民小户的买卖,也要趁农闲,庄稼人多要进京逛逛之机,把他们腰袋和叉褡中的制钱多挣出几个,于是都显得十分忙乎。
日子要过,光景必须一天一天地打发。昔日富家商人的悠闲岁月,从此一去不返了。东京的日月,和乡野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里没有不花钱的事情。吃水要钱,没有一个铜板,乡下人决然不会把从城外推来的甜水给你倒下一桶;烧柴要钱,柴市上的卖柴汉斤斤计较,买一捆柴禾,少了半文,他都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担柴禾挑了多远路”。其他油、盐、酱、醋,就更不必说了。到处都是花钱的地场。如果再有个头疼脑热,去请请郎中,跑一趟“同仁堂药店”,那就更叫人感到日子窘迫,岁月艰难,更加感到对“达宏绸行”的怀念。
所幸的是,老姥姥做姑娘时,心灵手巧,尤其针钱女红,拿得起,放得下,靠着这手针线活和东京小户商家养就的勤俭,才终于能在典当了一部分家财以后,勉强维持出一个有几分样儿的小康日子。然景况总是令人伤心,姥爷的作为过分让老姥姥劳神儿。
私塾的学费是卖了一张檀木桌子才交的。姥爷的书看去读得也十分勤恳,吃过饭,说声“娘,我读书去了”,就夹着书本离了家,且常常到落暮时才回,说是在学堂背诵课文,或写毛笔楷字。可到二月底,老姥姥在相国寺商场卖自己的针线活儿,碰到学堂教国文的先生,陪着妻子到行市上给婴娃买春帽,先生却冲老姥姥说:清本为何交了学钱,又二十来天不进学堂念书?
老姥姥懵懂了。
“没去?去了呀!”
“去了?没呀!”
于是,老姥姥留了心。
这天,吃罢了早饭,姥爷说读书去了,推门一走,老姥姥就尾随其后,有十几步远,若即若离。到州桥遗址,姥爷朝学堂方向只望了一眼,便车转身子,沿着一条狭小胡同,不慌不忙,向正西走过去。约走一里半路,到了延庆观,他四下打量一阵,一纵身,越墙进了延庆观的后院。
延庆观原是道教圣地,是为了纪念“全真教”先祖王诘营造的。后几经黄河冲击,观中的楼台殿阁几乎全部倒塌,仅留下一座孤寒的玉皇阁,也已十分破烂,将倒不倒。因为寒烂,少有人管,这就成全了我姥爷。
老姥姥把脸贴在墙缝上,她看见玉皇阁后有一间小庙房,房上的瓦都已破碎歪斜,瓦缝中过了冬天的干草,旗杆样竖在那儿。房是破了,但门窗还齐全。我姥爷跳过院墙,在那窗台上抓了一把高粱,撒在门口,然后推开庙屋门,一只红毛斗鸡就从屋里出来,看我姥爷几眼,很古怪地“咕咕”几声,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啄吃高粱。老姥姥那时并不老,才三十几岁,她一眼就认出那只斗鸡正是她打死的、输了她家绸行的红毛。
原来鸡还活着……
那天,她亲眼看着死了的红毛,被清本抱着送到西罩派的鸡把式家里了。没想到它不仅活着,儿子耽误学业也竟是为了它。老姥姥觉得有团棉絮似的气儿憋在胸口上,她想抱着啥儿大哭一场。丈夫为斗鸡去了,把希望搁在清本的学业上,没想清本小小年纪,竟也玩开了斗鸡。老姥姥绕道朝延庆观的后门走过去。
姥爷等鸡子吃饱了,弄来半碗清水让鸡喝了几口,就拿起藏在一棵树下的鸡鞭,赶着红毛出观了。赶鸡是一种训练,行话叫“撵鸡”。鸡前人后,速度由慢到快,主要是练鸡的腿功。撵鸡有其自己的章程,鞭子是系在小棍上的布条,只在鸡头上摇晃,并不真的抽打。这些我姥爷那时都已十分明悉。他一切都尽力照着撵鸡的习规,离鸡一两步远,走路碎步高抬,以免影响鸡子高脚走路的跳力。走出延庆观后门,他在鸡头上扬了扬鞭子,红毛开始跑起来。
姥爷紧跟着。
“清本——你站住!”
怔一下,姥爷收住步子,转过身脸就白了。
鸡子还在跑。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敢瞒着娘来养鸡啦!”
姥爷勾下头,盯着门口的青砖地。
“说!你是不是天天到这来?”
姥爷望了望站住步的鸡。
“不……是,是上完学……”
啪!老姥姥打了姥爷一耳光。
“还嘴硬……说你这些天到底都干啥儿了。”
红毛等不到主人,又调头走回来。
“我……”姥爷说,“斗鸡……”
“在哪?!”
“包府坑边……”
“和谁?”
“方明。”
“谁?”
“方老板家大少爷。”
老姥姥脸青了。
“方老板……死东西,你还和方老板家扯不断!你想把家里房子也斗进去呀。说,说呀死东西。”
姥爷闭了一会儿嘴。红毛鸡站到他腿边。
“我要、要把绸行赢回来……”
老姥姥猛地哭了。哭得很没头绪,不知是为了姥爷没出息哭的,还是为了姥爷有志气哭的。心里憋着的那团闷气,这一哭尽散了。她问姥爷从哪弄的高粱,姥爷说是拿她给的零食钱买的,老姥姥又哭得一气儿不接一气儿。
三
辛亥革命前夕,东京也有了动乱,很多学堂都追随进步,并不真的坐读四书五经。一九〇六年,东京演武厅的武备学堂,选派了五十名学员赴日本留学,广东香山大名鼎鼎的孙先生还在日本国的东京接见了他们,说直、鲁、豫三省的人,忠诚、朴实、勇敢,多是豪杰之士,希望他们能加入同盟会。后来,他们中间,果真有十七名志士参加了同盟会。此事在东京学堂引起轩然大波,有的学堂干脆停了课业,有的私塾先生,说学生们无法无天,索性不再教授。我姥爷倒因此得了个干净,彻底地退出学堂,终日一字不写,一文不读,致志于斗鸡玩乐。父亲留下的红毛鸡已经死去,他找西罩派的老把式,讨来一只杂色的,毛虽不纯,红、黄、黑、白,四种颜色都有一些,花花叉叉,看久了,眼前发晕,但鸡的斗口、腿功都还可以。
老姥姥是一日老似一日,守寡的生活,四十岁就在她头上折磨出了白发。岁月就是这样,总要把有些事情从记忆中淘汰,连老姥爷输掉绸行那样的事,她也很少提起了,终日坐在窗光下,做乡下娃儿穿的虎头靴、耳风帽、暖手袖什么的。
清晨的时候,东京常常有大雾罩着,街道巷子里,盛满了流动的水烟。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裹着夜间余下的凉意。市民们都还没有起床,只有淘大粪和卖水的乡下人,早早地在街巷上走动。掏粪的并不讲话,每到一户,自管自地推门进去挖淘。卖水的则不同,一到巷口,把水车一扎,就扯起嗓子叫:
“水来啦——谁家要甜水——”
这个时候,姥爷被唤醒了,忙忙慌慌爬起床来,从鸡圈赶出四色鸡,揉着眼睛,到水车边上,瞪一眼卖水的老汉。
“吵啥儿呀,烦人。乡下的大嗓子,把东京都吵陷了。”
卖水汉还他一眼。
“不吵?不吵你们就喝东京的老碱水吧,我还懒得送哩。”
姥爷不再说啥,扬起鸡鞭,“走!”就从州桥一拐,赶着鸡往包府坑去了。前边大雾里,他看到一个人在用力推着什么,探头一看,臭气从雾里沿着鼻孔一下走进他的肺中,新鲜空气立马变得又腥又臭。
“粪车还不走到边上呀,这是东京,可不是你们乡下。”
推粪车的立刻把车子推到路边。
姥爷的嘴,一向很少闲过,见个人总要说些话。到包府坑边上,那儿撵鸡的人一个挨着一个,他更加说得口若悬河。
包府坑,原是府衙遗址,有一百八十三人在这儿坐府,唯包拯在国民心中留下印记。昔日宏大的府衙,一次一次地被黄水淹没,只留下一个庞大湖泊。为了纪念包大人,东京人将此湖叫做包公湖。因中原少湖多坑,有人又叫它包府坑。这里有包大人倒坐南衙的故事,有死包拯铡掉活奸人的传说,水明如镜,空气清新,东京很多舞剑弄拳之人,早晨往这里云集。斗鸡的自然不会错过这块秀地,尤其西南两罩的斗鸡,距离较近,每早必到。姥爷跟在四色鸡后边,和南罩派的一个老鸡把式并着肩,碎步沿湖边跑得很快。
“清本,你这么个年纪就玩斗鸡呀?”
“斗鸡叫人上瘾哩。”
“总归不是正事。”
“啥正啥不正,玩嘛。”
湖水上的雾气,白浓浓的,在岸上看不见水面。远处城墙上,不见人影,但从那里传来的练嗓的戏音,非常清晰甜润,仿佛是在雾里过滤了才显得这样。正值仲春,岸边的柳树都鼓胀得异常饱满,芽叶上噙着细密的水粒。跑步弄拳的,各行其是,见面互不招呼,只有同行撞上才会点头问好。绕湖撵鸡半周时,南罩的把式,碰上了往回撵的方老板。他已经很老了,六十多岁,下巴上的胡子系着雾水珠。
“方老板这么早?”把式问。
方老板笑了笑。
“后几天要到相国寺和东罩斗一场。”
“闲斗?”
“压一点。”
“大注?”
“不算小。”
这么几句,便擦肩过去了。我姥爷回头看了看方老板,眼里的光很杂乱,有忌有恨。自“达宏绸行”输给方老板后,方老板一边开着自己的钱庄,一边改“达宏绸行”为“泰安店”,由儿子经营金银首饰,并请了个银匠,在屋里铸造。生意是独家,本大利大,都说方老板早就腰缠万贯,在乡下老家置了很多田地,盖了很多房屋。自此后,他斗鸡从未闲斗过,一向都是压下很大的赌注,一般斗鸡家都不敢和他碰面。这些情况,姥爷全都知道。他很早就想和方老板斗一场,可惜自己没有赌注可压,只好作罢。但他时常去观看方老板的斗鸡阵,并觉察到方老板的纯红斗鸡,斗得很机智,常常是输一局,而赢后两局。东京斗客很少能够赢下他。姥爷曾多次打听过方老板斗鸡的喂训方法,以求找到其中奥秘,但都说方老板喂鸡时从不让人看见,训鸡一般也是在自家的小院里,墙高门小,外人根本看不到的,只是每日撵鸡时,他才把斗鸡赶出来。后天方老板又要斗鸡了,敌手是“满家旗兵营”的人,一辈子享受“马甲钱”,无事可做,就牵狗驾鹰,玩鸡斗赌,提鸟笼,坐茶馆,对斗鸡很有研究。这些满蒙贵族,虽早就没了身价,但养训斗鸡的绝艺是掌在手里的,由此可想,这场斗鸡是一场恶仗,赌注不是房产宅地也是金银宝物。
方老板走了,我姥爷生出了很多诡秘的想法。往前走了几步,对南罩派的老把式说,肚子不舒畅,就回身赶着鸡子往延庆观的方向去了。
方老板家住在城墙南门下,那儿有很大一个宅院,房是两层,下层砖石结构,上层是纯木结构。房子极为古朴沉稳。楼后是一个大院,有很多树木花草,甬路上铺的是花白鹅卵石,两旁栽有冬青和小柏。这个季节,花都在蕾期,没有开放,但树、草却十分葱郁。那宅子的后院在古城墙下。靠城墙一边,还设了一个芦苇扎成的圈子。站在城墙上,找好视角就可以看清后院的一切。方老板当然不知道,这天我姥爷就躲在城墙上。
雾退的时候,方老板回来了。他把鸡赶在后院苇扎内的鸡罩里休息了一会儿,给鸡上了水,到半晌时分,又把红鸡放出来,在后院散了风;午时,喂了饱食,让鸡围食瓢进行了瓢功训练。一切都是各罩通用的方法:跳瓢、跑瓢、转瓢。尔后,将鸡抱入罩内再休息。后晌日斜时分,方老板又让鸡子出来散了风,在散风中又进行了遛鸡,使鸡既不大跑,也不站立不动,这样一直匀速遛到日落时辰。
我姥爷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土楼顶,缩着身子,察看了一天,方老板训鸡的方法姥爷全都看到了。没新鲜招儿。这使姥爷有几分失望。太阳已经差不多全部西沉,城墙上的古砖有了一层暗红的颜色,宽阔的城墙顶上,长满了绿汪汪的蒿草。温热的草腥味,在晚风中一阵一阵扑进姥爷的鼻子。他冷丁儿觉得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可正当他想走下土楼时,方老板忽然又进了后院。他没有径直去鸡罩,而是站在院当央,朝城墙上打量着。
姥爷缩着身子不动了。
过一会儿,方老板走进苇扎圈里动作几下,放出来几只斗鸡,大的,小的,都是杂色。这群鸡子围着方老板旋成圈子,然后,他把怀里抱着的纯毛红鸡放在了斗鸡圈子内。
奇景来了。
那几只斗鸡,并不相互争斗,而是齐着心力,飞的飞,跳的跳,一起朝红毛斗鸡攻过去。笨拙的,灵巧的,各有自己的招数,红毛鸡纵是如何机智,也难斗过几只鸡的进攻,所以,红毛鸡看见群鸡群啄,压根就没还嘴之意,而是东躲西闪,当飞则飞,当跃则跃。躲过这一只,忙躲那一只,蹦蹦跳跳,起起落落,这么过了一阵,力气衰了,或错了阵法,就有鸡啄到了它的实在处,把它按倒。在这一刻,方老板上前一步,把群鸡赶开,抱起红毛,把它放进罩围里安歇了。接下,方老板走出来,拿着鸡鞭,赶着鸡群,快步在后院跑了一圈。鸡群本来已斗过一局,加上又猛跑这阵,个个都力气不支,就在这关键当口,方老板猛地把歇过气儿的红毛鸡从罩里撒出来,两军对阵,鸡群疲惫不堪,红毛却分外精神。它并不等群鸡喘过气来,上前就迎着靠前的一只狠啄狠摔。鸡群本来被主人赶得头晕目眩,又冷不丁儿遇上强攻,一时都呆着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红毛把那只鸡斗败在地。其间,也有醒过神儿的,可刚要上前就被主人抽了一鞭;有要去帮斗的,又被主人拉到后边。就这么,红毛越斗越勇。直到连续斗败三只鸡子,主人才把鸡群赶进围罩,抱着红毛到前院上水喂养。
怪不得方老板的斗鸡都是善躲勇攻,输掉前一场,赢回后两场,原来他有几只陪斗鸡子!他有前败后胜的训练方法!我姥爷恍然大悟,从土楼站起时,差点摔下来。
两天后的相国寺大雄宝殿前那场斗鸡姥爷看了。满蒙后人的鸡子是没说的漂亮,能攻能守,可惜也和别的斗场一样,先胜后败,赢一输二。斗完了,那个满人忽然坐在地上哭起来,抱着头,呜呜得极为悲惨。
“方老板……这可都是我家里人的陪嫁呀……”
方老板差人把红毛抱去洗了,回身站在满人的面前。
“咱是有言在先的,有中人,有字据。”
坐在灰地上哭了一阵,满人只得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兜儿递给方老板。
布兜里全是金银首饰。方老板打开点数时,那满人说:“一个不少……是我从家里人箱子中偷出来的。”
方老板点完了数,捡出一对手镯还给斗败的满人,叫辆马车,气昂昂地上车走了。
四
知道了方老板的秘密,就会有上好的对策,可惜姥爷手里没有可做赌注的财物,倾家压上,桌椅板凳也不留,方老板也不会出来对阵。且我姥爷又舍不得轻易把手里的秘密卖出去。谁有了这秘密,谁就有了胜方老板的机会。能胜方老板一次,就能发飞天横财。
斗鸡是长远之计,姥爷对付方老板的计谋,是训一只极有耐力的鸡。这只鸡腿功、口功都可以差些,但定要能耐得争斗。方老板的鸡是必输第一局,待这只耐鸡胜了一局,二局、三局就变攻为守,只虚斗,不实啄,把后两局时间消磨掉,这样胜一平二,总局为胜,就可赢得方老板。
我姥爷有了这般计谋,就着手训练鸡子。到来年开春,他去西罩派的鸡把式家又讨来一只小鸡苗,精心喂养些凉开水浸过的芝麻、小米拌鸡蛋、粮食、青菜;再大些,天天到包公湖边捉虫子。一个多月他就开始让小鸡运动;两个来月,鸡便长到了二斤。喂得精到,加上鸡入“拔节期”,骨骼猛长,他又喂了不少硬料和钙质饲料,如土元、蝉等。这样过了八个半月,毛羽都已齐全,也赶上了十月初一的“斗窜”——雏鸡头斗和十一月初一的第二次试斗。一切都还正常,接下去是撵、跳、盘、抄、蹲、拉、推的八训。在这八训中,姥爷偏训撵、跳,多训少斗,别的鸡子撵一个时辰,他偏撵上一个半,别的鸡子撵完过,都让鸡回罩歇息,他偏再训些鸡的跳瓢什么的。到下年正月初二,姥爷把斗鸡抱到东京北郊的斗鸡坑,连找三个敌手斗了九局,虽败多胜少,但鸡的耐力果然了得。九局完了,它还依然气力十足,或躲或击,仍很有力度。
万事皆备,单欠东风了。
财物不是玩儿的,没有就是没有。这样拖一年,又一年,终于到了一个新朝代。清王朝像破旧瓦屋一样,说倒就倒,说塌就塌。一天,姥爷在湖边鸡,忽然一个鸡把式过来和他并上肩。
“知道吧,清朝倒了。”
姥爷一怔。
“清朝是谁?”
“皇帝溥仪呀。”
“他呀……碍我屁事儿。”
“还听说孙中山当了大总统。”
这下姥爷站住了。
“孙中山又不会替我压个赌注的,你给我说这干啥哩?”
那把式奇怪地瞟我姥爷一眼,就去了。其时,在东京四处都传说皇帝逃走了,孙中山是何等的开明,个头虽小,却读了很多书,连洋书洋字都能读能写。这些话,整个东京城都已传遍,可唯我姥爷不知道。他有他的心事想。耐力鸡他已喂训了两茬三只,几年过去了,却硬是没有赌注下。闲斗是每月都有,可不和方老板赌斗一次,他总觉心里搁着一块病。
这是民国元年末,天冷了,娘还没有给他添置一件新棉袄,一早出去撵鸡时,总冻得嘴脸乌青。
“娘,该给我做袄了。”
一日的午时,日光很温暖,娘缩在门口的阳光里。姥爷斗鸡回来,不耐烦地站在她的面前说。
这个时候,老姥姥看去是真的老了,满脸皱纹,头发几乎全白,身子瘦得如一条劈开的干柴。她望着儿子,想到已经二十有余的姥爷没有成家时,心里一阵苦颤。
“清本……你不能天天斗鸡,该做点正经的事情了……”
姥爷把鸡赶进罩里。
“有啥做?”
“东京的人,大小都会做点生意。”
姥爷笑了。
“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制钱。”
“大的不会,小的不做……你娘总不能侍候你一辈子。”
姥爷收住笑,站着不动。
“午饭烧好了吧?”
“没……”
“咋哩?”
“上次欠粮庄的面钱还没还……”
“你做成的娃儿衣裳咋不拿去卖?”
凝视着姥爷,老姥姥默了好一会儿。
“清本……娘枉养了你这个儿,守熬十年,你没替你娘想过一件儿事,没替娘干过一下活……”
老姥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姥爷万没料到,他有些生气了,盯着老姥姥。
“不就是说你孩娃不孝吗?过几天我把‘达宏绸行’给你赢回来!”
“赢?”老姥姥呆了一下,突然上去哭求道:“清本,娘求求你……你斗鸡千万别赌斗呀,你爹已经输了绸行,你要再输了咱家这座院子,那你娘就别活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别想成家了……”
一句哀愁的苦话,使姥爷恍然大悟。正值他几年苦思,找不到赌注可压时,娘的话反倒给他提了个醒神。若不是娘抱着腿哭,他准会拍下脑门子:啊呀,怎么会想不起这宅院!不消说,这个时候,姥爷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和其他聪明人一样,只是心里暗喜,脸上是依然孝儿相貌。
“娘呀,你看你……快起来,我怎么也不会赌斗啊。”
事情是就这样敷衍过去了,然姥爷他为有了赌注激动得几番彻夜难眠,私下对鸡子又加紧了调训喂养。到了正月初二,各罩派斗鸡都引鸡到北郊比斗,姥爷抱着鸡去了,等方老板的三鸡九斗,全都获胜时,姥爷站到了方老板面前。
“下月初二我想和你斗一场。”
方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姥爷,淡笑一下。
“闲斗?”
“压注。”
这下,老板认真了。
“哪罩的?”
“西罩派。咋的,方老板不认识我?我爹把绸行都输给了你。”
震一下,老板翻一下上眼皮,仔仔细细地盯着我姥爷。他知道姥爷和他斗是有缘由的,从内心说,他不想再为上辈的事情和下辈也瓜葛在一块儿,于是,静想一会儿。
“想起来了,你叫倪清本,是各罩派中最年轻的斗家,不知你想压多大的注?”
“我压宅院,你压我家绸行的三间房子!”
方老板心里颤动一下。已经十年没人同他这样疯赌了,这使他为之一振。但想到那三间房子,地处东京黄金宝地时,又有点舍不得,为赢那三间房,他费了多少心思,专门训了半年的鸡子。
“清本,斗鸡本是取乐的,你何苦这样发疯。再说……你又不比你爹,一家之主,万千事情都做得主的。真想斗,可压个小注玩玩。”
老板的话意,姥爷是完全明白的。
“我家你去过,”姥爷说,“房子不比马道街的差,虽不是生意门面房,可有一个大院子,光地皮也抵住了那三间房子……要是方老板信不过我,”姥爷从长袍怀兜中取出折叠好的纸,在手里拍一下,“这是地契文书,咱眼下就可找个中人交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退的地步。且正月初二,东京斗鸡家几乎都云集北郊,这事不仅是私家纠葛,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罩派向另一个罩派的寻斗,不出迎当然不成。何况,在南派心目中,由于方老板勤斗勤胜,又财源旺盛,实际上已是南派斗鸡的主持人了。而姥爷这里,在西派心中,虽是无名卒辈,但十年来,西派鸡很少胜过南派。再输一局,并不给西派增加多少灰色,若侥幸胜了,那就大增光彩。所以,到了此时,两派鸡客已对阵起来,谁也无法回避。
当下,双方进行了“搬眼”:各把自己斗鸡抱出,相互看了体重、高低、大小、年龄,上下都相差无几,于是定下二月初二在斗鸡坑开斗。
一个月的光阴,说过就过。二月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的人,比往年都多。因为以往疯斗的压注大小,都在暗处,除了斗鸡主双方,只有中人知道。而这次是亮明赌注,当场兑现,自然是斗鸡各派一大盛事,不能不去。此前,双方行家都在训鸡中出谋划策,给斗主计划了很长时间,因为真正到了这天,除了鸡坑主持人有权发言以外,斗场上谁也不能多言。
我姥爷是坐人力车来的,和我老姥爷那次去边村斗鸡一样。
到北郊斗鸡坑时,太阳已升了杆高,光线温柔明亮,空气极为清新,这天气最适合斗鸡。东京斗鸡界说是“好鸡天”。到斗鸡坑时,有人说“清本来了”,众人忙给姥爷让开一条路,姥爷也就英雄一般进去了。
所谓斗鸡坑,其实是一片广场,只不过场子低于四周。高处围满了观望闲人,还有一些卖小吃小玩的小客商,景况俨然一个庙会。在斗鸡坑中间,站着主持斗鸡的“鸡头家”,约有六十来岁,短发短衣。在斗鸡坑斗鸡,他有很高权力,不仅要为斗鸡双方拉号配对,介绍说合,还要负责斗后赌账的讨要偿还,职微责大。更重要的,鸡头家是胜负输赢的裁决人,因此,斗家对他都十分尊敬。姥爷一入斗鸡坑,就首先朝他鞠了深躬。
方老板自然有大斗家的风度,姥爷等了很久,他才坐一辆豪华的快骡马车,入了斗鸡坑。
方老板和鸡头家打了招呼,让鸡头家把姥爷叫去,双方叫明赌注,写上字据。等都作好准备,鸡头家把围上来观望者朝后赶了赶,用棍子在坑场中划了界线,令闲人不得入界。界内是一块圆形土地,平整干净,坚松适当,大圈中有一直径三尺的小圆。鸡头家走回来站在最中,唤了一声“预备——”姥爷就入场把鸡放在圈界以东,用手扶着;方老板把鸡放在圈界以西,一样地用手扶着。斗鸡坑里十分肃静,人们都悄没声息地盯着鸡头家。这样过有片刻,鸡头家退出圈子,扬手落话:“放鸡!”
双方松手退后三尺有余。
鸡斗开始了。
鸡头家燃了一支细香,香上每隔一寸画一记线,分出三寸,每寸记时为一局。他把香插在正前方六尺处,转身站在鸡边。
姥爷的鸡子七斤有余,骨骼很大。毛色依旧不纯,红中杂白,是只花鸡,两岁,看去并不十分显眼。而方老板的鸡就不同,青色毛羽,底为白绒,背上闪着绿亮,尾是白沙尾,东京典型的“乌云盖雪”鸡。且头小耳环微,面皮紧薄,脑门宽厚,眼窝深大,冠小正直,五官十分协调。嘴是黄色,像金铸似的,在日光里灼灼发光。东京斗鸡,各罩派对眼也十分讲究。鸡眼一般分白黄红三种。白为上品。而方老板的乌云盖雪,鸡眼不仅是白,其中还有青亮,眶大珠小,目光锐利有神。鸡腿是“大腿弯”,极有弹跳力。这样的鸡子,在东京鸡界,百里挑一,几年难遇一个。它从老板手里一出,就聪明地扎了后蹲守势,稳稳站着,不退不攻。乌云盖雪每次下场初局都是如此。
我姥爷的鸡,貌无惊人之处,离开手后,虽攻势站定,然却一动不动,并不真的攻取。这花鸡虎视眈眈,双目暴突,就那么站了很久,似攻非攻,非攻似攻。这是一种招式,听我姥爷说,叫“空攻”,是在斗鸡时,连续不断地等鸡进攻了,忙收回,让它呆站,等它又进攻了,再收回,再让它呆站,每斗必此,持续不断,鸡就学得聪明,不“空攻”一阵,不会真的下口。东京斗鸡,第一局多是“勇阵”,从来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对峙不斗。各罩派的鸡把式对乌云盖雪的“守攻”都清楚,但没见过花鸡的“空攻”,以为是被乌云盖雪的镇定吓住了,不敢上前,于是,都为姥爷担着一份心思,毕竟压注是一所宅院呀。时间久了,连方老板也有些泄气。他本来对姥爷的鸡貌都不看进眼去,一见花鸡只摆出一个架势,不敢上前,心想,看来今儿要三斗三胜了。
香在一点一点地烧着,一缕青烟,离开香火,艰难地升到尺高时,变得金黄,一丝一丝化在明亮的日光里。
鸡头家有点耐不住,朝姥爷身边靠了靠。
“清本,咋回事?”
姥爷不吭,一脸平静。
他又看了看方老板。
老板浅浅一笑。
就这个时候,第一段香快烧尽了,我姥爷轻推了一下鸡屁股,花鸡如得了号令,突然跳起,来了个“高头大咬”,腿重嘴狠。乌云盖雪等它进攻久了,许是有了麻痹,花鸡真地攻了,它竟不及躲闪,被花鸡正准咬着冠子,一下就鲜血直流,恰又流进眼窝,糊了左眼。花鸡乘势高空一跳,从乌云盖雪身上翻过,下落时,来了个“海下腿”,把乌云盖雪摔在地上,风急火快在鸡头、鸡脸上又猛啄了几口。方老板一看这阵势,生怕伤了乌云盖雪的锐气,灭了后勇,误了下两局,慌忙上前一步,把乌云盖雪抱了过来,并向鸡头家伸出了一根食指,示意认输。
第一局,方老板认输。但一局的寸香还未燃尽,他借这个机会,用蘸水毛巾擦了鸡冠鸡眼,又在水里涮了毛巾,冷敷了乌云盖雪的前胸、翅下气眼和后档各处,最后口含清水喷入鸡口。
姥爷没有这样繁琐,他只捏了捏鸡腿各处,让鸡腿上的筋肉松活松活。
细香烧到了第二寸。
鸡头家唤:“拢鸡——”
双方又把鸡抱进了圈子,各占一端。
“放鸡——”
又开斗了。
这一局极精彩,完全不同第一局。乌云盖雪一出场,似乎被上局激怒,不飞就跳,嘴勤腿快,招式也变化多端。路数有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和跑调等;招数有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观望的行家,一向没有在一个鸡身上见过这么齐全的路招。一般说来,一只鸡都有自己的几路几招,不可能啥儿都会。然乌云盖雪多招多路,让东京鸡客着实开眼。观望的人,一个一个伸长脖子,明睁双目,生怕少瞧了一个招式。连方老板都为自己的鸡惊讶了。有的招式,他并没有教过,完全是急中所出。可惜斗鸡坑有一严规:为了免生纠纷,无论哪方鸡打得如何精彩绝伦,观者皆不准拍手叫好。不然,坑沿的人此时会为方老板和他的乌云盖雪吼得山呼海啸。这样一个招式又一个招式,一道路数又一道路数,正在高潮之处,鸡头家却跳进斗圈,把双方鸡分开,朝方老板轻笑一下。
“香烧到了,方老板——平局。”
方老板呆一下,脸上有了白。他看看细香,不仅烧到了记线,还略微过了一点儿。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花鸡在这一盘中除了“里外磨”的路数,别的什么路数也没有。它以一应百,你千变万化,它却始终如一,只转动身子,或退或进,无论乌云盖雪如何攻击,它都用脖子迎上去。乌云盖雪啄到了脖子上的鸡毛,它就用头在乌云盖雪的脖上一扭,使乌云盖雪不能用嘴再咬,这样搅着脖子在圈中左转右转,结果也只被啄掉几根鸡毛。
从局势看,花鸡显然被动。然而它却没有自动退出斗鸡圈,且乌云盖雪也确真没有将花鸡斗败——无可奈何,平局。
形势很明白,结局最好是方老板赢了第三局,总的斗个平场,赌注各归各有。
然而第三局仍然是平。局中乌云盖雪斗得更加快捷嘴狠,可花鸡依旧不变里外磨的路。直到香将尽时,花鸡都未还攻一下。鸡头家是偏了方老板的,香烧到记线处,他本想唤“三局——平!”可方老板一脸死相,像得了危病,他终于没有唤,直到西罩派的一个把式上来说:“斗家,香过线半寸了,”他才上前将斗鸡分开,却不说谁胜谁负。
三局结束了。
东、西、南、北各派的头面人物,都围近了斗鸡圈。乌云盖雪气昂昂地站在圈中;花鸡的头微微低着,站在圈边。它从头到脖子,没有一根鸡毛,全被咬掉了,露出红血血的一个小锤头,似乎极其疲惫。但它到底没有倒下过,没有退出斗圈。
鸡头家没法说花鸡败了第三局,他望着一直呆坐不动的方老板。
方老板当然不会丢了男人的脸面。他上前从中人手里要过首饰店的房子契约,亲手递给我姥爷。
“清本,我想输个明白,你这花鸡是不是不会别的招数?”
把房子契约捏在手里,姥爷放心了。
“我这鸡除了高头大咬和里外磨,别的什么也不会……不瞒你方老板,它是赢在腿爪上。”
抱起花鸡,方老板仔细掰着鸡爪鸡腿看了又看,发现花鸡是“明腿”,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腿肉。腿间距离宽,爪片大,爪趾又干又细又长,趾间大角空心,这是有名的“十字大爬爪”。
方老板明白了,自己是输在第一局的“守攻”。如果乌云盖雪习惯一局起攻,即使耐力抵不过花鸡的十字大爬爪,至少也会打个平场。
“三天内我搬完首饰店,”放下鸡子,方老板说,“明年二月初二,我训下鸡子,咱在这儿接着斗。”
话毕,抱起乌云盖雪,方老板顶着明净的日光,去叫快骡马车了……
五
败于鸡,盛于鸡,鸡关人命。我姥爷家的境况就是如此。收回了马道街的门面房子,老姥姥在其二弟辅助下,先经营乡下特产,如核桃、板栗、木耳、花生、干菜什么的。弟送货,她出手。因为占据的是马道街正中,不远又是大相国寺的东门,客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生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加之,东京四处传讲,说姥爷一场斗鸡赢了三间金屋,人们都想看个究竟,这下更使生意门庭若市。来年,老姥姥一算计,索性请人书了金字匾额:“达宏杂店”。这样入了正行生意,由其乡下弟弟掌办,按月交钱,母子俩干脆坐享其成。
说我姥爷,一场斗鸡,声望鹊起,名震东京鸡界。西罩派和南罩派是京城鸡派中两大派别,自老姥爷走失,西派就威信扫地,实际上,南派已成了东京斗鸡主流,方老板是实际的鸡皇。如今情况不同了,以民国初始为界,南派昌盛的时代已告近尾,西派又开始了新的崛起。姥爷的鸡不是西派的代表,但姥爷斗败了南派鸡皇,自然也就成了有脸面的鸡界人物。
老姥姥靠着儿子的一场斗鸡,重又获得了她年轻时的太太一般的生活,不消说,对儿子终日斗鸡,再也不说什么。儿子斗鸡去了,冬天她要让他多穿衣裳,夏天她要让他戴上阳帽,回来时例必把可口饭菜端在桌上。有了家中这等援助,姥爷喂鸡、调理、斗养更加专注,由实践而理论,姥爷索性精心探究起斗鸡学问,一年不到,其道行深了许多。
下年,袁世凯在北京,立洪宪年号,当了皇帝,其四子袁四少爷在东京也有了地位。袁四少爷有一特性:少从政,多玩斗。对栽花、喂鸟、养鱼、驯狗、放鸽子、玩斗鸡、拨鹌鹑、斗蟋蟀都有兴致。尤对斗鸡,嗜之如命,曾雇了好几个鸡把式为其调教。把式中的柳中元最为行手,是东京鸡界的名人。
一日,柳中元在鸡中碰到了我姥爷。
问:“听说你斗败了方老板?”
答:“方老板的鸡……好鸡!有智有勇,腿稳嘴狠,攻快守牢。”
“袁四少爷曾被方老板斗败过,输了十两银子……你要想见他,我可引荐。”
如此,姥爷择了一日,随柳把式进了袁府。偏巧,那天袁四少爷到黄河渡口出游,不在府里,姥爷在柳中元处吃了便饭。同时,柳中元看姥爷也是鸡界一杰,送了姥爷一筒茶叶,并叫了马车。
到家已是日暮时分,很多鸡界朋友,都在摇扇坐等,见了姥爷,一个个忙起身迎着,自然都新添了几分恭敬和羡慕。
我姥爷满面光彩,和大家一一打了客套招呼:“都坐都坐——娘,给叔、伯、师傅们泡上水。”
“不要了不要了,刚喝过。”
姥爷从口袋取出一个精制竹筒,摇了摇。
“这是袁四少爷送给我的茶,都尝尝——皇上专门派人从北京给四少爷送来的。”
这下,把朋友吓着了。谁能想到,斗鸡走狗,竟也能喝到皇帝送的茶。换到几年前,清朝不垮,这就是御茶呀,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娘提来了一壶水。
姥爷狠心从竹筒盒中撮出半撮红黑茶叶,犹豫一下,手一抖,又抖进了筒中几根,正要往开水壶中放,北罩派的斗鸡主持上前拦住了。
“清本,少放点儿,大伙尝尝就行。”
往壶中放了一点儿,手中留几丝又放进了竹筒里。姥爷说:“这个竹筒是皇上用过的,送给四少爷,四少爷送给了我。”
鸡界朋友们把竹筒传看了一遍,见竹筒古香古色,上边刻着芙蓉花和“清心”二字,别无特色,但是还议论了一番。
“这怕是袁大人十几、几十年前用过的。”
“皇帝的东西都是宝。”
“听说乾隆用过的一个牙签,一千两黄金还不卖。”
……
姥爷十分乐意听这些,中间又插了些奉承袁四少爷的话,就说到斗鸡的正题。
“见了袁四少爷,那是太子呀,谁能想到,袁四少爷竟就不见架子,一张嘴就问咱们东京斗鸡的几个罩派,各派都有哪些主持。东派我说了张二爷你,南派说了三伯你和方老伯。汪叔,说到北派,我把你介绍给了袁四少爷。西派呢,袁四少爷问我是主持吧?我说哪能呢,有前辈高爷和汪爷。袁四少爷就笑了笑,问了我各派的异同,还有喂养。最后让柳中元抱来一只纯青公鸡,和我的花鸡斗。玩儿的呀,袁四少爷能和咱斗鸡,就是施了皇恩的,咱能赢?赢不得!我让花鸡连斗三局都输了。袁四少爷也看出来西派鸡的‘单招迎百招’,‘不变应万变’的特性,不是轻易可以斗败的,当时就问我要只西派鸡,我立马把花鸡送给了四少爷。后来,我说走,四少爷又请我和把式们吃了午饭,炒了十八个菜,那菜有色有味,我连见也没见过,都是皇宫菜,一下吃到后半晌,走时袁四少爷送给我一个茶筒,半把茶叶,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回来了。”
姥爷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话,连个嗝儿也不打,把鸡界长辈们都听得入耳入脑。到话末了,他上前打开壶盖看看,给每位倒了一杯。
“尝尝,品品御茶味儿。”
长辈们纷纷端起钧瓷杯子,每人都先用舌尖沾了一下,就一同歇嘴,相互看看,各个皆满脸兴奋光彩。
“果然好茶!”
免不了又是好一阵赞叹。最后长辈们问了袁四少爷统共喂了多少鸡,有几个鸡把式,天就彻底暗黑下来。蚊子成团在头顶嗡叫撕扭,风也时有时无。这种时候,往日人们早奔到龙亭湖边纳凉去了,今天却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老姥姥点上灯,挂上熏蚊的艾绳,大家在灯下,直谈到深更三时,才慢慢散去。
姥爷是个慷慨人,临走时,给每人捏了一撮“袁四少爷送的御用茶叶”……
自此,姥爷在鸡界威望日高,在整个东京成了头面人物,富豪巨商见了,都点头搭话,喜迎笑送。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后来竟连警察署的人,途中见了姥爷,也要慌忙跳下马车寒暄一二。
再说南派主持方老板,输了房子,生意折损三分之一。回到家,把各个店铺分给儿们掌管,自己只是抽空过问,把其余时间都用在养鸡调理上。自己亲自选蛋,寻母鸡孵出。赶上两次嫩鸡相斗的初试,从十二只公鸡中,定养两只,七只母鸡中,定养一只。三只鸡子,都是纯色,性格、体型、骨架、身重、头部、腰背、腿爪,务必可意尽心。除了赶鸡,方老板依旧把这三只鸡子关在后院暗训,加上十几只陪训鸡子,日用开支都在八百制钱到一贯之间。
说话间,又过新春,初二就是斗鸡日子。初一那天,方老板到我姥爷家,先给老姥姥拜了早年,回头把姥爷叫到一边。
“清本,二年过了,明天斗鸡坑里玩玩?”
“压注?”
“当然了。”
“多大?”
“还用问呀。”
这时候,无论姥爷的斗鸡如何,声望已是东京鸡皇,他当然不能不应。
到了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不消说,人是多极。都知道南派、西派是明合暗离,有着死结。姥爷和方老板的斗鸡,是这两派的关键,谁输谁赢都关系到两派声誉。方老板对此次斗鸡是成竹在胸,要雪一年前的一败之耻,所以早早来了。
此次,姥爷到的迟,他坐的是上等马车,穿的是黑绸袍子,抱的是紫毛纯鸡,一入场,气度就同一年前迥然不同,一副轩昂神态。后边跟了全部的西罩鸡客,前护后卫,很有点袁四少爷的派头。这阵势,先就伤了与方老板间的和气,自然,方老板一开口便省了往日相斗的客气话。
“清本,我是来赢那三间金屋的。”
“知——道。方老板,你压啥注?”
“钱庄的房子。”
姥爷笑了笑。
“抵住了。”
“那就写个字据——头家,你过来。”
鸡头家来了。
姥爷不看鸡头家,把眼上吊着。
“方老板,今儿你输了倒没啥,可我怕你赢了,房子不敢要,还要闯大祸。”
方老板冷眼盯着我姥爷。
姥爷又笑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几天被袁四少爷招去做了把式。专给袁四少爷训西派斗鸡。今天抱来的鸡,就是袁四少爷的。袁家无论如何是皇家,这鸡也是皇鸡,你想斗败了,袁四少爷会咋样?好歹他也算太子呀!”
话是仅有这样几句,姥爷也说得慢条斯理。完了,方老板不接腔,默了好一阵,脸上渐渐就给气白了。最后,他斜我姥爷一眼,满目蔑视地抱起斗鸡,叫来马车就坐上回家了。
人群立马乱了阵势,相互询问起来。
姥爷朝闲人们望望,扬手招了一下西派鸡客,也坐上马车走了。有人问说不斗了?姥爷说:“方老板嫌赌注太大,上了年纪,不敢这样疯斗。”
六
结局出人意料,方老板回到家中,竟因此得了病。认真想想,犯不上的。不斗鸡又如何?然东京斗鸡界就有这等豪义之气。当然,方老板病重还有别的原因。
事情发展就是这样,完全被斗鸡左右。人就是这个德行儿。
北罩派的斗鸡元老汪庆德,自那晚听姥爷说把他介绍给了袁四少爷,顿生感激之情,把姥爷送他的皇家茶叶拿回家,让一家老少品尝,一番盛赞又是自不必说。单讲那天他一见姥爷的斗鸡气派,硬是把方老板活活压了下去,对姥爷的钦佩立马升华成了敬重,他当下决定:把小女儿嫁给姥爷。
汪老家的小女儿,就是我姥姥,长相确实东京少见,特点主要是个水灵,嫩得叫你不敢碰,生怕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一天,汪老托人上门提亲,怕姥爷不同意,开口推托,还备了厚礼带着。其实,老姥姥和姥爷都求之不得,哪有不应之理。接下,媒人就问了乾方属相,说了坤方属相,用手掐着指头,念道了一首歌:
自古白马犯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
猛虎见蛇如刀斩,青龙遇兔不到头。
鸡犬不能成婚配,猪儿生来怕猿猴。
最后,媒人说:“乾方属龙,坤方属鸡,龙凤相配,天下第一。”属相合了,老姥姥又讨来坤方出生年月日和生辰八字,拿五十文制钱,到大相国寺请算命先生中的卦摊名手,用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等详批六十花甲流年大运,推出双方一生中祸少福多,且祸又均可躲过,就定了这门亲事。其间另有许多手续仪式。因为彼此家熟,相亲过程免了,但定亲还是郑重其事。第一步是择日换帖。乾坤双方,各写一庚帖,一拜帖。庚帖是用大红色纸折叠成十二幅的帖子,首页印有金色龙凤交舞图案。第一幅的正中偏上写“庚书”二字。二至六幅,上、中、下隔有空隙,第二幅写“乾造”;女方回帖写“坤造”。三、四、五、六幅,各写男女双方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及八字。以下各幅,均写吉祥字话,二字或四字,书双不书单。如:长命富贵、金玉满堂、鸿福裕厚之类。各幅字体,都是硬柳正楷。拜帖用六幅写成,格式极其复杂,按俗规写了“敬恳”、“台答”、“敬允”、“金诺”、“庶不庄启”、“文定厥祥”、“姻眷某某某拜,顿首拜”,等等等等。换了帖儿,下步就是纳礼,东京人叫“过定”。即乾家择一吉日,具拜帖、备礼物章服送往坤家。女方受聘物,复拜帖和庚书。礼物是老姥姥亲自到闹市置办的金银首饰,单棉衣料,一切皆成双成对。这么多的事情,都是在正月办的。那年,姥姥也已十八周岁。定了亲,下了聘礼,就过门成亲了。姥爷的婚配,也是东京鸡界一大盛事,况且一个是鸡皇,一个是北派元老之女。婚日时,几乎东京的斗鸡家、爱好者,都来送礼道喜。礼物很大。制钱最少的送了四百文,多是六百文,有的还送了整贯。迎亲前一日,姥姥家雇了轿子,在门前搭了彩棚,用杉杆作架,红布缠裹,缀满柏枝,挂了数百朵黄紫各色纸花。大门上,写了七言联语:“喜今日三星在户;卜他年五世其昌。”姥爷家的联语是八言:“好鸟双栖,嘉鱼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洞房联是:“人倚玉楼花及第;春藏金屋草宜男”。到了迎新那日,阳光分外明亮,景象异常壮观。东京娶媳,民间都用两轿,乡郊多用一轿,而到了民国初年,大杠头大光棍鲁耀,倡议富家改用四乘轿子,前三轿均为蓝布轿帏。第一轿坐“陪骏”,也就是知名尊辈或懂得婚礼的兄长;第二轿坐新郎,其帽簪金花,身披红绸,一派喜庆;三轿仍为“陪骏”,四轿则为新娘花轿。从姥爷家往姥姥家去时,花轿中坐十岁的压轿男孩,沿途唢呐吹奏,击鼓鸣锣。到姥姥家门口,“陪骏”陪同姥爷下轿,姥姥家放燃五千头鞭炮一挂,足足响了半个时辰,黄色炮纸雪片般厚厚落了一层。过后,压轿男孩,接过姥姥家送的一个绣花钱包,跳下轿子,就有一个年老妇女,执铜镜一片,对准轿门,照了半晌,觉得已把作祟鬼怪照了出来,才有人挽着姥姥上轿。姥姥的头发盘在脑后,像一个黑盘子,插了一根银簪,身穿蟒衣,头戴凤冠,脚套黄鞋,面蒙红巾,手抱宝瓶。起先姥姥是坐在太师椅上,由姥爷朝她行了揖礼,然后姥爷先行和“陪骏”上了轿子,她起身向父母哭一场,才在鞭炮的催逼下,登轿起行。因为四乘轿子是刚刚倡行的,很多人家还雇不起,所以,那天就格外热闹。又是正月,人都闲暇,观看的人围得道塞路断,把响器班累得一个一个汗流浃背。如今想来,那喜庆的盛况,着实少见少有,单请亲戚、朋友和各鸡罩派贺者吃饭,便整整摆了四十余桌,从日出吃到日落。
回头说方老板,本来病也不大。我姥爷娶亲那日午时,他正端一碗荷包鸡蛋吃着,忽然儿子进屋,递上一个红纸请柬,说姥爷请他去喝喜酒,不想那鸡蛋在方老板一愣时,整个滑到喉中搁住了。方老板伸了一下脖子,硬把荷包蛋咽了下去。
“倪清本……娶谁家闺女?”
“北罩派主持汪庆德。”
“不去!”
事若至此,也许就算了。谁知方老板家儿子偏偏还极为详尽地述说了一遍我姥爷娶媳的非凡场面,说鸡界名人、熟人倾巢而去恭贺作客,算来也只方老板一人没有露面。这儿子着实不聪明,说在半路上父亲脸已变色,可他自管自地滔滔不绝,直到父亲“啪”地把鸡蛋碗半摔半搁地撂在桌上,他才灵醒住口。
“出去!没有出息的东西……”
儿子出去了。
此后,方老板开始觉得每每吃饭,无论什么,都在肚中不肯消化。郎中请了十几个,中药吃了几十剂,终是无效,竟就这样一日一日消瘦下去。过了一年时间,姥爷家添生我大表哥的时候,方老板已病入膏肓。就这样,非常的不值得。老姥爷因为一场斗鸡,永远走失了;方老板也因为一场斗鸡,得了难医之症。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说了大彻大悟的话,劝儿子要斗鸡就专心地斗,生意请人撑着,在东京鸡界斗出头来;要不斗就安心经商,决不要边商边斗,既不能斗出名堂,又误了生意大事。有了遗话,方老板便憾憾地告别了人世,辞别了东京,给儿子留下了两份事业,斗鸡和钱庄……
七
人世沧桑,变故颇多。民国五年袁世凯下台,赢得了一片国骂。接下,袁四少爷在东京斗鸡界,也没了往日威风,不久他就离开了东京。请的鸡把式们,也都各自寻了新的营生。在我姥爷这边,离开袁四少爷,并无实质损失。有了“达宏杂货行”,财源如一股泉水,汩汩地终日不断,只要不求皇宫日子,在东京吃喝是用不着多愁多思。经营杂行的又是自家亲舅,不消担心会被坑蒙拐骗。因而,姥爷只有每日斗鸡,不斗鸡则无事可做。虽说袁四少爷走了,人们对他也减去一些尊敬,但我姥爷似乎并不在意。方老板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在斗鸡界与他抗衡。且我姥爷喂养斗鸡,十分钻研,有很深的道行。他养的西派斗鸡,个个耐得死拼,就是眼被啄瞎,也不退出斗场。斗鸡人的威望,靠别的,更靠能养出好的斗鸡来。所以,姥爷尽管不是斗鸡泰斗,但斗史极长,依然还在鸡界享有盛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吃饭,玩斗;玩斗,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岁月打发得堪称流畅。不能不说,姥爷是过日子的好手,他的生活里,很少发生磕磕绊绊的灾难事情,就是民国十九年,冯玉祥大将军力反蒋介石,发生了中原大战,陇海线、津浦线、京汉线,都是生死地界,尤其主战场陇海线上的民权县离东京很近,把个东京城吓得日日发抖时,姥爷也没有为此多操一份心思。那时候,东京人对民权之战的关心,远比袁世凯下台要忧虑得多。时时有很多伤员,缺胳膊断腿,不知从哪运来,血还在一滴一滴洒落,把个东京女人唬得天天都有人半死过去。
驯鸡时,有人议论。
“见了吧,火车又拉了一车彩号,血把铁道上的石渣都给染红了。”
“听说冯玉祥亲自到前线指挥,张治中的师全都没了。死个人和玩儿似的。”
“这些人真是,”姥爷说,“有吃有喝有玩的,多自在的日子……偏爱打闲仗。”
就在这一天,姥爷在几个斗鸡朋友那儿闲聊到天黑,家去时,忽然从街边槐树的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老哥,求你借个宿吧。”
姥爷盯着那人。
“东京多的是旅店。”
“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家里有老母,有妻小。”
明白了,这是个打仗的人。那时候,有很多兵,一离开队伍,就千方百计往家走。蒋介石的部下,冯玉祥的部下都是如此。对这种人,姥爷难说自己有什么感情,他觉得犯不上和这些操枪弄炮之人有瓜葛,就乜斜了那人一眼,快步进了自家宅院,把门掩了。
回到屋里,姥爷点灯往鸡罩送水,回来时,却见那人站在院当央。
“我只求住一夜,明天一早家里就有人在城南门接我。”
姥爷掏出一元银币,掷到那人怀里。
“外边去吧,我家一向不留兵宿。”
“我是冯玉祥的部下,不比别的队伍,上司知道我逃了……要命的。”
“你这不是牵连了安分人家嘛。”
那人犹豫了,似乎想走,转过身时,看见斗鸡围罩,说:“大哥爱斗鸡?……我爷也喜爱,在世时,每年正月、二月都要进东京比斗的。”
瞟一眼那人,姥爷和蔼了。
“你家……哪里的?”
“朱仙镇。”
“不远。”
“我伤了腿……”
“你爷哪个罩派?”
“他喂的是西派鸡。”
“啊呀!你看……我是东京西派的倪清本。你看看……说透了,都是同罩,你快屋里请。”
十二分的热情。姥爷知道那兵曾是同罩后辈,不由分说,扶进屋里,让媳妇打了荷包蛋,说了歉话,亲自搭了床铺。情况完全翻了两样。那一夜,姥爷和那逃兵谈到深夜,都是东京的斗鸡话题,没说半句中原大战的谁长谁短。来天一早,姥爷给那人弄了吃的,又亲自送到大南门,看着他家人用车将他拉走。
斗鸡的人就这样,见了鸡客,如兄弟一般,别人别事,则显得冷淡异常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斗鸡本身,就是一个冷暖世界,完完整整。世界以外的人是人非,在鸡界都显多余。
那兵祖辈斗鸡,自己也有余爱,姥爷和他有了这一夜同罩交往,也是姥爷的命运安排。后来的日子,那人给了姥爷很大救援。当然,这是后话了,要说就得飞过很多岁月,跳到民国三十四年以后。
民国三十四年前,东京起起伏伏,沉沉落落,经过了不少大事,都是历史不能忘记的。民国二十七年,蒋介石掘开黄河花园口,洪水从东京一漫而过,房倒人亡,其惨难书;民国三十一年,中州大灾,千年不遇,饿死、冻死达三百万之众。那时,东京以东以北,已被日本军队占领,西南数十县,大部是山区薄地,物产不丰,加之春季无雨,乡间麦收只一成二成,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寄望于秋,谁知夏天又是大旱,滴雨未下。且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复又为害,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秋粮几乎无收。这两大天灾,致使东京物价暴涨,粮食奇缺。“达宏杂货行”本来经营乡村物产,这一来,断了货源,几乎倒闭。好在掌柜身体尚好,亲自到外州奔走收购,加之行里还有陈年存货,才算勉强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门经营。可事情不仅如此,周围一百余县已沦陷大半,被全面封锁,国民政府不仅无力救灾,还要向当地灾民征收四百万石军粮。在东京城则征收各种新创造的税款:烟酒税、直接税、所得税、印花税、盐税……连东京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卖肉妓女亦不例外,何况老字号的行、店、庄。当然,应该说东京在那个岁月,灾难不比其他有的地方大,如南京、北京。否则,东京的斗鸡为何能年年有斗?姥爷又为何能够继续他的斗鸡事业?
他靠了命好,更靠了支撑“达宏杂货行”的舅舅。
回头说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时节,日本国的军队大举向河南、湖北边境进犯,豫西、南也同时遭了日本军的践踏,老河口、浙川、南阳等地先后被占,中州半部,均已陷落。局势异常紧张,东京的日子提心吊胆,居民们把光景打发得凄凄惶惶。城里百姓大多靠小本生意过活,因为战事,乡下人日日进城少了,物资交流濒于停滞,民国政府税收不断提高,各区警察署的人又不乏恶徒,夜闯民宅的事不断发生。随之,斗鸡也落于低潮。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东京老人、孩娃,一般都要出城采药——多是采些艾枝。传说端午节所采草药,灵验有效,能治百病。因之,家家都将艾枝插于门楣。年幼小女,亦多将艾梢嫩枝,插入发辫,说如此可以避免瘟疫,还说“闺女媳妇不戴艾,死了变成丑老太”。这天的早饭,按例要喝雄黄酒,还要把酒涂于耳孔鼻孔,以避五毒;另将五彩丝线缠做缝制的三角、心形、瓜形等香囊布袋及胖香娃娃挂胸系腰,以避蝎螫蛇咬。饭时,要食用江米红枣粽子、炸麻叶、糖糕油香等,凡此节中的种种烦杂琐事,都由老婆、少妇承办,丈夫多为闲手,所以,这天各派斗鸡,都要到斗鸡坑一比雌雄。不消说,姥爷吃过早饭,喝过雄黄酒,坐上车子就去了北郊。
斗鸡坑那里十分清净,没有一人。坑里长满了杂草,青的黄的,紫的绿的,各色野花,争艳夺目。周围的几棵大树,也似乎高大许多,叶子极为茂盛。有只灰狗,在坑里跑来跑去,对着城里的方向,偶而狂吠几声。姥爷站在斗鸡坑边,心里异常苍凉。新年时,这里还那样热闹,上百个斗鸡家云集坑里,从上午斗到黄昏。半年不到,这坑里竟变得如此荒芜。鸡头家连坑里斗场的野草也不锄一下。姥爷放下紫色秃尾斗鸡,鸡子昂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莫名地“咕”了一声,低头在草地找着虫子。怎么会这样呢?姥爷打量着周围,除了看见通往城里的街上,有几个来往行人,其余什么也没有。
走了吧。姥爷想,可还是没有走。鸡子在往日的斗圈里啄着草籽、虫儿,姥爷在坑边来回走动,很像是专程到这儿放鸡的。到半晌时分,姥爷站到坑头时,忽然看见坑那头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青色斗鸡,心里一喜,走去一看,那人竟是方老板家的公子方明。
“啊呀……是你呀!”
方明把鸡放下来,样子很尴尬。
“真是你……我看着不像。”
“你、不是不斗吗?”
“钱庄关门了,交不起税……你家呢?”
“有我舅在,没问过……咋回事?今儿这儿一个也没来。”
“包府坑、相国寺、龙亭,我都去了,那里也没人……见了你家里的,她说你到这里了。”
“鸡头家也不在……”
“鸡头家死了。前几天听东派人说,他去徐州贩盐,撞见了日本人,捅了他七刺刀……”
“……”
“知道吧,南派也不剩几只鸡子了,都说没心思喂,人嘴还顾不上……”
姥爷看了一下远处。他的鸡子隐没在草地里,只看到一个鸡头在草尖上一点一点。过一会儿,收回目光,他无头绪地骂了句。
“操他八辈祖宗……”
方老板的公子,似乎心里也十分惘然。
“玩不玩?”
“来了,玩玩吧……”
两个人开始找到斗鸡坑里往日的斗鸡圈,动手拔着里边的野草。太阳升上来,在稍偏正顶的上空照着。地上的草长得虚,一拔就掉,不一会儿,那个旧有的斗圈就给拔光了,黄沙土的泥腥味直扑鼻子,格外清新。他们开始站起来,把松散的沙土踩平踏实,对着脸,起落着脚步。
“听说信阳那里,有个村庄,老少几百口人,全被日本军给杀了。”方明说。
姥爷站住了脚。
“不会吧?”
“真的……山东那里,姑娘媳妇一出门脸上就得抹锅灰,要不就被日本人给拉走了。还听说日本人一弄完女人,就用刺刀扎女人的那地方。”
呆着,姥爷一动不动。鸡斗场被他俩踩得光亮平整。两只鸡子跑到远处觅食了。有一只蟋蟀跳到斗场上,伸开翅膀“咯咯咯”叫了几声,忽然就又有一只蟋蟀从草丛跳进圈来,一样地叫了几声,两只蟋蟀便毫无缘由地瞪起来。还未厮咬,姥爷用脚尖把它们踢开,然后抬头望望天。太阳比先前高了些,小了些,亮了些。光线也开始有些刺眼。
姥爷说:“该吃午饭了吧?”
方公子抬起头。
“差不多了。”
“还玩?”姥爷问。
“算了吧。”公子说。
“那就算了。”
最后这样说了句,姥爷看一眼方公子,方公子看了一眼姥爷,就一道走出那斗鸡圈,去寻找鸡子了,并着肩,谁也没再说啥儿。
八
到夏季,东京形势严峻,日本军西进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纷纷关门歇业。多数公立、私立中学,也都迁出京城,将学校设在较远县境。有的师生,逃往陕西,到西安去了。居民们则是为了残破家业,心想横竖都是一个艰难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鸡派,也有人逃到乡下避难。喂鸡本来是闲日子的乐事,日子里没了闲心,斗鸡还有什么意义?姥爷则不同,不喂鸡他活着干什么?可惜这个年月,到包公湖桶子鸡都很难碰到一个同行,有时反倒会碰上扛枪的青年军、国民军的兵。他们把枪横在肩上,见了别人尚可,见了斗鸡的,便怒目视之,像说:什么时候了,还斗鸡!因此,姥爷索性也不外出,赶鸡时,有时在院里,有时起早床,就在门口胡同。这时期,老姥姥已子孙满堂,二男三女,虽有吃有穿,媳妇又孝,端吃端喝,可毕竟老了,七十多岁,对兵乱感到格外心慌。
几天前,马道街的店铺,连连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货不付钱。于是,为了安全,“达宏杂货行”也关了门。老姥姥的弟弟要回乡下躲躲,劝姐也回娘家静静心。老姥姥想,趁还能走动,最后到那个偏远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离开东京,租了一辆毛驴车,回乡下老家了。
姥爷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还给母亲买了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如洋糖、洋火、洋糕点,嘱托母亲早日回来,让舅回来时带点乡下的地瓜吃。
东京有句俗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就在姥爷家里应验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气不好,从早上阴到午,似乎要下雨,终又不肯下,满天乌云,满城水汽,街里的空气又湿又黏。姥爷喂罢了鸡,给鸡了腿,忙到半午晌时,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树下歇歇精神,忽然有个爱看斗鸡的小伙从门外闯进来。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爷怀疑着。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军打进东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达宏杂货行的掌柜和奶奶……”
这下把姥爷惊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门口啦!”
这是几十年来,我姥爷不曾有过的紧张。他招呼一声媳妇,就跟着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着母亲走的那辆毛驴车,又把母亲给拉回来了。车停在门口,毛驴打着喷嚏,车把式在一边吸着旱烟,舅在拉扯着车上的被子,和围上来的胡同里的邻居们正从车上朝下抬着啥儿。这时候,谁说了啥话,舅就拨开人群,满脸灰白地站到了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灾了!”
姥爷一下子被吓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着车上的被子不动。他看见被子鼓鼓的,被头上露了一撮银白枯干的头发,心立马抽起来。
“别呆着,”舅说,“先把你娘抬下来,让车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记着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样,姥爷掀开车上的被子,看见母亲那张脸,干瘦到纯是皮和骨头,黄得如烧纸一样;眼窝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闭上了,还是睁着的。她穿的衣服,被驴车颠得扭来扭去,脖子下塌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这么简单。三天前,娘还活脱脱的,说着娘家里的一些旧事;走了三天,再回来就算永别东京了。舅和姥爷叙说他姐的死时,说得非常淡然,非常轻飘。说他们离开东京,沿着铁路朝东走,快到家时,途经桃花镇,碰上军队往火车站运粮食,先要把镇上的粮食装上汽车。这其间有段距离,是当兵的用肩扛。等他们走近了,当兵的就要用他们的毛驴车。过来一个日本兵,在车前叽哩咕啦说了一阵,谁也不懂,都吓得脸白,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来,放在地上,将车赶走了,这下他们明白是要用驴车的,心都稳了。可转身一看,老姥姥已经躺在地上断了气。
她是被吓死的。
虽说日本兵提着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岁,是第一次听了听不懂的话,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人,她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日本兵给吓死了。
“娘的……”姥爷说,“用车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还没见过日本军队做的惨事哩,乡下比城里灾还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亲,姥爷多日都没了轻松兴致。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么大的事,却又这么简单。死了,那些军队的人且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当没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别的?连斗鸡有病死了,他们还都认真埋葬,把鸡头、鸡爪取下,送给罩派主持看看,证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鸡送给了外罩,何况是人……这事叫姥爷惊讶,叫姥爷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亲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一开店门就惹是生非。且姐姐过了世,当舅的到底对外甥是另一个态度。
“我该走了,在这也不敢开店门……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龄,不能老系着斗鸡,到了独掌门户的时候。”
搁下几句话,舅舅真的走了。这样一来,一个家庭的担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爷的肩上。这叫他如何能够担当得起?光景逼着,不担也得担。其实,姥爷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着半空的一间仓库,真让他开门做买卖,实是一件难事,何况东京又不断下雨,乡下人压根儿不太进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门,加之还有政府的税。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粮完了,舅留的钱也日日少去。想到未来的艰难时,姥爷打开了仓库门,看看存货到底能把岁月维持到什么时候。谁知门一开,一股霉潮气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这才发现,所谓仓库存货,竟全是腐烂的小麦。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顶,面积占去半间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舅对他说,要勤看仓库,白天把风窗关死,晚上半夜时打开,有机会就卖,没机会别动。他一直以为,仓库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没想到竟是粮食!姥爷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丝像干草样立马断开一个口,粘在一块的粮食团儿,长出了半指长的白毛。挨着地的一层麻袋,小麦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黄的芽,在麻袋外密密盖了一层……姥爷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难。小麦是不能吃了,卖也卖不出去,这是母亲和舅留给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让政府知道自己囤积粮食还得要命!
有几日,姥爷连斗鸡也喂得潦草起来,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觉。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个圆满结尾。有一天,姥爷去买小米喂鸡,到鼓楼广场,见鼓楼正面,贴了很大一张红纸,上书八个大字:请求义捐,支援前线。红纸下,有个青年,剃了个三七分发头,在大声喊话,说日本军就要完了,前线开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贾,为救国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线将士。那个喊话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爷注意瞧一眼,发现大都是马道街大小商户,老板、经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几乎都在那里,这时候,“义捐”两个字,在姥爷心里滚球般动了一阵,最后,他下了个决心,匆匆低头离开了鼓楼。
那日,姥爷发现东京热闹处,哪哪都有“义捐救国,支援前线”的标语,标语旁都有喊话的青年。也许事该如此,让姥爷有一伟大作为的。本来,离开鼓楼,从马道街穿过时,他已不想义捐之事,可到大相国寺门口时,偏碰到一个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国寺义捐场中,有人叫着挤出来。
姥爷回头打量着。
“我呀,不认识啦……郑联同,十多年前受伤在你家住过一夜……”
就是这样,邂逅了。离别十多年的时间,人群如麻的东京城,能叫两个有一夜之交的人,相碰到一块儿,可真叫我姥爷感到是命运所使。一夜之交的乡下人,已非往日所比。他显然干了大事业。那一天的东京义捐活动,就是由他发起组织的。说为了还愿,他非请姥爷吃一顿饭,叙叙十余年的别事。于是,两个人进了馆子,要了两碗烩面。
他们从午饭前,谈到午饭后。话题从斗鸡开始,又到斗鸡结束。
最后,姥爷毅然到郑先生那里,在“义捐注册”上签了字。
十余石小麦,颗粒不留,全都支援了前线。
“就是粮食不好……”姥爷歉意地拉着郑先生的手。
“前线的人,连鞋底都吃了!”郑先生说。
去达宏杂店拉麦那天,政府在门口挂了彩绸,敲了锣鼓,把整个东京城都惊得天翻地覆。
我姥爷好光彩,直到几十年后,他将近百岁,对此事还记忆犹新,谈起来仍满面红光,洋洋得意。
这对姥爷是大事,对东京也是大事,对国家又何尝不是大事。此后,姥爷成了商界义捐援前的典型,被前线打仗的人称道,被东京市民称道,被鸡界朋友称道,很在东京城里沸沸扬扬了一段日子,直到解放以后,东京上下,很多人都还记得姥爷的这一事迹。
可这等慷慨作为,悖逆了商人本性。你慷慨了,受了政府的褒奖,不是从另一个方面,揭示着别的商贾不大方、不爱国、不支援前线吗?不是逼着众商户都要大解腰囊吗?
一日,方老板家公子方明见了我姥爷。
“倪先生,听说你生意做大了,捐了十石小麦,身上没打个寒战?”
姥爷当然知道其中话意。
“为了国事,你也可以捐点嘛。”
方公子淡然一笑。
“我方明只管经商,名利是身外之物。”
姥爷冷眼一望方先生。
“我倪清本斗了大半生鸡,除了鸡子以外,其余的东西,也是身外之物,概不放在眼里。”
方先生想了想。
“这么说来,我要请倪先生压下‘达宏杂货行’和我斗一场,倪先生也会应下的?”
姥爷一怔。
“我说过了,除了鸡,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方先生正经了。
“好!有言在先,政局稳了,我方明和倪先生疯斗一场。”
姥爷很有气度地一笑。
“方先生回去把鸡子喂好些。”
九
斗鸡要看局势,看似有点小题大做,其实不然。试想,国难当头、全民抗日的时候,两个在东京都有名望的人,却要展开一场疯斗,赌注大到三间房子,且是门面金屋。加之方先生义捐时,一毛不拔,这疯斗叫政府如何想法?最少把你的税再收高些。
当然,斗也只是说说。民国三十四年后,日本人虽被赶走了,战事却延续了四五年。东京的气候,一直冷冷热热变幻无常。一会儿传来一个消息,说国民党的部队在哪里哪里,被八路军消灭了一个军,大部分都被赶到了长江以南,共产党执政是大势所趋;没过几天,又有消息传来,说共产党的一支部队全军覆没,蒋介石立脚很稳,打不垮共产党,也要南北两治……东京城内,抢劫谋杀的事情时有发生。城外的郊县各地,八路军、游击队、国民党还乡团、占山为王的土匪兵,你来我去,撞上就打。此时的人心都已不在过日子上,而在千方百计躲灾避难上,不要说斗鸡,各罩派的人,连养鸡的兴趣都干枯了。
我姥爷如果在街巷见上了往日的鸡友,总要为此感叹一番。
“你不喂了?”
“哪还有这份心思。”
“唉……打仗,天天的打,日子都过不好!”
有时会有人先问他。
“倪先生,听说你还天天到包府坑鸡?”
“都不喂了……我下年也想歇歇。”
“不能不能,你有‘达宏杂店’出赁的房钱养活着,再不喂咱西派鸡就要绝种啦。”
“光喂不斗,过这号日子……”
“仗还能天天打?”
“说得也是,早晚会有一个把那一个打下的。”
究竟谁能把谁打下,似乎我姥爷并不十分在意。在姥爷内心,战事虽于他无大的关系,毕竟影响了他的鸡。斗鸡这玩意儿,和老鼠一样,三天不咬东西,牙骨就要长疯的。而且斗鸡到了斗龄,一般都要每月斗上一次,三个月歇了鸡嘴,鸡的智勇就要衰退。按各派规矩,同一罩的鸡子是不能相斗的,就如弟兄不能相打一样。然为了鸡的锐气,姥爷已经私下破了规矩,每过两个月,他就要关起门来,让自己的鸡子相互斗打一场。我姥爷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同罩鸡子翻脸斗打,无论场面如何精彩,都没有精神,没有乐趣。他怎么忍心看着自个精心饲养的一对鸡争斗呢?可不斗不行,斗了又难受,这两难滋味,搁在姥爷心房,久而久之,折磨得他看见什么都烦,听说打仗就骂。公元一九四六年,美国帮助国民党武装了二十个军,五十个师,并派大量舰艇把国军送往华北、东北,支援内战前线。东京的学生在城里撒传单揭露此事,我姥爷捡到一张看了,骂道:“操他奶奶,美国人吃饱饭撑得,天下哪有支持打仗的道理!”同年底,蒋介石召开国大会议,签订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接着,北平发生了美国兵强奸女学生的事情,激起举国上下的抗议。东京的“国立河南大学”游行时,我姥爷上街看风景,碰见了方先生。学生队伍,呼着口号,举着牌子,浩荡而过,警察在前边拦着去路,人仍在街上挤成肉团,姥爷和方先生就那么被挤到一块儿。
“天天都这样闹腾。”方先生说。
姥爷叹道:“啥时能和你斗鸡?”
苦笑一下,方先生道:“没时候了。”
时局的好转,其实并没等多长时间。不久,共产党就把国民党打下去了。
东京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八年解放的,虽然成立了新政府,但国家的炮声还在响着,市民们心里并不十分踏实,连妓业都还开着。然而斗鸡却与别事不同,爱好者只要时局一稳,就又养起鸡来。年底时,包府坑、龙亭边、铁塔下、禹王台,又有了很多赶鸡的老人。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在战乱之间,偷着喂养斗鸡的,并非我姥爷等几人,各罩各派都有那么三五六七的人在喂着哩。
可以公开赶鸡了,也就可以公开斗鸡了。北郊斗鸡坑的鸡头家被日本军捅了刺刀,没有人再出面组织,相斗便成私下相约。阵势并不十分热闹。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冬,东京为了贺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政府决定组织民间的高跷、狮子、响器、旱船、斗鸡、假面人、大铜器热闹一场,并决定各种门类,分别寻找一人出面牵头。我姥爷万也没有料到,一夜鸡友之交的郑联同先生,这时节竟又是东京市政府的干部、此次民间游艺活动的总指挥。姥爷义捐十石小麦,就是郑先生树立宣传的典型,所以,斗鸡界由姥爷出面组织,则顺理成章。
当然,各派斗家,十几年不斗,肚里都胀着一股急气。提前打了招呼,让大伙调好鸡子。到了庆贺这天,气候异常温暖,太阳悬在顶空,东京城到处都是灿烂光芒。横额、标语贴挂满了胡同巷子。多少年都没有这般喜庆了,各户各家,这天都闭门落锁,老老少少一同寻热闹处欢乐。按总指挥的区域划分,高跷、旱船,主要活动在寺后街;响器在相国寺周围;戏班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附近;斗鸡仍在老地方——包府坑的一块松软广场。四郊的农民,为了赶上热闹,起大早带着干粮往城里奔,各城门外拉媳妇、拉老娘的驴车,一个挨一个,排出几里之遥。斗鸡场这里,更是少有的红火。各对斗家,相互商约,自选一处,撒开争斗。整个包府坑边,东一处,西一处,水边、树下、墙头,凡平整之地,都有一对斗鸡的厮杀。远看这里,人围着湖,湖浮着人,热烈而不喧闹。和其他各处的游艺相比,这儿别有一番雅静之趣。临近午时,总指挥郑先生陪着东京市长,去各游艺点同乐,待到包府坑时,静水清风,默言斗打的趣味,一下就把市长吸引了。他到各斗鸡圈看了一遍,走时问了斗鸡是谁组织的,如何会这样井然有序,郑先生当即向市长介绍了我姥爷。并重点叙述了他在抗日时期,曾一次捐了十石小麦,把“宏达杂店”的生意都给捐垮了。市长很感动,把我姥爷的名字记到了他的一个小本上。
游艺活动结束,郑先生把我姥爷叫到他家吃了一顿便饭,说市长对他组织的斗鸡很是满意。其实,姥爷心里最有数。他组织的斗场没法和斗鸡坑的鸡头家组织的相比较。包府坑那场乱斗,完全是一盘散沙,没有组织,顺其自然,谁想和谁斗,谁就和谁斗,想斗多长时间,就斗多长时间,一切均不合斗鸡的规矩。姥爷本为那场斗鸡感到羞愧难当,没想到市长却十二分满意。当然他不能再说别的话儿。
“各热闹处都踩伤了人,只你们斗鸡场没有伤一个。”郑先生说。
姥爷接:“袁世凯上台,袁四少爷组织斗鸡,还踩死过两个哩。”
郑先生望了望我姥爷。
“解放了,你以后准备干啥呀?”
姥爷有些不解。
“五十多了……再喂几只好鸡一辈子就完啦。”
一笑,郑先生认了真。
“新社会要人人都劳动,政府要给市民们都分一个工作干。”
这就叫姥爷犯了大难。
“郑先生……你看,我能干啥?”
郑先生没有立马回答,招呼我姥爷吃菜。在吃中,和我姥爷讲了很多政策,很多政府的计划,总起来就是:解放了,新天新地,人人都要过新的生活,不允许再存在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同时告诉他一个绝大机密,再三叮嘱他不能泄露——马上要划阶级啦!
来日,市政府召开游艺活动总结大会,市长在全市各界都有人参加的大会上,点名表彰了我姥爷。说他抗日时期,为国家出了力,组织斗鸡积极认真,又显示了对新社会的无比热爱。散会时,姥爷走在最后,心里溢着噗噗直冒的兴奋和喜气,不想到门口,方明先生在等着他。
“倪先生,市长表扬了你……”
“嘿……说了几句。”
“眼下连市长都支持斗鸡,咋样,斗一场?”
“闲斗?”
“压注嘛……几年前都说死的。”
“方先生,这是新社会。”
“咳,你看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妓女拉客政府都不管。”
我姥爷想了想……这一想,则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是这个样子,而方先生的命运是那个样子。
“啥时斗?”姥爷问。
“下月初一。”方先生很果敢。
长话短说。姥爷斗鸡那天,没有抱他最好的青紫鸡,结果输了,“达宏杂店”的三间金屋归了方先生,老伴、儿子和他大闹了一场。可过了一段时间,东京对商界登记财产,根据现有财产折合价格,方先生恰好够上划入资本家的一列,而姥爷手中没有半点可折价的东西,就连小商贩的成分也没划进去……
十
人生的事情,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解放后,东京百业待兴,到处都需要劳动力。新办工厂,虽都是小型,但需要的人数不少。其中最早的是东京煤球厂。那时候,东京烧煤户大都是政府的干部和家里有固定收入的工人,普通市民,还多是烧柴禾或散煤,并不烧煤球。因此,政府对煤球厂比较重视,从上海买回了几个煤球机,虽是旧的,用起来还顺手。打煤球这活,又累又脏,为了改造资产阶级分子,就把为数不多的东京资本家,及经商在城、乡里有地、雇有长工的地主,安排在了煤球厂。不消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机器操作手,不是说他们不会,其实他们比贫下中农有文化,主要是怕他们破坏机器。机器这东西,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是需要重点保护的。蒋介石每天都在台湾叫着要反攻大陆,有些事情,就不能不小心。东京有句老话,说“小心没大差”,这都是先人古训。方先生本来是够不上资本家的。一生经商,在东京有几处门市,划分阶级时弄个“奸商”比较合适,可成分序列里又没有“奸商”这一款;后来,计算手中资产,他刚好把我姥爷的杂店赢去,结果财产数目大了许多;加上东京在当时,名声很大,但工厂在解放前只有益中烟厂、普临电厂、天丰面粉厂、铁路修配厂四家,若不多划出几个资本家,就显得在执行政策上,干劲似乎少了些,这样就把方明归入了这一列。进了这一列,就分配到煤球厂改造了。具体工作,就是拌煤。发绐他一把铁锨,一个推车。推五车黑煤,一车黄土,用锨一翻,就算完成一道工序。
真不知道方先生是如何完成这道工序的,后来我姥爷见他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身煤色工作服里,裹着一个瘦薄的煤身子。一哼鼻子,就能从鼻孔落下两团黑泥。原来高高的身子,已经佝偻成一个虾米……
姥爷则不同,他被安排在政府办公机关的一个文化股,负责东京的民间文化工作。一个股,三个人,他是老人,那两个都是青年,因此工作并不靠他,只每年有民间游艺活动了,让他出面组织一下斗鸡项目。所以,他很少进那个办公室,只月中去一次,领回几十元工资。终日就在家里,抱抱孙儿、孙女,喂喂鸡子,日子还算安逸。
有次,姥爷去煤球厂买煤,见了方先生的那个模样,简直都不敢认他。两个人相互看了很久,姥爷才说:
“这几年……你在这里呀!”
“还能在哪?”方明问。
谁也不再说啥儿,默过了老半天。
“还喂、鸡吧?”
“不喂鸡。”
“喂吧,喂着人老得慢。”
“合适?”
“政府不管。喂吧,我给你鸡苗。”
“要喂……我还喂南派鸡。”
“好,我给你南派鸡苗,大了,咱俩还斗。”
后来的几个年月,姥爷和方先生时常在一块儿。遛鸡时,都是早晨五点半起床,各赶一只鸡子,从家里起程,十分钟后,到包公湖边碰面。
“你早啊。”
“不早。”
“厂里忙?”
“惯了。”
这么两句,或说两句和这意思一样的话,就并着肩,小步绕湖半周。拐回来,找一块平地坐下,斗鸡在草地随意走动,他们则望着湖心,长久默默不语地呆看。每逢有乡下进城卖特产的人问他们“去马道街朝哪走”时,他俩就抢着热心地、细微地给乡下小贩说明道路。
“解放那年,咱俩要不斗那场就好了。”终于有一天姥爷这样后悔地说。
其时,方先生十分豁达:“是我找你斗的嘛。”
姥爷又道:“我要赢你……不定你就是小商成分了。”
“都是命,”方先生面有赧颜,“说实话,那场斗鸡我怕输,我把南派高把式的鸡子抱去了,和你的鸡斗的,不是你事先约定的纯红鸡……”
姥爷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没说他也有意换了一只必输的鸡。
对二位年已临暮的人来说,这段岁月是极安静的日子,是倪、方两家,从上一辈开始,几十年里真正处好的岁月。可惜,这段光阴也不长,几年之后,事情又有了更大的变故……
有一段众人皆知的岁月,中国想立马赶上洋人的国家建设,跑步跨进共产主义社会,就想了个突击办法,在农村开展“大跃进”运动,在城市开展追赶超建设。眼下,东京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清楚,那时候的东京城,到处是“赶英超美,走向世界前列!”“猛起直追,以最快速度跨入共产主义!”“为一人一吨钢而战!”等等口号。站在寺后街或马道街的口上一打量,标语、横幅,花红柳绿,景象十分壮观。路两边的国槐树上,每隔十五步吊一块牌儿,每个牌儿大小均匀,涂了彩漆,写了宋体红字、黄字、黑字,远远一看,把个古老的东京装扮得确有几分青春。东京人呢,也对未来怀着十二分憧憬,加班加点地工作,从没有人说过一句劳累。除此之外,各区、各街道、各厂、各公司,都在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发起了班余炼钢活动。炼钢炉城里城外遍地林立。
东京煤球厂,当然要为钢铁运动提供燃料。于是,在工人不增加的情况下,改白班制为三班倒,每个工人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形势已经是十分热闹,可政府的一个领导来检查工作时,还批评煤球厂反应太迟钝,农村大炼钢铁把树都砍光了,可煤球厂却守着黑煤不炼!
东京煤球厂也开始炼钢了。
在南郊的一块荒地上,一下上马了五个炼钢炉。
年近六十的方明,依旧负责他的拌煤工作。五座钢炉像五口砖窑那样,组成一朵梅花立在平原上。每到晚上,野外四处都是灯光火光,天下通明。星星和月亮,在天空显得无比羞涩、黯淡。夜风习习,把炉火的热气,朝着东南方向刮过去。稍远一点儿,星罗棋布的汽灯、马灯,凝固在宽阔无边的田野里。深翻土地的庄稼人,把土地挖下三尺有余还在挖,像在寻找现成的金银财宝,干劲十足。陇海铁路线上的火车,显得比过去繁忙了,一趟接一趟,汽笛每隔几分钟就要嘶鸣一声,把中原的夜晚动员得轰轰烈烈。
炼钢炉是双班作业,各班工人,都吃住在“梅花炉”的中心。方明和另一个地主分子,轮流作业,一个夜班,一个白班,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把汽车运来的煤和上沙土,装上手推车,由各钢炉的推车工推到炉子前。这活他能顶下来,已经干了半个月,只是他弄不明白,半个月过去了,却没见炉子流出什么。
有一夜,他问了一个推车工。
“小李,还没烧成?”
“方师傅,这事你别管……烧坏了,又回了炉,千万不要吭。”
后来,方明果然终日不语,只管自己拌煤。有天吃饭的时候,临时食堂的张师傅,给每个工人分了一碗玉米汤,轮到方明面前,刮刮锅底,也就半勺,他才憋不住了。
“我干的活重,张师傅……”
“重?谁的轻?够照顾你的了,别的厂的钢炉食堂,早就给管制分子分一半饭了。”
这他才明白,能吃这一勺汤,已经是很大的面子。听说农村已经有人饿死,他原本不信,现在他信了。推车工小李还对他说,他家乡有个村,一共建了七十八个炼钢炉,先烧煤,煤尽了,又烧树,树尽了,烧房子。各家只留一间暂时住,其余全部扒掉炼钢铁。小李又说,他们那个村,人饿得摔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有一家七口人,饿死了六口,活的一口是孩子的娘,说男人孩子都死了,自己活着干啥呀,就一下扑进了炼钢炉。炼钢炉边上的队长本来能够拦住她,可队长没拦。队长说:“早不死晚死。”小李说这些时,不当一码事,话很快,把吃饭的女工人吓得浑身抖。小李他爹是南派斗鸡的一个老把式,和方明很熟,方明就把小李叫到一边劝了他。
“你不要乱说。”
“你才不要乱说呢,”小李讲,“农村都把坏分子看管起来啦。”
方明哑然,身上生了一股寒气。
那个年月,东京的光景要比乡村好多了,国家定量供给市民粮食,虽绝大部分变成了粗粮,量也小了,但人一般不会饿死。问题是出在劳动竞赛上。一竞赛,力气耗得大,供给量便远远显出不足。
在班余炼钢掀起第二高潮的时候,政府成立了各类工作检查小组,几乎把各办公室的人员都抽调出来,其队伍十分庞大。有宣传检查组,主要检查标语、口号张贴数量;有钢铁检查组,主要统计炼钢吨数;有组织检查组,主要检查开展了哪些竞赛活动;其余还有安全检查组、达标检查组。先进事迹统计组、阶级斗争情况摸底组、文件传达组、材料秘书组……七七八八,浩浩荡荡,像网一样撒遍了东京和郊区各个炼钢炉。
煤球厂是政府挂号的反应迟钝单位,这一次当然要在检查中力争赶上先进了。如何赶?书记召开了一个民主会,首先介绍了设在东京北郊的省立大学的“八八八八八试验田”的经验,那试验田是由教授们计算出来的,八分地,挖八尺深,下八十斤种子,施八十斤化肥,产八万斤粮食。然后,书记听取工人意见,让大家出谋划策。那个会开在下午的日落时分,太阳像一个凝固的血团。平原大地上,到处是炼钢炉的白烟,没有风,烟缓缓地扭成一个柱子,徐徐插入高空。那是一个很好的景物,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书记一再问大家有何良计,大家无人能答。书记笑了。
“很简单——第一,提前到今夜压火。明天检查团来时,我们厂献上一个出钢的劳动场面,这要求大家都把衣服脱了,个个汗流浃背;第二,把各炉的煤渣集中起来,把出炉的钢铁盖上去,我们献上一个钢铁的山——大家说怎么样?”
工人们不言语,一块儿把目光朝书记左边投过去。
那儿不远处,是城郊王村的祖坟地,正有几个男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人,慢悠悠地朝坟地摇过去。王村没有杂姓,一个村一个老坟。这一个月来,那边每天都有挖墓的人。
“又一个……”谁这样说。
“这是第十九个了。”又有一个这样接。
“真是……吃草也不能饿死呀。”
“你明儿进村看看,树都是先吃了树皮,再抬去炼钢的。”
书记也朝坟地那里看了看。暮色已经很浓,太阳余晖将尽。他回过头来,咳了一下,对大家道:“明天出钢,大家随便吃,我去弄五十斤玉米面来,保证一天饱饭。谁家里有咸菜献出来,日后景况好了,一斤咸菜厂里还十斤猪肉!”
大家相互看着。
有个工人站起来。
“我操!这年头谁家还有咸菜呀,书记你这不是在拿姑娘勾引老头嘛。”
又有一个站起来:“咋没有?方师傅家还喂着一只斗鸡的……宰掉算啦!”
开会的时候,方明和别的要改造的人,历来都坐在会场最后,如瘟鸡一般缩着。这阵,他没有看见是谁说要宰掉他喂的鸡,但他听见了。心里颤一下,挪挪身子,躲到了别人身后,样子很像怕人宰了他。这年月,这时候,别人都饥肠辘辘,饿得生命朝不保夕,居然有人还喂着鸡子!人们都惊讶了,全体把目光投在方明身上。
“这时候……还能喂起鸡子呀!”
“难怪要改造他们了……”
“宰掉!不宰我们就不进炉出钢……”
喂了一只鸡子,这就犯了众怒,个个眼瞪得又绿又亮,如同他们要吃的不是一只斗鸡,而是一头猪或一条牛。书记这个时候走过来,在方明面前站着,轻声说:
“方师傅,吃掉吧?”
瞟一眼书记,方师傅把头低下半晌,末了,抬起来说:“大家、不喂鸡、不知道,各派都有约束,斗鸡除了病死……是不能杀的。”
“吃你一只鸡,”书记说,“也让检查团看看我们煤球厂工人的生活……”
不再说话,方师傅勾下头,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很明白。这下把工人阶级得罪了。有人用鼻子冷哼一声,转过头,眼里光很寒。有人把话直摔出来。
“这个人改造不好!”
“咱们厂对他太宽啦!”
书记自有书记的气度,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将工人们的目光招回来,宣布工人民主会结束了。
姥爷没有给我说过那一夜方师傅是何样的心境。他只是说,散会后,大家都去分饭吃,玉米汤煮大米,很稠,每人的一碗都很满。几十个工人围成一圈,把碗边贴在唇上,用筷子往嘴里拦着,谁也不嚼,如同倒饭一般,呼呼的声音在平原的暮色中响成一片,很像风吹着一块玉米地那叶子的磨搓。不一会儿,有人领先吃完了,急急把空碗端到锅前,将糊在锅底的薄薄一层锅巴刮去了。眼见锅巴已经被他人铲走,众人吃饭的速度立马慢下来,声音也小了,变得一口一口吃得很小心,极文雅。也有接着吃完的人,翻眼盯住吃到锅巴的那厮,眼神分明在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吃锅巴的,不用看便感受到了这份目光,于是就蹲着,两腿分开,整个身子压着膝盖,把碗夹到两个小腿中间,头栽到裆里,飞快地咀嚼吞咽……到此,人们都舔着饭碗,望眼欲穿的一顿饭又告结束。这时,有人想起来一件事。
“哎……今儿夜里方师傅没来吃饭呀。”
人们四下寻了几眼,不见影子。
“管他哩。”
“得找找,要不他的班谁顶?”
其实很好找,方明就在开会的那个地方没有动,双手抱着头,一直抱到大家吃完饭。
“干活啦。”有个人在他面前道。
二话没说,方师傅挑起桶担水去了。那一夜是给钢炉盖火。为了赶上明天出钢,得从王村挑水,一担一担,从炉顶往下倒。工人集中起来,四分之一的人把五个炉的煤渣堆到一块儿,四分之三的人排成长队,去王村。王村离钢炉来回四里路,一担水五十多斤,一个挨一个,像链子样套成一串,谁也甭想少挑一担。是年,方师傅五十九岁,一担水搁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架山,走起路来,腿不时地要朝一处绞。他夹在那挑水的队伍中,一担又一担,一直以为自己不行了,要倒了,挑不动了,可终于还是和大伙一样,把夜班顶了下来。到交班的时候,月亮落了,星星也一粒一粒失去。他挑着最后一担,踩着井水溅在路上的沙泥,叽咕叽咕地从村里出来。远处农民翻地的灯光已经收尽。成行成片的班余炼钢炉像篝火一样燃烧着,天上如彩布般,红红绿绿。煤球厂的梅花炉,火都已熄灭,五个炉子淹没在黑夜里,高温和冷水相撞喷出的焦烟味,四处弥漫,呛得人难以透气。帐篷那里还有灯光,好像烧饭的火炉又生了起来。以前夜班是不烧夜饭的。也许今夜烧了。方师傅将走近帐篷时,朝那儿望了一眼。突然他听到一声叫:“嘎……”声音很惨烈,很短暂,很惊心动魄。
他站住了。
没有再听见什么。帐篷里只有几个人晃来晃去,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有一条麻绳路,转着绕到炉顶。上炉时,方师傅滑了一脚,差点摔下去,当立稳足跟时,他听到一只猫头鹰,在王村坟地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尖利的声音使他从头到脚抖了一下。东京有一句老话:“能听猫头鹰叫,不听猫头鹰笑。”方师傅感到有一股冷气,从四面八方朝他袭过来,身上的热汗即刻落尽。他咬着牙,把水担上去,放下桶时,感到力气耗尽了,连弯腰倒水的劲儿也没有。从炼钢炉顶生出的白烟,拧着从顶口朝空中冲,热浪一卷,他刚刚冷下的身子,就又浸出一身汗。他怕支撑不住身子,突然倒进炉子,便从肩上拿下勾担当棍杖拄着。
有两个人朝炉子走过来。
“真绝……说逮就真的逮来啦。”
“你没看,瘦得没有一丝肉,肚子里全是沙。”
“听说他们家两个月压根就没有喂过鸡食了……”
他们说的是鸡,是方师傅喂的斗鸡。
方师傅彻底地支持不住了,身子如铁样往下坠。他不舍得丢开拄着的勾担,歪着身子,栽进了炼钢炉里。升腾的白烟,被方师傅劈开了一道裂沟,烟柱一斜,立马又把裂沟弥合住。炼钢炉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音响。
静了一会儿。
那两个人突然站定,对着帐篷的方向猛地叫起来:
“有人跳炉子啦——”
“快来呀——有人跳炉子啦——”
这唤声像陇海线上的汽笛一样。煤球厂班余炼钢的工人,夜班、白班、睡的、没睡的,推渣的、担水的、烧饭的,全都涌到了一号炼钢炉,上上下下站满了人,吵嚷着,询问着,乱乱糟糟,全都拉长脖子朝着炉子顶口望。不消说,什么也看不见。冷水激出的热烟,仍旧从顶口向外拧,只不过,烟里又夹了一股焦肉味儿。
这时,有人灵醒了。
“方师傅!方师傅!哎呀……是方明跳了炼钢炉!”
猛一下,奇静,人们不吵了。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知道谁跳下去就好,不然,心总悬着。
又默默站了一会儿。
谁说:“睡吧?明天还要出炉。”
谁就接:“反正救不上来……睡吧。”
有谁问:“是不是有夜餐?”
有人答:“屁!”
再问:“不是杀鸡了?”
再答:“明天检查团来时喝汤的。”
还问:“谁家的鸡?”
又答:“方师傅家的嘛。”
人就走散了。炼钢炉已经淹死。夜班结束了,都是又饿又乏,一入帐篷就睡得鼾声大作。五处炉子没有一个人。别的工厂、街道、公司的班余炼钢工人也都睡了。这时的东京郊区分外的寂静。
十一
姥爷也是“赶超检查团”的成员,很荣幸,也喝了方师傅的斗鸡汤。他知道那鸡是他送给方师傅的。检查团长说:“这样好,喝鸡汤,出钢铁,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儿!”那天,文化股的青年有病了,让姥爷补缺,仅一天,检查的偏偏是煤球厂。团里的人,都看出来那“钢山”下是炉渣,但谁也没有吭声。都喝了鸡汤,吃了玉米馍。这是唯一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的单位。一个黄馍,一碗有油的清水,他们就集体把人心卖掉了。选“红旗炉”时,他们人人投了煤球厂一票。
同年,煤球厂的书记升迁到区委当了副书记,成了全国劳动模范,还参加了北京的会议。
方师傅,后来没人提起过。他儿子方阳多年以后和我姥爷再说这件事时,姥爷说:“你爹的气量小,活在世上怎能没有气量呢……一只鸡,吃了就吃了嘛,啥鸡规?都是鸡把式们自己定的,他也是鸡把式,坏一次鸡规谁还能不宽谅。”
话是这样讲,但毕竟方师傅永远去了,就是斗鸡,姥爷也少了个上好对手,怎能不有震动。那个日子,岁月窘迫,但依然流失很快,转眼又过去几年。人生也和旅行一样,在此游览了这种景致,到彼就能看到另一种风光。接下去,农村开始土地下放,如解放初一样,农户家家都有地种,日子立刻好起来。姥爷有次到东京辖县参加风筝游戏,是代表文化股去的。看到乡村风光锦绣,田野迷人,生活极有乐趣,就萌发了把小女儿嫁到乡郊的念头。后来,他们股的某青年干部,要辞退工作,回家开荒种地,姥爷就把小女儿许给了他。从此,命便注定母亲和我们永远不再是东京市民了。
姥爷退休之后,每年都要到我们家参加风筝庙会。听老人们说,这庙会从很久以前已经开始。具体时间是三月十五,地点在村北的阳光庙。历年来,每每到了这日,就有风筝数百,观者千众,在阳光庙前戏乐。到了风好时,村里组织者一声“放”,玲珑精致、造型逼真的软翅风筝,如鹰鹞、紫燕、蝴蝶、仙鹤、蜻蜓、蜈蚣等,便轻盈飞天。风大了些许,硬翅风筝跟着起飞,有七星风筝、太极图、大脚燕等,个个高达丈余,用手指粗的丝绳牵引,三四个壮汉拉住。姥爷来时,总要带几个别派的鸡把式和斗家,上午看风筝,下午斗鸡,这也给村里平添了新鲜。因此,村里人对姥爷也很有印象,很有好感。到了以后的那段岁月,东京斗鸡绝迹时,姥爷才可能在我们村把斗鸡繁衍下去。
在此之前,姥爷已彻底离开工作。不必说,日日除了斗鸡,还是斗鸡。他斗了一辈子,几乎日日没有和鸡分开过。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从记史说来,东京和国家一样,大小事情,都是一个起段的年月。那个时候,国家疯了,东京何以能清醒。年轻人们歇了学业,拿着棍子、锤子,先砸相国寺的塑像,再敲龙亭雕刻的手脚。禹王台的大禹治水图,人云铁塔的琉璃古画,无一能够幸免。如说热闹,其时姥爷七十余岁,一生所见当属那时最为热闹。夜间,鞭炮声时常突然炸响,锣鼓喧天,口号震塌房子,脚步声比解放前东京过队伍还要整齐。睡在床上,一切声音都通过抖动的床腿进入耳朵。七十多岁的老人,瞌睡少了,本该觉得黑夜漫长,可这时候,着实感到夜间也很丰富。街上的响动,能启发姥爷从清末一直回忆到当时。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只是,这种惊奇心境并没存在多长时间。有天早上,他刚出门,就看见一群青年从政府机关那里抓了一个人,头上还戴了高帽,帽上写了五个字:“特务郑联同”。姥爷怔一下,待那人从面前过去时,仔细一看,果然就是当年的郑先生。这下姥爷懵了,到包府坑赶鸡时,对一个老鸡把式说:“郑先生给抓起来了。”
“哪个郑先生?”老鸡把式问。
“就是支持咱们斗鸡的那个嘛。”
“他呀,算啥!皇帝都被赶下了台……”
“哪个皇帝?”
“刘少奇呀。”
再也不能说啥。想想,如今的人委实厉害,国家主席一拉就拉下了马,郑先生又能排在老几?回到家里,姥爷照样的吃饭,照样的喂鸡,但他没想到,灾祸不期而至,说来就来。吃过饭的时候,姥爷坐在椅子上,看着斗鸡在地上觅着高粱,就这个时候,大门口有了一声叫:“这就是倪清本家!”
姥爷的另一页人生就是从这一唤开始的。
声落人进,院子里一下涌满了年轻人。男男女女,都是一脸愤怒的青春和青春的愤怒。起初,大家将姥爷围起来,把舅和妗们吓得发抖,然而只在几句话间,形势又急转直下了。
“你是不是倪清本?”问话的是一个白面小伙子,袖上戴了红绸袖章,姥爷盯着他,觉得面熟,就笑笑。
“我认识你……”
小伙转过身,对大家道:“这就是东京的总鸡头!”
有人在人群中间问:“你斗了多少年?”
姥爷说:“一辈子。”
“都和谁斗?”
“和方家斗得多。民国时和方老板,解放前后和方先生方明。这几年,方明的大儿子方阳也常来……”
仅这么几句话,那个白面小伙的脸立时黄了。他先是瞪着我姥爷,后来一转身,挤出人群去了。
大家集体怔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
那白面小伙正是方明的大孙子,方阳的大儿子。第一场风雨就这样过去了。这对我姥爷是一个信号。他自己心里很清楚。郑先生那样的人,说抓就抓走了,何况他。不过,他想自己除了斗鸡,一生没有干过别的事情,也许就没什么事情会牵涉到他。
鸡还是要斗的。
一天在城墙下和东派斗鸡,姥爷见了方明的儿子方阳。他在一个工厂当会计,每天下班都沿着环城路回家。姥爷见了他,问:“多日不见你斗了……这样好,你爹就吃亏在斗得太专心,命也赔了进去。”
方阳突然生出一脸苦相。
“娘奶奶……儿子回去要摔死我的鸡,说因为我斗鸡,他的队长给撤了。我一火,打了他一耳光,小子竟不认我做爸爸啦!”
队长给撤了也不认生父了……这话凝在姥爷心里久久不肯化开。犯得上吗?斗鸡和当队长有啥儿瓜葛?喂的是自己的粮食,用的是自己的功夫,连日本人进来还不管斗鸡呢,这又是何苦。姥爷想,既然把队长撤了,也许斗鸡就真的是碍了什么事儿?那又碍了什么事呢?赶着鸡,思想着,姥爷回到家时,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家里等着他——
会计方阳的儿子方红光站在院中央,身后站了几个男女,人数不如上次众,但情势要比上次严峻。他们已经等姥爷很久了。姥爷一进院子,方红光就上前一步,把双手抹在腰间。
“喂——我们家的鸡我已经摔死了。我们姓方的从此和斗鸡绝了来往。说吧,你这斗鸡怎么办?”
已经算不出来姥爷喂的是第几十几茬鸡。这茬他喂了七只,送了南派的鸡徒弟子六只。留下的这只,是紫色公鸡,大个小头,毛羽极纯,斗口也很好。问题是试斗了两次,精神上极易屈服。
紫鸡从门外进来,站在门楼下,迷惑地看着方红光。
姥爷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东京的动荡,对他多有磨砺。他看了看鸡,又看了看方红光们,立马表现出一脸老人的和善。
“有话屋里说嘛……站着干啥,屋里坐。刚才我还见了你爸爸。”
“我已经没有爸爸啦……你说你的鸡子咋办吧!”
“不叫喂?”
“你还是国家退休干部呢,斗鸡是吃喝玩乐的典型表现,是资产阶级腐朽的典型代表,能喂不能喂你还不清楚!”
“资产阶级腐朽”对姥爷来说是一句天文。
但问题很清楚,鸡是不能喂了,或不能公开喂了。
春秋时期,季郈爱鸡,鸡就昌盛;汉末三国时,魏明帝曹睿喜斗鸡,在邺都筑了斗鸡台,全国斗鸡风行;唐朝唐玄宗李隆基,为了清明斗鸡而设斗场于两宫之间,养雄鸡千余,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为鸡奴,使斗鸡广为普及。到了宋代,京都盛况空前,百业俱兴,朝政喜乐宽阔,斗鸡又远传四川等地,清末时,民间斗鸡如狂,朝上顾不及过问。袁世凯升任,袁四少爷爱斗鸡,又使东京斗鸡起了高潮。纵观这些,姥爷虽不明白“资产阶级腐朽”为何意,但懂得斗鸡和政府的喜乐有关。
不叫喂,就不能大着胆子喂,人民抗不过的。
“不叫喂了,”姥爷说,“你们把鸡赶走就是。”
就这样,极其简单,姥爷的紫鸡便被赶走了。
我表嫂有些可怜老人,过来叫了一声“爷……”
喂了一辈子鸡,这时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留恋的姥爷说:
“那只鸡容易屈斗,调教不好,空有一身好羽毛,赶走算了……我活了几个朝代,知道人在世上,谁都可以斗,你斗我,我斗你,连国外的洋人也可斗,但不能和政府斗。政府不想叫喂鸡,你把鸡子交给政府就是了……”
“那你、就不喂了?”
“喂。高把式家有鸡苗,明儿去抓一个,背着政府在家喂……何苦明着抗?”
鸡被赶走了。那一夜,姥爷仍然睡了和往日一样长的时间,绝没有因为鸡,就失老人眠。
来日,太阳黄爽得像一块玉米饼子贴在天东。
三月的天气,东京到处都春意十足。空气很湿润。道旁的树叶都已齐全成形。贴满大字报的迎街墙壁上,露水把墨迹洗得水洇洇的。风沿着街道吹来,树叶捧着的露珠,不时地从最高层跌落下来,砸在另一片叶上,又把另一粒露珠摇落。树下,有清晰的、小雨似的落水声。挂在树上的标语牌,都是木、铁构造,漆书大字,露水一洗,格外夺目。
姥爷要到高把式家抓鸡苗,从树下过时,他把每一块语录牌都读了,多是写的“把革命进行到底!”“把资产阶级批臭批透!”之类;快到鼓楼广场时,他忽然从那语录牌上生出一个感觉,现在东京人的大字比半年前好多了。那时可真不像样子,一张挨一张,在东京你就找不到能入眼的字。可这才半年时间,整个街上的字上了一个高阶。要不是日日动笔,是不会有这种长进的。这感觉使我姥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墙壁上,没有能躲过一场可以躲过的灾。他一直在人行道上往前走——本来是可以走小胡同的。到鼓楼广场前,他猛抬头,看见了一副惨景就躲不及了。
那里围满了上班的工人。姥爷以为又是批斗哪个领导,站在人稀处看看,不是。是在杀鸡。杀的全是斗鸡。东罩派的李、赵二把式;南罩派的一个鸡头家;北罩派的斗鸡老手丁广林;西罩派的,是刚爱上斗鸡两年的方家第三代方阳会计,他们五个人并肩跪在一起。前边扔了二十多只好斗鸡,全都捆着双腿,堆成一堆,像是烧鸡店开杀前的那景象。年轻人并不多,二十多个,都是一个中学的高中生。他们其中的一个,站在一排桌子上,姥爷从人群头缝望过去,认出他是方家的第四代方红光,心里不禁寒了一下。方红光高声念了一篇文章,说的是斗鸡为什么是资产阶级腐朽的代表。文章也写得很有道理,引古论今,指出斗鸡者都是游手好闲之徒。最后,问五个鸡把式是不是,五人一言不发,就有五个青年上前,分别朝他们的屁股上各踹了一脚。北派的老手丁广林,被踢趴下了,起来时,额门上的皮全被擦掉,血一滴一滴往下落。但他却和他的斗鸡一样,仍然是一言不发,笔直地跪着。
最后,方家的第四代大声吼:“为了把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斩尽杀绝,我们特在此举行宰杀斗鸡仪式,以告诫东京每一位有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人,东京的革命者,不会让你们在东京自由泛滥——下面,把这五个宁死不交鸡子的顽固犯带到桌子上!”
这是一道命令。
五个鸡把式都被迅速反捆起来,提上那排桌子,每人跪在一张桌子的一端,头勾着,头发被迅速理去一半。有的只是用剪子剪了一个豁口。他们谁也不看谁,脸上黄白混合,没有第三种颜色。
方家的红光,从一张桌子,跳向另一张桌子,和这些鸡界名人们保持一段距离。将手举在空中,唤:“准备——”
有五个学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菜刀,每人从鸡堆中提一只鸡子,各迎着一张跪了鸡把式的桌子走过去,把鸡头按在鸡把式面前桌上,把菜刀举向空中。“杀!”方红光把手压下。
五把菜刀同时砍了下去。
有三个鸡头,往空中一跳,摔落下来。沥青广场上,连续响起了“咚咚咚”的鸡头落地声。鸡头没了,这三个革命青年,顺手把鸡身一扔,三只鸡子竟都还活着,在地上跳将起来,像舞蹈样一蹦一蹦。有一只红鸡的捆绳开了,它张开翅膀,举着脖子,双腿一蹬,飞了起来,有丈余高低;脖子像举在空中的水管一样,血从那里喷射着出脖子时如筷子似的一股,离开脖子就迅速散开,变成血滴,淋洒在鼓楼广场上。这时的太阳已经很高,那飞起来的鸡子,像无头凤凰一样在日光里闪着光亮。它飞了只有几丈远,血尽了,从空中跌下时,翅膀依然张着,一副滑翔姿势。因为它用肚子、翅膀三点着陆,所以直到死,这只斗鸡都高昂着无头的脖子。
另外的两只鸡,脖子没断,还在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鸡头在弹动,血时洒时停。它们似乎也要飞起来,但腿被捆了,无法站立,只能在原地挣扎着旋转。血像水样喷成一个圆圈,然后,浸漫着,汇成一片。大字报的残骸,在血中像小舟样漂起来,摇来摆去。斗鸡们,最后哆嗦几下,再也不动了。
五个革命青年是看着那五只鸡子彻底死后,才开始杀第二批的。已经领略了鸡死的风景,他们不再欣赏,每人往桌下提去几只,抓起一个,往桌上一按,手起刀落,鸡头一跳,顺手将鸡一扔,又抓起一只……动作十分麻利。只一会儿工夫,二十多只斗鸡就全都杀完了。
鸡头是在桌上剁掉的,血直喷到五个鸡把式身上、脸上。他们五个人,一动不动地跪着。东派把式的脸上,满是血迹,红红白白,下巴上还滴着血,太阳下,就像挂了一串红珠子。别的把式,眼都闭起来,把这杀鸡奇观挤到眼外。
桌上指挥着的革命青年方红光,居高临下地浏览了一眼他创作的场面,跳下桌子,摆了一下手,革命青年们都围了上来。那五个持刀的,个个十分英武,一脸正气,相互看看。
“你杀了几只?”
“四只。”
“你呢?”
“刀不行……五只。”
“我杀了七只,全是跳鸡头!”
“换了你的刀,我也比你多。”
革命青年们站成两队,五位刀斧手在最前,气宇轩昂地走了。
五个鸡把式,依旧原姿跪在桌上。
人在慢慢散去,都不说什么,新路过广场的,也只扭头一望,又朝前走。
没有人去拉那五个鸡把式。
姥爷是站在鞋店门口的台阶上,他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楚。等人都走得所剩无几了,才从台阶上慢慢下来,捡着路,绕到桌后,拍了拍方阳的后背。
“还跪着干啥?你儿子走过了。”
方阳怀疑地盯着我姥爷。
姥爷把他的捆绳解开。捆得并不紧,这是儿子对父亲的一丝亲情体现,手腕上只一个浅印儿。
“下来吧,”姥爷说,“和政府作啥对?怎能这样不灵醒……要鸡把鸡给他们不就完事啦。”
方阳盯着姥爷一张一合的嘴,冷不丁儿大笑一声,从桌上跳下,把地下的鸡血踩得飞溅起来,然后就朝着革命青年走去的方向,撒腿直追,并声嘶力竭地对着东京的天空大叫。
“我就是不交鸡……不认爸爸啦……”
“我方阳才喂了两年鸡,碍了你们啥?!哈哈哈哈……斗鸡、斗鸡、斗鸡……啊……六亲不认。啊哈哈哈……我没儿子了……”
叫嚷着,方阳满身污血,在寺后街冲来撞去地跑着。
他疯了。
十二
姥爷万也没能料到,东京斗鸡竟从此绝了。
然事情远远没完。革命还在继续。
各学校、工厂、街道又掀起了一个批斗热潮。在东京,该砸的砸了,该烧的烧了,该杀的杀了。开展批斗是革命的深化——由物转而到人。工厂不消讲,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校有走白专道路的教师,斗争对象比比皆是。问题出在街道。姥爷家住在清水巷。清水巷从清初开始有人居住,先前多是穷苦人家。姥爷家的生活,在清水巷已属佼佼。解放后,姥爷尚划为城市贫民,别的老住户,可想成分都是上好。到了这时,困难就来了,硬是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批斗对象。没有地主,没有富农,没有右派,也没有教师什么的知识分子,更没有反革命。一方面这儿是东京著名的“红色街”,另一方面“红色街”就更要积极批斗。如何办?居委会的老人们,研究了一整天,把各家的户口档案翻来翻去,觉得斗谁都不合适。
一天,居委会主任到我姥爷家,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和姥爷聊了一会儿天,从清末说到孙大总统、袁世凯、民国、冯玉祥大战中原、日本军在豫东、四八年东京解放……最后,居委会主任说:“倪大哥,你是清水巷里的元老,你说谁历史上有点问题?我思量……大革命,这么重要的事,不开个把批斗会,上边万一查下来……不好吧?”
姥爷也跟着认真想了想,说:“斗谁呢?真是……去年那个右派要住到清水巷倒好了……”
“谁能想到哩……”主任一脸遗憾。他看着我姥爷,递给姥爷一根“公字”香烟。姥爷摆摆手。他又把姥爷的茶水杯子沏满,自己也喝了两口,然后,不慌不忙地把目光移到院里,道:“我问了别的居委会,他们也真会起哄,那边在广场把斗鸡杀了,这边开批斗会就找到了鸡把式……”
姥爷猛睁了一下眼,笑笑。
“我知道你主任是想到了我。”
“清本哥,你想到了哪儿。”
“各罩派的把式们都给我通过风,像我,斗了六十多年的鸡,还能跑掉……再说,我和袁四少爷有瓜葛,得极早和大家讲清楚……就斗吧,不让居委会做难。”
“这……清本哥真是经了几个朝代的人,开明!”
“你说个时间吧。”
“明天上午?”
“行的。”
“没有外人,都是街道离退休的。我给你备了桌子、椅子、水,你坐着讲。我站在门口,你听到咳了,就站起来立到大家面前,头……也低一点。”
“别交代,我都知道。”
来天,姥爷去了,也没给儿女们讲,就自己晃着身子,摇到了居委会。居委会在巷子口,有两间空房子,那里已经坐满了人,全是老汉、婆娘、媳妇。居委会通知的是一家来个闲人,开个短会。居委会有几张凳子,离家近的,又顺带几张。人们男一方、女一方地占了一间房。老汉们在相互品尝着各人带的烟卷、烟丝、烟叶,婆娘们在叨叨着家务、媳妇、孙子孙女的长短。各人都有事做,都有话讲。到我姥爷入屋,立时站起几个老汉给他让座。
“不喂鸡了?”
“改邪归正啦。”
“唉……东京眼下变得邪乎。”
这时候,居委会主任站到了人前,摆摆手,拿着红宝书读了几段,就说:“今个儿,咱清水巷子居委会开个批斗会。斗谁呢?谁也不斗。请清本大哥说说他这辈子斗鸡的事……清本哥,你上来讲吧。”
姥爷上去了,站在大伙面前。
“你坐那儿。”主任说。
“赶惯了鸡,腿硬。”姥爷道。
老人们这会儿,都十分怀疑。烟按熄了,话头断了,看看居委会主任,又看看我姥爷。
“今天批斗我,”姥爷说,“我认罪。我是咱们东京斗鸡喂得最多、斗得最多的人。斗鸡这东西,不好!都是闲徒之事,人忙不为此。远的不说,袁世凯的四公子大家都知道,斗鸡走狗,提笼架鸟,沾花惹草,还养了几个鸡把式……对了,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不老实从严。这儿,借机会我给大伙坦白坦白:我倪老汉,当年不是袁四少爷的鸡把式。那时候,我只想保住马道街三间金屋,刚巧,袁四少爷的柳把式听说我把方老板斗败了,就要引我和袁四少爷见见面。去了,袁四少爷偏到黄河边出游啦,就在柳把式那吃了饭,斗了鸡,回来拿了柳把式的茶叶筒,给各罩派的主持说是袁世凯的茶叶筒和御茶……交代清楚,大家就都明白,我倪清本其实不是鸡界人物。方老板二次找我斗鸡时,我说我是袁四少爷的把式,鸡是袁四少爷的鸡……这都是假话。我怕我斗不过方老板,再把三间金屋赔进去。我们家吃的就是那三间屋……不过,我到底把那三间房子输给方家了……由此,大家看出来,我倪清本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为人也不老实。我对不起东京鸡界朋友,对不起咱居委会的大家,我给咱清水巷子丢了脸……”
这检查自然不算彻底,也谈不上老实,但却很有作用。姥爷曾经是袁四少爷的把式,这在东京尽人皆知。批斗热潮中,很多学校、团体、战斗组织想到他是理所当然。可姥爷把这个问题主动检查了,各个想批斗的团体就要客气一些。
有个“万里红”革命组织,几次找过我姥爷。
“倪清本,质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当过袁四的鸡把式?”
“是、是……那都是假的,怪我做人不实诚……我都在居委会的群众大会上检查了。”
“明天上午,勒令你再到我们‘万里红’大会上检查一遍!”
“你们批斗我,我一定会受到很大教育……可是,居委会说明天上午让我再检查一次,已经通知过革命群众了。”
这个时候,居委会的主任准会突然在革命青年面前出现。
“是的是的,都通知过人民群众了。你们‘万里红’是东京最彻底的革命派,有那么多的批斗对象,就把倪清本留给我们批斗吧……”
“那,后天把倪清本交给我们。”
“后天……我们居委会想每天都斗他。政府机关有那么多坏人,地主啊,右派啊,随便抓一个,也比他有批斗头……我们居委会可找不到批斗对象呀,你们‘万里红’不关心、支持我们,我们靠谁呢……”
如此这般,革命青年就走了。
居委会主任是区委的退休干部,小时也斗鸡,姥爷还送过他鸡苗。和姥爷这般默契配合,都是事先的商议。不过,居委会的形式也要走,尤其和战斗队说过的批斗日期,那天必须通知各户闲人,来参加会议。久而久之,总是那么个位置、那么几个人、那么一个批斗对象、那么一套检讨俗话,人也就烦了。除了居委会给大家发糖证、火柴证、肉证和布票什么的,就都不来了,或说孙子有病得告个假,或说人老了腰疼,坐不住……批斗会也有其名,无其实。作为姥爷,是每天都到居委会,和会里的几个干部,神吹些民国和清末的别人不知的旧事。有人来了,说是姥爷正汇报思想。
这样,一日一日过去,革命又进一步深化,批斗退为次要,派仗进入主潮。天天有人议论,说哪派和哪派又开打了,死了多少多少人,哪派又抬着死尸游行示威……不消说,这阵势比中原大战、日本军进入豫东,河南大部沦陷还叫东京不安。那时候的危急毕竟不在东京城,而这阵,在东京人人身边。
批斗会不再开了。
这突然就叫姥爷空虚起来,日子还没有被人斗着充实。鸡不敢斗了,自己又不被人斗,街上也不能随便走动。每每饭毕,媳妇们、儿孙们都拿着毛线或宝书上自己的单位和学校,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时候,姥爷只有搬一把罗圈椅子,坐在往日喂鸡的那片空地,晒着暖儿,心里怅怅的。他面对着日光,把老眼微微地闪着,偶尔从眼缝瞅着斗鸡围罩。罩子已经霉烂,鸡窝的角砖也已塌了。那儿很久没人去过,竟生出几丛杂草。草干了,一把一把伏在地上,显得十分的荒冷。有一只癞蛤蟆,从鸡窝里爬出来,卧到草丛里,和姥爷一样,面向正东,把鼓暴的眼睛懒洋洋闭合着,样子很为闲散。姥爷看着那东西,心里有点恶心,但还在一下一下查着蛤蟆背上的癞疙瘩豆。他从一数到四十一。觉得不对;再查,又数到五十七,觉得还不对。他想查第三遍,可蛤蟆一跳,扑到了葫芦瓢里。那葫芦瓢很大,是姥爷这一生喂鸡用的第九个瓢。在这个瓢里,他喂养了三茬斗鸡。每只鸡子,只要看到他在那瓢里拌食,就会从罩里出来,绕瓢进行一阵“瓢训”,然后,快速地在瓢里起落点头,啄食谷物。坚硬的红嘴、青嘴,磕碰瓢底,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的声响。这动静其实很单调,但对姥爷来说,则是美妙音乐。可惜,他已经很久听不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苦味和悲哀从姥爷心头油然而生,浸漫了全身。往日喂鸡,瓢要定期清洗,用过了放在干燥阴凉的窗台上,是那样的讲究卫生。眼下,癞蛤蟆卧在鸡瓢里,那蛤蟆的疙瘩里有毒液,可姥爷没动。他懒得动。姥姥是几年前去世的。那时候姥爷每日斗鸡,不感到生活少些什么。可如今,姥姥的影子时时在日光里幻化出来,在他面前挪动着小脚。不让斗鸡,有老伴也可闲话闲话,可是,斗鸡和老伴,两样都没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孤独。这一刻,姥爷忽然感到自己老了。已经七十九岁,过些日子,就是八十整了。他望望升高的太阳,还有鸡瓢中卧的蛤蟆,把眼睛又闭上了。
姥爷模模糊糊睡着了。
这就是姥爷的生活,天天如此,直到下年春节,我娘从乡下回来看他。
春节是东京的盛日,姑娘都要回娘家探望父母。解放前以至北宋远时,东京官府林立,宦商云集,春节异常隆重。大宋前后,朝廷还要举行春节大朝会,百官毕集,大食、高丽、交州、三佛齐、大辽等国的使臣执礼入贺。官吏假休七日。士庶着新洁衣帽,互相拜年,不能亲临,还要签名于纸以贺。节日这天,吃素饼、面茧,尝五辛盘,饮屠苏酒。而元旦、寒食、冬至三大节日,东京还准许百姓以押赌形式做买卖三日,凡衣服、器物、头面首饰及珠宝古玩甚至名妓歌女,都可押赌做卖。那时的马道街、宋门外、梁门、封丘门外,皆搭棚结彩,歌叫赌压。斗鸡可以在那里公开赌斗。以至到民国时期,东京还有此种遗俗,从腊月二十三始过新年,到正月十五方才结束。就是到了共和国成立二十年前,东京的春节也依然随俗而过: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冬寒;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宰只鸭;二十九,灌瓶酒;年三十,包扁食。初一绝早,各家竞先鸣鞭燃炮,吃新春饺子,赏压岁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依然非常热闹。可大革命后的一年,这种遗俗就没了。初一只放一天假,其余时间都用来抓革命,促生产。东京城以至乡郊,全是这个规定。
初一那天,姥爷到街上走走,看了革命青年的一段新戏《捉特务》,就回到了家里,再没有出门。
“这也叫过年?”姥爷说。
“以后不兴过年啦。”妗子接道。
好凄凉!姥爷坐进他的罗圈椅里,又一天没动一下。
初二,我娘回的东京。那年我家过年,没吃上一顿饺子,娘跑遍全村,借了九个鸡蛋,用手巾兜着回了东京城。一进院里,看到姥爷孤零零地端坐在院里太阳地,就站在门口,怔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叫了一声,“爹……”
姥爷似乎很小心地扭过脖子,瞅了一会儿女儿,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你……回来啦?”
“哎……”娘这么一声,泪就流下来。
“站着干啥……回来还不进屋里。”
娘擦了泪,进屋把那九个鸡蛋放下,搬个小凳出来,坐在姥爷的面前。
“我只三年没回……你就、老成这样?”
瞅着女儿头上花白的头发,姥爷木然地动动身子。“八十多了……”
“家里人,都不在?”
“参加万人大会啦。”
父女平淡地谈了几句,彼此也不再说啥,各自要说的似乎一下就说尽了。一切问候都在默默的对望中表白了。
过了半晌,娘叹了一口气。
“鸡、不喂了?”
姥爷凄然地在嘴角挂上一点儿笑。
“不喂了……东京没一人喂了。”
又默了一会儿,娘把凳子朝姥爷面前挪了挪。
“我想接你到乡下住些日子。”
“不去了。”过一会儿,姥爷说:“去了,怕就回不了东京啦……”
“乡下静……不太乱。”
“哪也不去了。”
“你不能只坐着、等老……动动、身体好些。”
“我知道,老了。没有几天啦……都不用为我操心。爹斗了一辈子鸡,没吃过一点儿苦,比你们过得好……老了,就老了吧……”
姥爷说这般话语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淡得如一碗清水那样。娘望着姥爷,她体会到了老人心中苦闷寂寞,忍不住低下头,哭起来。
第二天,娘要走了。姥爷坐在屋门口,想说啥,没有说出来,只盯着娘的脸。娘在姥爷面前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到桌上解开那没动过的一兜鸡蛋,一个一个拾出来,小心地放在桌上。
“爹,我没有侍候过你一天……不去乡下,就算了。东京总还有细粮……”
盯着桌上那九个鸡蛋,姥爷细细打量一会儿。
“乡下、叫养鸡?”
“不叫。都偷着……”
“你喂了?”
“没。是借的鸡蛋,没几个……”
“你把那几个大的拿来。”
娘回过身,在那九个鸡蛋中捡出四个稍大一点儿的,给父亲递过去。
接过那几个鸡蛋,姥爷一手捏了两个,在手里翻看了半天。
“可真大……”
“是斗鸡产的。”
姥爷捏着鸡蛋不动了,把目光凝死在那四只鸡蛋上。那四只鸡蛋,除了略微比笨鸡的蛋大些外,似乎蛋皮也厚些,上边的小毛孔,也比别的鸡蛋稀。皮呈黄红色,在日光里闪着光亮。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会儿,姥爷抬起了头,显出十二分的惊疑。连拿鸡蛋的手都跟着哆嗦着。
“村里、有人喂斗鸡?”
娘从姥爷脸上,转瞬间看到了一层红光。立刻,娘的心里就有了寒意。她看着父亲。过了一会儿,尽量和缓地说:“鸡蛋是孩他大叔家里的。他大叔两年前来东京,有人把两只斗鸡白送了他,不多生蛋……上个月,都被大队下药毒死了……”
姥爷的手不抖了,鸡蛋上沾满了他手上的汗。“两只都是、母鸡?”
“有一只公的。”
没有说话。姥爷站起来,很有力地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屋里,收拾了一包衣服,拿出来递给我娘。说:“拿上,我到乡下住些日子去。”
十三
在乡下那些年,是我姥爷晚年的黄金日子。
他住在我们家的厢房里,守着孵蛋的老母鸡,整整守了二十余天。有一个蛋壳破了,毛绒绒的雏鸡儿,从容地挣出来,接着,有了叽喳的叫声。这一日,在我姥爷八十多年的人生中,有着极其深刻的意义。这天的日子是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农历二月初一,天还没亮,姥爷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放在门后的瓦盆里有了“叽叽”的声音,忙不迭儿点上油灯,到门后一看,一个黄毛小生命在盆里蠕动着,像一团发黄的棉花在微风中动弹。他的心抖了,血从脚下朝着头顶上涌……
这就是东京绝迹三年的斗鸡!
这一刻,姥爷很想找人说说话。他坐在盆边,屋门关着,灯光在面前飘摇不定。从门缝挤进来的夜风,对着姥爷的面额吹。夜很静。没有别的声音。民国时盖下的这两间土坯草房,几十年卧在村头,今夜有了新的生机。房顶上的椽、檩全是烟灰,变黑的蛛网在各处系着。有蜘蛛在床头爬动。剥脱的泥墙片,倒挂在坯墙上,始终不肯掉下来。屋地是泥的,娘每天进来扫一次,虽不平,却在乡下的水平上,显得十分干净——姥爷到来后,没有对此感到舒适,也没有感到不适。他一心想的是那四个鸡蛋。他曾拿着鸡蛋,一一对着午时的太阳审看。鸡卧盆了,他又怕鸡蛋真的坏掉,孵不出鸡子来。眼下,小鸡出世了。这屋里的一切都有了色彩。姥爷感到那土坯、那泥片、那蜘蛛,变得异常亲切。真好。一切都好。真是一切都好!
站起来,姥爷很想干些什么事,夜半三更,又无事可干,他就“哗”地把门拉开了。满天星斗。夜风非常清冷。他忙把门关上,伸了一下腰,到娘的窗前,敲了几下。
“喂,鸡生了。”
没有回应。又想敲,手脚停在了半空。娘和爹每天都要去修水利,活是挖挖拉拉,累极。从窗下回来,姥爷重又坐在鸡盆前,一直陪鸡到天亮……
来日,四个蛋全破了。
四个雏鸡一样的颜色,一样大小。
这是四颗温暖的太阳。
姥爷的人生又开始有了新的意义。
小鸡出世的第一日,姥爷什么也没喂;第二日,喂了凉开水和浸过水的白芝麻;第三日,喂了些剪碎的青菜和小米。在一块平板上,姥爷把食物撒上去,看着那四只点动的鸡头,心里痒痒的,觉得体内血脉格外活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生产队长来了。
生产队长是我二叔,家境的贫困是全村人无可比拟的。他一个人要养活五个孩子,两个老人。姥爷进村后,他知道姥爷每月三十二块八的退休费,就不断来借钱,不是说买盐,就是说哪个孩子发烧。且借了钱又从不做还的打算。因而,每次见了姥爷,便把头勾下去。这次进来,他坐在姥爷面前“吧嗒”着旱烟,看着姥爷喂鸡,一袋接一袋地吸,直到姥爷喂过又给鸡倒了一小碗凉开水,队长才把烟杆收起来。
“孩他姥爷……公社里来干部了。”
姥爷没有看队长,也没有接队长的话。
队长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公社干部说,各家、一律不能养鸡。”
眼睁大了,姥爷认认真真看着队长。
“我、又不上街卖鸡蛋……”
“人家说,那也不行。说斗鸡更违背……社会主义。”
沉默了一会儿,姥爷环视了我家院子。
“孩他叔,东京也是不能喂的,比这儿还紧……我每天就在院里,不出门,行吧?”
队长又装了一袋烟。
“后天‘割尾巴队’来检查,检查出一家有鸡,扣发全队返销粮。村里人都怕……因为你……要扣了返销粮,全村人就要饿肚子。”
姥爷不说话,看着队长的脸。那脸很瘦,黄黑色,满是难处。从那张脸上,姥爷感受到了人生的艰难。刚刚燃起的生活的火苗,渐渐地扑闪着又要熄了。姥爷歪栽了一下身子。
队长瞧瞧,叹了一口气。
“这日子……一天也不能过。”
姥爷忽然从我二叔的话里想起了过去的事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你家老四……还发烧?”
“退不掉。”
“没抓药?”
“喝了两碗姜汤啦。”
姥爷迅速从口袋摸出一张五元票。递过去。
“不吃药怎么行!”
队长不接钱。
“烧死算啦……谁也养不起,是个病秧子,专门来世坑我的!”
姥爷把钱扔到队长膝盖上。
“啥儿话,好歹是条命。”
将钱拿起来,折叠一下,装进旱烟布袋,队长就坐卧不安起来。他知道不该收下这五块钱。可收下了,收下就不好再拿出来。收下就不能再说不让养鸡子。然而,公社口气很硬,一定要把“尾巴”割掉,把鸡屁股堵死。这就把队长压进了两难境地。他瞟着我姥爷,忽然对自己感到羞愧。也是男人,竟为了五块钱,把自己弄得如此难上难下。旱烟嘴在他的牙间晃来晃去,滑动的响声很大。他不敢正面看姥爷,就盯着姥爷那双在东京买的尖口便布鞋。末了,猛然想到了什么,他问:
“你会种菜吧?”
“不会。”
“种棉花?”
姥爷苦笑了一下:“我一辈子……没种过地。”
队长很正经地看着我姥爷:“那你,会干啥?”
“啥也不会。”
“啥也不会……你总该会点啥。”
“真是啥也不会。”
“你一辈子……啥也没学?”
姥爷想说自己一辈子学斗鸡,想想不合适,就顿了一下道:“解放前,啥也没学。解放后,年纪又大了……”
队长咳了一声,说会种地,就让姥爷去看菜种棉花;要会点儿钳工,就让他去磨坊。那都是偏僻地方,充个数儿干点活,社员们没意见,还可悄悄养鸡。可是姥爷都不会。僵持了一会儿,队长又说:
“这样吧,村东有片桐树林,村里人拾柴总去打树枝,那儿有间房子,我派人收拾一下,你住到那里,看着不让树丢……工分嘛,你有工资,又不是村里户口,就算了。”
这就算有了主意。队长心安理得地拿上钱走了。
事情也只好如此。
可那是什么样的树林呀!一片大荒地,为了应付上级的“植树造林”号召,稀拉拉栽下数百棵桐树,活了一半,死了一半。死了的,被拾柴的人把树干从地面折断,留下一个小树桩戳在荒草中。活了的,也从没打过杈子,树上吊满虫包儿,太阳一照,虫丝就银线般发光。桐树的叶子,全被虫吃了,只留下几根叶茎举在空中。房子呢?又是如何的房子呀!那是没种地前,这里种了一季瓜,搭的一个草庵。没墙,木杆一架,麦秆一盖,就权作了房子。姥爷到这儿看了看,知道这其实是被队长赶了出来,心里好生凄凉。
我父亲和娘到那儿看了看,对我姥爷说:
“你不喂鸡不行?”
姥爷反问:“不喂鸡干啥?”
父亲说:“歇着。”
姥爷说:“歇着我还不如死了。”
娘就劝我父亲道:“让他喂吧,喂着鸡子他心里开朗,可以多活几年。”
如此,把那庵子整修一番,姥爷就住进去了。为了免得寂寞,娘让我作陪,每夜和姥爷同睡。起初,住此是为了躲过村里的“割尾巴”;到后来,则整个的歪打正着。去那荒地时,春天还没到来,只天气偶暖,柳树、杨树刚多情地吐些绿色,也被倒春寒冻了回去。然而到三月底,天就日日增暖起来,仅半月光景,世界便换了一个天地。河边的柳树,大堤上的杨树,再次率先发了绿芽,每一个高凸的包里,都隐藏着新的枝条。荒地的桐树,在不知不觉中,结出一串一串绿蕾。有天早上,我起床一看,突然发现点缀了很多粉红色的桐花,对草庵叫:“桐树开花了!”姥爷走出来,仰起脸。思索了一会儿,“啊,原来泡桐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呀。”我说,你咋连这也不知道?姥爷就笑笑。这时候,我和姥爷突然看见,脚下的荒草悄悄地有了一大半的绿色,把地上垫得软茸茸的,像铺了条花毡子。似乎,这一切都是在一夜间来到的。发现了这一切,便感到这儿的空气也比前几日新鲜了许多。我们意识到:其实,这是一个不错的地场。村里人不常来,公社干部在村里有次住了半个月,把全村的大小鸡子都用药毒死了,可他们一直不知道村头这荒地里还养着四只小斗鸡呢。
说话间,过去了一个月,鸡子已经比拳头大了,约有八九两重。公母都可分辨,三公一母。有母的就好,没母的又要绝后。为了不让公鸡在一块发生战斗和公母在一块儿发生过早恩爱影响生长,姥爷用树枝扎了四个围罩,将四个斗鸡分开饲养。这时节,鸡是速长期,姥爷成天拿个草帽,在树林里走来走去。醒了冬眠的虫子,已经开始在树上吊起丝线荡着秋千,结着包儿。这么的,约走过七、八十棵桐树,姥爷的草帽里就能有二百多条虫子,回去往每个罩里抓上一把,鸡子就有了半天的餐食。虫子,对鸡是上等饲料,这在东京是打死也难寻的。又过了一个多月,斗鸡要“拔节”长骨骼,在东京必须去同仁堂药店抓中药土元喂。而在这里,知了已经从土里爬上了树,每日午时,叫声此起彼伏,歌声如潮。弄一根竹竿,头上系一马鬃活扣儿,悄悄套上知了头,一拉,一个知了就捉到了,钙质饲料就有了。早、中、晚三个时间,是公鸡腿活动期,打开围罩,让它们在草地疯跑,也不必像东京那样紧跟其后,严防交通事故。实在说,这里是顶好的一个天然养鸡场。东京养鸡,至少九个月才能初次试斗,而在此,不足八个月,公鸡的各部位都已长成,姥爷就开始让他们试斗。母鸡呢,当年就生了鸡蛋……
真是太好了!村里年年不能养鸡,姥爷年年都在这里养鸡。每年不孵多,十至十五只,母鸡留下生蛋,公鸡比斗以后,把斗口、战法优的留下,劣的杀了自己补养身体。事情谁也不一定完全相信,有了鸡斗,姥爷的身体竟似乎一天比一天结实,胃口也比往日好了起来,无论是回村吃饭,还是让我回家用罐提来,总是满满一碗还多,从不管好坏。他的心不在食而在鸡。自养自斗,乐在其中。等头茬鸡过了一岁,每个月的初时,都是斗鸡日。初一斗一对,在一面平整的沙地上,让两只公鸡斗得难解难分,不分胜负,鲜血直流。然后,弄来一桶清水,将鸡头部和口腔里的余血洗净,用碘酒消毒,防其感染或口中长疮。毕了,饮足大黄水,除去内热,这一天才算完事。两天以后,开始对鸡进行刷膘。那时候,我天天跟在姥爷身后,听他说古道今,讲斗鸡经道,终于明白斗鸡其实是一门学问,不然何以能使人终生迷恋。就刷膘而论,姥爷说他不是东京养鸡最高手,然就有“四三”之道,可想高手的道行会有多深。姥爷的“四三”是:三菜、三花、三小、三平。所谓三菜,是连喂三天菜食;所谓三花,是连喂三天半熟青菜并拌以适当高粱;所谓三小,是再喂三天量小无菜的纯高粱;所谓三平,是再连续三天喂量有所加的主食高粱。“四三”一十二天过后,鸡的浮膘及脂肪基本刷净。接下就是“玩七歇八”的大练大食。半天斗,半天洗,一天歇。十二天刷膘,十五天大训,一个月就迅速过去。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开斗。这样两对鸡子,斗了初一斗初二,可想姥爷该有多少事情要干,他的生活怎么能够不充实?
有的时候,我从村里来给姥爷送饭,要说些村里的见闻,姥爷也像没工夫听。
“姥爷,村里又开斗争大会了。”
“斗谁?”
“王二伯。”
“他家不是贫农吗?”
“他在他家后院种了韭菜,到镇上卖时被人抓住了。”
说话的时候,姥爷若在拌鸡食、赶鸡,手脚是不会停的。只是到了最后,才会扭头问:“没问鸡的事?”
“工作组压根不知道。”
“那就好。”说着,姥爷照例取出两块钱给我。“把这给队长,就说‘我姥爷让你秤斤烟叶吸’。”
这样过了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东京的舅也时常来乡下看望姥爷,说是接姥爷回东京住住。姥爷说不想回。舅就说,不回也好,乡下平稳,东京天天有事。连方家第四代方红光都不知为何进了班房。接下去就对姥爷说,这个鸡把式有病了,那个鸡把式上吊了。到最后,把姥爷的全部工资留下,从包里取出几瓶东京产的“忠”字牌罐头放在我家桌上,背上娘给他捡的上好地瓜,搭长途公共汽车又折回东京。
终于,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九月底。
一日,太阳出来时,我回村里给姥爷提饭,得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就又急急忙忙空手返回荒草地。那会儿,姥爷正让两只雏鸡试斗,不想那两只鸡子,初斗就都有不凡功力,十几个回合,看不出高下,又都十分傲然,毫无败意。姥爷蹲在斗鸡圈边,兴致极旺,我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头。
我把嗓门提高了。
“姥爷!”
“等会儿再吃饭。”
“毛主席……逝世了。”
“管他哩。”
我简直愕然!以为姥爷真是老到了糊涂田地,八十七了,什么也不知道。可仔细想想时,没有糊涂迹象。眼睛还不老花,鸡的毛色都能清晰辨别;口齿也利索,说话吃饭同我差不多。思路呢,谈起斗鸡,条理分明。我想,姥爷在这片荒地里喂了七个春、夏、秋的鸡子,只每年冬天冷时,才回村里几个月,日日又不出门,在后院喂、调、训、斗、养,他对人世的事情,也许已经十分陌生了。
然而不是。
斗完鸡子,消毒洗毕,他忽然惊疑地看着我。
“你刚才、说啥?”
“毛主席……逝世了……”
一惊,姥爷脸白了。他猛地举起手,在空中略微犹豫一下,就果断地、狠狠地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
“你!不要命啦!”
我想,姥爷原想是狠狠给我一个耳光,可举起手时,发现我长高了,已经读了初中,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感到,八十多岁老人的手,依然很有气力。所以,当姥爷成为东京唯一的百岁老人时,整个东京市民都觉得惊奇,只有我认为,姥爷活到百岁,毫不奇怪。
十四
以后的岁月,在国家一方,是轰轰烈烈到了让人一惊又一惊的田地;在姥爷一方,也可说是不断的“又一村”。
开始,在一个仲春里,舅舅和妗们开车来接姥爷,把汽车停在村头,大家直奔荒草地。姥爷把手放在额门上,打量了一遭所有的人,慢慢把手放下来。
“都来了?”姥爷说。
“接你回东京的。”妗子接道。
这时候的姥爷,已经完全成了乡下老人,身上没多少东京市民的味儿。裤是乡下人穿的黑裤子,布衫是娘用手缝的粗洋布白衫,扣子是布绳疙瘩扣。他没有戴帽子,银白的头发上,有青草小叶。胡子呢,长到齐胸,如马克思的一般。听说接他回东京,他很冷漠地坐到一张椅子上,看着树林子。到了这一年,桐树林真的成了林子,每棵都水桶一样粗,又高又直,树冠如伞样张在空中。桐花已经下落,地上到处是粉红色的喇叭似的花。野地里,很少有绝然无风的时候。在不大不小的风中,干了的桐铃铛,发出哗哗哗的脆响。这样的地方,不要说东京压根没有,就是四乡僻野也并不多见。仿佛是因为有了姥爷和鸡,才有了这树林;也仿佛是因为有了这片林子,才有姥爷和鸡。姥爷和自然融合到了一块儿,已无法分割。
“你们,来看看我就行了。”
舅说:“这又不是你的家。”
“这好”,姥爷说,“东京哪能比这好?多僻静……一点儿乱子也没有。”
“东京也没乱子呀,形势都改革啦。”
姥爷瞄一眼舅舅。
“谁管他改啥儿革?”
“不管……不管你还斗你的鸡嘛!”
“和谁斗?谁养斗鸡啦?”
再也没话可说。
斗鸡在东京已经绝了十余年。
终于,姥爷还是没有回去。舅舅们只好又开着租来的卧车怏怏地回了东京。可是时过不久,东京就来了几位老人,竟都是鸡界朋友,有六十多岁的东罩派李、赵二把式,西罩派的孙庆老把式,还有往年斗鸡不懂行的年轻人,如今都个个老态龙钟。十多年过去,以为都见不到了,可都还活着,实在是一大幸事。午时,姥爷出了三十块钱,让我娘备了一桌酒菜。几个白须老翁,边喝边聊,谈的都是鸡界旧事,无非是说这个把式死得冤枉,那个把式病得可怜。说到东京没有斗鸡了,个个都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姥爷问政府还让不让斗鸡时,鸡把式们说,政府忙得不可开交,哪能顾上这个事,连年轻人在大街上公开打麻将政府都不问。
姥爷终于意识到,世道真的又变了。
鸡界老友走时,姥爷二话没说,每人送了一只成年斗鸡,而且都是很有斗力的,到家便可开斗。接了鸡,西派把式就笑了。
“大家就是想要只鸡,才赶了一百多里路来看你老的。”
临分手,把式们问姥爷什么时候回东京,姥爷说把这茬鸡喂大回。
可是,乡里的形势并不等姥爷。稳了几年,先是政府号召农户们养鸡喂鸭,接下去,竟把土地分了,还和三十年前一样儿,各种各的地。不等姥爷灵醒过来,队长郑重其事地通知他,说树林也分给了各家各户,木已成材,人们或急伐树盖房,或做生意没本,指望卖树赚钱。
姥爷问队长日子如何,还需不需要接济时,队长说他贩了一批黄牛,从豫西山区买回来,卖给各户人家,一头牛挣二百多,一下就捞了三千多块,姥爷以为他是玩笑,谁知队长说的全是实话。
往后,没几日,林子的树真的伐光了。咔嚓嚓的声音,日夜不停地响,仅半月光景,偌大一片桐树林,就变成了光秃秃的野荒地。
就是这么的快。
娘把姥爷接回家里住了几日。尽管侍候得十分周到,然而没有那片林地,没有那天然鸡场,姥爷如何能安逸起来?
终于,在一天上午,父亲把姥爷和斗鸡及喂鸡的家什,一同装进便车运回了东京。
东京,几乎让姥爷认不出来。清水巷子里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全已作古。当年的居委会主任也已死了五年。曾经给了他很多人生便利的市委干部郑先生,文革时被活活打断双腿,最后爬着到护城河边,跳水自杀了。此时的东京,对姥爷说来,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每日很少出门。已经九十多岁,万事都很难如意。
在乡下时,四面荒野,斗鸡想赶就赶,场地极好;不想赶了,放出来让其自由活动。鸡子想吃吊在树上的虫子,半飞半跳;有时要追蝴蝶蛾子,不得不跑,撵、赶的鸡训,也就省免。到了东京,赶鸡、撵鸡、遛鸡,都必须人随其后,姥爷不得不有一番劳累。好在姥爷身体尚结实,补养也足,每月还能按时和鸡界把式们斗上一轮。
各派把式,把姥爷的鸡子抱走之后,严格按本罩本派的方式训养,鸡的秉性已经改变,路数、招数,各不相同,斗起来,格外引人入胜。这要比姥爷自养自斗有趣得多。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姥爷就异常兴奋,年轻许多,九十多竟如六七十一般,往往使围观者惊叹不已,常闹得很多人不看斗鸡,而把姥爷围起来问长问短。
从各个角度讲来,姥爷都是东京的稀有人物。
舅舅们并不曾想姥爷还能有什么业绩,认为他能日复一日地添寿已经不错。然而姥爷在晚年的壮举,异常得出人意料。
有一天,姥爷闷在家里,心烦意乱,就慢悠悠出了清水巷子。这是秋末季节,东京的槐树都已落叶,地上一片凌乱的枯黄颜色。寺后街两旁的国营店铺前摆了正开的菊花,红的、黄的、白的,把街道点缀得几分雅丽。养菊是东京近年新兴的。旧时,东京也养,决然没有这么普遍。正值花会时期,街面上行人如梭,川流不息。姥爷已经几十年没有挤入这种人流了。街上的门面房子,有的还是旧造,只是油漆落了,有的有改,但还都是仿宋建筑。这使姥爷感到:其实东京还是东京。他到马道街口,站在一个台阶上,朝鼓楼广场打量了一阵。那年,他就是站在这里观看革命青年杀鸡的,血流成河,把东京鸡界吓抖了,没被捉的鸡,斗家们回去不是自己给宰了,就是乘夜扔在东京郊外。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姥爷有些暗喜,四只鸡蛋,竟把斗鸡保留于世了,多少年过去,东京爱斗鸡者依然斗鸡。清风吹拂的早晨,包公湖,铁塔下,龙亭公园,依然有人在跑步赶鸡。原来世事就是这样。姥爷想,该存于世的,无论如何不会绝断。仅仅是四只鸡蛋,一片荒林,就又振兴了东京鸡界……
离开鼓楼广场,太阳已经近了头顶,光线很强,但不热。姥爷开始朝马道街南走。一切似乎如故,过了十余年,老字店铺都还在,只是牌匾新换了,字漆光艳了。经营针头线脑的“百全铺”还在那里;“赵麻子剪刀”老店也在;专门经营服装的老号“义丰厚”的黑牌金字照样高悬。其他如“老宝泰”、“金德”、“广林”、“东京大礼楼”……也都挤在马道街两旁。街道还是那样的窄,房屋还是那样的矮,客人还是那样的多。没变多少。过了十几年,马道街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儿。轮回!姥爷想,这是一个轮回!
到马道街正中的时候,姥爷站住了。
他对面出现了三间老屋,瓦片已破碎大半,但门面整修一新,墙壁上涂了天蓝染料。门口上方,挂了个五尺长的金匾,上书五个大字:“达宏土杂店”。店里有三个姑娘在卖货,个个衣着入时,人样儿上佳。
姥爷站在对面看了很久。
卖冰棒的一个老汉告诉他,说这“达宏土杂店”解放前曾在倪、方两家作为赌注来来去去,一会儿归了你,一会儿归了他;解放那年倪家输给方家了,方家成了资本家,房子被政府收走了;可前几年,政策规定,给资本家归还财产,房子又还给了方家;如今方家的方红光是店里的经理,雇了三个待业女青年,专门经营农村土产,生意在马道街独一无二,十分红火;听说方经理这几年发了,早就是东京的富翁,单有年春节打麻将,一个晚上输了一万二千块,人家问他如何,他笑笑:胜败乃兵家常事……
姥爷只听那老汉讲,始终不接腔。
午饭时,姥爷回到了清水巷子,没吃饭就睡了。舅们听说姥爷独自上街走动,少不了一顿责怪。他们以为姥爷食水不进是累了,并不在意。然以此界,日后姥爷竟不断有病,不是头痛,就是发烧,身体立马垮了下来,还说眼有些花,总看不清颜色。耳朵呢,也似乎聋了些许,大家跟他说话,他时常不理不接。
药是不断地服,但都无济于事。
医生说人老了,就是这样,东京七十几岁有好身体的也没几个,何况他九十有余。
鸡也不怎么训了,撵、赶,他都不能胜任。一冬斗了一次,还输得很是狼狈。只是每日喂着,让鸡能活算了。
到了过年时,姥爷身体又好了一些,会起床自己走动,但必须有根拐杖扶着。初一那天,倪家五代同堂,二十多口人,站了三行,向姥爷三鞠躬,拜年问安。过后,姥爷就自己拄着拐杖,在清水巷子口上站了半晌。
过了初五,姥爷不知从哪听说,东京城东的边村庙会恢复了,便把我二舅叫去问:
“初七你上班吧?”
“上。”
“初八呢?”
“也上。有事?”
“我想去边村赶庙会。”
“那么远……去啥!”
妗子是聪明人,把二舅叫到一边:“去就去吧,请一天假,花几个钱,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他这几天身体好,说不了是回光返照……”
初八那天,二舅用二十块钱租了辆卧车,把姥爷送到了边村庙会。一切情况,都还和八十多年前姥爷同老姥爷一道去边村时大致相同。从东京通往边村的曹门、宋门两条大道上,汽车、自行车和步行的人,分三路向前,接连不断。赶庙会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还穿着新年衣服,浓浓的兴致,楚楚的衣冠。我姥爷和二舅租的小卧车,夹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着日光,徐徐地走。天碧净碧净,日光如金粉般涂在大地上。护城大堤下的小麦,被大雪润了一冬,这会儿透着湖水一样的绿色。堤上的杨树,已经生出了豆似的红苞,不几日就要满天飘絮了。空气格外清新,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几里。起五更从朱仙镇、陈留、中牟、杞县、兰考、民权、通许、尉氏及黄河北岸的封丘和长恒等界地过来赶庙会的乡下人,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在田野小路上拧成一条黑线,朝着边村延伸。
到边村头上,车子已经不能走动,二舅和司机约好来接的时间,让车走了。穿过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阔地里,那里已经人声鼎沸。当年的大杨树,依然活在那儿。树身已空出两个黑洞,烂朽的树渣裸在外边。大树下,依然有很多的男女神徒,黑压压跪了一片,几个跳大神的婆娘边唱边舞,求医信神的人,将一把一把的香烧得青烟升腾,老杨树又被活埋在浓烟里。大树东南方向,依然是商贾用地,依然经营换了式样的鞋帽杂什及布匹百货,干鲜果品,猪马牛羊,乡土特产,新旧家具等;再远,是卖茶的,卖热汽水的,卖饭的,卖下酒菜和烧酒的,卖烟糖小点的,间或还有几个卖老鼠药的,卖唱的,卖艺的和相面算卦的。七七八八,货摊接连,拥挤不堪,人山人海,一望无际。支起来的白棚子,高高低低悬着各色招牌,“贺记小吃”、“兰州拉面”等等,字样规范正宗,大都透着王羲之的风骨。大杨树西面,那一片广场,搭起了“品”形高台,三台大戏在擂鼓对唱。一台唱的是《桑园会》、一台唱的是《骂庞涓》、一台唱的是《青铜山》。看戏的人大多站着,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在大杨树的正北面,依然是专设的斗鸡场地。观众围成圈子,三层里,三层外,水泄不通。人圈下,很大一池坑地,内里整得十分平坦,有两对鸡子正在斗着。鸡主们都戴有手表,但仍在地上烧了一炷细香用以计时,每烧一寸为一局,一炷三寸为一场……
一切都和久远的过去差不多。
不消说,姥爷是要看斗鸡的。那些斗家都是退休的老工人和离休的职员干部,都是东京闲人。若追根溯源,这些斗鸡全出自姥爷之手。姥爷到那里后,鸡把式们全都站起来,或拉着姥爷的手,或扶着他的胳膊,说些请安的礼貌话。此时,二舅也跟着得了不少光彩。
看完斗鸡,二舅搀着姥爷:“今儿看得可好?”
姥爷默了一阵,长叹一声道:“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斗过啦!”
二舅说:“你老了嘛。”
姥爷不再说啥,一脸老人无法挽留岁月的悲苦和遗憾。然过了很久,姥爷却又冷丁儿硬硬地说:“我一定要再好好斗一场!”
……
边村庙会以后,姥爷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几乎扔下拐棍,也能到处走动,这时,他逢人就讲:“朝代又轮转回来了……边村庙会看没有!”
一天夜里,大舅、二舅在屋里议我表侄儿的婚事,说到把姑娘娶回屋里至少得八千块钱时,舅们、妗们纷纷把头勾下,谁也不再言语。
这时候,姥爷从屋里走出来。
小表哥忙给爷爷搬了那张老式罗圈椅。
姥爷坐下。
“朝代又轮转回来了,该我们倪家发了,你们不能找点生意做?”
大家都齐齐看着姥爷,惊奇地发现:他的耳朵并不聋,刚才小声说的那些他都听见了。
“做啥呀?”二舅说,“别钱挣不到又赔了本。”
话一出口,就显得很消极。结果一家十几口,一夜再没谈这事。
过了正月十五,天一日暖过一日。
舅们还依旧地每天上班。
妗们还依旧地为儿女的婚事犯愁。
表哥、表嫂们,依旧地过着快快乐乐的日子。
光景对姥爷说来,依然没有多大变化。到母斗鸡该孵小鸡时,姥爷依然在他那间屋子独自出出进进。
只是到了一个月后,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原本不小的院子,一下子小到了无法插脚的地步。谁也没有发现,姥爷今年孵抱小鸡,竟一次孵了四窝,放了一百一十个蛋。现大多出壳,一百零七只鸡雏满屋满院地乱跑。
来不及了。只能让那一百多个小生命和一条老生命统治这个院落。
然家里不是孵场,忍耐也只是暂时。
首先无法忍耐的是妗子和表嫂们。
“这还叫人走路不走!”
“真是老糊涂了……这是干啥呀!”
可仅仅一个礼拜,情况急转直下。姥爷不知如何沟通了东京鸡界的东、西、南、北四大罩派,几天时间,一百只小鸡全被抓走了,价格是每只五元。
没有一个购者嫌鸡价高昂。
这是信息。
姥爷在家里只此一举,就巩固了他无与伦比的地位。岁月到了这样年头,人们对钱已经顶礼膜拜。看到养斗鸡是东京得天独厚的生意时,大妗、二妗们,争先恐后地孝敬老人,同时鼓动丈夫,趁日子还早,再孵一茬。于是纷纷上自由市场购了孵蛋母鸡和斗鸡鸡蛋,在姥爷指点下,不出一月,又孵了九窝,二百四十只,又都卖了出去。就这么简单,并不费多少事情,千把块钱就到了手里,表侄儿的婚事问题,如此得到缓解。
生意是能做不能丢的东西。赚了钱,还想赚;还想赚,就还要做。有了这年的举动,后来就不断有人上门来购买斗鸡。区分类型,大都是有钱闲人,四十岁以上居多。到了下半年,竟还有人从郑州、洛阳专程到东京购买斗鸡。这时候,大家恍然大悟:经了十年动乱,共和国的各个省市,斗鸡都已杀绝,唯东京还有种源。悟到了这一点,姥爷和舅们更壮了胆子,到下年天气将暖时,全都请了长假,停薪留职,在家孵抱斗鸡苗。一茬一茬,居然全都出手。还有人五元一只从姥爷手中买去,运到郑州、洛阳、周口、安阳、商丘八元一只卖出。其中有了差价,就有了斗鸡贩子,就有人和姥爷订下了长期购鸡合同……
第三年,大表哥、二表哥干脆也提前退休,和舅们一道,做起了孵抱斗鸡专业户。东京没有场地,表哥们就住在乡下我家,定期用卧车把姥爷接去点拨,孵出一窝,批发一窝。后来物价上涨,斗鸡苗的批发价也从五元涨到六元、六元五角……和东京一样,全国各大城市,斗鸡的并不因价贵就不斗鸡。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姥爷的斗鸡已经远销山东、陕西、河北、安徽、内蒙、湖北、贵州等地。而鸡贩子们无论真假,在街上卖的都要唤:“斗鸡啊——真正的东京鸡!”
“卖斗鸡喽——东京倪家斗鸡——”
姥爷是真正的老了。老得脸上出了很多金雀斑,不坐在轮椅上,就无法到处走动。可是除了每天侍养鸡苗外,斗鸡也还养着。说养着,只是舅们替他喂养调训,他在一边静静看着,偶尔指出舅们哪里做得不够准确。
耳闻目染,舅们对斗鸡门道已十分在行。连四五十岁的表哥们,也个个酷爱。年轻的表侄儿们,毕竟属门里出身,说起斗鸡,长篇大论,有板有眼。
这年的腊月初七,是我姥爷的百岁生日。
人活百岁,自古以来,东京少有。为了给姥爷隆重举行百岁大庆,舅和大表哥们认真坐下研究了一宿,决定在东京大酒楼大摆酒筵,并拟列了数百人的邀请名单。末了给姥爷过目名单时,不想姥爷久坐不语。盯着舅和表哥们,一脸都是对子孙的不满,使舅和表哥们惶惶很久,不知所措。
倒是我一个表嫂聪慧,站在一边想了想,上前拉着姥爷的手:“爷,哪儿不周你就讲,花个七八千块钱不算啥,只要你高兴。”
“是孝子你们就替我通知东京各个把式,到我生日那天早八时,都到北郊斗鸡坑里见。”姥爷从舅和表哥们身上收回目光,这样冷冷说了一句,就转身怏怏、颤颤地走了。
原来,姥爷是想组织一场大鸡斗。
不消说,他一生斗鸡,百岁大庆,当然不能不斗。
时间紧迫,过了大年初一,舅、表哥们就开始张罗:通知各个把式,到北郊察看场地,最后用出租小车把姥爷拉到斗鸡坑,让姥爷亲自规划斗圈;继而又去东京大酒楼联系酒筵,请人书写请柬,直忙到初六晚上。
当夜,姥爷好不兴奋,一宿没有合眼,来日又一早起床,把自家的七只上好斗鸡亲手调理一番,到七时许,让舅和表哥们,各人抱了一只,坐着租来的日本丰田面包,率儿儿孙孙们去了北郊斗鸡坑。
东京建设,北近黄河,多为沙地;西南土质较好,高楼渐次向着西南扩展。所以斗鸡坑至今还依然如故地铺展在北郊。姥爷一家到斗鸡坑时,还不到八点,不想东京鸡界众人,都已早早到了。这日天也凑趣,太阳仿佛是化开的一团金水,地上十分温暖清新,流动着新年刚过的清闲余气。
这时的姥爷,远非昔日所比。他走下车时,并没立马起步,而是在车前稍稍一顿,举目遥看了一下斗鸡坑,就像主持人讲话前先看一眼会场的千万人头一样。
斗坑的阵势,是按“圈套圈”、“圈连圈”、“圈夹圈”、“圈系圈”、“圈裹圈”的“五圈阵法”规划而成。第一层为二四圈,有八个斗场、二八一十六只斗鸡;第二层为四四圈,有十六个斗场,四八三十二只斗鸡;第三层为三八圈,有二十四个斗场,四十八只斗鸡;第四层为四八圈,有三十二个斗场,六十四只斗鸡;第五层为五八圈,有四十个斗场,八十只斗鸡。这样的五圈阵法,共容纳了一百二十个斗场,二百四十只斗鸡。姥爷身居中央,坐一张新时兴的皮垫镀光转椅。且椅子是放在垫高的台子上。他手抓椅扶、背靠椅背,在椅子上旋了一圈,又旋了一圈。他感到自己在椅上坐着,如同站在山顶一般,所有斗家站在斗鸡坑中,显得又矮又小。那一百二十个斗场,是用白灰画出的一百二十个小圈。一百二十个小圈,在初升的日光中,像一百二十个金边光环,闪着耀眼的光泽。姥爷一坐上中心转椅,那二百四十个东京把式,抱着二百四十只斗鸡,就都各就各位,按着自选和分配的对家进入了一百二十个斗场。其时候,东京鸡界,经过数年调教繁衍,东西南北四大罩派,都已基本恢复;各罩派的最初鸡种,都源于我姥爷手中。然几年时间已过,各有各的喂法,各有各的训法,各有各的战法。风格都有继承和发展,细分起来,差异比早先更为明显。起初加入今天的大战,都是想为姥爷以斗祝寿。可当真入了斗圈时,就完全换了心境。那种给姥爷寿辰添兴的心情完全荡然无存。谁不想让自己的斗鸡取胜?哪一罩不想让自己的罩派居东京鸡界之首?到了这一时刻,一百二十对斗鸡,二百四十个斗家,一进入五圈阵法的迷乱斗图中,就都屏心静气,目视对方,其场面辉煌而奇静。太阳向正天移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人们等着姥爷的每一个号令,就像等着一声判决一样,显得紧张而焦躁,个个脸上的皱纹都绷得紧而又紧。
姥爷没有立即喝令,而是在椅子上又缓缓转了一圈,扫描了一下斗场。最后面向正东,对着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吸气中间,他听见自己转动椅子的声音隆隆作响,如同五月的雷声。直到这隆隆的声音最后消失,姥爷才把他吸进的空气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吐了出来。
“预备——”
姥爷唤令了,声音很轻,仿佛双唇碰出了两个字。然大斗场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听到了这二字令语。二百四十个斗家都把斗鸡放在了斗圈线上,左手扶着鸡腰,右手在鸡头上轻轻抚摸。
“燃香——”
一百二十个临时招来的斗圈帮手,走进各自的斗圈,点烧了一百二十炷细香。划火柴的声音,就如大树在飓风中猛然折断一样,惊心动魄。
“放鸡——”
二百四十个斗家同时松手,后退三尺,蹲下静观,一百二十个帮手,这时成了一百二十个鸡头家。他们站在白线以内,弓膝弯腰,注视着圈内斗况。
有史以来,东京最隆重、最辉煌的斗鸡在我姥爷生日这天的九时十分开始了。
所有闲散看客,不再遵循往日只在坑边观阵的规矩,而是闯入五层阵法之内,随意走动,他们就像梭子一般,在看不懂的阵图中穿来穿去,站在圈圈之间,层层之中,个个目瞪口呆。
我姥爷依然居于中央,转椅观阵。他从人缝之中,看到了以青为主的东罩鸡、以红为主的南罩鸡、以紫为主的西罩鸡、以皂为主的北罩鸡。各罩之间,色泽不同,战法各异。除了旧有的高头大咬、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跑调、里外磨的路数和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的招式外,各罩派都又有了新的路数和招式。如东罩派的蹬山跳脚、海底勾腿、伸头射箭、入壳猛击、侧身闪翅……西罩派的弯月勾咬、躲击退步、回二击一、退三进四、太阳闪光……南罩派的后攻先守、腋下进取、绕圈啄眼、单跳双落、飞翅击尾……北罩派的退避三舍、末进后击、卧地翻身、勾头回咬、守山相对……姥爷在椅子上都看得非常清楚。他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看清了所有这些招式,都有漏洞和破绽,都不如他养的“紫红皂”那招“左闪右击,闪翅啄眼”显得完善和准确。
至此姥爷心里的隐秘之处,升起一团毛茸茸的温暖。他把眼睛闭了起来。
过来一个把式,是当年斗鸡坑的鸡头家的大儿子,他伏在我姥爷的耳朵上,轻轻地说:“香都已烧到界线,只有三十七对斗鸡分出胜负。”
姥爷没有睁眼,点了一下头。
鸡斗仍在继续。
当姥爷睁开眼时,一百二十炷细香都已燃了一半。斗鸡坑的五层阵法。被淹在缭缭缠绕的青烟之中。那一百二十个闪着光泽的斗圈就像沉入水底的一百二十个白铜环儿,有些晃来晃去。这时,太阳已经升入正空远处,不断有新年过后孩娃们燃放的余兴未尽的鞭炮声。姥爷的目光所及之处,遍地是烟、是鸡、是人。烟为他而升,鸡为他而啄,人为他而斗。姥爷吸着烟的香味,他感到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轻快。一百二十对斗鸡,听他说声“放鸡——”东京最隆重的斗鸡大幕就算拉开了;听他说声“一局——”二百四十个把式就争先上前,收住自家斗鸡;再听他说声“放鸡——”第二局就开斗了。他感到他是一个月亮,那一百二十个斗圈是一百二十颗星星;他是一尊天神,那二百四十个把式、一百二十个鸡头人,数百名看客都是跪在他面前的凡人;他是一位鸡仙,整整一百年来,姥爷没有感到太阳像今天这般温暖过,鸡斗没有像今天这般激烈过,鸡界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过,鸡阵没有像今天这般宏伟过,心境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过,时间也没有像今天这般流失得迅疾过……
大舅第二次走过来,低声轻说:“十一点了,十二点大酒楼要准时开筵。”
姥爷没有接话。
过了一阵,二舅过来说:“三局都已斗完,眼下都在散斗。”
姥爷依然没有结束斗场的意思。
又过一阵,大表哥过来说:“四个罩派,新招式共添了三十八种。”
姥爷依然不语,眼睛微微闭着,如没听见一般。
大舅有些急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开筵。”
姥爷依旧不说话,不睁眼。
斗场仍在相斗。斗胜的,在给鸡子补食;斗败的,在用热水给鸡擦头。胜负未分的,继续在拼杀。
到了最后,二表舅从人群中挤过来。
“爷,你的七只斗鸡斗了二十局,胜了二十一局,有一局对家认输。东、南、北三罩没有鸡子再敢和这七只鸡子相斗。”
姥爷终于睁开了眼睛,摆了一下手,示意可以离开斗场了。舅们慌忙去通知五层阵图的各色人员,到大酒楼入筵;表哥们忙不迭儿扶起姥爷,朝小车走去。
姥爷一起身,人们都慌忙收起鸡子,闪开一条道路。
走到第四层斗圈时,姥爷站住不走了。那里有个斗场上没有鸡爪的脚痕,斗圈线还完整无损。就是说,今儿只有一百一十九对斗鸡在这五层阵法中,少了一对斗鸡。
“方家的红光没去请?”姥爷问。
“请了。”大舅说,“红光抱着鸡子到这儿看了看,不知为啥,又抱着鸡子回去了。”
姥爷的脸上立马没了刚才的光色。
……
酒筵是午后开席的。舅和表哥们用五千四百块钱包了东京大酒楼的三层餐厅,摆了一百三十桌酒筵,遍请了五层阵法上的所有参加者,加上姥爷家五代血缘及亲朋好友一百余人,把个东京大酒楼塞得极为严实,无插脚之地。
姥爷被大表哥们用轮椅推到酒楼大厅正中,每一位入席人员,都要到姥爷面前深鞠一躬,这是筵前礼。入席的上千人员,排成一列纵队,挨个恭恭敬敬走到姥爷面前三尺远处,弯腰行礼,说一句祝寿吉话。这上千人中,有的是姥爷的养鸡弟子,还须跪下磕头,或连行三礼。因此,这一仪式从午时开始,到天色临黑还未结束。姥爷昨夜因激动未眠,今儿上午又指挥五层阵法,着实是累了身子,到下午三时许,他就慢慢闭上眼睛,舒适地睡着了。
人们还在行礼。
二舅问:“叫醒不叫?”
大舅说:“让他睡吧。”
二舅说:“那就别行礼了。”
大舅说:“那哪行,仪式还要有。”
于是,东京鸡界的内外人等,依旧行礼。
大酒楼四面是窗,又有暖气,大厅里极其暖和。太阳从大玻璃窗中透进来,落在姥爷那红亮的脸上和银白的胡子上,把姥爷照得菩萨般神圣。因为说“长命百岁”已经没有意义,姥爷的耳边滑过去的就都是“敬祝倪老万寿无疆”、“永远健康”那样一些早年的圣话。开始,姥爷还能模糊地听见几句,最后就什么声音也没了——梦里,他离开了东京大酒楼,和方家的第四代人方红光一人抱着一只斗鸡到北郊斗鸡坑压注赌斗去了。他压上的是清水巷子的宅院和那个孵鸡场,方红光压上的是马道街的“达宏土杂店”三间金屋……那是什么样的一场斗鸡啊!姥爷经历了从清末开始的上百年中无数次的斗鸡拼杀,却没有经过这样的斗鸡:姥爷的鸡站在斗鸡圈里,方家把斗鸡往里一放,不到一个回合,就败退圈外。第二局时,姥爷的青鸡一昂头,方家的鸡连连撤步。第三局,那败鸡干脆吓得不敢往圈里站,一看到姥爷的鸡子便浑身发抖……这原由何在呢?仅仅是姥爷邀约方家第四代去斗鸡时,顺手在鸡罩旁丢了几粒药水泡过的高粱米……
于是,“达宏”的三间金屋又回到了倪家手里。
方家第四代传人痴呆如傻。
姥爷笑了笑:该轮转回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