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周家的史考和一些有关载说所记,周邦彦在李师师准备开苞的春天赶到东京,二人一见如故,便频频往来,谈诗说画,下棋议古。有些时候,李师师兴之所至,能写出极好的诗句,连周邦彦也叹为观止;彼此议论古人,李师师常纠正周邦彦所用典故,可见其才华非薄。说到先祖周邦彦,周明一直以为,其妻刘氏,一定不如周家后人说的那样,是大家闺秀,精通诗文。他想若刘氏知书达礼,在李师师落难之时,周邦彦将她带回小镇,欲纳小妾,刘氏决不会大打出手,赶李师师出门,置李师师于人生绝境。再则,刘氏若是小家碧玉,才貌俱佳,周邦彦虽遇李师师,又不是第一次走入妓院,不会一见李师师,便在妓院客房,怔在门口,半天不敢说话,仿佛第一次遇到成熟女子一样。
李师师说:“你就是南方名秀周邦彦?”
周邦彦说:“没想到你果真和市面上传说的一样。”
李师师说:“你坐呀,喝点什么茶?”
周邦彦说:“我没交听琴钱,你弹一曲,我出门向李姥补了怎样?”
李师师说:“不用补交,我弹了你留一首词作就行。”
初次相见,李师师向周邦彦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起初,他被李师师的素装美容所骇,以为她琴之美名,多得力于人们对她的美貌倾慕所致,及至一曲未了,便明白李师师艺绝的确。不要说她的指法多么娴熟,弄得余韵如银瓶舞破似的,就是她手指停顿,一手盖在琴上,那琴律的收音,也如清泉击竹一样。弹琴之时,周邦彦本是站着,待一曲过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双手扶着下颚,说:
“师师,《春江花月夜》好像很长很长的。”
李师师淡然一笑。
“我怎么敢漏掉名曲的段儿。”
周邦彦望着李师师的脸。
“没见过像你这样才艺双绝的人了。”
李师师说:
“你送我一首词吧。”
在李师师的接客房里,备有笔墨纸砚。李师师这边说着,也就取了笔墨,展了纸张。周邦彦本爱云游。云游诗人,更善即兴之诗。只要情绪激动,诗句便流淌而来,这也是古文人与今文人的差别所在。同是中华汉字,今人却要三思而后行。古人则能挥笔而就。据一些史书上说,那时候周邦彦给李师师写了一首《声声令》,李师师先看一遍,对周邦彦的墨字感到惊奇,再看一遍,便将那词收藏起来,说以后你还来看我吗,邦彦?他说只要你不厌我。她说你来吧,每次我都弹琴给你听,你也给我推荐一些词书看看。
有些时候,他们在里屋畅谈久了,时常远远超过周邦彦向李姥所付银两,出门时李师师就拿一些别人送她的恩惠礼物,由周邦彦送给李姥。这样久而久之,李姥看出他们非一般亲热,生怕李师师一时激动,把身子给了周邦彦,那样她将少收一笔开苞的巨费,就在每次周邦彦和李师师相坐时候,她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时干咳一下,提醒李师师,不要白白失身于人,我们靠的是身子营生,每一次都不能让狎客占了便宜。
仔细想想,那时候名士以得名妓为风雅,名妓以识名士为知音。加上昔非今比,婚姻制度所迫,古时名士又都有婚姻而少有情爱,在与名妓交往中方能找到精神之乐,这样的彼此追逐,方成一种时尚。李师师才艺双绝,周邦彦词名天下,又温文尔雅,诗文也颇有名望,《汴都赋》无人不知。这样日久时长,哪能见面便诗,分手即琴,就是唐时李白转世,怕也不能见上一面便有一首诗作。而李师师这边,本为妓人,又初出后院,明知道或早或晚都是男人们的乐趣。纵是你多么板正冷面,也要有那么一日,会被一位巨贾买去开苞。所以说她和周邦彦交往不久,便知道彼此的倾慕,若不珍惜,就得被别人作践。因此在一次琴声落音之后,他们便无休无止地亲吻起来,商量了天长地久的日后事情。这样的事情一经开始,便就难以有所收场。可以想像,两人的情感如火如荼起来,不烧得彼此枯焦,也是果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走在东京现今复古的御街之上,少校周明已经确信,北宋时期名噪天下的红妓李师师,委实也就是自己的先祖了。不要说那个家乡的南方小镇,有着关于周家在八百年前,祖先周邦彦与李师师春艳秘史的载说,就是八百年后的今天,东京的东二厢永庆坊和镇安坊、州桥和古楼等地的遗址上方,都还印着周邦彦和李师师情爱的足迹。至于御街的樊楼里,周邦彦和李师师的恩爱欢乐,则春华秋实得十二分可以。有关的记载和传说,播散着桃红李白的清香,多得说俯拾皆是,也是不为过的。当然,你若不是周家与李师师的后裔,怕他们的恩爱即便是满山遍野,在你眼里也难有一草一木。偶而所获,大概也就只有宋徽宗赵佶登上帝位之后,与李师师暗道私通的一则趣闻了。
御街的两旁,是古时期的宫廷楼阁,鳞次栉比的商户门面的大字牌号,高悬在御街的半空。张记李传的字样,昭示着今日商人的骗局。挂着皇家镖局招牌的一家商店,卖的是体育用品和健身器材;写着宫廷饭庄楷字的酒家,卖的是河南人做的川味杂菜。
天下着霏霏小雨,路面上是浅黑淡白的水光,上白班的高潮人流已经过去,行人稀稀落落,倒显出了御街本该有的凄清。周明在这凄清中走着碎步,如山如海的孤独,终于也就是他看见了八百年前,祖先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一朵情爱之花,穿越皇帝宋徽宗的权势和性欲,开放得十分灿然,使已做了多年少校的周明,面对圣洁得无以言表的爱情,不能说操着皮肉生涯的妓女,不是自己的列宗列祖了。作为周家的后裔,对先人的一种精神的寻找,使他感到了自慰和落寞,浓重如雾地罩着御街,罩着樊楼,仿佛八百年前的一道晨雾,至今在东京飘流不散。
相比之下,倒是自己显得可怜许多。
十余年前的那场南线战争,说起来倒成全了你和季红的一段姻缘。在前线医院的偶然相识,彼此以生命作为代价,应该说是一段生死之交。若没有你周明对她的血肉之爱,怕她早就埋在云南的幸福村了:一块尺宽米长的青色石碑上,刻下几个“季红烈士之墓”的粗糙汉字,也就完结了你季红的所谓人生追求。可是,今天她还活着,一句请你搓一顿宫廷宋菜,也就了结了那一段货真价实的生死相爱。原来,如今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妓院内房里的一道绿色窗帘而已。周明想,倘若说真有爱情,怕那就是少男少女不谙人事时,因寒冷而对春日的一种幻想罢了。或者说,原本就是错觉亦未可知。揭开妓院那天蓝色的窗帘,让人看到的,就仅仅是男欢女乐的一堆皮肉了。
回想起来,那场战争是否有它的必要,倒不是平民百姓可以妄加评说的事情。你既然当了兵,有命令来了,眼泪是阻止不了把你拉往前线的。一九七九年,周明是二十周岁,已经算个老兵,在师部警卫连任八班副班长。全师的官兵开往了云南,你也自然没有理由留下,随部队开拔的当天,母亲从那南方小镇上赶来,没有哭,也没有笑,陪儿子吃了一顿米饭,想说什么。连长来了,母亲便说,你安心去吧周明,几十年不打仗,你当兵这就轮上了,是你命好,要贪生怕死你不是周家的儿子。母亲是镇上小学的教师,母亲说镇上这支周家,是祖宗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后代。说李师师虽为妓女,晚节时却忧国忧民,你不能连个妓女也不如。母亲说这番话时,脸上风平浪静,既不以是李师师的后裔为荣,也不以是李师师的后裔为耻,宛若述说一件平常家事。周明站在连长的身边,对自己是谁的后代,也同母亲一样,并不怀有兴趣,倒是战争迫在眉睫,大家生死未卜,母亲在此紧要关头,能说如此一番道理,使周明感到吃惊不小。连长听了母亲的话,怔怔地望着母亲的脸,就如读一页看不懂的文字,直到过了许久,连长才慌忙握着母亲的手,说来队家属都像你这样,连队的战前工作也就好做了。
这时候,连部的外面,是一片流水样的哭声。二月的天气,在中原西部山区,已经开始有了李花之白。营房后边的山坡,没有披红挂彩,却有点点滴滴绿意。从沟壑吹来的暖风,还时不时夹着绿水青山的气息。营房外面的柳树杨树,枝枝梢梢都鼓胀起来,昭示着春日的来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士兵的父亲、母亲,被一道秘密的命令,集中到了礼堂里。有首长要来看望他们,安慰他们,其结果却是流水样的哭声。连长是来叫周明的母亲去礼堂参加首长接见的。母亲随连长出去时,递给周明一包烟,说你父亲先前不让你抽烟,现在让你抽了,说打仗了,想抽就抽,抽什么都行,但千万不能怕死不往前面冲。
周明接过烟,母亲便走了。
也就是在那位首长到礼堂看望全师来队家属时,首长说着大家辛苦了,我代表党委来看望看望大家时,部队悄然无声地拉走了,上了汽车,又上了火车。当首长四十分钟的看望结束以后,所有的父亲、母亲走出礼堂,才发现营房大院,空荡得如拉完货物的一个仓库,寂静得无边无际,只有几只麻雀在枝头啁啾不止。部队开走后的门窗,都还没有来得及封锁。几个留守的哨兵,怀着侥幸留守的暗喜,在收拾部队开走后的狼藉。
说起来,周明对那包烟的发现,已是在上了火车的一天一夜之后,到了四川的大巴山脉。新绿的崇山峻岭,一望无际如无边无岸的蓝色的海。火车在这山岭之间行驶,尽管已经加挂到三十余节车厢,还依然如漂在浪峰之间的一叶扁舟。山是无休无止的,士兵们的沉默也是无休无止的。抽烟的声音,倒惊天动地,山鸣海啸。就这个时候,季红来了,不知她从哪节车厢走了过来,用手赶着车厢内流不走的烟雾。她背一个药箱,如同客车上送茶水的服务员一样,从大家面前昂然而过,高唤着谁晕车谁晕车,却谁也不看地到了另一节车厢。
大家都把头扭将过去,紧追着季红的身影。看不出她多么漂亮,不过到底是个女的,青春年少是自不消说,用一句物以稀为贵的俗言相称,也就明白了当时满车人的怦然心动。想不到开往前线,同车随行的还有女兵。女兵也是人,只不过更加严肃而已。周明和大家一样盯着季红的身影,当时唯一使他念念不忘的,也仅一样东西:头发,黑得少见。
季红不见了,大家又开始抽烟。
周明本不抽的,随着一个女兵在面前一闪而失,他便抽了。拿出了母亲临行前送的那包大前门牌香烟,打开包儿,才发现盒里封着一张纸条,慌忙走进厕所,锁上门,才知道原来那张纸条上是父亲、母亲的一片狭隘:
明儿:
我和你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在前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千方百计地活着回来。
父亲切切切切
可是,在今天看来,如若不是父亲的这一短信,你和季红那一段醉醉痴痴的相爱,也怕是不会那么自然又那么不合时宜。东京的御街,笔直如一把尺子,正对着皇城遗址的龙亭公园。昨午到了东京,下午季红曾陪着他游了这一名胜。要说龙亭,也算巍峨壮观,上下的梯道有三,各有异趣可寻。正面上下,大起大落,也颇算险峻。东西两侧的两条梯道,弯弯曲曲,走起来别有情趣。季红拉着周明的手,从那弯道上慢慢款款地下来,见正东有供人小憩的凉亭、石桌、石凳,有人在那饮酒下棋,闲赋诗句。所谓赋诗,也绝非古人那样严肃,无非是东凑西拼几句卖弄卖弄罢了。她说到那边坐坐,周明便朝那儿瞟了一眼。
“怕有你的熟人。”
“不怕,一不做二不休。”
“毕竟你也是别人的妻子。”
青砖铺地的小路两旁,在四月的春季,显得芳草萋萋,青树翠蔓。进一步说去,就蒙络摇缀,芬芳馥郁。有几棵倒柳,柳枝儿参差披拂,一副舞影弄情的轻浮模样。当然,在都市的高楼之下,穿行而过,走过被人们形容为花丛玉池的几潭清水,置身于通常人们所说的鸟语花香之境,不能说品尝不出普通生活中难以寻觅的大自然的趣味。在这几棵柳树下面,季红拉了一下她提早穿在身上的毛裙,席地而坐,说,真没想到你周明还会来这找我。
他说:“你不显老季红。”
她说:“混到正营职少校了你?”
他说:“正营干事都当了三年。”
她说:“转吧,转业了好好过日子。”
他说:“我离婚了。”
她笑笑:“不离婚你不会来找我。”
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我那位这几天出差了。”
他说:“我问的不是这。”
她说:“趁他不在,今夜你就住到我家。”
他说:“季红。”
她说:“法国的席梦思,你睡没睡过周明。”
他说:“我来不是为了和你睡觉的。”
她说:“有的话不睡到一块根本没法说。”
他们的身后,是一座假山,虽然规模不大,却很有野心气势,峰峦叠嶂,苍松翠柏,攀臂俯颈,别有一番撩人的滋味。季红说,咱们去那儿坐坐吧,那儿安静,没人打扰。周明坐着没动,仰头看了看水色的天空,似乎天空中有一股从季红身上挥发的浓郁的气息。那时候她从火车厢里穿过时没有,在二号沟里没有,只有少女的清纯,宛若二月早上起床时田野上流动的一股凉爽,在围着他周身弥漫。再有,也就是枪声平息后的静寂,和如雨柱一般的炮弹,烧焦的土石那焦苦的白色味道。放眼远处,是莽莽山野,连头顶的沟崖壁端,都还悬着丝丝的翠青,唯这曾经隐藏过师野战医院的二号沟里,被敌军洗劫得一空二白,使那青山绿水的医院,连一点青山绿水的印痕也不复存在了,那时候,他们面面相觑,彼此对坐于一个炮弹坑里,夕阳的余辉,如同薄亮的尘土,铺撒在他们面前。她说部队走了,天也黑了,我们怎么办呀?等到明天再说,他说,也许明天会有人来找我们。
她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抓一把烧糊的焦土。
“今夜咋睡?”
他倒在弹坑,仰望落日的血红。
“就睡在这个弹坑。”她的手僵在半空,焦土一粒一粒落下。
“会冷的,到半夜准冷的。”
他翻了一个身。
“我俩挤到一块。”
她怔住,手里的焦土一下漏落完了。
“我有些怕你。”
他突然坐将起来。
“我又吃不了你。”
她把头勾将下去。
“你是男人。”
他把怀里的枪往地上一扔。
“打仗的时候,命都难保,谁能顾上那种事情。”
有人从假山那边走了过来,是一对男女,女人的头发上还乱乱蓬蓬,顶着一根草枝,脸上红晕阵阵。从他们身边过去时,季红望着他们,立了起来,说:“走吧少校,那儿僻静安全,是个情人角,今天你我也到那儿诗情画意一场。”周明攀树而立,从假山一侧望去,果然见那儿假山含笑,绿水荡波的风景里,有一对一对的男人女人,千姿百态爱样。望着那郁郁葱葱的天然林地,想一人从中行走,必然如是摸进了幽林寂谷,那过于凄静的气氛,甚至会使人讶然止步。可是二人,又一男一女,到那儿也就不免会大胆妄为了。
她说,走呀。
他想她不再像是十余年前的那个女兵了。
她说,你怎么站着不动。
他想这就是他所痴情的东京女子吗?
她说,周明,十余年前炮弹还轰轰响着,你胆大得像一个男人,现在怎么就变得老鼠一样,这么胆小怕事,你千里迢迢来这儿会什么情人呀。
今天,周明是去向季红做最后的人生一别。天依然是蒙蒙细雨。御街上,水亮得如一面镜子,周明走在路上,看到自己的脸色,是一种变霉转腐的白灰,仿佛倾国倒政之灾,摆在自己的脸上。究竟起来,先祖李师师是如何沦入烟花柳巷,做起了万不得已的供给男人欢乐的营生,大致的说法,也就是宋文的一些记载:
李师师者,东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而卒,寅以菽浆代乳而乳之,方得不死。在襁褓之中未尝啼。东京有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东京诸家坊曲。
这种说法,也颇为能够让人接受。想王寅父女,孤苦伶仃,生存于繁闹的京都,女生而妻死,自己含辛茹苦,以豆浆代奶,终于将女儿养成四岁,期间断不了病灾粮荒,若非死去,绝然不会把女儿送给开妓院的李姥。只是王寅犯了何罪,而致死狱中,倒是一个难考的谜结。说到李姥,也不能说她便是弥天大罪之人。她本来经营坊曲,买卖男欢女乐,如俗言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靠的便是女子的皮肉,你不让她操此营生,自然也不合情理。退一步说,祖人李师师若非李姥从四岁供养,不要说她终于有了衣食住行,有了与祖先周邦彦的真挚情爱,有了皇帝供给的金银财宝,有了高风晚节,怕是不如此,连一条性命也不会有的。这样说来,后人当然没有理由,怪罪她色艺双绝,却做了妓院的招客女子。
再一说,周明走在人行道上,望了望新栽的宋时盛行于东京的国槐,透过烟雨槐枝,把目光从御街楼房的吊角之下穿过,搁在烟雾迷迷的樊楼的三楼,那儿站着李师师的蜡像。如今说的樊楼也就是当年的妓院镇安坊了。想当时的境况,不要说李师师由李姥耗金费银地育成一个窈窕淑女,就是良家女子,不也照样有许多为衣食而步入勾栏,做了万人唾弃的娼妓。更何况说,其时东京城内,一片假的昌盛实则内忧外患,边患内乱,除了妓院林立,素有东京坊曲甲天下之称,的确也无别的可以表彰。周明读过民国才女芸兰女史的一些著作,依稀记得,她说那时候的世界,是章台走马,纵情于风月之天;曲院微歌,买醉于烟花之队。追欢索笑,掷尽黄金,低唱浅斟,沉酣酒色。此惟五陵年少,恣无厌之豪华,门第金张,夸一时之富贵。置这样的风景之中,谁又能拒风拒雨,一身素洁?仔细想想,你一个孤苦的年少女子,不沦进烟花巷里,那才是一件咄咄怪事。
讲起来,周明的心里似乎有些阴暗。自昨天中午踏进东京城内,本是来寻找十几年前的情人季红,该始终如一地想着自己和季红的一些过往事情,然事实上却不是如此。每每闲暇下来,他却总是想到名妓李师师,想到祖先和李师师第一个相陪通宵。行话说的“开苞”那份艳福,为何偏就落到了祖先周邦彦身上。照李师师色艺双绝、名震东京坊曲的艳名,那开苞的大价,也决非千两黄金所能拿下。然而,黄金的价码,也只是李姥开门的一把钥匙,要想撩开李师师的帐子,男人非能诗善画,才情俱佳不可。
这样,这人就只能是自己的祖先周邦彦了。从常人的情爱中考查,若李师师不是最早心满意足地把自己一切给了自己的祖先,她又如何会至死爱着这南方才子?甚至到了和皇帝同床欢乐,皇帝投掷金千银万,国宝件件,而李师师心里想的,却仍然是自己的祖先周邦彦。
从一些家考上知道,祖先周邦彦原是北宋的词人名家,书香门第。殷实的家道,使他有足够钱财而浪荡四方。和今天的事情一样,文坛上的名人,多愿云集北京,到首都凑一份热闹,仿佛非北京而不可扬名。而闲时文人,多继古风遗传,除游历山水之外,就是都到东京云集。在东京能混得一官半职,谋一政治生涯,那当然甚好。即使是在东京无官无禄,能在那儿议一番国家大事,感叹一番人生苦痛,也是文人之癖好。而事实上,把话说个透彻,文人云集京都,还有一点就是那里妓院林立,茶坊栉比。想必东京的下等妓院,也要比一般城廓的上等妓院干净豪华。东京的普通妓女,不消说要比京外所谓一城红妓更懂一点琴棋书画,更懂一点修饰打扮,就是涂脂抹粉,也不会像京外妓女那样,浓烈得如旭日东升,让人无法接受。大约在公元一零九八年至公元一一零一年的这三年之间,李师师不仅长大成人,且姿色秀美,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加之自小生长坊曲院内,看惯了娼妓狎客,所以还在年少时候,对接客之事,也已耳濡目染。当李姥让她陪人歌舞,对狎客弹琴时候,并没有浪费许多口舌。另一方面说,她自幼便知,自己长大的营生,也就是靠色艺接客,更无他途。倘若命好,又是一个才女,也许会被人纳为小妾,从此脱开皮肉生涯,所以她便自小学习刻苦,力图长大被人纳妾脱身。为了这些,小小年纪上,李姥让她在富商面前跳舞,她便跳了;让他在文人墨客面前操琴,她便操了。因此上,李师师刚一接客,也就脱颖而出,名贯东京坊曲。整个东京城内,无论大街小巷,凡关心妓院的男人,彼此相传相问,说镇安坊李姥的女儿师师接客了,那容貌,那才情真可谓天下无双,如不一见,可铸成千古之恨。而官府狎客,对李师师更是倾慕不已,说自大宋以来,无论是偷将彩笔画神仙的花蕊夫人,还是隔墙酬和到天明的温都监女,再或蒲团佛火忏情天的小青,哪一个都不能同李师师并论于天下。说苍穹非远,造物多情,生一绝世之美人,不知该费了多少心力。然而生美人难,生美人才藻绝伦则尤难,幸而川岳呈奇,乾坤毓秀,生一才美兼全之女,又让她沦入烟花,使人人皆可一看。若是宫中粉黛,她就是自古唯一奇艳,百姓也无一睹之机了。如此这般,事情也就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铺天盖地,都是李师师才色奇绝的议说。到了这年三月,东京城内柳絮杨花,满街飘飞,气候好,人清闲,加上春日一至,京外文人巨贾,多都赶往京都做事。而到京都者,无不以一看李师师为快。就是不能让李师师亲手端上一杯茶水,不能看一次李师师兴时的歌舞,而只能在坊曲的窗下,给李姥几个小钱,偷听一曲李师师的琴声,那也是人生一快。离开镇安坊,你也大可向人吹嘘,说李师师为你单独弹了一曲,真是妙手回春,流韵淡远,宫廷歌女,也绝然不会弹出这样动人心魄的琴声。到了三月下旬,李谢桃开,满城红花绿叶,无论哪条街巷,都有一家一户的桃枝,举着一串红色,从院墙上伸将出来。镇安坊这里,更是春至花至,终日价流动着浓郁的香味。京外人员,到东京的愈加多了,于是要见李师师者,常是日有百人,弄得如同当今都市人排队购物,非提前三日向李姥预约,等上一个礼拜,也是见不到李师师一面。
就这个时候,李姥觉得事情到了火候,谁给的价码昂贵,就让李师师向谁开苞过夜。
说到中国的文人,在古时,那是道不尽的风流,他们对女子的喜爱,有时更甚于对诗词的虔诚,无论文豪,或者诗客词人,先致力仕途攀登,途中或者仕途失意以后,便开始沉溺于酒色之间。百姓、官人大都对此认可,以为文人不近酒色,那还算得什么文人,那还有什么好的文辞。比之唐时诗仙李白,其扛鼎之作,大都之于半醒半醉之间。比之于白居易,若不是对女子有千般的情感,又何能写出万人吟咏的《琵琶行》。这说的都是一些大家,而一般墨客,和那些赶考的秀才,对青楼女子则更是热爱得如狂如痴。周明曾经在有意无意之间,翻阅了许多有关名妓的历史记载。早些时期,远至夏时,艳丽女子,多与刀箭英雄有关;到了秦代,能称为风流韵事者,莫不说是才子佳人。就是当时鹊噪天下的邯郸姬,无论最后与吕不韦多么两情既洽,欢合无间,而赵姬最初所愿,还是想得一翩翩才子,了其终身,以享受春闺艳福。只不过其结果事与愿违,改了初衷罢了。到了近时的明清时期,则凡为青楼女子,无不争先与骚客交往。这样做一方面是显出自己不仅貌美,而且有横溢之才,以抬高身价。而另一方面,也该说文人更重于情感,不像巨商大贾,千金掷地,一夜过后,也就了事。而朝中做官之人,虽不断光顾妓院,却多是半偷半摸,要以仕途为重。尽管也时有纳妓为妾之流,又往往是免不了一场风波,以失去仕途为其代价。这样,文人自然与艳女交往更为恰切。比如清朝的著名妓女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顾媚、卞玉京、李香君、马湘兰、徐佛、梁道剑、张轻云、宋如姬、杨宛、薛素素、范珏、顿文、沙才等,她们无不是貌美才佳,能诗善绘,歌舞娴熟,喜交才子侠士。其个个举止雍容,姿色俏丽,想同文人结为伉俪。而四大名妓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顾媚的千古悲剧,也正源于文人穿着唐衣宋裤,赢得了她们的痴心烈火,最终在秦淮河上,留下了她们饱含眼泪的痴情故事。
大约周家的先祖周邦彦与李师师,也同是这样一条情爱的轨迹。
在李师师开始接客以前,祖先周邦彦常要在做官之余,携带银两出游,见山赋诗,遇水赋词,其名望虽不如盛唐旺宋时的诗人词客,既没有像李杜白那样让同代人吟念其名,也没有如李清照、辛弃疾那样让百姓苦诵的杰作。但在北宋末年,诗衰词竭之时,他的名字也是为许多文人所敬,常将他同苏轼相提并论。凡能诗善画的男女,也都大凡知其作并晓其人的。在他每年游山戏水之后,足达东京,会文人墨友,入春楼坊曲,这些也都自不消说。当然,听说镇安坊李姥的女儿才貌俱佳,一经接客,便名噪京城,也是自然要去见的。据他当时的名望,在李师师所接待的客人之中,当然是别人翘首难盼。李姥养育李师师,自然是为了接客盈利,在李师师开始陪客之初,所见之人,多是大商巨贾、风流公子和市面上提鸟走鸡之徒。这些人自然不是李师师愿陪的客家,但吃人衣饭、受人所管的千古道理,李师师也不能不循遵下去。李姥收了人家银两,她就要于人家端茶续水,可以板着面孔,少说嬉戏之言,但向人弹奏一曲,也是免不掉的。一些浅薄的文人秀才,不消说要争先涌入镇安坊,以对李师师先睹为快。可惜李师师自小强记,古诗旧赋的名篇名句,多都背得极熟,对唐朝一些不见经传的诗人,写下的那些偶获的佳句,也都十分精熟,若同文人谈起这些,文人们反都不如她了,时常被她问得尴尬。久而久之,李师师对这些所谓的京都文人,也都感到索然无味起来。总之,这时的李师师,在东京坊曲,虽客盈门,其实也是曲高和寡而已,只有到了周邦彦的出现,才算遇上了一位能够对谈,又颇为让她尊敬的文人。
季红在东京御街的樊楼工作,是樊楼李师师与皇帝宋徽宗那段情欲故事展厅的解说员。她有名片,寄给少校周明的名片头衔,写的是樊楼历史研究员。在霏霏细雨之中,周明快到樊楼时候,樊楼的轮廓方朦胧可见,细雨如线,倒像了当年樊楼李师师与皇帝相会那间睡室的帘布,随风而起,飘在樊楼的上空。两相比较,周明以为,十余年前自己和季红在边境上的那场被自己视为人生瑰宝的一段爱情,大约也是睡屋上的一道帘布,只不过是时间地点不同罢了。周明看着古味十足的楼阁亭台,想的却是一九七九年那场当时引世人瞩目的南线战争。如今想来,前线的枪声,还穿过十余年的历史,响在御街北端少校周明的耳旁,那金黄粉红的枪声,不再使他如当初一样,感到浑身的颤栗,而觉得那时的残酷风景,如诗如画使人永久地怀念。那时候,主力部队已向纵深发展去了,野战医院在境内二号沟里隐蔽起来,将前线运回的伤员分别进行中转处理。重伤员经过生死抢救,紧急地运往后方医院;轻伤员经过就地包扎,能回队的回队,不能回队的转往驻地医院疗养。而周明所在的警卫三排,则被留在师医院站岗放哨。与其说是担任那些军医、护士、卫生员的警卫工作,倒不如说是重点保护那些为数不多但又不能没有的女军人罢了。而这些女人,身着军装,也实在是高人几等。一方面物以稀为贵,另一方面各级首长对她们的频频看望,无形间抬高了她们许多身价。不要说那些颇有姿色的女军医、护士,就是不谙人事的小小女兵,这时也竟傲慢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前线的枪炮声如同暴风骤雨,她们在二号沟里,三日的紧张安全度过之后,竟忘不了女人梳妆打扮的本能。不知道她们都抹了什么香膏,从哨兵们面前走去的时候,一边有意抖抖身子,或摆一下本不算长的头发,使那人为的香味扑簌簌地跌落下来;一边对哨兵又不屑去看上一眼。彼此的关系,如同小姐与家仆似的。而季红亦是如此。相比之下,委实不能说她长得多好,个条儿应该说还是可以,然而那张脸却找不到俏丽在哪,也找不到平庸在哪,普通到找不出什么长处,也找不出可以挑剔的缺短。总之,她很普通罢了。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周明站哨时候,她也从不和周明对望一眼。
有次,她往后方护送一个伤员回来,正是中午太阳当顶,有了几分炎热。由于徒步十余里路,回来时她满身尘埃,一脸疲倦。恰值周明午哨,他说你回了?她却从他面前昂然而过,直至过去很远,才回过头来。
“你问我吗?”
他说:“我这有水壶,喝点水吧。”
她说:“不卫生,留着你自己喝吧。”
他说:“还讲究什么卫生,眼下是打仗时期。”
她说:“打仗是你们的事,活该你们不讲究。”
这样说着,便昂然去了。周明从哨位上追她几步,说我知道你叫季红,你别走我有话说。而季红却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又白又凉如冰条样的话:
“我说你少跟我粘糊,我还要争取入党提干呢,让领导看见,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
实际的情况,无非是周明想和她聊聊罢了。说粘糊是部队一句行话,特指那些心术不正之人。而说那时周明心地多么潮湿阴暗,也是言过其实。不要说是季红,就是另一个又丑又坏的女子,他也会追将上去,尽力攀谈几句。
因为她是女人。二号沟地处界内重山之间,四周不见村庄,也不见部队,十五天来,他们上哨下哨,别无他事可行。说起来这地方,可是安全得无法再安全了。数十里外的前线部队,士兵像墙一般,排山倒海地朝对方涌去,敌军真如小说上所描写的那样插翅也难飞到这边。运来的伤兵,都是哭哭唤唤,疼痛不止。有的不哭不闹,却严实地盖在一张白布下面,不是昏迷,便是已经死去。担架队人员,又多是驻地百姓,压根儿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而那些医务人员忙起来是没有闲暇。再说,部队又严格规定,哨兵不得擅自走进医务人员的抢救工作区,不得和女军人随意来往。这样一来,前方虽然枪林弹雨,系在战争上的生命都是朝不保夕,可二号沟这儿却如一个港湾,既避风又避雨,至多不过是看见一点战争的晨雾霜雪罢了。
所以,便寂寞起来。
这样又过了一周,至今周明不知为了什么,从前方传来的枪击炮轰,声音变得零零碎碎,继而就彻底悄没声息了。从第一线回来的军官,得意洋洋地用了两个非常通俗的成语,说估计是敌军大踏步地撤退,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了。总之,前沿那段百里长线,再也没有伤员送来,连野战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无所事事到百无聊赖的田地。打扑克下棋,在云南的碧水青山之中,幽雅如李师师与周邦彦到东京八景听琴作词一样。终于在一日下午,太阳偏西,二号沟遍洒浅金的沉寂风光里,周明在铁丝网前站游动哨的时候,一边扛枪走动,一边拿一串钥匙剪着指甲,走到野战医院的帐子后的一丛荆棘边上,看见季红亭亭玉立在日光里,面色微红,含羞含笑地盯着他看,仿佛观赏一样物件。
“喂,你怎么知道我叫季红?”
周明立住。
“你在这干什么?”
她说:“等你。”
他说:“不怕敌人把你掳走?”
她说:“那要你们男兵做啥?”
他朝她走去了,看见她背后那条无声无息的小溪,极其舒缓地朝山下流淌,白白亮亮如女兵们的一根绸带头绳。在不远的地方,小溪积起一潭儿清水,明净得如头顶上漏下的一块蓝天。这二号沟是口小肚大,其间有平坦的一块草地,医院就在这草地上驻扎着。沟的两岸,说起来真可谓风景旖旎,如锦如绣的。崖壁上怪石林立,荆木野草丛生,四处安静温柔,有几只鸟在枝头闲叫。就在那一潭清水边上,有一蓬荆树,树梢上搭着季红洗过的军衣,竟还有内衣内裤。那内裤粉粉淡淡,如同一团腾起的火苗,在内裤边上,有季红的胸罩,艳红得宛似两块永不熄灭的灰烬。周明本来要和季红说些什么,看见这些东西,他的目光便有些僵直起来,想立刻收回,又怕人家说他做贼心虚什么的,于是慢了一步,季红就站在他的身后立刻呵斥起来。
“喂!你正经一点。”
他吃惊地一下转过身子,说,我跟你说我是怎么知道你叫季红吧,说出来丢脸,到这儿的第三天,我站哨时你路过门口掉了一样东西,你走后我捡了,是几页纸,是你写的火线入党申请书,落款申请人是季红。前几天,我唤你有话说,要说的就是这个话。
“申请书呢?”
“你不理我我就改成我的名字交掉了。”
“真交了?”
“真交了,说不定过几天还真的批了呢!”
季红说,你入党动机肯定不纯。周明跨一步坐到溪对面,望着站着不动的季红的脸,他忽然发现她脸上的平庸,原来是平庸在眉毛上,说她没有眉毛似乎委屈了她,说她有眉毛,那儿不过是两条青紫的印痕儿。他说,这丢什么脸,难道你们女兵写入党申请不是一人写一份,大家抄一遍吗?她惊疑地看着他,说,原来你们也这样?他说,所有的连队都这样,她便笑了,说,入党动机都不纯。他说你们医院到前线以后发展一批没?
她说:“没。”
他说:“我们都连着发展四批了。”
她说:“不会吧。”
他说:“真的,上次差一点轮到我头上,可我们班有个新兵被流弹打伤了,结果发展了他。”
她坐下来。“你们男兵就是占便宜。”
他把枪从这个肩上换到那个肩。
“我们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你和我们比什么。”
到这儿,周明还想说什么,他忽然看见季红本来坐在日光里,纯净得如一团河边的草,可她却突然身子一歪,躲到了一蓬荆棘后,说,喂,你赶快走,我们护士长朝着这儿看呢。周明往南边一瞅,果然看见一名女军官撩着额前的头发,朝着这边打量。他慌忙站起来说,季红,我叫周明,明天这时候还是我的游动哨,你到这儿我把你的申请还给你。季红说,你赶快走吧,我不要,我手里还有五份没交呢。
周明便尽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游动了。
季红说她明天不再来这溪边上,然而来日周明站游动哨,游动到这儿,季红却在洗纱布;第三日她说她再也不来了,她却又到那儿替一些临时治疗的伤员洗衣服。彼此这样,也就日渐熟了,相互说以后不能老是这样见面,不要说影响各自的前途命运,而且终归这是前线,还有许多人在流血牺牲,我们躲在这儿说说笑笑,能躲过人的眼目,却躲不过自己的良心。可是,说归说,不忙的时候,周明走到那儿,季红不是在水边洗这就是洗那,自不消说是藉口洗物,在等着周明的到来。现在想想,那时候各自青春年少,说彼此已多么倾慕,产生了不可分割的爱情,也许是夸大其辞。可说相互有些吸引,及至一日不见,仿佛少了什么,倒也是的确。周明把他们排值班的哨表偷偷抄了一份给了季红,季红明明撕了,随手扔在草地,说,周明,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对我妄想什么,我季红不是那小小年纪就开始谈情说爱的人。她说,我要的是前途,不说提干也得入党。彼此这样说是说了,可后几日,周明站游动哨时,她就总在溪边有事;站固定哨时,她就总要从门口出出进进。周明要证明季红对自己的情爱,回头去找那撕碎的哨表,那儿却连一张纸屑也不曾留下。周明相信了季红对自己的那个好感,也许正是那叫做爱情的一样东西,他料断,季红一定爱上我了,不然她不会按照哨表和我见面。
今天,周明站在东京的御街之上,樊楼之下,想那十余天的沉静。那前线士兵个个说敌军被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时所表现出浅薄得意的士气,已经觉得委实是荒唐到了无知的份上。不知那时的首长们是如何想的,至少从他们对野战医院女兵关怀的表情去看,确是没有了初到前线之后,那时对她们生命安危的过分担忧。和女医务人员握手的时候,像慈爱的长者那样去拍女兵的肩膀的时候,周明见到过师长的面孔,开朗得万里无云,碧空蓝天,仿佛战争即将结束,部队就将凯旋而归,他就将带领他的无敌的士兵,齐步走过成千上万欢迎的人群,回到后方的营盘,去迎接人民给予的无比荣耀的嘉奖。可是,也就是师长看望了女医务人员、顺带也表彰了他们警卫三排以后,孰料敌军绕道数百里,穿谷走林,返回至我军急进猛追的部队身后,断了这支部队的退路,而开始了一场始料不及的激战。
就是在这场战斗中,二号沟的野战营救医院,被敌军偷袭了,周明和季红却因他们的情爱而活了下来,并在枯焦的战场上,演下了他们一段瑰宝似的人生剧目。周明一日前回忆起那段往事,依然觉得自己同季红的爱情,也真可谓一首千古绝唱,用现代人的文明语言所论,那是货真价实地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经过了生与死的考验,正应验了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只愿同死的古人之言。然而,在东京仅仅滞留了一天,再回望那所谓的真挚之爱,想大约那些被自己认做爱情的东西,事实上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但是,那时的无知,因不谙人世而尚可原谅;到了今天,事隔十余年之后,自己却能轻易妻离子散,到东京来寻找往日的情爱,周明对自己委实是感到了不可思议。单以痴情开脱此事,也许理由不足,更重要的怕是因为自己是周邦彦与李师师的后裔的缘故,身上流动的周家的精血。
到了正春,东京树青花红,日光融融,和风淡淡。这时候,周邦彦和李师师的见面,已经不仅仅是在妓院,他们时常结伴在外出游。周邦彦向李姥交半天陪费,就可约李师师出来到近郊走走。在李姥一边,又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在外,总比二人呆在屋里床边安全。而他们到得最多的去处,就是城东梁园了。宋代时候,东京有著名八景,即繁塔春色、隋堤烟柳、汴水秋声、相国霜钟、铁塔行云、梁园雪霁、州桥明月、金池夜雨。之所以不断地要往梁园游览,倒不是说那儿比起别处景色更佳,是因为相比之下,梁园显得更加幽雅。由于相对偏远,行人稀少,他们到那儿更容易触景生情,无所顾忌。且那儿在汉代时期,梁孝王建造了许多亭台楼阁,修筑了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豢养有鹿、兔、雁、鹤等珍禽异兽;种植了松柏、梧桐、青竹等奇木佳树。到了宋时,树还在,珍禽已去,只留下梁孝王的传说。李师师和周邦彦在梁园,随处都可传目递情,随处都可找到当年李白、杜甫、高适三位大诗人偶然相遇、同游梁园的脚迹;能听到春秋时期晋国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的悠悠乐声。在这儿,先祖周邦彦能忘了自己,不是嫖客,而是晚宋词人,可尽情向李师师描述李白、杜甫、高适三位狂饮的情景,可高诵李白写的《梁园歌》,默念杜甫的《遣怀》诗。走向高筑的吹台,李师师也就忘了自己是镇安坊上市的新妓,只知道自己是年方二八的女才,可牵着词人周邦彦的瘦手,坐在败落凋零的吹台边上,望着古松古柏,向周邦彦叙说师旷如何一曲悲歌,如泣如诉,使得过天玄鹤,纷纷落下,在师旷和晋平公面前随乐起舞;又一曲悲歌,使平地起风,大雨如注,晋平公心神凄凉地泪流满面,患病卧床,酒不解愁;再一曲欢畅弄琴,师旷用音乐把晋平公想当霸主,而又不能实现其梦的症结说得透彻晶莹,同时又把其前景弹奏得极为光明,使晋平公拍手称绝,病就一下好了。因此上,东京八景,梁园就成了他们的最好去处。
这样地长此下去,春末夏至时候,周邦彦所带银两,已经挥霍净尽,就连第二天让朋友从南方小镇上托捎的回乡盘缠,也都因爱李师师过甚,全部花到了镇安坊李姥手里。李师师本是明慧之女,知道每次外出,周邦彦都要给李姥许多银两,且文人毕竟不是巨商,而周邦彦家中,在南方也是一般财户,经不起他这样挥金如土。李师师为了能从别人手中接些银两小礼,转身给周邦彦,让他交于李姥,他们只得一日半天的出游光阴,然后又不得不回到镇安坊里,逢场做戏,给别人弹上一曲,陪下一盘棋子。可是,周邦彦爱着李师师,爱得真切刻骨,总把她当做自己家人看待,容不得她同别人言笑,于是又常常为此闹起别扭。
李师师说:“你说如何?”
周邦彦说:“我要买你。”
李师师说:“你买得起?”
周邦彦便默着不言。
李师师就说:
“有这心也就行了。”
一日,周邦彦接到一封家信,说老父病重,让他日夜兼程,赶回那个南方小镇,慢上一步,怕是见不到父亲了。周邦彦拿着这信去见李师师,李师师在房里正一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见到周邦彦,也顾不上李姥在外听墙,扑到周邦彦怀里,哭将起来,凄凄楚楚,悲天悲地。周邦彦问了半天,李师师才说了一句:
“我到年龄了。娘要让我开苞。”
周邦彦愕然。自己和李师师相见了数十次,明知她是妓女,将来做的是皮肉生意,无论如何激动,在床上,在林里,在草间,就是滚作一团,也不敢向她提出过夜开苞之事。总以为她是一团未放的花苞,怕往深处一碰,从此,花便谢了。说起来,他从没把她真真切切地当成妓女去看,可是现在,她却说她将被人开苞,就是说,她要同人过夜,她要把她的初身送与人了。周邦彦望着她的嫩脸,久思久默,沉闷不言,那样子,仿佛别人说他已经十八,长大成人,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年满十八,长成成人一样,猛然灵醒自己必须面对这个年龄,承担起许多男人的责任。他看了李师师许久,把家书隐在长袍深袋,说:
“师师,我要娶你做小!”
李师师说:“你没有那么多钱。”
周邦彦说:“我变卖了老家的房地也要娶你做小。”
李师师说:“这办不成,邦彦,这几日娘就让我开苞。”
周邦彦说:“多少银两?”
李师师说:“你交不起。”
那时候,周邦彦把李师师揽在怀里,李师师也就坐在他的腿上。当李师师说你交不起时,周邦彦一把从怀里将李师师推下,说,师师,你拖着李姥,说身子不适,不能陪夜,想必李姥看在你是红妓的份上,也不敢过于强求。今天我的家仆来东京送信,说我父亲病重,让我连夜赶回。我差家仆回去,告诉家父,说我在东京大病,卧在床上,让他速速整办一笔银两送来治病,病轻后我立马启程回去。算起来时间也就是一月半月,钱一送到,你再答应李姥开苞。就是倾家荡产,我周邦彦也不能让你先把身子给了别人。
李师师倚着梳妆台,从窗叶透过的光亮,是一种灰白的颜色,薄薄地浮在她略嫌焦瘦的脸上,使她显得势单力薄,而又有几分沉静。她说,令尊病了?周邦彦把家书递给她看。看完了她把那封信放在梳妆台的一角。
“你快回去,邦彦,你不能做不孝之子。”
周邦彦说:“我不回去。”
李师师说:“你留下为一妓女你不觉有伤祖宗?”
周邦彦说:“我不能让你第一夜先陪别的客人。”
李师师说:“就是你来开苞,日后我也得接客。”
周邦彦说:“拖过一天说一天,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轻易地委身于人。再说现在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你为什么就非要答应开苞接客?”
李师师依然站着不动,死死地盯着周邦彦,她说,邦彦,一旦这次令尊去世,你留在东京不走,是要落个不孝的名声,从此你前半生的功名追求,都将前功尽弃,被后人唾骂一世。
周邦彦说,父亲七十高寿,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他要去世我回也挡他不住。
李师师盯着周邦彦的脸。
“开完苞你就回去?”
周邦彦站起来扶着椅背。
“带不走你李师师我不离东京。”
李师师默着咬了一会嘴唇。
“你纳我做妾,令尊和嫂夫人谁肯答应?”
周邦彦盯着李师师的脸。
“不答应我就无父无妻,也不过是背一世臭名而已。”
李师师说:
“要这样今天咱们再到梁园,我把身子给了你。”
周邦彦说:
“我不做这种偷摸的贼事。”
话到这儿,彼此对看许久,沉静许久。李师师说邦彦你是不是下死心要纳我为妾?周邦彦说你不信我起誓。李师师说你再说一遍。
周邦彦便说:“我要纳你为妾。”
李师师说:“你再说一遍。”
周邦彦又说:“我至死都要纳你为妾。”
至此,李师师什么也不说不问,毅然地转过身子,撩开帘子朝外扫了一眼,又将帘子盖个严实,回身到里屋床头,取出一个楠木小匣走将出来,到梳妆台边上,打开匣子,倒出一堆零零星星的金银首饰和青玉一类的玩艺,和那封家书一道,用一个袋儿装了,递给周邦彦才说,这都是我走出后院以后,陪人弹琴下棋,接人家的恩惠小礼。趁我娘不在,你赶快走吧,出去将这些典当卖掉,三日后到镇安坊来。我娘这儿,无论别人给天大之价,我是非你不答应过夜之事。以后,你立马启程回家探望令尊,我不能因我师师让你背一世不孝之名。
雨似乎下得小了。
东京的樊楼,在天气将晴未晴之中,倒像了清朝时候流行于宫廷的山水画。北边的潘杨二湖,在午朝门后面,被一条通道劈裂开来,东西两旁,相间有致地排列着一座座青砖花池,池旁种着松柏垂柳,青青翠翠,婆婆娑娑,一副山光水色的模样。而湖内则立有红柱黄瓦的亭子,如同举了一朵衰败的莲花。周明在当年叫做镇安坊的樊楼门前,越过午朝门,朝湖中瞭望一眼,终于就迈腿走上台阶,踏入了樊楼。
这就要同季红见面,作一次人生的最后诀别。日后,周明再也不会踏入东京一步,再也不会来看这往日的情人。就是季红有朝一日,猛然顿悟,追至千里之外的军营里去,或那更遥远的南方小镇,他对她也不一定就有十余年前的纯情和激情,甚或连昨日的情绪所至而导致的胡乱激动,怕也会不复存在了。古人说往事已去,不可追矣,大概也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十余年前敌军对二号沟野战营救医院的偷袭,是在十余天沉寂之后的一天夜里。说起来他们所采用的所谓战术,也是陈旧而又庸俗,无非是借天色黑暗你不戒备之机而已。可是,他们成功了。那时候,周明和季红离开帐子,站在帐后的一块巨石旁,忽然听到了二号沟口隐隐约约有了疯疯癫癫的枪声,先是一怔,以为是我军在前线向敌军的袭击,继而一看,沟口那儿已经半天通红,燃烧得火光熊熊了。
季红说:“周明你看。”
周明往百米以外的医院瞅了一眼,顿时感到了事情的酷烈。他看见许多黑条条的人影,一射一射地入了帐子。那些帐子,是临时的伤员病房,也是医务人员的简易宿舍。不消说周明感到事情的急切,正不知如何是好,浑身上下,紧张得瑟瑟发抖。这边季红,却忽然像孩子一样,钻进了他的怀里,再也不顾什么羞涩,对前途命运的金黄希望,也都抛却了一干二净。她说,是不是敌军,周明?这样说时,她已经搂住了周明的身子,头发痒酥酥地摇摆在周明的下巴上。就在这一瞬之间,周明的身子不再抖了,他感到她少女的气息,温温暖暖地突袭了他。她光滑的额门,顶住了他的下颚,胸脯倒在他的身上。这突来的少女袭击,伴随着黑暗的夜色,使周明在转眼之间,成熟为一个男人。他抱住季红软绵绵的肩膀,说,别怕季红;心里却想,出来时真该把枪带出来。然后半按半扶地让季红蹲在石下,就看见又有一股黑影,从帐子的另一侧面,朝着医院悄悄地逼去。
他说:“完了,医院被人家包围了。”
季红死死地拉着他的手。
“是你让我出来的,你说咋办,周明?”
“你别动,”周明说,“我得回去,你在这千万不要动。”这样说着,周明车转身子,就离开了季红。可他走了两步,忽然又拐将回来,跪下腿,摸黑捧着季红的脸,在她的额门上吻了一下。她的额门上是一层冰凉的汗水。他舔了一下、亲过她的嘴唇,仿佛要把这平生第一次亲吻的感觉,点滴不留地咽进肚里。千万别动,他说,就是打起来你也别动,暴露了也就没命了。最后这样交待几句,他便毅然去了。他感到他离开她时,她拽了一下他的衣服,可他头也没回就钻进了夜色里。
这一夜,他充分认定他和季红有了情感之后,乘站哨之机,给她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晚上九点媳灯后到溪旁边石下见有要事相商。然而没有想到,他们出来了医院却被包围了。他沿着溪边,急速地朝他们警卫排住的野战帐后走去。在他距帐子五十米或者三十米时,他看见朦胧之中,那帐后三米一个,五米一个地拉开站立或者蹲下的许多身影,似乎已经把医院包围了一半。他知道他不能再动,稍有动弹将暴露自己。他立在溪边,在这夜深人静时候,流水声清脆而响亮,仿佛春天听到不间断的布谷鸟的叫声。他已经是有三年军龄的老兵。他本来对这面对面即将开始的战斗,怀着不可遏制的恐惧,可自季红扑在了他的怀里,季红趴在了他的身上,他无所顾忌地亲吻了季红的额门,他的那种恐惧,便随之烟消云散,宛若转移到了季红身上。及至用舌头舔了季红额门上的冷汗,他却连胆怯的意思也不再有了。面对季红,他必须成为一个男人。他也就果然成了一个男人。他想敌军之所以包围了医院而没有开始行动,怕是他们的包围圈子还没有最后形成。他们正在等着开枪袭击的信号。周明远远地站在敌军的外围,弯腰从溪边摸起几块大小可手的卵石,立将起来,朝着他们排住的帐子,迅速摔将出去。照说,平素他投弹的水平,是十分的一般,可这几颗石头,倒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帐子顶上。
帐后的黑影随之都蹲了下来。
周明也随之蹲了下来。
之后,经过片刻的静寂,枪声响了,竟还是由帐内向外射击的枪声。就是说,由于周明的这几颗石头,使警卫排发现了敌军的这次行动。晚虽晚了些,但却没有使医院最终进入敌军的囊瓮。
现在去评说那次突然发生的战斗,周明也知道自己不能算什么英雄,就是如常言讲的歪打正着,至多也不过说他是功臣罢了。当然,公证而论,他是尽到了他的责任。尽管在枪响之后,他曾好长时间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地心在强烈震颤。所幸的是,因为首先由我们向敌军射击,这也就一下打乱了他们团团围住的计划,一下子二号沟便枪声如雨,火光冲天。至今,周明也不知道警卫排是如何组织了那次突围,他那时只是趴在潮湿的溪边,一只手伸进水里,借以消掉因胆怯突然生出的浑身汗水,希望能如刚离开季红时那样平静下来。回想起那汩汩流去的小溪,仿佛是从他的手中抽走的一条绸布,光滑得抓它不住。说不清枪声响了多久,也不知医务人员死伤多少。只知道他们三排那次掩护医务人员突围,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死伤异常惨重。那时候他镇静下来以后,忽然看见帐后的黑影都已不在,大约是都已冲进了铁丝网围就的医院,他便半走半爬地朝帐子靠拢。借着激烈的枪声火光,他看见帐后倒着一具死尸,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先把他的枪弹缴械下来,借以武装和保卫自己。他朝死尸爬过去时,又生怕死尸站将起来,突然射来一梭子弹,所以他极慢极轻,爬至死尸的身后,抓住一颗碗大的石头,趁着不知是敌是我射向天空的曳光弹光,猛地站立起来,砸在了死尸的头上。他没有听见脑浆崩裂的声响,但在曳光弹熄灭之后,他觉到有一股黏黏稠稠的东西,如雨天从汽车轮下溅起的泥浆一样,射在了他的裤管上。他嗅到了一股红丝丝的气息,又腥又热,从自己的鼻下一掠而过。他很轻易地就夺来了死尸手中的枪,是一支冲锋枪。可去死尸腰间解那子弹袋时,他却哆嗦得十分厉害,无论如何解不下来,直到他在死尸肚上摸到一团肠子,半热半凉、又滑又粘,他才浑身一个冷惊,明确无误地相信,死尸确真是具死尸,才最终镇静下来,解下了子弹袋。
有了枪,他也就似乎有了胆。似乎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战争,就是生死未卜的战斗。他把子弹袋系在腰上,拔腿就朝季红躲的石头那儿跑去。然而跑了几步,又想到这样丢下大家不管似乎不妥,如同想到返身亲吻季红一样,他又返身到两帐之间的缝后,凭借着小溪的堤岸,胡乱地朝着在帐子下射击的敌军开枪。他并不知道自己射中没有,仅仅记住要打一阵子,迅速更换一个地方,以免暴露自己。他这样懵懂地打着换着,一会儿一个地方,却起到了一个歪打正着的效果,使敌军感到了腹背受敌,忽然间枪声稀了。敌军被他打开了一个缺口。九班长率先领着几个战士冲了出来。他看见了九班长那高大的山东胶东人的身影,便高声叫了一下,说,我是周明,九班长几人就向他靠了过来,卧在地上说,周明,估计也就是几十个敌军的偷袭,朝西射击,掩护排长他们。
周明问:“排长呢?”
九班长边打边说:“和医生护士在一起。”
没有再说什么,周明收起枪,就迅疾地朝季红那儿跑去了。
怎么也没想到,周明赶到那块约会石头面前,季红却不在那里。他围着石头转了几圈,压着嗓子叫季红的名字,听到的却是砰砰啪啪的枪声。及至枪声稀了,看见有一群人朝山坡跑去,想那可能是突围出来的医务人员,便放开嗓子叫了起来。
季红躲在更远处的一个土窝里答应。
找到季红,除了生命以外,那是什么也顾不得了。说天是绝黑,也不是说没有一丝月光,只是过分地慌急,总觉得脚下无路,非石即凹,那也真是慌不择路的缘由。见了周明,季红问,医院怎样,周明抓起季红的胳膊,说,好像突围了,然后就朝着刚才一群黑影跑的方向直奔。事后,周明知道,若那时朝着另一方向跑的话,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可是,他们慌不择路,其狼狈可想而知,以为前方是二号沟口,谁知却是二号沟底。跑至精疲力竭时,季红浑身疲软如同一条面袋,说,我们是往哪去,周明?周明说沟口。季红立住,朝天空看了看,不知何时天上已有星月,地上洒了一层薄光。她说,前面不像沟口,周明。周明和她一样仰头看看,见两边崖壁站着,悬崖上弯树野荆,黑青青如同一片片乌云浮在崖上。他说,哪是沟口?
季红坐了下来。
“不知道。”
周明望望身后,枪声停了,天空却有火光。
“得走,季红,不能这样坐着。”
季红盯着他看。
“周明,我真跑不动了,打死我也跑不动了。”
周明就顺势坐在她的身边,把枪放在地上,将子弹袋儿扔在枪上,山沟里便响出了一声异常清脆的铁器的撞响。地上的青草,又湿又凉,有一股清新之气,在他们周围弥漫。也不知道枪声是何时停的,从这儿看不见野战医院,只见那儿的天空,一闪一灼,挂着极其温柔舒缓的火光,使人猜想,野战医院也许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正在成为一片灰烬。季红转了半个身子,朝着那边的天空,说,不知他们都跑出来没有,周明说,我看见跑出来许多。季红说,几点了?周明说不知道。季红便叹了一口长气。
“明天见到护士长不知怎样处分我。”
“处分什么?”
“出来和你约会。都怪你周明,我说过不敢这样。”
周明拉起季红搭在膝盖上的手。
“不立功授奖才怪,要不是你我首先发现敌军,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再说什么,季红朝周明身边挪了一点,就萎缩在了他的胸上。到了这时候,夜深人静,生死未卜,孤零零的他们两个,季红把脸靠着周明左肩,他又将她的脸扳平过来,半端半捧地看得十分详细。两边的山崖,高高大大,神秘得无法言说,仿佛有许多可怖的东西隐匿其中,而身后没有枪声,火光却是依然红在天空。这儿,委实是静到了无法再静的地步,且这儿的奇静,既不是营房的半夜时分,也非各自故乡那熟悉的深夜。偶尔响起的虫鸣,其声音如同夏日里墓地飞起的萤火,更使人不寒而栗。周明捧着季红的脸,就像捧着一块不是十分冷手的冰块,无非这冰十分温柔暖心。而季红那一丝丝苍白色的呼吸,在周明的脸上缭绕不止,却也带着惊悸而颤颤抖抖,仿佛抖动的冬天极细的白丝。及至周明去她脸上亲吻时候,她既没拒绝,也没应和,使他宛若在吻着一块松软的木板,刚刚从内心深处升腾起的热情,转眼间又冷忽下去了。
他说:“你怎么了季红?”
她说:“我怕。”
他说:“怕什么?天亮了会有部队来找我们。”
她说:“不找呢?”
他说:“跟着我,我命大。”
她说:“我还怕组织上知道咱们在前线谈恋爱。”
听到从她嘴里说出了“恋爱”两个字,周明仿佛看到了寒冬的一团烈火。吻她的时候,她无动于衷,他还以为她在想周明有乘人之危之嫌。可是,她说他们是在谈恋爱。原来,这也就是所谓恋爱了。原来,所谓的恋爱,就是男女彼此无来由的倾慕和吸引,不管是和平的岁月,还是惊魂未定的前线。十余年后,想起那一夜在二号沟里,她一句话之后彼此胶漆似的亲吻和偎依,他还感到一种内心的情爱的震颤,如那时一样,使他不能自已,几乎想软酥酥地倒在御街的樊楼。
之后,她说:“我要嫁给你,周明。”
他说:“谁变心谁就死在这二号沟里。”
可是,她终于做了他人之妻。走上樊楼的台阶,周明还在想着,不知这叶人生的婚姻小舟是停在哪儿。樊楼的一楼大厅,八百余年前,曾是名妓李师师同姐妹们的歌舞之地,皇帝宋徽宗不知多少次在这听看了当时东京红妓们的歌舞。祖先周邦彦,也曾在这儿同李师师相哭相会,恩爱着他们火热的情感,比起祖先来说,总不至于时过八百春秋,他和季红的情爱,反不如周邦彦与李师师吧。说到底,李师师无非是东京五大名妓之首而已,纵然色绝于世,也不过是个烟花女子。而祖先周邦彦,也不过是个风流词人,是个雅儒嫖客罢了,任你们恩情如海,也比不了八百年后季红与他在十余年前那在战场上所萌动产生的爱情,那毕竟是一场生死之恋。
然而道理是这样,事实却不是如此。
八百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光溶溶,东京的镇安坊上,满地月色如水。李师师要开苞了。开苞的人就是周家的祖先周邦彦。李姥接了周邦彦的巨额银两,在屋里掉了泪说,师师她是真真地喜爱着你邦彦,昨夜她跪在我的床前,说求你了娘,第一夜就让我把身子给了邦彦,他委实是凑不起你说的银两数额,比不了那大贾巨商。让我把身子给了邦彦,了却掉我这一生的心愿,也不使我们白白相识一场。她说邦彦在东京住三日即走,他走之后,你让我多接几个客人也就是了。周邦彦听了这话,眼圈自然红了,出门朝后院去见李师师,李姥在后追着,说,邦彦,师师年龄尚小,你心疼着她,别过夜没有节制,别让她经过了一次这事,再接别的客人,就先自烦了上床。周邦彦没说话,转身入了后院。
当时镇安坊李姥开的这个坊曲,是三节瓦院,李师师的屋子,在后院东侧,而西侧还住着两个老妓,都是李师师的大姐。说老妓也不过二十几岁,比她早接了几年客人。在周邦彦交了银两到来之前,已经给李师师说了许多第一次接客必须谨小慎微的事情;然而她们哪里知道,周邦彦和李师师的情爱,早已是春色绿绿,浓烈得清香满山遍野了,无非是不足银两才拖到今日。周邦彦来的时候,这老妓正在替李师师梳妆,而李师师则坚持要素妆过夜。老妓说我们一生仅这一夜,一定要热热闹闹,像出嫁一样,让李姥破费一些,如收拾洞房一样收拾内室。然而李师师却说,算了,李娘同意邦彦来同我过这第一夜,就是让我们住在草庵也是行的。
周明在故乡的那个小镇上,读到过周家收藏的有关载记李师师的大半书籍,如《贵耳集》、《宣和遗事》、《浩然斋雅谈》、《东京梦华录》、《汴京平康记事》、《如梦录》、《汴京纪事》等,大多说的都是皇帝赵佶私幸李师师的朝野传闻,表面上似乎真的是李师师甚爱赵佶一样,而深处的事情,则只有周家知道,李师师对周邦彦的情感,说是海枯石烂颇为大众和平庸,而事情的实质,又是千真万确的如此。那些后院西侧的老妓最为清楚,自从那夜周邦彦进了李师师的住室,整整的三日之内,他们没有谁走出房门一步,白天有日光,夜间有灯光,琴声不断,低唱不绝,也不知李师师要给周邦彦弹多少曲子,也不知周邦彦要给李师师吟多少诗词。到了夜阑人静,老妓生怕李师师年幼,开苞时伤身子太重,处女血流得过多,致使日后每次接客,便要鲜血淋淋,且严重时导致经血四季不断。所以当听到她的琴声随着月落止了,想这文人才女的雅兴过了,该上床去了,就趴在床下细听。果然不久,李师师的呻吟啼哭凄凄惨惨带血带泪地流淌出来,如雨水样洒满院落。说起来老妓们都是经过了开苞的苦乐,初在床上,女子不谙床第之事,加之男人又凶又猛,总以为自己花了大价银两,不用尽平生力气就等于没有得到便宜。遇到这样的主儿,小妓便只好忍着疼痛,暗自流泪。但多数情况,来开苞的主儿,又都是小妓的相好,在床上百般抚摩之后,才会小心翼翼地入巷欢乐。像李师师和周邦彦,彼此恩爱不止,他又是一个名家词人,在床上不该对师师那么狠的,毕竟她才是二八的年龄,嫩得如冬天未尽、春天未至就提前红了的花苞。可是,师师却是那样不停的啼哭,听她那半颤半哑的声音,老妓也就知道,她是下身过疼所致。着实心疼到了无奈,老妓就在窗下叫了。
“周邦彦,你下手轻些,她还小呢。”
果然,师师不再哭了。
然老妓刚刚离开窗子,李师师的哭声却又不期而至,于是再叫。这样反复到了三次,李师师哭声更大,且是不歇不停。老妓怕她身子已经坏了,索性推门进去,撩开竹帘,却见他们并肩坐在床上,被子完好地放在床里。面前桌上,摆了师师的琴,有一根断弦,在桌上搭着悠荡。周邦彦低头坐在床边,李师师扶在他的肩上,彼此衣着齐整,都是正襟的样儿,仿佛是一对即将分别的兄妹,哪儿也找不到开苞的模样。在李师师弹断了的琴弦一边,是周邦彦写给李师师的一首《解连环》,宣纸墨字和笔砚,摆在桌上就像摆着他们终不能成眷属的未来命运。至今,周明始终不能明白,古人的情爱,面对着就要解怀的肉体,却能被一首琴曲,一道诗词阻碍着不可进行,真仿佛人生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现代人所说的那一瞬间的忘我,而是男诗女乐之类的沟通。为了弄清那首词中有什么比解怀床上更有诱惑的力量,周明曾认真地读过所有有关载文,只可惜均无找到原作。而从他们久别相思的另一首《解连环》中,似乎也能看到那首词中,祖先与李师师委实是情浓于火的恩爱。那首词如下:
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
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
似风散雨收,
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
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
尽是来时,
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依岸曲,
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
把闲言闲语,
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
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对花对酒,
为伊泪落。
由词可见,祖先周邦彦与李师师的情爱,远非皇帝与她的床第之事所能比拟。虽不知道他们三日足不出门是如何过的,那些诗作都被李师师藏到哪里。然三日期满之时,李师师的殉情自杀,却是足证了他们爱情的神圣,不说是中华的一曲千古绝唱,也非常人的平庸恩爱所能相提而并论了。
现在御街樊楼的一楼大厅,不再是妓女的歌舞去处,而成了一个商业大厅,所有的日用百货、奇装异服、电子产品、女人的化妆用品,以及手工艺品等都标志着与八百年前的北宋风物的断然截开。自然,仿古建筑和李师师与皇帝私通的无限夸大的宣传,也不过是为了几张名不副实的昂贵门票而已。如果说硬要找些宋时的缩影,也就只剩下大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被现代的文明制作成跑了原样的印刷品,摆在柜台上高价出售。周明决定买一筒《清明上河图》。他付了三十块钱,买了一个对东京的记忆。当十余年前,在云南前线,季红第一次告诉他说她是东京人时,他心里一个小小的颤抖,那颤抖就如一朵芬芳的红色小花,旋转着落在了他内心深处。他没有跟她说他的祖先就是名噪天下的名妓李师师和周邦彦,但他莫名地感到和季红有一种他乡遇故人的亲切。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敌袭之后,来日重返营救野战医院时,他向她说了,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后仿佛忽然找到了一种上溯之源,说:
“怪不得你这么大胆,原来都是祖传。”
本来都是一句言笑,可她在说完那句笑话后,先自哑然笑了。这一笑就笑得格外灿然,在二号沟里的阳光中,仿佛开熟了一朵黄花。就是那一天,也就是那天的夜里,他们把他们的情爱,在半惊恐、半寂寞、半渴求中推到了极端,从而导致了他们不得已的分手。
那时候,他们在二号沟的沟底,偎依着坐至天亮,待日出天白,方明白自己跑的方向不是沟口,而是沟底,且距边境很近。想返回原处,又怕大白天里,这沟崖哪儿藏有敌军,或者昨晚袭击了野战医院的敌人,也就藏在这条沟里。到处是深不可测的密林,到处是自然形成的山洞。他们走到崖下,找到刚好能容下二人的小洞,先后钻了进去,在洞里紧紧依偎着身子,也依偎着他们的情爱。初升的日光,从野荆的叶缝之间,漏落到他们脸上。他们压着呼吸,时刻静听着有无动静,这样挨到午时,除了鸟的孤鸣,什么声响也没听见。后来他们知道,突袭医院的那股游散的敌军,是乘部队席卷过去之后,在其后背攻薄击弱,以牵制我军向前大踏步的前进。所用战术,也是中国百姓说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策略,决不袭击了某地,又在某地坐等报复。在周明与季红钻进山洞胆怯之间,事实上二号沟已没有一个敌军。他们偷袭了野战医院,早就不知去了哪儿。至午时之后,他们在山洞又饥又饿。在确认了不会有敌军出现后,周明和季红便钻了出来,开始朝着被焚的医院走去。路上他们将枪扔了,扔在一丛荆棘里,还脱了缀有领章、帽徽的上衣和帽子,一并同枪丢在一起,以求一旦山上藏有敌军,不致于一眼就认出他们便是中国军人。当然,这样做颇有不是英雄之嫌,可在那万籁俱静的山谷里,为求安全,也就只有这样。然而,在脱完衣服时,却发生了一件事情。刚离荆棘丛,季红又走回去,从荆棘中扒出自己的军衣,从口袋摸出了一样东西。周明问是什么?季红说我父亲在上前线之前托人转给我的信。
周明说:“能看看吗?”
季红说:“不行。”
周明说:“我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
季红半信半疑地看了周明,周明便说那信上写的是:
季红女儿:
我和你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在前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千方百计地活着回来。
父亲切切切切
周明背完了,季红惊悸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爸写了这样的话?周明说,没错吧?季红便将那信给他看了,果然如此。所错之处,不是季红女儿,而是红红女儿;落款不是父亲切切切切,而是爸妈切切切切。信的正文,竟达一字不差的程度。周明望着那信,什么也没说,从自己口袋,取出了母亲临别时塞在烟盒中的短信,季红接过看了,说我们医院有三个和我最好的朋友,她们都有这样的信。周明就要过那信,很权威地一并撕了,说,各连队都有,只不过不敢让外人看见。又说撕掉吧,留着有百害而无益处。就拉着季红的小手走了,其做派实在太像大哥救小妹于危难之中的模样。
并不知他们昨夜逃离野战医院时走了多少路程,返回那儿,已经是日暮时分。太阳往西山走得很急,日落的声音,如同一片金黄的树叶,孤零零地飘落在空旷的田野之上,细微地响在他们耳边。呈在他们面前的野战医院,已经没有了完好的帐子,没有了完好的铁丝网。说起来,那景象凌乱不堪入目。原先站岗的简易哨楼,被敌军用火烧了,还有病号的床铺、急救架、急救药箱、手术台什么的,都被烧得只余一些铁条、螺丝。在原先的简易药房的帐篷那儿,堆着大片黑灰,还有一缕缕将尽的白烟,在日光中升腾得十分沉缓。遍地是被烧糊的气息,浓烈得仿佛土地还在着火。而远处,倒还是青草茵茵,小溪依旧在那草间汩汩潺潺,唠叨着它的见闻。那些晾晒卫生布和病号服的铁丝,还横在空中,有一只什么鸟儿,在那铁丝上惊惊恐恐地站着。它的叫声,在这突然遭了战争洗劫的沟里,显得格外嘹亮刺耳。周明和季红回到这儿,立在还冒着白烟的黑灰面前,彼此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那神情似乎要问对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又好像说果然成了这个样子。季红呆着不动,惨白的脸上,被夕阳照得透亮,仿佛能看见她体内的血液,也被这战争的本来景像惊成了白色。周明从黑灰边上绕过去,漫无目的地在那狼藉一片,做了战场的野战医院旧址上走了一圈。他们排住的帐篷塌了,只有一根柱子还直直地立着,擎起的篷布在半空沉默得使人窒息,帐篷上,被烧焦的弹洞,宛若一只只眼睛,在凝视着天空的落日。周明掀开帐布,走进帐内,他看到所有的木板床铺都倒在地上。他的绿色茶缸,被砸扁了口,漆都剥落得不成样子。他捡起茶缸,试图让它恢复原样,又掰又捏,没有结果,又将茶缸扔了。帐篷内没有枪,没有弹药,极像一间烧塌的房屋。可是有血,排长专用的那张行军桌上,洒满了许多血渍。望着那血,周明心里一阵急跳,就像一串冰石从他胸里隆隆地滚过,又冷又响。他过去莫名地在桌前站站,似乎想弄清到底是哪位战友的鲜血,仔细看了一遍,又惘然地走了出来。他走进医务人员住过的帐子,那帐子只塌了几个角,篷布上弹洞也少。这说明战斗主要在警卫排住的那儿进行。还有女军医、女护士、女卫生员的帐篷,里边除了被人搜寻过的凌乱,别的还好,没见到血渍。周明从帐里钻了出来。太阳已经落尽,远处的山脉,是一层飘浮游动的红晕。那缕白烟还在无休无止地升腾。季红仍然立在那儿,穿一件小开领的白衬衣,很像立在田头的谁家新过门的媳妇。
周明朝她走去,轻轻慢慢,如移动的一条人影。
“怎样?”
“还好。”
“什么还好?”
“可能没什么伤亡。”
季红朝前走了一步。
“我们家的全家福照还在不在我床头?”
周明望着昨夜他抢枪的那个地方。
“哪是你的床?”
季红满怀希望地看了他一眼。
“最东那张床。”
周明发现他举石猛砸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没有了,什么都被抢光了。”
季红无力地坐了下来,望望落日,望望这乱糟糟的战场,脸上的惨白,依旧是一种惨白,只是落日尽了,那白不再透亮,而是如一张厚白纸。周明过来,从口袋取出两块压缩饼干给她。她接了便咬,咬进嘴里才问,哪来的?他说捡的,便一块儿吃将起来。未及一块儿吃尽,喉咙干得难受,又都去那溪边喝起生水。
这也就算吃了一顿饱饭。
天终于黑了下来。他们坐在溪边的一个凹处,如同一对失散的羔羊,思寻着敌军从这走了,绝然不会再来这儿,想自己的人,昨夜冲了出去,怎样也该找到部队。既然昨夜二号沟口先有枪声、火光,就说明沟口那儿有了自己的人马。入沟时是乘汽车来的,往沟外护送重伤员,也都是乘车,在车上并不觉得自这儿到沟口有多远路程,且时常碰到我们的部队,这样推算,想必排里的同志是该领着兄弟部队返回到了这里,不说对敌军一次报复,就是收拾那残破的医院,也该有人出现。也许今夜,也许明天,总会有人来的。
他们决定在这儿过夜,静等有自己的人寻找到来。夜一如既往地朦朦胧胧,能看见那片被焚烧的黑灰那儿,有星星点点灰烬在闪闪烁烁。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溪边,周明无休无止地亲吻着她的头发,她握着他的一只手,就如寒冬时节握着一个火炉,至夜间的凉意渐次浓了以后,他说,红红,咱们去帐篷里睡吧。
她说:“不去。”
他说:“冷了,这天。”
她说:“到帐里咱们分开睡。”
他说:“可以。”
她说:“分开我又害怕。”
他说:“那就睡到一块,都不脱衣服。”
她说:“我怕你动手动脚。”
他说:“我不会,这是什么地方?是前线。”
她说你抱我去吧周明,我一点也不想动了,睡我的床铺,我的床铺干净。他就不费力气地抱她起来,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他像抱一个半大的孩子样紧紧地抱住她。他没有去她们女军人的帐里,而是踩着夜色,摸黑进了他们警卫排的帐内。
周明在挑选《清明上河图》时,把那印刷长卷铺在玻璃柜上,忽然就看到了大宋江山,繁华似锦,在转眼之间,毁于旦夕。倘若赵佶登基,不是疏于朝政,沉于女色,北宋江山又如何能够一落千丈,失于金人之手,并被掠走徽、钦二帝和嫔妃群臣。想起来徽宗赵佶,也是让人痛惜,江山丢尽,人在边远,又何知倾其心力的李师师,迫于权势同他逢场做戏,而其内心,已经早就属于先祖周邦彦了。周明收起画卷,三元钱买了一张参观樊楼的门票。这樊楼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踏入。昨天,到这初见季红时,刚一走入樊楼,就想到了《宣和遗事》一书之载,说当时的李师师,住在樊楼的内西楼,其屋甚雅,珠帘绣额,红床绣被,四壁挂山水名画,绿绸窗帘,红袖调筝于屋侧,青衣演舞于中庭,据其载,似乎李师师在此,是专心迎候荒淫无度的天子徽宗。而事实上,有谁知道她在这儿对周邦彦的苦等苦盼呢。
那时候,李师师为周邦彦离去痛不欲生,为表其忠贞,曾在屋里悬梁上吊。事情是在周邦彦三日开苞期满时候,李姥三番五次地来通知李师师,说邦彦该走就让他走吧,外面来寻你过夜的客人都排成了长队,有官宦吏人,有大贾巨商,有文人骚客,还有清官侠士和梁山泊的汉子,比起来哪一个都不比周邦彦差。事情也是无奈,周邦彦的银两早尽,父亲又病危旦夕,妓馆毕竟也是只看银两的生意场。李姥说得多了,李师师就说你去吧,送走邦彦我今夜就接客。这边周邦彦情未尽,而父病牵身,也只得走了。临别时,李师师说我不送你了邦彦,由我两个姐姐替我送你出城,这一生有这三日的厮守,也就死而无憾了,你看还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你就早说。
周邦彦不知李师师这话是绝言,本想最后同李师师亲热一番,可见身边站着李师师同院的两个妓姐,就说你再给弹一曲《平沙落雁》吧师师。李师师也不说啥,从墙上取下琵琶,换掉那根断弦放在桌上,又给周邦彦弹了一曲《平沙落雁》,又弹了一曲《秋月朗朗》。至此,周邦彦也就只好打点行李,告别李师师,准备回到南方小镇。临走的时候,李师师把他送出屋门,周邦彦忽然从口袋取出一卷宣纸给她。李师师打开看了,是一首题为《别师师》的七绝,读到“三夜春风东京泪,一日秋雨各分飞”时,李师师也就哭了,从屋里取出那根琴的断弦给了周邦彦,说回去好好侍奉父老,不要因我一个烟花女子,背了不孝的名声。这也就算双双暂时留下念物,告别分手了。可周邦彦离开坊曲,同那两个妓姐走在镇安坊,总觉得李师师送给自己一根断弦有些弦外之音,越想越不是暂别的意思,慌忙折身回去,推开后院东屋,见李师师已经用绸布吊在了梁上。
说起来,倒也真亏周邦彦早回一步,解李师师下梁,待她醒转过来,看见周邦彦,抱头便哭,说邦彦我不能把我的身子再给了别的男人,我也知道你凑不起赎我身子的银两。这样哭了一阵,李姥和别的妓姐也都来劝,说生来就是妓女命,李姥又对你不薄,想和邦彦住,银两不够也就让他开苞住了三日,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师师。你死了,不说李姥养你所花银两,就是三年二载之后,邦彦千里迢迢赶回东京,他去哪儿还能见到你师师?李师师和周邦彦都不说话,只是不停歇地流泪。流够了,日也西偏了,周邦彦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接客吧师师,心里想着我邦彦就行,我一个人凑不满银两,你也节衣缩食,把零用花销攒起来,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就是你老了,我也要把你接出东京,纳为妾的。”
说起来事情倒没有那么简单。周邦彦离开东京以后,李师师迫于无奈,自然也就开始接客。由于她为情上吊,更是名震坊曲,都知道红妓李师师,不仅色艺双全,而且极重情感,一旦彼此相好,则能以生命相许,一时间成了美谈,东京男人无谁不晓她与周邦彦的这段情缘,因此客人更加盈门,价钱也日渐高昂。这镇安坊李姥的坊曲,银两如流水一样叮叮当当地流入。李师师同李姥有个协议,所有的白日客,如谋面、听曲、下棋、看舞之类的客家,由李姥任意安排,但过夜客人,则必须由师师同意。这样的安排,白日客便多是那些纨绔公子、倜傥轻浮之辈、追芳逐粉的市井无赖、仗势偷情的官宦吏人和挥金如土的巨商。而同李师师颇有话谈的文人,则多是李师师的夜客。当然,人所共知的侠士清官,梁山泊的英雄好汉,李师师一般也不拒绝。有次,梁山泊首领宋江曾经潜入东京镇安坊,假扮商人,私会李师师。李师师给他弹了琴,沏了茶,坐了半晌,宋江见李师师果然如传闻的一样,色艺双绝,便说想留下过夜,李师师说已经有人要来住宿,宋江说你要多少钱都行,李师师说我李师师靠卖身营生,但不卖给官宦和商人。
宋江说:“我是梁山泊的宋江。”
李师师盯着宋江审看了许多时间。
“听说宋江不是粗人,也是能诗善词。”
宋江没有二话,提起毛笔,作词相赠:
借得山东烟水寨,
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
绛绢笼雨。
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
不消说,这词同周邦彦的词作相比,文采实在匮乏,然而李师师无非为了对他的身份弄出一个的确罢了。相信了他是宋江,自然也就留他做了夜客。可是,事情仅此也就算了,那边周邦彦回家,父亲的丧事未及办完,这边镇安坊的李师师就惹了杀身之祸。
说起来极为荒唐。这天秋夜,李师师临睡时,来了一位夜客,由朝中宦官张迪带着,说是长安城的珠宝大商赵乙先生,慕名求见师师。然而有谁知道这商人赵乙就是当朝天子宋徽宗赵佶呢。本来说好这夜李师师休息,概不接客,可李姥接了人家五百两重银,这就不能不接待人家,而李师师慢待又可想而知。徽宗和张迪在前厅品了半天茶水,不见李师师出来,又喝了几杯酒,仍是不见人影。询问时,李姥却说李师师让官大人沐浴,徽宗也就忍着恼怒,草草将真龙贵体在妓馆洗了一番。然而等徽宗湿淋淋从浴室出来,外面等的却不是李师师,而是李姥和她退回的五百银两。
李姥说:“师师说她身体不适,不能接客,官人要想过夜,请再候上几日。”
徽宗没有二言,怒冲冲提起衣服走了,李姥姥紧随其后,送走客人,就返身回来,脸上霜着青白,双唇哆哆嗦嗦,直奔李师师的候芳室,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完了师师,我一辈子的经营完在了你的手里。你知道刚才那赵乙是谁?那是当朝真龙天子赵佶。”
李师师正要上床睡的,便坐在床前痴痴不动。想一想,皇帝夜半慕名出宫,一个妓女竟敢拒不接客,不要说你是烟花民女,无非貌好善艺而已,就是妲己之于殷纣王、褒姒之于周幽王、赵飞燕之于汉成帝、貂婵之于董卓,有谁敢怠慢了一步?这时候,镇安坊李师师所有的姐妹,都知道了皇帝来逛过妓院,被李师师拒之门外。自不消说,大家都到了生命可危的地步。当然,周明眼下身处所谓现代文明的风景之中,想那时,难道皇帝会真的杀她的头吗?事实上也是如此,身踞万人之上,哪容了你一个下贱之妓的轻慢。
不要说你镇安坊是所妓馆,就是一个国家,怠慢了大宋皇帝,大宋也是不可忍的,何况一所妓馆呢。境况已经十分明朗,不要说镇安坊不能开了,大家人人有杀身坐监之祸也是明摆的,普天下的妓馆是否能继续开张也在两可。徽宗一怒之下,下一道圣旨,说为妓者杀,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间,镇安坊上上下下的女人,都在李师师的候芳室里又哭又闹,无不埋怨李师师心高而命薄,做了妓女就应该接客,偏却要挑三选四惹下如此大祸。其时正值三更,东京正是万籁俱静时候,外面的街上,除了更人的走动,就是偶尔从别家妓院出来的嫖客,疲疲惫惫往家里赶路。镇安坊这一群姐妹的哭声,说不上多么凄厉,她们不敢放声大哭,怕传出皇帝逛妓院的消息,更要罪加一等,株连九族,只好就那样呜呜咽咽,咽咽呜呜,极像漏水河坝的暗流声,使人觉得,一时三刻,也许就是宫人拿着徽宗的圣旨来了,那时的哭声,将如决堤之水,其悲其凄,必淹没东京不可。
李师师是不哭的。
她静静坐了一会,提笔写了一首绝句,装入信封,密封起来,又拿出自己为赎身攒下的全部金银首饰,对李姥说你设法托人连夜把这些转给宦官张迪,请张迪尽快把信交给皇上,什么事情也就没了。
李姥拿着那信怀疑地走了。
皇帝不出三天,还会来镇安坊见我,师师说,都睡去吧,这三天都不要接客,千万不要走漏皇帝来过镇安坊的消息,把各自门口院落收拾干净也就是了。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也就都去睡了,期盼着如师师所说,三日内徽宗再次光临镇安坊,以求化危为安。
从许多历史记载来看,徽宗帝私会李师师的时候,东京当时颇有“京都朝日笙歌多,花红柳绿满城廓”的虚假繁荣。宫内的艮岳御花园里,就是秋风萧瑟、落叶纷纷,也依旧有千余宫女的半裸歌舞。徽宗帝在用汉白玉砌成的万寿山上,终日歪在郑贵妃的怀里听歌看舞。然而,天长日久,对这种生活渐渐感到乏味,便开始练习瘦金体书法,待瘦金体书法日有所成,诗画都见其功,这种文人生活,他也就又觉无聊。说到底,尽管赵佶的书法艺术,至今光辉照人,堪称是宋代大书法家,但毕竟他是皇帝。皇帝对待艺术,决不会如对待美女一样更见虔诚。
三日之后,徽宗帝果然又去会了李师师。期间,他也说过朕为一朝天子,早闻夏禹躬耕,周公吐哺待贤,唐李渊励精图治,先王陈桥创业,皆为效仿之君一类的话,然而这些都不是肺腑之言,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闲话说教而已。张迪介绍说镇安坊名妓李师师,月容花貌、色艺双绝。说什么她不施脂粉,天生的香肌雪肤,日着素服,又胜西施王嫱十分;什么昼睹芳颜,夜无倦意;拨琴一声,余韵无穷;秋波一闪,媚态百生之类的虚话,说得多了,徽宗也就去了。你试想:六宫粉黛虽有姿色,因受皇规所束,服饰千人一律,都是重施粉脂,几乎千人一面,躬身问安,异口同腔,纵是所有宫女都是貂婵或杨贵妃,天天如此地千篇一律,也会叫人对这些嫔妃们少有新趣。相比之下,就男人对女人而言,倒真的不如领略一番灵活多情的名妓更富有风骚。基于这种设想,皇帝徽宗才去会了李师师,不想李师师虽身为妓女,却清高得十分可以。在受拒以后,皇帝是决计要赐李师师一死的,一方面以消他受辱之恼;另一方面,死了李师师,散了镇安坊,也就埋掉了当朝天子私幸名妓的丑闻。可来日徽宗招张迪下棋,议说此事时,张迪取出一封信,皇帝展开看了,脸上顿时明朗几分,说:
“这真是李师师的诗句?”
张迪:“真是。”
徽宗说:“不信一个妓女会有这样的才情。”
不如再去一次,张迪望着徽宗的脸说,若再有怠慢和虚假,就把镇安坊平了,以免露出风声。事实上,宦官张迪的谏言,一面是因自己得了李师师的礼而讲,一面听起来,又极像对徽宗的忠心。徽宗就又去了。
再去时,镇安坊已经得了消息。徽宗帝刚到候芳室,李师师就迎了出来,为了不让皇帝知道自己明白他便是当朝天子,李师师依旧淡装素服,不施脂粉,秀发高挽,面如凝露荷花,说前次大官人来镇安坊,民女身体不适,感谢今天大官人又再次光临。说着,就到临窗的瑶琴架前,轻轻落座,微屈手指,缓拨宫弦,开弹一曲《春江花月夜》,又弹一曲《秋月朗朗》,再弹一曲《梅花三弄》。三支名曲弹尽,按一些古籍文版的资料所言,是余韵如银瓶舞破,似锦制撕裂;像清泉击竹,如鸟语花间。而实际情况,用现代的语言所述,就是很不错罢了。你想徽宗身为真龙天子,什么样的乐师大家未曾经见?就是师旷再生,他也不能不尽力为皇帝弹奏。只不过因为李师师身为妓女,能有如此一番才秀,大出徽宗所料而已。而李师师的形貌,又的确不比杨贵妃、赵飞燕、貂婵等美女们差。杨、赵、貂们到底美到何步田地,后人无法考查,依据的文字和画像,毕竟不是现代的摄影或摄像。而从文字和画像推断,委实说李师师就是东京绝少见到的美女了。
你说这画像是谁?身段窈窕,柳眉凤目,霜肌香肤,西施难比。秋波一闪,媚态醉人,争桃李之春光,斗雪霜而比洁,其秀其美,足令人间佳丽对之无颜。当然,你会说这本来就是西施,本来就是貂婵,本来就是杨贵妃,本来就是邯郸姬。而这恰恰就是了入口犹闻手边香的李师师。就其形貌而言,难道她就比卓文君、王昭君们差了吗?当然不差。不差又是妓女,是妓女不仅又能写下极好一笔诗文,还能弹得一手动人的琴弦,想那徽宗,一面是真龙天子,一面是个纵欲男人;一面能词善书,一面又是才子风流。到了这般境况,夜阑人静,窗挂明月,整个东京都沉静得无以言说,仅仅镇安坊这儿,还响着出人意料之美的《梅花三弄》,设想曲尽时能有什么结果?如资料所说,徽宗听了曲子,浑身酥软在竹椅之上,闭目回味着琴韵和那将来临的幸福时刻,把眼前的李师师幻化为一个美仙抱琴临凡,端坐在他怀里缠绵鼓琴,实在是文人为了提笔为文的猜测罢了。
周明走往樊楼西厅时在想,那时候徽宗帝最多是从竹椅上站将起来,拿着李师师写给他的七言绝句说,没想到李师师不光诗好,而且琴也甲于天下。然后朝李师师靠将过去,脸上挂着对李师师半醒半醉的痴迷,说比琴我赵乙不如你师师,可作诗写字,也许还能胜着一筹。徽宗帝赵佶一向是为自己的诗、画、字自鸣得意的,他曾经集中北宋文人于宫廷画院,终日为自己作诗画画,而一年四季,画家辛勤劳累,又难有他一幅满意之作。据此也可断言,徽宗帝对自己的诗文字画是何等的自负,所以李师师的曲尽之后,他便在那时,提笔写了一首《夏日》,说请佳丽赐教:
清明节后柳枝稠,
寂寞黄梅雨乍收。
畏日正长凝碧汉,
薰风微度到丹楼。
有了此作,皇帝也就亮了身份来意,李师师还能如何,只有在“朕已困倦了,请伴君眠”的圣言中,同徽宗帝走进罗帏帐里便了。
如今那篷复制的罗帏帐子,在樊楼三楼敞开着帘门,任人去触景生情地臆猜着徽宗帝赵佶对名妓李师师被后人美誉为爱情的性欲。而每个人的臆猜,又都是由彼及此地回忆或者联想,昨天来此,周明不曾走上三楼。这次他走了上去,站在那廉价复制的龙床前边,看见了十余年自己同季红在狼藉的野战医院里的情爱。以为那是战场,以为狼烟未灭,以为周围的地上,还有战士们腥红的血渍,以为对战争的恐惧等等,都是他和季红情爱的阻隔。这些阻隔,使他们彼此那被盛赞为智慧的理智充满着信心,然而又哪里料想得到,年少的严冬,总也阻隔不了年少的春日。以为一切都好,彼此便和衣躺在了一张床上,拉一条留有弹痕的被子盖着,从那烧黑的弹痕里,散发着枯焦了的战争的黑色气息,也并不能阻碍他们稍微平静之后,涌起的桃红的情感。毕竟也是夜阑人静,毕竟也是那般的年龄;毕竟他们已经生死相依,有了通常所说的深厚的爱情。真的到了那番境界,也就顾不了许多事情;就是到了他们做爱,被子在他们身上,掀起了一浪一浪战争的波纹,被头上隐藏的弹头儿,在他们的活动中,被抖落出来,不期而至地掉在床板边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呼唤,又跌落到地上去,砸在哪位战友的军用水壶上,发出了战争的惊叫,响亮而又凄厉,如同一枚流弹从他俩的爱情中一滑而过,也终于没有阻止他们对爱的追求。
她说:“什么声音?”
他说:“随他什么声音。”
这也就是那时候仅有的一问一答。站在樊楼复制的,八百年前特为皇帝光临妓院制作的红木床前,周明想着自己和季红的那一段情爱,感到了震颤,又悲哀。在那张遭了枪击的床上,事完之后,季红忽然呜呜地哭了。黑暗中他看不见她是如何地用被子裹着身子,哭得哀伤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周明就跪在她的面前,惶惑了一阵,小心地说,很疼是吧季红?
季红说:“我就怕你不和我结婚。”
周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季红?”
季红说:“你不和我结婚,我这一生就完了。”
周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季红?”
我想着你不是,周明。这样说着,季红也就拉过被子,缩在周明的怀里,两人半忧半喜地拥着睡了,直到天亮时候,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及做事的响动,悄悄从帐布的弹洞窥望出去,认出是排长和兄弟部队的战友的时候,才算把一切的情事、战事,等到了一个暂时的了结。
徽宗和李师师所谓的爱情,被徽宗所洞穿,那是次年三月的事情。和李师师第一夜的同床,徽宗以五十两黄金做了酬谢。之后,徽宗曾又派张迪给李师师送来黄金、白银各千两,并赐绢十匹,金簪、戒指各五对,映月珠环、白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及琥珀杯各一对,唐朝宫中的珍品蛇附琴一张,还有玉管狼笔、风味砚、李廷圭香墨、南溪宣纸等文房四宝。并给李姥金条三根,金砖两块。这期间,回家奔丧的周邦彦,也终于捎来书信一封,说家父已故,田地已变卖过半,相会指日可待。因此,李师师初接赵佶五十两黄金,倒为私幸皇帝暗自窃喜,想,皇帝无非偶来妓院寻找一次野趣罢了,我师师纵然色艺双全,宫中贵妃又哪在我色才之下。哪想到几日之后,又有这么多的赐物,足见赵佶还要不断来的,倘若长此下去,自己和邦彦的情缘又如何能够持续?见周邦彦说择日就要带着银两动身来京,于是,李师师就对此事忧愁起来。在这忧愁之中,徽宗帝是果然常到镇安坊来,李姥也不断得到皇上送来的金银珠宝,喜不自胜地拆去原有的旧房,盖了一座典雅的花楼,专等徽宗临幸镇安坊。三月间,花楼前边杏花盛开,蜂蝶翩翩,李姥请徽宗赐书题字,以增光辉,徽宗也就欣然提笔,写下了“醉杏楼”三字。因这三字,是徽宗帝自幼独创的瘦金体书法,凡路过镇安坊者,仰头一看,便知出自皇帝御笔。皇帝肯给妓院题字,也就不难推断皇帝与妓院的那层关系。于是,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满东京都知道皇帝不断要私幸名妓李师师了。
也就这个时候,周邦彦到了东京。先见李姥,说要见师师,李姥说,师师也很想你,早该见了,可过夜不成,师师眼下概不接客了。周邦彦说,不接了就好。李姥说,你去候芳室吧,天黑前一定要离开那儿。
这时候也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分,二人见了,免不掉痛哭一场,亲热一阵;亲热一阵,又哀叹几声。最后,周邦彦说,我把田地卖了七成半,赎身钱凑了大半,你这儿攒了多少?李师师脸上立马僵了一层白色,泪水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周邦彦说,怎么了?李师师哭着不言。再问,仍是哭着不言。周邦彦说,有话你说师师,银两若还不够,我让家人回去将田产卖尽也就是了。
李师师也就终于擦了泪说,“你入城没听说什么?”
周邦彦微怔:“听说什么?”
李师师说:“你没看见镇安坊的‘醉杏楼’三字?”
周邦彦说:“没见。”
李师师便拿出徽宗帝赐给的《夏日》一诗,铺到周邦彦面前。周邦彦看了那瘦金墨字,抬起头来盯着李师师,说,赵佶来过你这?常来,李师师说,今夜还来。这时候周邦彦突然从床上坐起。
“你喜爱赵佶?”
李师师说:“是他喜爱我。”
周邦彦说:“你到底还打算赎不赎身?”
李师师说:“赎。”
周邦彦说:“何时?”
李师师便又哭了,说:“待赵佶厌腻了我。”
周邦彦本欲变卖田产,提着银两,千里迢迢赶至东京为师师赎身,哪想到忽然间有了皇帝私幸师师之事。真如百姓说的当头一棒,然正要厉言厉声几句,李师师却话未落音,突然跪在了周邦彦面前,说,邦彦,我生是你的,死也是你的。皇帝与我,说到天东地西,皇帝则皇帝,妓女则妓女。普天之下,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皇上会妓之事。想他徽宗,三朝两日之后,就是不厌腻于我,也该顾及身为真龙天子,不会因为我一妓而名失天下。到了那时,我会请徽宗念在我师师肉侍于他的情分,恩赐我师师一条生路,脱妓为民,远离东京,到你室内做一小妾,一心一意侍奉你邦彦一世。李师师这样说着,也就抱着周邦彦的双腿哭得愈加伤感,仿佛怕周邦彦不肯原谅她,因而拂袖而去。所以她愈抱愈紧,愈哭愈痛,最后就把脸捂在周邦彦的双腿之间,说,邦彦,我师师别无所求,只求你这次到东京来能多住一些时日。徽宗他也并非每天都到镇安坊来。他不在时,你多给李娘一些银两,使我每天都能见你一面,待皇上有一日明白该以朝政为重,他会恩准我离开镇安坊的。那时候就是我千金散尽,也要同你邦彦远走高飞,离开这喧嚣尘世。
文人周邦彦又能如何?
毕竟赵佶是当朝天子。
扶着李师师的头让她站将起来,替李师师抹了眼泪,对她既未点头,又未说话,两个人就在候芳室相拥相抱默默落泪直至李姥走进,说,师师,快收拾一下,皇上马上就到,邦彦你也赶早儿离开镇安坊吧。
这一夜,徽宗帝和师师在床上睡觉,发生了一样想不到的事情。无论李师师对周邦彦情爱如何,对徽宗,她却不敢慢怠一步,至少说,浮层的情爱,她必须让皇帝感到亲热。而另外的一个情况,是中原北方的金兵屡犯边界,或多或少,总是徽宗的一桩心事。这天又从北界传来消息,说边界半年来屡战屡败,金兵不断向南进取。因此,徽宗心烦,天麻黑便奔了镇安坊来,比往日最少提早一两个时辰。这边周邦彦刚刚离开候芳室,那边皇上已经走了进来,见李师师素装不言,本来图的就是这个素装野趣,且还见她两眼微红,有层哀伤在她的脸上飘飘荡荡。她向他躬身请安以后,徽宗问李师师因为了什么,李师师说闻听边患吃紧,内又有方腊、宋江造反,我恐皇上因我一妓而误了国事,那时候我李师师才真为罪该万死。徽宗本来心烦,没想到大宋兵屡战不胜,原想到李师师这儿讨一番清静乐趣,不意李师师也同众臣谏言一样,便说,我赵佶不是无能安邦治国之君,用不着你为朕担忧,金兵南侵之事,朕已派人前去议和,化干戈为玉帛;方腊、宋江草寇,早被重兵包围,内乱就要平息,大宋依旧是一统江山笙歌多,花红柳绿满城廓,你师师尽心侍奉朕的精神也就是了。
至此,李师师便默着不言。
徽宗说:“鼓琴助乐。”
李师师取过唐朝宫中的珍品蛇附琴,没有调试,便坐下抚拨,边弹边唱: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不辞镜里朱颜瘦。
独立小楼,风满袖。
问苍天,国难谁不忧!
李师师伴琴歌唱,操琴抒怀,唱至“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便先自想到在东京的周邦彦,泪水止不住地汩汩滴落,直至“问苍天,国难谁不忧!”她已唱得哀怨凄惋,催人泪下。唱完了,她指离琴弦,余音颤动,人却看着窗外月色,满脸极浓的愁容,以为徽宗会为此或怒或有所心动,因此舍妓而去,以国事为重,不料他突然站起,走到李师师身后,说朕要纳你进宫为妃。李师师听了此话,极为惊讶。她转过身子,突然下跪至徽宗面前。
“妓女进宫,有累至尊,请皇上三思。”
徽宗说:
“朕纵有三千粉黛,却无一人替朕忧国,你李师师虽为妓女,朕以为你才貌均在嫔妃之上。”
“请皇上万万不可这样比说,”李师师低头快言,“皇上为真龙天子,师师为下贱妓人,不要说纳妓为妃,就是现在已经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百姓无人不知皇上私幸民妓。我师师本就下贱,皇上决不可为我一时激动。一旦消息传至边关,不知前线将士还肯不肯为大宋江山卖命打仗,望皇上为国事、民事、你我之事从长计议。”皇上至此也默了一阵,说师师你平身说话,以你之计我该如何。
师师依然跪着。
“赐师师一死,一可平民愤,二可让皇上静心操持国事。”
徽宗望着墙上自己送给师师的《藏娇图》。
“师师可无朕,而朕不可无师师。”
李师师依然跪着。
“那就赐师师一生,使师师远离尘世,销声匿迹,过几年平民生活。待国事平安,民心平静以后,皇上若还记得师师,招师师回京,师师也不敢不回。”
徽宗转过身子。
“不要讲了。朕说过朕不可身边有后有妃而无师师。你若顾虑颇多,不愿进宫做妃,朕愿修一条暗道常与来往,这样一来你我便利,二来也可遮人耳目。”
李师师无言。
周明也终于明白,皇帝的话也果真金口玉言。徽宗说修一条从皇宫通往镇安坊的暗道,也就果然修了。在御林军严密的警戒之下,数月之后,一条通往镇安坊的暗道也竟修成竣工。对外说是御林军的转兵洞,没有皇上旨令,他人一概不得出入。路面上行人来来往往,又岂知天子正在地下暗渡陈仓。而且,有了这条暗道,徽宗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与李师师的肉交也更加频繁。其时,周邦彦一直住在东京,三朝两日就要同李师师会上一面。彼此相见,多是哀叹哭泣。日子久了,泪也自然少了。泪少了,亲热便多。而李师师这边,同皇上一起,毕竟是一种小心侍奉,言语必然谨小慎微,就是一时忘乎所以,事后也觉不到什么意义,只有同周邦彦在一起,方能平起平坐,方能争诗论词,方敢放开一笑,方敢一场悲欢。总之,在皇上面前所不敢的,在周邦彦面前都敢;在皇上那儿得不到的,在周邦彦面前都可得到。七月间,皇上因年迈和房事过度,日渐身虚力竭,御医要他休养几日,他便到李师师那儿狂欢一夜,走时对李师师说要过些时日再来镇安坊。据此,李师师和周邦彦也便日渐胆大,有时候二人白天在一起,夜间也在一起,他们就睡在李师师同皇上睡过的御床上,一切的做派,都如一对夫妻。然这天夜里,二人刚刚上床,皇上又从暗道来了。借得李师师的梳妆之机,周邦彦方及时退出了李师师的房间,到了徐婆惜的房里暂时躲着。徐婆惜是东京五大名妓之一,名列李师师之下,和李师师关系亲如姐妹,自然也妥善保护了周邦彦一夜。而其利害关系,镇安坊的姐妹人人明晓,倘若皇上知道周邦彦刚刚从李师师身边离去,不仅会杀了李师师和周邦彦,只怕众人都要受到牵累。
李师师这边却出了事情。
李师师与男人同床,向来有个习惯,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言,一副逆来顺受模样,使男人觉得她文静而又温柔,唯和周邦彦在一起,哭是哭,笑是笑,言说是言说,等到了床上,彼此先是一番恩爱抚摩,才会认真去做那样事情。在那事情高潮来临之前,她便浑身颤动不止,呢呢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待高潮如期而至,她断不了哇哇大叫,抱紧周邦彦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呼叫周邦彦的名字,仿佛站在旷野,呼叫她丢失的一个孩子,或日落未归的丈夫,那声音听来鲜红如血,使人感到即刻就要在男欢女乐之中发起狂来,以为世界都已消失,只留下他们一双男女,尽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人世的情爱。
然她和徽宗同床欢乐,却从无此番景象。
可是,今夜有了。
她呢呢喃喃之后,突然大叫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连唤了三声不带姓的邦彦的名字。
徽宗帝在她身上稍微一怔,便极为从容地摸来龙衣,不等将尽的事情有个最后,就从李师师的身上走了下来。
“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李师师知道言中有失,也就披衣坐起。
“皇上,我叫周邦彦的名字。”
徽宗帝面对窗外冷月。
“周邦彦来过这里?”
李师师拨亮了烛光。
“没有。”
徽宗帝转过身来。
“他在东京?”
李师师半疑地望着徽宗的脸。
“不是皇上让他在京外做事吗?”
徽宗帝审视着李师师的表情。
“你为何和朕做爱却叫了他的名字。”
李师师给徽宗沏了一杯热茶。
“师师今晚刚读过周邦彦的一首词。”
徽宗说:“什么词?”
李师师说:“《满庭芳》。”
徽宗问:“其中有什么佳句?”
李师师说:“且莫思身外,容我醉时眠。”
徽宗说:“此句好在哪里?”
李师师说:“沉郁顿挫之中,别有人生蕴藉。”
徽宗问:“你以为周邦彦的词如何?”
李师师说:“其词可与苏轼同论。”
徽宗问:“与朕的词文相比?”
李师师又看一眼徽宗:“师师不敢直言。”
徽宗朝前倾了一下身子:“讲。”
李师师跪将下来:“师师更偏爱周邦彦的词风。”
徽宗默了一阵,说:“朕与周邦彦两人相比?”
李师师抬头:“当然师师钟爱于皇上。”
徽宗帝坐下抿了一口茶水,说:“因为朕是皇上?”
“不是。”
“因为朕给了你金银财宝?”
“师师向不看重身外之物。”
“那你为何就偏爱了朕?”
“皇上词虽略逊苏轼与周邦彦,可皇上能兴邦治国,诗文俱佳,字画又都名冠天下,哪一样都非周邦彦所能相比。”
徽宗再也没有说什么,一杯茶呷了一半,最后看了一眼李师师,既没说师师请起平身之言,又无怒颜呵斥之色,就那么让李师师跪着,平平静静从她身边走去,穿过候芳室,入了通往宫中的暗道,默默回宫去了。
自徽宗帝私幸名妓李师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情未尽而去,且自此,他对李师师的兴趣也日渐少了,大约这同他年事已高,国事多难也不无关系。
那一夜,徽宗帝刚走,李师师便站起身来,到徐婆惜房里找到周邦彦,前后说了经过,同徐婆惜一道,连夜将周邦彦送出了东京。本以为镇安坊自此不大难临头,也要受皇帝冷落。哪料时过不久,徽宗帝又让张迪给李师师送来了却尘被、藕丝灯、暖雪灯、芳蕊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让其分悬各厅,使醉杏楼在东京大摇大摆地金碧辉煌起来。并另送舞鸾青镜、金香鼎、蒙顶香茶、金砖玉马等宫中珍品,价值十万两黄金,供李师师收藏。最后张迪走时,悄声对李师师说了一句,皇上今晚要来过夜。
也就果然来了。
徽宗帝在候芳室看到李师师,一股春风就从他脸上的纹络一掠而过,过去一手拉着李师师,说还是忍不住要来会你,原来你和宫中众嫔妃皇后相比,差别是假如你们都在一起,她们也不穿宫服,而各自素装,我能一眼认出素装的你,却认不出素装的她们来。
没想到季红不在樊楼。
三楼之上,并无人参观,无非是几页简介,几个传说和几张《李师师》电视连续剧的剧照,周明沿着现代人的思路,从那剧照拼接的故事中徜徉出来,到复制的李师师的围棋台旁坐了下来,看墙上的挂画,看宋徽宗的蜡像,看李师师和徽宗旁的膳房,无论如何,觉得这几间房子,几样陈设,几件道具,不能把人带回八百年前李师师的历史之中。坐在那里,他想,这有些哗众取宠之感。现在,季红是这樊楼的历史研究员,是三楼展厅的解说员,可并不知道她对名妓李师师有什么见解。
他等着季红回来。上班时间,外面又阴天小雨,估计她不会走远。环境倒是不错,能倚窗遥望龙亭湖,能侧身望到宋都一条街,只是雨虽不下了,天还阴得浓烈,无休无止的情调。偶有一辆汽车驶过楼下的御街,被雨水洗过的声音,摔打在樊楼的墙上、窗上,很像是鞭子抽打什么篷布。周明就这么坐着,看看手表,又看看楼梯的门口,找到的是一片往事的宁静。
最没想到的是,那天边境的早晨,太阳从帐篷的弹洞里穿射过来,响动的声音也从弹洞里穿射过来。他和季红醒了之后,又从那弹洞望将出去,发现排长领着一片人马,在那一片灰烬中刨来刨去,然后把一样一样的东西,抬麻袋一样抬到草地,并排地放在一起。远处的山坡下,有走来走去的哨兵。狼藉的医院里有几堆人在搜寻着什么。太阳光很足,如同铺在大地上随物赋形的玻璃。周明拉着季红的手,走出帐子,阳光一针一针地扎在他们眼上;流水的声音,如同李师师弹奏的唐宫的琴弦,极有韵致地朝远处响去。他们默默地在一片死静中朝着排长们走去,一种死而复生的亲切,如同一道无声无息的暗流,在他们身上汹涌澎湃得红浪涛天。
走近了,他唤:
“排长。”
排长和大家转过身子,站着看了一会他们。
排长说:“你还活着,周明。”
他依然拉着季红的手,默默朝前走着。
周明说:“这是卫生班的季红。”
排长看了一眼季红,说:“活着就好。”
之后,排长半转身子,对那些在灰烬中扒着什么的兵说:
“别扒了,都出来了。”
也就不再扒了。从大堆灰烬中直起腰的几个士兵,抬起头来,他们的脸,满是黑色,在阳光里,那黑色发出一种碳亮。他们的手,架在空中,十指支岔开来,仿佛怕弄脏了本已脏了的军衣。他们都是警卫排的士兵,和季红、周明沉默着对望一眼,便无言地走出了燃烧后的灰堆,站在了他们抬出的东西的一边。
那是四具烧枯的尸体。
草地被夜露洗得十二分素洁,在阳光下嫩绿成一种碧水的颜色,泛着一波一动的光泽。那四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并列着头东脚西,如同大火没有烧尽的四段枯焦的房梁。有一股淡淡的烧焦的血气,呈出炊烟的黑色,在明净的天空流荡起伏。实在是沉静得可以,能听到太阳光照晒的声音,宛若破竹一般在每个人的耳边噼噼啪啪地炸响。排长望着半痴半呆的季红,说都是女的,一个军医,一个护士,两个卫生员,你来认认她们是谁。
季红朝前走了一步。
太阳把季红的脸,照出一种银白的色彩,仿佛有一层冰霜,极厚地凝结在她的脸上。她站在那四具尸体面前,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好像她也已死了,不过是一具竖直的僵尸罢了。唯一活动的地方,是她的嘴角些微地还在哆嗦。嘴角哆嗦的声音,也是十二分的响亮刺耳,极如人们提着一样东西,为了辨认它的真伪或者质量,而在空中一抖一抖。排长说,能认出她们吗?季红没有吭声,排长也不再问了,留给她一段无头无尾的时间,让她从容地去辨认那四具尸体。依然很静。有士兵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在手指上如同刮泥一样,刮那沾在手指上烧烂的女战友身上的肉。刮完了,大家都把目光搁在季红身上,似乎都把一副担子压在了她的肩上。
这就把她压垮了。
周明说:“认不出来吗?”
季红没有说话,她移动如重山一样,缓缓地半旋了身子,木木痴痴地望着周明。周明以为她要说句什么,及至和她相遇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双眼泛白,一脸痴相,整个脸容扭曲得使她仿佛遭到了一场地震。周明有些害怕,他叫着她的名字,想去扶她一把,然而双手碰着她肩膀的时候,她却极为敏感地朝边上一闪,“啊!”的一声尖叫,撒腿朝着正西跑去,且跑得异常急速,边跑边唤,声嘶力竭,其模样如同是赤身裸体狂奔在街头的一个疯子。
眼下,周明安静地坐在李师师的棋台上,听到季红的那一声长唤,穿越时间,穿越历史,越过崇山峻岭,越过田野河流,从御街,从樊楼飘荡而至,哆哆嗦嗦,在自己的耳边萦绕不休。那声声血一样红艳的嘶叫,终于就成为一条艳丽的绸带,在他的面前舞动得乱云飞渡,抖落了满屋子烧焦了的血气。他沿着她的嘶叫追将过去,一路上都唤着她的名字,以为她果真疯了,谁知她跑至一天前,他们因约会而侥幸逃生的那块石头下,一手扶着石面,一手插进自己的喉咙,啊哇啊哇,极像要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吐在地上。他说,季红你认出她们了?她却冷不丁儿跪在周明面前,抱住周明的双腿,用脸上的苍白,托起了一团哀求。
“我们什么也不想了周明,我就想活着回家。回家我们就结婚,当工人也行,种地也行,只要不当兵就成。”
季红还没有回来。那场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如同热渴时如期而至的一泉冷水。现在,周明再来回想那些事情,忽然发现所谓的人生命运,在所谓的历史之中,委实是小得可怜,说微不足道也似乎有些夸张。
部队从前线撤回以后,接下来便是休整、安抚、评功和到全国各地进行英模报告演讲。警卫连住在小镇上的师部大院,而师医院在五里外的山脚下,如此,他们便约好每周见面一次,即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彼此请假到镇外的一个公路大桥下面,可是,周明第五次去请假时,指导员却把他留在屋里,说,你抓紧准备准备,有一批免考上军校的指标来了多日,我决定第一批就把你送到军校去。
他说:“指导员,我想退伍。”
周明,指导员白了他一眼,你们排一直有人怀疑你和师医院的季红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至少是竟敢在前线谈情说爱,趁现在大批士兵都还不想继续留队服役的时候,你上学走了也就走了,我不想让我们连伤亡最重,又有最丑的新闻。指导员是周明的同县老乡,他这样说的时候,显得又气又无可奈何。你和季红每个星期天都在大桥下面约会,指导员说,有战士已经知道了,那不是一般的见面说话。有人反映,说师医院被突袭那个晚上,只有你和季红没被敌军围住,而且不等大批医务人员突围出来,你就领着季红逃了。你知道那次医院牺牲多少?
周明说一半。
还有十八个轻伤不算,指导员说,在师医院,一滴血没流的是季红,在你们排一点皮没破的是你周明。说到这儿,指导员在屋里转了一圈,如领导一样,把话拐了一个弯儿。当然,他说,若不是你那一夜机警勇敢,首先发现敌人,并用三块石头给排里报告了情况,那伤亡怕不知道要重多少。我送你上学,也就是这个根据,加上你们排只有你是高中毕业生。
周明在那屋里站着不动。
指导员说:“你再想想,抓紧离开部队才是上策。”
三日之后,周明便慌慌张张填了几张表格,被一部汽车拉着,送出山外,到了陆军步兵学校。
楼梯上有响动的声音,周明以为是季红回来了,但迎接到的却是几位游客,他们谈笑风生,如同嚼糖一样,在嘴里嚼着徽宗对李师师那无尽的情欲。周明从楼梯口返回身子,立到窗边,与其说是为了躲开那些游人口嚼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为了重新走进自己的故事之中。
他就真的上学走了。
走的前一夜,他和季红躲在那座公路桥的下面,春末夏初的闷热和凉爽,依次先后围着他们。就那样依着到了天亮,分手时她说:
“我年底就退伍。”
他说:“我一毕业咱们就结婚。”
她说:“我等不及。”
他说:“那就是明年寒假。”
然而他到千里之外的步校以后,接到她的第一封来信,竟是这样一行字:
千万千万不要给我来信!!!
你未来的妻:红红
直到这次来到东京,他才明白一连三天接到她三封挂号信,都是那句“千万千万不要给我来信”的原因竟是——
她怀孕了。
想不到她怀了身孕,自己竟浑然无知。在战后部队休整期间,组织上怕前线人员从战场上带回什么病菌,依着总后卫生部的一份文件,也为了体现对参战人员的关心,医院对所有参战官兵,进行了一次例行公事而又全面细致的身体检查。组织上告诉她说,季红,你怀孕了。接下来,组织上就问那男的是谁。
“我什么也不说。”
昨天晚上,自己同季红坐在御街的徽宗宴雅静餐厅,她举着盛了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一副豪杰的模样,半傲慢、半得意地说,我知道我说出你周明的名字,他们就会把你从军校弄回来,你要给我来信,他们也会把信给拆开了。她说她怀孕以后,自然是声名狼藉,幸亏父亲还没有从第一线退下,待她做完流产手术,就通过师长的关系,回家养了半年身体,直到十月份将退伍手续寄到家里,她就再也没有回过部队。
他说:“我往你家写了十几封信。”
她说:“都收到了。”
他说:“你总该给我回一封信的。”
写了,她说,没寄走,把酒杯放在桌上,对周明笑了笑,笑得平淡而又酸楚,说仗打过了,也怀孕流产了,父亲也退休病故了,母亲也为我的声名狼藉哭得不想哭了,我也就没有力气给你寄信了。
说起来人事倥偬,所谓的命运也该如此。周明坐在雅静餐厅,面对着终未成眷属的季红,心里不消说有一阵惆怅。在军校的第一个寒假,他曾经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拿着季红在前线时留给他的家庭地址,到东京找过季红。推开那栋楼的三零七号房门,开门人说,你说的季家,早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我们已经是他们搬走后的第三个房主人。他在东京的豫大旅社惘然地住了两日,就赶着火车,回老家同父母过他入伍后的第一个团圆春节了。
再后的事情,就是读书训练、毕业分配、调入都市的军政机关、结婚生子、等待升迁,似乎没有脱掉一般军人的命运轨迹。谈到家庭婚烟,也是二十分的大众,妻子是军营附近的师范学校的教师,教历史课。你说和妻子没有同季红那样的生死情爱,日子却也过得温暖而又平静;你说彼此能够生死相依,然而就是他高烧到四十摄氏度,昏睡在床上,妻子在电视机前织着毛衣,带着孩子,最体贴的一句话,不过是说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周明,你们吃药打针又不付钱,你给谁省呀,周明。
总之,也就这么过来了。
过了十年。
终于在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睡至半夜,他们过完夫妻生活,准备安然入睡的时候,妻子又拉亮电灯,披衣坐在床头,说,几天前我钥匙锁在屋里,去你办公室拿钥匙的时候,见你抽屉有几封信。那信我都看了,我没想到你和那叫季红的女人有这么一段经历。我很尊重你们。妻子说,人一辈子难得有这么一次。
他惊恐地坐了起来,接受着妻子的审判。妻子并不看他,妻子看着已经五岁的女儿。女儿睡熟的脸,真如俗语所比拟的一个苹果。妻子说,我想离婚周明,你常说宋代的大词人周邦彦是你周家的祖宗。周邦彦和东京名妓李师师的故事我也知道。我尊敬你们周家的传统。周邦彦为了纳李师师为妾,差一点休了妻子刘氏。这刘氏也是,何苦阻拦了人家一对情人。她说,我想离婚周明。
他说:“季红的信上并没写什么。”
她说:“是没写什么,不过是阴晴圆缺的几句旧话。”
他说:“都是过去了的事情。”
她说:“我不会做刘氏那样的周家的女人。”
他说:“你别轻易说出离婚二字,这是大事,你再认真想想。”
她说:“我都已经想了几天了周明。”
这也就离婚了。说离居然也就离了。离婚手续的简便和执法人员的开明,使周明觉得,它是现代社会地地道道的一个文明标志。这种突然降临的文明,颇有些让他猝不及防。说起季红的来信,也是十分的偶然。本以为过去的情爱,经过十余年的中断,如何的珍贵,也不过是一件失传的珍品。丢失过的宝物,少有失而复得的好事,充其量也就是孤独寂寞和夜间的梦里,享受一下那过去的温情;忙的时候,是绝然想不到的。可是,一次在和老指导员同桌吃饭,恭贺他升迁为一处之长的时候,他却说半月前他携着家小,去东京旅游,到东京御街的樊楼,见到了季红。他问真的是季红?答说拿不准,人家是樊楼解说员,大庭广众之下没敢乱问。不几天元旦也就到了,他寄一张邮政明信片投石问路,也竟真的就是季红,便有了来信,有了回信。信虽写得长些,不过都是叙旧问安,彼此谈谈自己的生活状况。自然,其中也夹叙夹议一些对人生的感慨。原想这些隐私不该让妻子知道,可终于还是让她知道了。也许,索性早些全盘托给妻子,不定还能得到她的一个原谅。然而一切都已晚了。
离就离吧,季红不是也一再地在信上强调,她自结婚的那一天起,就是和丈夫在凑合人生,想要讨得幸福,不是说丈夫不行,而是自己没有了那样的心力和诚意。
那就离吧,离婚也不是一件大事,上纲上线地说法,只不过是对家庭的一种逃避。但是,话反过来讲,又如何就不是对爱的冲锋呢?
也便离了。
走出办事处的大门,他和妻子极其陌生地站在路边,望着南来北往的人群,彼此默默地看着,妻子说,周明,你以为你和季红是战场上的生死情爱,可我就怕季红是连李师师也不如的那种女人。
实在是没法把季红同李师师比较而论,时世有了八百年的变迁,真不知道她们的异同各在哪里。雅静餐厅虽然人多,可季红是包的单间,关起门来,依然有与世隔绝之感。彼此坐着,周明想到了京剧大师梅兰芳,和季红故乡的豫剧名人常香玉。两相比较,你说谁唱得更好?同是唱戏,却无法比较。至于季红同李师师,大约也就于常香玉和梅兰芳吧。
然而,名妓李师师,也委实令人可敬。
自那一夜将周邦彦送出京城,日日除了徽宗光临到来,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是和别的任何男人,连逢场作戏也懒得一动了。闲暇下来,就是侧在床上,一遍一遍地低吟白居易的《琵琶行》的其中几句:
曲罢常教善才服,
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少年争缠头,
一曲红绫不知数。
今年欢笑复明年,
秋月春风等闲度。
……
有时这样吟着,也就哭了。
人也老得很快,发现眼角有纹的时候,倒先自吃一惊。就这样凄惶惶地度着日月,私下和周邦彦不断有着书信来往,借以支撑彼此崩溃的精神。谁都知道,名妓李师师事实上已是徽宗皇帝的私妓,自然也极少有人敢动李师师的邪念。然而另一方面,李师师同徽宗的关系,名昭于天下,早时她想归周邦彦为妾的计划也自然成了一场空梦。纵使周邦彦至死怀着不能娶李师师为妾的遗恨,李师师也不能因此而害了周邦彦。这样,把岁月捱到金兵攻占了北方大部,达赖率部直取中原,宋江、方腊又起义临了高潮,徽宗也终是身弱力竭,不能临朝,不得不主动让位于儿子钦宗,李师师也就借机上书徽宗,求赐她离开青楼,在京都盖一慈云观,以能使自己出家归道。徽宗信道教,让位后自称道君太上皇,退居太乙宫后,也就为李师师盖了一座慈云观,李师师便在一天落日时分,举行了隆重仪式,出家去了。在出家之时,北方战事吃紧,宫内国力空虚,前方兵士缺粮缺饷,她便通过京都府尹,除留下一支周邦彦所送金簪插在头上,将徽宗赵佶所赠全部宝物银两义捐,献给了战斗在北方的前线将士。这些金物金银的帐单是:
白金:十五万两
白银:十九万两
金砖:五十余块
金条:五十七条
绢布:一百五十一匹
金簪:十五对
戒指:十五对
珠宝凤冠:一顶
映月珠环:三双
青白玉围棋:一副
琥珀杯:一对
唐时蛇附琴:一张
玉管狼毫笔:无数
风味宝砚:一只
玉香鼎:一个
各类碎金碎银:十箱
各类宝灯:三十只
舞鸾青宝镜:一面
各类零星宝物:二箱
各类金玉首饰:一箱
最后,李师师在出家仪式的末尾,换上道衣之后,一把火烧尽了徽宗和别的文人所赠的全部诗、文、词、画,唯将周邦彦的几封书信和赠词裹在袖中,坐车朝慈云观出家去了。事隔不久,金兵攻破宋都东京,掠走徽、钦二帝和嫔妃群臣。金兵元帅达赖早闻名妓李师师,有倾国姿色,遂派兵四处搜寻,最后还是卖国贼子张邦昌,将李师师从慈云观作为贡礼献出。据有关史载,达赖起初并不想将李师师如何,只是一见李师师之色,果真非虚传之言,决意要携走李师师,并要她以肉体侍奉;又听说李师师不仅美貌,而且才绝,便求弹唱一曲,李师师也就欣然应了。同达赖登上龙亭,自弹自唱:
惨淡君王去国,
风流司马无家。
歌扇舞衣行乐地,
只余衰柳栖鸦。
赢得芳名传乐部,
何惜颈溅血花!
自李师师在镇安坊接客以来,弹曲千万,听者万千,向来无谁听过李师师激越高亢的弹唱,这天在龙亭之上,她引颈高歌,唱得似激流高山,行云流水。然未等达赖在这激越的国亡之恨中醒悟过来,李师师便面对南方,说一声邦彦,我先你去了!就拔掉周邦彦所送金簪,向咽喉猛刺三下,又将带血的簪子,一折两段,吞进了肚里。
终于,她就倒在了龙亭的柱旁,待达赖惊醒,地上已是一片艳血,李师师也已面青手白,抽搐不止,把自己的生命随手扔给了八百年前的那个尘世,而唯一握在手中的,却是周邦彦写给她全部的书信和赠词《解连环》:
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
信音辽邈。
纵妙手、难以解连环,
似风散雨收,
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
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
尽是旧时,
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依岸曲,
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
把闲语闲言,
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
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对花对酒,
为伊泪落。
天是半灰半白之色,云彩低得仿佛伸手可及,站在樊楼顶上,倚窗而望,不要说《清明上河图》上的繁华东京,早已一去不返,就是一落千丈的徽宗时期,也是无踪无影。大宋朝代,除了给东京百姓留下一些梦幻以外,再就是古都的虚名了。周明靠着窗栏,手里捏着《清明上河图》的画卷,把目光落在东京的形像上,忽然觉得,不要说宋时的山水城廓已去,就是宋时的东京人心,委实在今日东京人的骨血中,也残存不了几滴。在前面不远徽宗宴的雅静餐厅的单间,昨晚他和季红围着一桌所谓的宫廷宴菜,简略地述说了彼此十余年的情况,周明便开门见山地说:
“我真的离婚了。”
她说:“真的是为我?”
他说:“真的是为你。”
她便笑了:“也算我没白爱你周明一场。”
他说:“你呢?”
她说:“什么?”
他说:“离婚。”
她说:“你离婚也不先征得我季红同意。”
他说:“由不得你我了,季红。”
她问:“那由得了谁?”
他答:“情爱。”
她就看着周明,说,周明,你怎么十多年了一点也没变。然后又说,今晚就住到我家吧,我丈夫出差了,今晚肯定不会回来,要说爱,我还真的只爱你周明一个,可要说离婚,我觉得犯不着的。我实话给你说周明,我和我丈夫谁也不爱谁,可我们过得很好,从没吵过架。他也当过兵,打过仗,在外面有情人,时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我不管他,由他去吧,男人们就这样。他能挣钱,对我管得也不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来了这就好了。说到这,她停下稍顿片刻,把目光搁到周明的脸上。这么说吧,她说,我季红一生一世都是你周明的女人,不管你什么时候到东京来,或你在天涯海角让我季红去,一句话或者一封信,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我季红也就是你周明的女人了。
说完,她没有吃菜,也没有抚弄酒杯,而是把身子倚在高背椅上,让目光从周明的头顶,翻山越岭地爬将过去。
她说:“走吧,到我家,早些睡。”
他说:“季红,你实说,你还有没有别的情人?”
她说:“有。”
他问:“几个?”
她冷眼盯着他:“和李师师的一样多。”
他说:“我排在第几?”
她说:“第一,就像周邦彦之于李师师。”
他说:“你回去睡吧季红,我住在东京饭店。”
周明委实没有料到,他和季红的生死情爱,经过了十余年的洗礼,却再也不是那时候绿茵茵的圣洁了。她说她愿做你周明的生死情人,而不愿做你生死相依的妻子。她说,我不想折腾,男女的事情,你犯不着那么认真。她说你想想,周明,我三十几岁了,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中班,还能像当兵打仗时对所谓的爱情认真?什么爱呀情呀,不过是妓院候芳室的一道窗帘罢了。
他愕然。
她说:“真的,去我那住吧,我想你周明。”
他说:“我想让你离婚。”
她说:“和你结婚,你能像我眼下的丈夫一样,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他愕然不语。
她笑了笑。
走吧周明,有的话只能躺在床上一道儿说。是她在雅静餐厅,把他从半痴半呆中拉了出来。他没想到,十余年的时间,她已经没有了十余年前的半点身影。如她所说,我早就长大成人了,你还以为我是十几年前天真无邪的女孩儿。
他终于还是没有同她一道去她的家住。在街上分手时,她拥抱了他,亲吻了他,在他耳朵上说受不住了半夜你来,在后窗上敲四下,她便走进了一所洋楼小院。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决定要离开东京,离开季红。在旅社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大早起床洗脸,吃了东京的街道小吃,慢慢步行来到御街的樊楼。
他要向她做一次最后的人生诀别。
那几个游客,咽掉了李师师与徽宗的故事,踩着自己的言谈笑语下楼了。
季红还没来,已经是上午九点钟。
周明跟着那几个游人,到二楼展厅转了一圈。浏览一遍七朝历代皇帝的功绩伟业和风流韵事,仍不见季红来到,便问了二楼展厅的解说员,说她丈夫突然出差回来,她一上班丈夫就打电话叫她回去了。说他有事可到季红办公室等一阵。他被引至二楼西角的一间小屋,推门进去,屋里竟如一间书房,靠墙立着的一排书架,堆满了历史书籍,且多是一些线装书,多是宋代历史和有关宋代历史及御街、樊楼的资料。在季红临窗的办公桌上,堆的全部是北宋以后出版的《贵耳集》、《宣和遗事》、《浩然斋雅谈》、《东京梦华录》、《汴都平康记事》、《如梦录》、《水浒传》、《黑旋风李逵仗义疏财》、《汴京纪事》、《如梦录》等,这些书多是有着名妓李师师、徽宗帝赵佶、祖先周邦彦的一些载说,有些周明看过,有些他则是第一次见到。在这些书旁,放着季红的一篇尚未定稿的论文,题目是《论李师师、周邦彦、徽宗帝三人关系之不可能》。看到这篇论文,周明忽然对季红产生一种不可小视之感,急不可耐地朝着下文读去,看到第一章节是“首论周邦彦与徽宗帝相争李师师之不可能”,其主要论点,是引用香港名人罗烈先生的研究成果《周邦彦三题》中风流文士形像的来源之谈,说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真正风流时期,是在他为太学生时或者宣和年间,而周邦彦为太学生的时间是元丰二年至六年(即公元1079年至公元1083年),而徽宗帝却是元丰五年才出世,一岁孩童,如何能同李师师交往?又如何能同周邦彦相争女人之美?而至宣和年间,周邦彦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他先后在真定府和顺昌府做知府,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又从顺昌调至处州,不久就以提举南京鸿庆宫的名义退休,这时候方腊动乱,他回到杭州,继而方腊攻占杭州,他又至扬州避乱。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正月,他从扬州取道安徽天长县去南京,写了他一生的最后一首词《西平乐》并序,到鸿庆宫后随即去世,终年六十六岁。季红在文中说道,由此可知,周邦彦于宣和年间根本不在京都,怎样和宋徽宗、李师师碰在一起?季红文中的后两个问题是二论徽宗皇帝与李师师关系之不可能,后论周邦彦与李师师关系之不可能。周明对季红的这些仿佛有理有据的观点十分震惊,正待继续看将下去,这时候,季红推门走了进来。他扭身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季红描了眉毛,涂了口红。她这一化妆,忽然就弥补了她形象之短缺,猛地使周明感到她姿色大增,显得十二分的光彩照人。
自不消说,她也是一个美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