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亲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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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第一个恨我的人,当我盗取了你的绯红

    你让我独自留在春天开花

    母亲我忍了二十二年的风骚,因为你

    郁郁而终

    ——苏瓷瓷

    1

    这是城市里千万个黑暗房间中的一间;

    这是城市里千万个普通女人中的两人。

    年轻的叫叶绿,年老的叫姜爱民。

    叶绿正脱下蓝色的工作服问姜爱民,为什么要把他接到我们家来?

    姜爱民望着手中的酒杯,里面悬浮着红色的颗粒,她摇一摇,颗粒沉入杯底,一片琥珀色的像尘土一样的杂质翻腾起来。

    叶绿坐在姜爱民的对面看着她张开干瘪的嘴巴将手中的液体一饮而尽,那杯从盛装着各种动物尸体里倒出的酒很快随着姜爱民的口腔挥发出来,满屋都是腐烂的味道。叶绿皱了皱眉头说,一定要这样吗?

    姜爱民端详着自己关节扭曲,像胡萝卜一样肿胀的手指说,那有什么办法呢?老方死了,没有人照顾他。

    叶绿用毛巾使劲擦着手上的油渍说,他都十八岁了,还要人照顾啊!

    姜爱民没有说话,叶绿明白这个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环视了下周围,油漆脱落的墙壁,正在裂缝的旧家具,还有墙角一排落满灰尘的玻璃瓶,窗台上塑料花的枝干被一块肮脏的胶布包裹着摇摇欲坠。妈!家里这么小,怎么能再住进一个人啊!她冲着姜爱民大叫着。

    姜爱民靠在破了洞的沙发上打了个嗝,酒气混合着口腔里的腐臭污浊地漂浮在空中,她抠了抠眼屎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屁闭上了眼睛。

    叶绿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她坐起身盯着对面一张钢丝床,上面堆放着简单的床缛,这张床是为一个男孩准备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无可挽回。她重新在床上躺下,四周的景物陷入黑暗之中,只有月光在床上晃悠。叶绿无奈地闭上眼睛,把手放进裙子里在双腿之间摩挲,她集中精力想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指尖发烫,那个男人终于一丝不挂的出现了,但是他不在自己的上方,而是坐在铺设出一堆水银的钢丝床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让叶绿感到羞愧。叶绿试图打碎这个画面,但是那张像铁片一样发光的脸庞从对面的床上拉近又拉远,她摸了摸下身,干燥的让人绝望,叶绿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她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两张床之间。这是她独自呆在房间迎接亢奋的最后一个晚上,从明天起她将不再拥有任何秘密,虽然这秘密阴暗并充满腥味,那个男孩还没有到来,可是他的气息已经提前介入了叶绿的生活,他即将躺下的地方正散发着霉味,姜爱民从来不晒被子,那条滑溜溜布满她体液的毯子像堆盲肠丢在床上。这些破坏了叶绿储备下的亢奋情绪,她很尴尬,觉得愧对自己,今晚值得珍惜,可是她不能再让身体达到高潮,这使她比任何时候都仇恨这个男孩,叶绿索性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她在钢丝床上躺下,在记忆中努力搜寻关于那个即将出现的男孩——丢丢的一切。

    丢丢不是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或许他根本没有名字,任何一个私生子都不应该有名字,他们都是灰尘的孩子。叶绿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她一见到这个男孩的时候就想起了曾被自己拥有了八个小时的一条流浪狗,第九个小时的时候姜爱民要把它从六楼扔出去,它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叶绿,瞳孔里有片发光的玻璃,闪烁着生硬的光芒,它瘦小的身体被姜爱民卡在手掌中,它很镇定,它相信对面的那个女孩会不顾一切的救它。叶绿看了看姜爱民,她的脸上没有水分,干燥的皱纹像烧焦了的树叶蜷缩在一起,她没有立即把丢丢扔出去,而是努力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叶绿,丢丢终于忍耐不住长期悬空的状态,它撒娇般小声呜咽了起来,叶绿有点儿难受,她手捂着胸口往前走了一步,她准备伸手把丢丢接过来,这时她猛然发现姜爱民的三角眼瞪成了四边形,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是一个等待被哀求的表情,姜爱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用这种表情让叶绿从她那里得到奶嘴、头花等东西。

    叶绿把伸出一半的手移至额头,额头有细密的汗水,她的手掌放在眉毛上正好遮住了姜爱民的视线,叶绿用眼睛笑了一下,妈妈,你猜错了。

    姜爱民捏着丢丢的那只手有些僵硬了,她竭尽全力把手臂端平,那条流浪狗已经被叶绿洗得像个雪球,捏在手中能感觉到它柔滑的毛发。现在它开始不安,叫声凄惨,她看出她的女儿手按着眉毛正在发抖,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走过来温顺地抱着她的双腿说,哦,妈妈,求求你把它还给我!姜爱民瞪大了眼睛,她要看清楚叶绿是怎么怯生生地靠近自己,然后用她柔软的小身体蹭着自己的大腿说出这句话。她已经看见了,叶绿从黑暗的墙角走了过来,窗外的阳光一下子被她吸附在额前发黄的绒毛和苍白的皮肤上,她走的很慢,但最终还是停在了自己的身边。姜爱民看着她的眼睛,阳光投射在里面,又反射回来,那只是一块圆形的褐色的镜片。姜爱民在那里也发现了自己,一个头发花白,像侏儒般矮小的身影,叶绿的手已经搭在了自己手背上,姜爱民还在为叶绿眼中的影子发呆,在她的眼睛里自己衰老而又丑陋,姜爱民突然有点儿悲哀。

    叶绿没有注意姜爱民的走神,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姜爱民捏着丢丢的那只手上,手放在六楼的窗户外,丢丢立起的身体下是一段延伸到水泥地面漫长的空气,丢丢在这片空气中上下起伏,等它看到叶绿后它开始恢复平静,她来救我了,丢丢兴奋地摇了摇尾巴。叶绿仔细看了看那只手,因为风湿,手指关节已经变得僵硬肿胀,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污垢,皮肤上是一道道裂开的焦黄色的小嘴巴,青筋暴起,支撑着原本松弛的肌肉。叶绿的手却是白皙光洁的,她两只颀长的手指优美地捏住了姜爱民的中指,轻轻一提,露出了丢丢白色的长毛。

    姜爱民感觉自己的中指不知去向,她惊醒过来缓缓注视着那只伸在窗外的手,中指被叶绿握在手指中,像两片嫩芽中冒出的干树枝,她要做什么?姜爱民呆滞地看着叶绿小心翼翼地又夹起了她的食指,她的手指在叶绿的拨弄下挨个抬起,终于像一个溺水者奋力张开了所有的手指,这时丢丢一下子就消失了,连声响都来不及发出。

    叶绿看见丢丢从姜爱民的指尖滑落,它没有尖叫而是认可了这种命运,坠落的过程中它一直竭力仰着头,它把一双带有玻璃片的眼睛送给了自己。丢丢湿漉漉的眼睛落在她的瞳孔里,叶绿被胀得眼睛发疼,但是她忍住没有流出眼泪,丢丢最终明白了她,她不能让丢丢死的没有价值。

    妈妈,你看!它的头被摔瘪了!

    姜爱民顺着女儿的手指往下看,她根本看不清楚。

    妈妈,你看!它流了很多血,眼睛都被摔出来了,肠子流了一地,白花花的,还有脑浆……女儿双手托腮盯着楼下一小块白斑兴致勃勃地说道。

    姜爱民打量着叶绿,她确实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胸前隆起了两个小包,乳房正在悄悄发育。裙子下的两条细腿每天都会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它们会越拉越长,延伸到姜爱民看不到的地方。叶绿的脸上有一层金黄色的小绒毛,但是姜爱民知道她被裙子所遮盖的一些部位已经长出了茂密的黑色毛发。叶绿在说话的时候脸上会泛起一团红晕,姜爱民认为那绝对不是羞涩的表现,她这个有着冷漠眼神的女儿是天生没有羞耻心的,这是亢奋的表现,是叶绿在逐渐洞悉成人世界的秘密中产生的兴奋。叶绿没有邀请她共同品尝这种兴奋,虽然她说话的时候,从粉嫩的舌尖还会传来阵阵奶香,可是她的态度已经表明姜爱民是多余的。姜爱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儿身上潜伏着某种让她恐惧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呢?

    叶绿带着脸上两团红晕激动地说个不停,其实她什么都都看不见,除了一片红色外,就是从楼下升腾出的一阵阵冷风。叶绿紧紧夹着双腿,她掩饰着颤抖,因为姜爱民在一边观察她。叶绿醉心于自己的天真之中,她露出无邪的笑容不断对母亲讲述着一条狗的死状。她用尽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的血腥词语,最后她看见母亲缓缓收回放在窗外的胳膊,她的脸抽搐了一下,胳膊已经麻木了,一条肌肉凸起,打破了她脸上原有的和谐的冷酷。她表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沉默,乳房垂在腰间,身上撒发着汗臭味,避开了阳光和墙壁粘在一起,陷入黑暗,脖子根的垢甲也看不见了。叶绿使劲地笑,直到双腿之间发热,母亲才匆忙跑出房间。叶绿马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听见母亲响亮的呕吐声,她被叶绿所描述的死狗而吐得撕心裂肺,叶绿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她从容不迫地掀开裙子查看,一条红色的液体正蜿蜒地从双腿之间流出。

    如果丢丢那天不死,她会来月经吗?叶绿躺在钢丝床上咬着手指甲冥想,总之这是件有趣的事情,一个少女的初潮因一条被摔瘪的狗而充满血腥。丢丢死了就死了,还会有千万个丢丢在活着,叶绿没有哭,她只是在母亲冲出房间后躺在了地上,身下全是血液,我和丢丢一样在流血,我也要死了,当叶绿想到这里后她反而松了口气,她耐心地的等待着密密麻麻的灰尘吸取着她体内的血液,正是因为她这种平静的耐心让她没有死去,并且等到了第二个丢丢的到来。

    2

    叶绿还记得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那年她十二岁,父亲刚死。这件事情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和死去没有多大的区别,他总像个影子,不大说话,虽然他从来不像母亲一样打骂她,但是他老是弯着腰,身影稀薄,所以没有给孩子留下深刻的印像。从叶绿懂事开始,父亲就在无声无息地生病,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她们家里堆满了厂里送丧的被面,母亲没有带黑纱,她坐在一堆流光溢彩的绸缎里不停地缝缝补补,直到衣柜里再也塞不下那些充满富贵气的锦面棉被,她才肯躺下休息。母亲的身上盖满了父亲死后换来的锦面棉被,她像一个地主婆安逸地叫叶绿给她倒了杯药酒,她喝下一满杯酒就开始沉睡。叶绿那时候已经会做饭了,她端着一碗怎么也吃不完的面条像个守墓人一样坐在母亲的床边,这个女人也许已经死了,光线亮了又灭,叶绿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吸声,彩色的锦面上有娇艳的牡丹,母亲的脸变成了一片枯叶镶嵌其中。叶绿在想,我要多吃几碗饭才能有力气把它们一起从窗户丢出去?还好这个难题因母亲突然醒来而不存在了,姜爱民睁开眼睛看见叶绿忠心耿耿地守在床边,她悠然长叹了一声,心里竟生出一丝感动,姜爱民难得地冲叶绿笑了笑,她想,还是没有白养这个女儿。叶绿也笑了笑,她想,我终于不用再费劲把它们给丢出去了。

    姜爱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光了锅里的面条,然后她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说,绿啊,我带你出去玩。

    就这样,叶绿被母亲带上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开始她还新奇地打量着周围坐着的人们,人们的脸上本来有各式各样生动的表情,但是随着车厢无休止的颠簸,那些表情变得生硬,每个人的脸色像被刷了一层黑漆,整齐的肃穆,只有一双双呆滞的眼睛在发光。叶绿很快就兴致索然,窗外的山峦起伏,一浪接一浪往天边涌去,一大片绿过去又一大片黄过来,没有尽头。叶绿逐渐闭上了眼睛,她感觉母亲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她已经没有耐性去琢磨了。

    最后叶绿是被母亲掐醒的,她睁开睡眼迷朦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叫痛,母亲就推搡着她经过人群的包围跳下了车。这是一片金色的世界,叶绿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脚下是大块坚实的泥黄色土壤,天空中流动着橘黄色的晚霞,而道路两侧的庄稼地里却是一排排金黄色的向日葵,它们硕大的脸庞迎着天空,滚动着金子般灼人的光芒。叶绿揉了揉眼睛,这里没有高楼和马路,没有汽车和灰蒙蒙的烟雾,只有宽阔的黄土地、广袤的天空和排列整齐比她还高的向日葵,不同层次的黄色从地面开始被一层层晕染,散发出不同质地的金属的光芒,这些光芒比阳光还温暖,这些光芒很辉煌,对,是辉煌,叶绿兴奋地运用着这个自己刚学会没多久的词语。可是母亲却对这壮丽的景观视而不见,她挡在叶绿的视线中摇着她的肩膀说,绿啊,看着我,妈妈有话对你说!

    叶绿被迫把目光从向日葵上收回,姜爱民表情严肃地看着她说,这是你爸爸的老家。

    叶绿手捏着裙角点了点头。爸爸还有这么美丽的家乡,他竟然从来没有带自己来玩过。

    我们要去见一个人。姜爱民眯着眼睛说道。

    叶绿顿时高兴起来,这是第一次姜爱民用一种对待大人的语气和她讲话。我们要去见一个人,太激动了,访友见客,可是独属于大人的事情。叶绿马上扯了扯身上的小花裙,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们要见的人,然后她将拿出城市女孩特有的不过分的矜持对那个人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可是姜爱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很失望。

    你应该叫他“弟弟”,他比你小四岁。姜爱民的脸上挂着冷笑。

    弟弟?叶绿没精打采地撇了撇嘴巴,原来是个小孩子,为什么大老远来看一个小屁孩儿呢?真是无聊。

    姜爱民没有说话,虽然她说完这句话后还张着嘴巴,她认定叶绿一定会大吃一惊并追问她,我什么时候有个弟弟?她将把郁积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叶绿,可是叶绿并没有问她,叶绿只是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的红皮鞋,她额头上的蓝色血管在光洁的皮肤下跳动,姜爱民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她还是没有开口问自己。

    他是一个私生子!姜爱民突然大声叫道。

    她终于引起了叶绿的注意,叶绿迅速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她。私生子?这个词语叶绿有些生疏,不过她确定自己曾经从某种渠道听说过这个称呼,但是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只知道这个词语总是和隐晦肮脏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姜爱民看出了叶绿眼中的困惑,她心中有几分得意。姜爱民想起前几日叶绿掰开她的手指使那只流浪狗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她以为叶绿早就长大了,不过现在看来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对很多事情一无所知。姜爱民语气变得和蔼,她同情这个孩子的无知。

    私生子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说他是你爸爸的孩子,但不是我的孩子。

    叶绿觉得很可笑,爸爸的孩子怎么会不是妈妈的孩子呢?难道爸爸自己会生孩子吗?她想姜爱民可能又在欺骗自己,她总是喜欢欺骗自己。叶绿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不相信吗?姜爱民看出叶绿还是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她耐心地弯下腰对叶绿说,那个男孩是你爸爸和别的女人生的,我是你爸爸的妻子,那个女人不是,她是野女人,所以他们偷偷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就是私生子。

    姜爱民的诉说重新引发了叶绿的好奇心,叶绿看着姜爱民扭曲的面部肌肉,她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另外一个孩子之于母亲的意义是隐秘而又巨大的。当姜爱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恶狠狠的表情,相反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这件曾经盘踞在她心头沉重的秘密,终于在丈夫死后的一个夏日午后,在一个十二岁乳房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面前变成了一股白烟,轻盈地从嘴边飘了出来,最终会烟消云散。姜爱民扑捉到叶绿眼中转瞬即逝的惊奇,只能是惊奇,你还能指望一个小女孩明白更多吗?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自怜之情,这种珍贵的脆弱情绪促使她紧紧握住了叶绿热乎乎的小手。她说,走吧!叶绿点了点头,她们重新迈出了步伐,在一片让人不安的璀璨的金黄色天幕下,两个女子怀揣着难得一见的默契小心翼翼地低头行走着。

    大片的向日葵消失后,四周的景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一两棵绿树力不从心地掩盖着裸露的青色岩石,好在叶绿已经视若无睹,那个即将出现的小男孩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一条被踩的光秃秃的小路横插在怪石嶙峋的山间,空中的云朵在下降,它已经失去了光泽,阴险的黑色重重地压在杂草和石缝之中。叶绿开始感到害怕,她偷偷打量着母亲,母亲心无旁骛地赶着路,没有表情。叶绿低头看见红皮鞋旁边已经出现了灰色的阴影,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弟弟已经错过了最美好的时光,他现在必须包裹着一片阴影准备迎接她们的到来。叶绿的兴趣一点点被消磨,她开始不停地打哈欠,终于等她张大嘴巴打完第十个哈欠的时候,姜爱民一边紧握着她的手,一边指向前方说道,绿啊,我们快到了!

    叶绿迅速闭上嘴巴望去,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间轮廓模糊的房子,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孤零零地匍匐在一片荒草之中。叶绿和姜爱民加快步伐靠近了这间房子。等叶绿终于站在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前时,她却不想进去,这扇敞开着的门内散发出一股霉味,让人联想到雨后滋生的毒蘑菇,白色的连绵不断的糜烂味道。房间里面一片漆黑,叶绿猜测屋梁上一定蛰伏着一条花纹鲜艳的蟒蛇,它正吐着血红的芯子耐心等待着即将进入的食物。叶绿使劲往姜爱民身后躲,可是姜爱民迅速把她扯到面前推搡着她说,快进去!叶绿佝偻着身体闭上眼睛被姜爱民强行推进了屋里。房间里一片寂静,叶绿站在原地,周身是潮湿和腥臭的气味,她如同陷入了泥藻之中,四肢僵硬不敢动弹也不敢睁眼,直到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可是依旧没有人说话,那些杂乱的脚步声离她时近时远。叶绿终于忍不住胆怯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母亲已经坐在了炕上,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摇摆不定的微弱灯火映照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坐在母亲的身边,带着一顶黑色的绒帽。他正打量着自己,帽子下一双像耗子般细小的眼睛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叶绿畏惧地跑到母亲的身边,而母亲厌恶地推了她一把说,躲什么啊?还不快叫方爷爷。

    叶绿小心地抬起头嘟噜着叫了一声,那个男人笑了起来,尖尖的下巴缩向腮边干巴巴的肌肉里,黑洞洞的嘴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叶绿惊恐地向后跳了一步,那个老男人笑得更加开心,他张开手指不断比划着。

    别怕,方爷爷是个哑巴。姜爱民也被叶绿的样子逗乐了,她笑着对女儿说道。

    叶绿涨红了脸看着他们两个人没完没了地笑着,她暗暗攥紧了拳头,被嘲笑的愤怒让她全身发抖。好在这时母亲停止了微笑,她恢复了像审判员一样严厉的表情说道,老方,你现在把那个孩子带过来!老方点点头,脸上还挂着古怪的笑容慢慢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叶绿暂时忘记了羞辱的处境,她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等待着弟弟的到来。

    一个小黑点在门口出现,静止缓慢移动又静止,直到老方从后面使劲一挥手,那个小身影才猛然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叶绿看到了,那是个皮肤蜡黄的小男孩,他和房间里的空气混合在一起,破旧的衣服上散发着陈年的馊味。叶绿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小男孩迅速瞟了她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把头抬起来,我看看!姜爱民命令道。

    男孩毫不理会,他长长的睫毛遮蔽了脸上的表情,一双破了洞的旧球鞋来回蹭着地面。

    老方,他是不是个聋子啊?姜爱民不满地说道。

    老方慌忙摆了摆手,然后冲上前一把揪住男孩的耳朵准备迫使他抬头。瘦小的男孩此刻却像野兽般窜了起来,他手脚并用向老方发起攻击,姜爱民纹丝不动地看着年迈的老方和男孩撕打在一起,他们的拳头不断落在对方身上,好像都受了伤,老方呜呜拉拉地叫起来,而男孩却一声不吭,埋头挥动着拳头。叶绿站在一边吓呆了,这就是我的弟弟吗?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他的脑袋很大,可四肢瘦小,像只发育畸形的猴子,但是他的体内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终于老方喘着粗气停了手,男孩趁这个机会迅速转身冲出了房间,消失在已经漆黑的夜幕中。老方没有追赶他,而是一屁股跌坐在炕上不停喘气。叶绿注意到男孩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几滴鲜血,它们断断续续地延伸至门口,一定是从弟弟身上流出来的,叶绿想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酸,这是她初次通过鲜血意识到这个弟弟和她血源上的亲近。叶绿恶狠狠地瞪着老方,母亲在一旁说道,老方,你已经老了!

    老方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摇头。

    姜爱民饶有兴趣地说,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倔强,倒是一点儿不像我们家那个死鬼。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孩也没有出现。叶绿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的饭,一边不时抬头望向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树叶窸窣作响,煤油灯上缭绕着青烟,黄泥糊成的墙壁上摇曳着三个人被拉长的黑色影子,屋顶像被揭去盖子的黑洞,变得深不可测。桌上的饭菜已呈现出污浊不清的颜色,那种让人难耐的腐臭味再次从叶绿的胃里翻腾出来,对于自己目前置身的阴冷环境,她厌恶不已,叶绿怀疑自己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发霉的斑点,可是除了一贯的忍耐,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漫长的晚饭时间结束。老方踉踉跄跄地举着煤油灯把她们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门被关上,老方带走了唯一的光源,透着窗外的月色,叶绿依稀看到这个房间和刚才的房间一样,除了两个方位不同的土炕以外,什么摆设都没有。姜爱民早就一头扎进了炕上的麦穗之中,叶绿只有在另一个炕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她仔细地把身上的裙子扯平,虽然炕上坚硬的麦秸杆戳的她浑身不舒服,但是枕边恬淡的青草味却逐渐驱赶了她的恶劣情绪。叶绿一直无法入睡,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男孩的身影,她张开嘴巴试探地叫了几声“弟弟”,可惜今天见面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叫出来,也不知道男孩注意到她没有,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姐姐呢?叶绿实在想像不出这个弟弟怎么能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和像魔鬼一样的老头生活了八年之久,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腰都没有直过不断向人点头的男人,母亲说的对,弟弟真的一点儿都不像他,可是他该像谁呢?应该是像他的母亲吧?他的母亲又是谁?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呢?叶绿瞪着眼睛盯着屋梁给自己提了一堆问题。没有答案,这些都不重要,叶绿自己也曾遭遇过这些,从小就有人对她说,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还说她是捡来的,为此姜爱民还和那些人大吵一架,而事实是每个人都有可能身世不明,叶绿目前简单的小脑袋是无法明白这个真理的。

    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弟弟身上,这个倔强野蛮的小家伙是她和母亲以及死去的父亲共有的秘密,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丑闻,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父亲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这真让人激动,小孩子对掌控秘密都有着贪婪的心情,无论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齿的秘密,但正是这些角落中不见天日的细菌让孩子们得以迅速成长。叶绿此刻无比期盼弟弟的再次出现,她听着窗外呼啸的晚风掠过树梢,心里有些担心,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被野兽吃掉了?叶绿不断地翻身,身下传来麦穗欢快的叫声,她已经完全忽略了屋梁上盘踞的一条庞大的蟒蛇或者墙角处慢慢向她爬来的蜈蚣。

    不知过了多久,叶绿被轻微的推门声所惊醒,有人进来了。叶绿屏住呼吸悄悄侧着头注视着门口,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向她们靠近,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中央,一束月光正好从屋顶的漏洞处投射下来,叶绿看见了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双雪亮的眼睛,是弟弟。叶绿正想从炕上跳起来拉住他,但是弟弟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草,叶绿很好奇,她耐着性子让自己不要动弹,她想看看弟弟将要做什么。弟弟慢慢从黑暗中摸索过来,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终于他走到了叶绿的炕边,当他凑近叶绿的脸猛然发现叶绿竟瞪大着眼睛的时候,他的嘴下意识地张开了,这时叶绿迅速翻身坐起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巴。弟弟的惊呼被咽进了喉咙里,他的眼睛睁的浑圆,湿润的像要滴出水来,叶绿脑海里马上跳出一双同样的眼睛,丢丢,一条死于非命的小狗。她凝视着弟弟,开始伤感起来,这个小孩子有双清澈的眼睛,除此之外,他和父亲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因为这一点他又和丢丢一模一样,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弟弟也注视着她,他隐隐觉得这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女孩没有敌意,于是他慢慢把她冰冷的手从自己的嘴巴上拿开了。弟弟转了一个身,他摸索到另一个炕边,姜爱民睡在那里正在打酣,弟弟小心端起了炕头的水杯,他把手中的草放在里面涮了涮又拿了出来,然后他扭头对着叶绿竖起一个手指在嘴边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暗示,叶绿也回应了他相同的手势,弟弟突然甜甜地冲她笑了笑,然后轻轻走出了房间。

    等弟弟走后,叶绿还坐在炕上发呆,无数只耗子竖起尾巴从脚下爬过,一切像是梦境,蟒蛇依旧蜷缩在屋梁之上,蜈蚣还在墙角蠢蠢欲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盛装着不同形状的月光,一丝白光强行挤入浓墨渲染的天边,偶尔有几只布谷鸟没心没肺地尖叫着飞过窗边。麦秸杆在睡梦中长出锋芒,它们一点点挑开叶绿柔软的皮肤。那杯水已经看不见了,那里面荡漾着的某种让人好奇和恐惧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叶绿带着不安的心情闭上眼睛,她原本认为自己会整晚都无法入睡,她将在猜测中度过人生中第一个不眠之夜,可是她错了,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弟弟最后呈现的笑容就已经被抛入了慢慢搅动的黑夜之中。

    3

    第二天早上醒来,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气,叶绿看见母亲一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拿起了炕头上的杯子。姜爱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昨晚的酒精已在体内凝结成干燥的颗粒,她看见女儿坐在对面的炕头注视着自己,她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杆,似笑非笑的表情透过杯中的水被扭扯放大,姜爱民没有多想,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当液体通过她扬起的喉咙进入体内时,她仿佛听到叶绿发出的微弱叹息,也许什么都没有,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女儿已经爬起床开始梳头。

    吃早饭的时候弟弟依然没有出现,但是叶绿已经证实了他就是一个幽灵,无所不在。他现在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她们,叶绿异常谨慎地吃着饭,一边用眼角扫射着四周,一边听母亲说话。

    老方,那孩子呢?怎么不叫他来吃饭?

    老方马上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始比划起来。他的表情丰富,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面带悲戚,手指也非常灵活,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姿态瞬息万变,叶绿根本看不懂,老方徒劳地张着嘴巴发出像咒语般难解的声音,姜爱民好像都明白了,她不时点着头应和着说,哦、原来如此、真是的、怎么这样呢……最后她放下碗总结性地说了句,野种就是野种,造孽啊!一直等到吃完饭,母亲身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杯水仿佛只是杯水,但是她明明看见弟弟曾经把一些奇怪的植物浸泡在里面啊,难道这只是她昨晚的一个梦境吗?叶绿急切地想看到母亲即将出现的症状,比如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双眼上翻,可是母亲却起身要把她赶走,绿啊,你到后面的树林去找你弟弟玩,老方说他在那里。叶绿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并不是担心自己会错过什么,而是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弟弟,确实有些让人恐惧。

    叶绿最终还是站在了那片树林前,一排排整齐的绿树后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风一吹过,巴掌大的树叶就开始癫狂地抖动。只见无数只麻雀扇动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撞进这幽绿的陷阱,却没有一只能再飞出来,地面上杂草丛生,鲜红的蛇果带着露珠,蒲公英扬着白色的圆脸瞬间破碎。叶绿鼓足勇气慢慢走进了树林,林中笼罩着薄白的沼气,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潮湿的地上爬满了蘑菇,顶着黑白相间的小帽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闯入它们禁地的小女孩。一股凉气从脚趾缠绕上来,叶绿仰着硬邦邦的脖子费力地寻找着弟弟的踪影。可是这里哪有什么人呢?除了各种昆虫的鸣叫和不时滴落在叶绿脸上的露水,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踏在苔藓上发出的回声。她不得不怀疑母亲再次欺骗了自己,虽然有依稀的阳光,但是这像白内障病人眼中的阴霾却和黑暗一样密不透风,她有无数次被姜爱民关在漆黑厕所里的经历,但是这次尤为惊恐,因为这个环境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些树木后隐藏的未知事物时刻威胁着她。叶绿撒腿就跑,但是她没有找到出口,她没头没脑拼命地奔跑,不顾脸上被垂落的荆棘划破的疼痛,她心怀绝望地任由风声呼啸而过,她想,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她在这片树林永久的消失了。

    叶绿流着眼泪跑着跑着,突然有个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她脚边,叶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原来这个东西就是她的弟弟。弟弟的猝然降临带给她绝处逢生的感动和惊喜,叶绿本想站起来一把搂住他,可是全身瘫软,只能喘着气滑稽地坐在地上看着弟弟。弟弟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停在她面前。弟弟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她,瞳孔像黑色的岩石,眼白像透明的玻璃,他嘴里叼着一颗草根眼珠一动不动。叶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并不是个善于和人搭腔的女孩,特别是面对这个身份暧昧的弟弟,他虽然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家伙,但是浑身散发着原始的野蛮气息,让叶绿倍感压抑,她只能按奈住心中数次涌动的拥抱他的冲动,被迫用相同的冷漠方式与他对视起来。最终,叶绿败下阵来,她假装咳嗽了一下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局面。

    嗯,你好!叶绿对弟弟说道。

    弟弟扯了扯身上露出一截肚皮的旧衣服傲慢地白了她一眼。叶绿没有想到弟弟用敌意的态度回应自己,她窘迫地捋了捋刘海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和老方一样,是个哑巴?

    你才是个哑巴呢!弟弟用一种古怪的当地口音快速回击道。

    叶绿笑了起来,她并不介意弟弟的态度,弟弟终于对她说话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叶绿的语调变得轻松起来。

    弟弟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用袖子擦着鼻涕没有回答她。

    叶绿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弟弟迅速后退一步,然后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半天才说,我没有名字。

    你怎么可能没有名字?每个人一出生都有名字的啊!叶绿的话一说完就开始后悔了,因为她看见弟弟使劲吐出已经滑进嘴巴里的草根,重新变成了一个神情呆滞的木偶。叶绿不知道这句话怎么会惹弟弟生气,但是弟弟站了一会儿,就握起拳头转身走了。叶绿马上脚步匆忙地跟在弟弟后面,弟弟像一只瘸腿的小鸭子,伸长着脖子,肩膀右倾一颠一颠地往前走着。叶绿不敢再说话,直到弟弟不时停下来从地上拔起一根白色的草茎放在手里把玩时,她才禁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啊?

    弟弟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带着鄙夷的语气对她说,你连这都不知道?笨蛋!

    叶绿低三下四讨好地凑进弟弟说,那你告诉我吧。

    弟弟弯下腰从地上扯起一把,眼珠子转了转然后递给她说,你吃了我就告诉你。

    叶绿缩了缩脖子,她想起昨晚在姜爱民杯子中搅动的植物,直觉告诉她,那是个可能制造凶杀的工具,现在从弟弟的表情中她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在遭遇同一件事情,但是弟弟执拗的目光分明在告诉她,只有你吃下这把草,才能成为我的同伴。叶绿想了想,有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涌现了出来:母亲手中的竹板落在脸颊上的火辣、丢丢从六楼坠落的瞬间以及孩子们扯着她的小辫子叫她“野种”……叶绿不知道这些片断为什么会不合适宜地闪现出来,她一把夺过弟弟手中的草茎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口腔里瞬间充斥着奇怪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的辛辣让叶绿弯下腰流出眼泪,但是她并没有吐出口里的植物,她恶狠狠地强迫自己咽下去,直到牙床都被腐蚀,整个口腔都发臭,她才抬起头。弟弟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吃下一把植物的叶绿顿时充满了力量,她粗声粗气地对弟弟说,我已经把它们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弟弟钦佩地点点头。

    我是你的姐姐,你给我记住!

    弟弟惶恐地点点头。

    现在我要给你起个名字叫“丢丢”!

    弟弟卑微地点点头。

    那你现在告诉我,我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是,是毒草。

    那,那我会不会死?

    我,我也不知道啊!

    叶绿和弟弟相互凝视着对方煞白的脸,片刻,叶绿拉起弟弟的手,弟弟异常乖巧地低下头默默地被她牵引着往茂林深处走去。

    等到中午他们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就有了些亲密无间的味道,弟弟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而叶绿自己反倒坦然起来,她的身边终于出现了一个玩伴,这是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当姜爱民看见叶绿和那个野种手拉手出现在饭桌前的时候,她有些惊奇,但是她很快注意力就分散了,因为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不断打嗝、放屁的状况弄得苦不堪言。就在叶绿刚被她赶走没多久,她突然就腹痛起来,肚子里像装满移动的空气,坠重感来回飘荡,然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打嗝放屁,她本来想问问老方是不是饭菜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是老方也出现和她一样的情况,他们俩个在惊愕之中不断打嗝放屁,等叶绿和弟弟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布满他们排泄出的污浊的气息。姜爱民对这个男孩不再感兴趣,她不断要求老方给她端水来,老方打着嗝把水递给她的时候,水已经泼洒了一半,姜爱民一饮而尽,然后她憋足一口气脸色涨红使劲捶打着胸部,等她一松手张开嘴巴,那个该死的嗝又冒了出来。弟弟看着这个滑稽的场面暗暗捏紧了叶绿的手,叶绿强忍笑意,她终于知道了弟弟送给母亲的是件多么羞耻的见面礼。

    还没有等吃中午饭,姜爱民就匆匆提出回家,叶绿和弟弟趴在窗台上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体不时抖动的母亲把几张钞票递给同样抖动着的老方,老方数着钞票打着嗝,母亲站在一边放屁。叶绿和弟弟两个人相视一笑后又倍感不舍,叶绿在兜里使劲摸索,最后她摸出仅有的一颗水果糖放在弟弟的手心里。弟弟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但是他固执地扬着头不说话。叶绿摸了摸他的头说,丢丢,等你长大了你就去看姐姐,好吗?弟弟突然转身冲出了房间,丢丢!叶绿追到门口只看见弟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树林中,一直到她们坐上一辆过路车弟弟也没有再出现。叶绿靠在车窗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母亲在一边惴惴不安地打嗝放屁。叶绿在想弟弟最后的身影,她相信弟弟那刻的心情和她一样难过,可是又能如何呢?虽然他们都是父亲的孩子,但是天生注定要被阻隔。

    汽车在叶绿忧伤的思绪中慢慢启动了,突然在对面的山梁上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个人拼命挥着手,叶绿马上把身子探出窗外,丢丢!丢丢!她认出了那个人激动地也摇晃起了手臂,弟弟像山崖中一颗孤独的植物,在风中瑟瑟摆动。车已经加速,弟弟在山崖上追赶着。

    弟弟!你一定要去找我啊!叶绿冲着山上那个狂奔的黑点儿大声叫着。

    姐姐!她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山梁之中爆炸,她使劲探着身体寻找着弟弟的身影,如果不是姜爱民拽着她,她险些从窗户翻落出去。可是终于什么都消失了,车轮卷起的厚厚黄土铺天盖地的阻隔了一切,向日葵不见了、太阳不见了、布谷鸟不见了、弟弟不见了,连自己都不见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永远存在,就是她最后一直想问弟弟却没能得到答案的,那就是-----弟弟,我会不会死去?

    4

    但是现在当叶绿独自在房间里回忆这些时,却不带有任何感情,关于沉闷的童年几乎被她全部抹杀,而丢丢-----那个曾经带给她仅有温暖的弟弟,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他要做为一个陌生的男人侵入自己的领域。叶绿为此焦躁,虽然她并不是对弟弟有敌意,而是她目前急需要孤独地思索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关系着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的意义,只有她能破译,她的牺牲才会有价值。是的,牺牲,叶绿是这样固执地认为,每一步蜕变都应该换取相同的价值,就如同她现在想牢牢掌握把她变成女人的男人,她希望这个男人能把她从家里带走,她应该拥有女人应得的宠爱、虚荣和胡作非为。叶绿苦恼地想起周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眼神总是飘在某处倾斜的上方,这是个很难被打动的男人,叶绿早就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响消失,他应该为自己负责,叶绿打定注意要抓住这棵救命草,如果错过了机会,她只能成为过期的货物,青春总会流逝,而占有过青春的男人总想逃之夭夭,因此他们活力永驻。客观地说叶绿并没有胜利的资本,她既不妖艳也不迷人,但是她信心百倍地认为自己能如愿以偿,高人一等的偏执让她无所畏惧。叶绿陷入无数个假设的阴谋之中,这些阴谋排列整齐日渐壮大,它们会让周响遍体鳞伤,只有他先成为和我一样的人,他才能被我所控制,叶绿此刻早就遗忘了弟弟和过去的一切,她只看见自己的未来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层闪亮的波光,它动荡不安却又势不可挡地越过黑夜前进。

    随着一下响亮的关门声,姜爱民睁开了眼睛,然后她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边,她看见女儿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走在晨光之中。她盯着女儿的背影,确切地说是盯着她的屁股,她觉得那里早就已经变得硕大无比,可耻的是叶绿自己竟然不知道,她还若无其事悠然摇摆着屁股混入人群之中。姜爱民悲痛地闭上了眼睛,这个贱货,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变成了个女人。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叫周响的男人早就大学毕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还带上了他的父母,一家人从这个城市彻底的蒸发了,但是对姜爱民和叶绿来说,这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叶绿在她身边度过了两年貌似处女的生活,其实母亲早就窥探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周响走后没有多久她就让老方帮叶绿找了一个乡下的男人,那个男人在城里做包工头,除了是乡下户口和离过婚以外在姜爱民眼中完美的一塌糊涂。包工头很会察言观色,初次上门就给姜爱民带了一大包人参,可恨的是居然被叶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好在姜爱民迅速把人参塞在了床底下,才不至于一无所获。她现在已经衰弱的没有力气举起竹板,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绿轰走一个又一个求婚者,做母亲的开始很气愤,总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地提醒女儿已经是残花败柳,没有资格挑三拣四,可是后来她就习惯了,因为求婚者虽多,但全是些穷光蛋或者残障人士,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这个和叶绿是不是处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依照她们的家境和叶绿毫无姿色可言的容貌,就是守身如玉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结婚对像,这点让姜爱民反过来怀疑周响当年怎么会和自己的女儿搞上的。

    男人的心思琢磨不透。姜爱民抬头盯着墙壁上的镜框,里面的男人努力瞪着小眼睛强打精神地看着镜头,一张黝黑的瘦脸像被折皱的旧纸片,虽然穿着西装,但是更像身带枷锁般的不自在,半边脸上的肌肉紧抽着,看起来有些龇牙咧嘴的猥琐,这就是她的丈夫,姜爱民面对着他的遗像,感觉这个男人十分遥远,她竟然不能确定自己就是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真让人害臊,相比起周响英俊的面孔,女儿确实应该比母亲更加傲慢和得意。但是也不要高兴的太早,叶绿并不知道母亲的第一个男人其实胜过周响,那真是个出色的男人啊,只是除了姜爱民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姜爱民从来不炫耀这份财富,因为它是姜爱民心中最鲜艳的伤疤,不过无论如何这些男人终究都是过客,姜爱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已经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所有男人,她已经习惯了和女儿相伴的生活,虽然家里阴气沉沉,但是这和她们内心息息相通的气质让人安心。

    她给丈夫上了一炷香,丈夫的面孔在烟火之中光泽起来,那双小眼睛汇聚着惊人的光亮,他说,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我的儿子!姜爱民点点头,那光亮迅速凝固,不可复生,现在成为镜框中的灰尘。姜爱民想到那个即将进入她们家庭的野种,她既不欢喜也不厌恶,这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孕育的孩子,现在她并不恨这一家三口,甚至因为这点使她不至于彻底藐视丈夫,他居然能在自己的威严之下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到底还算是个男人啊!

    而叶绿此刻已经站在了轰轰作响的机床前,绿色的铁皮机器伫立在厂房中。又粗又黑的皮带裹挟着巨大的轮子,叶绿带着帆布手套把一块沉甸甸的铁皮从身边搬上机床,方大的冲头从上方砸下来,随着一声巨响,铁皮被打成一块中间凹下去的模具,叶绿迅速把它抬出来放到一边再去搬另一块。这里没有人说话,机器的转动声垄断了一切,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带着白色的手套,顶着油腻腻的头发站在机床边像个饲养员,准确无误地把一块块铁皮放在不断闭张的机床上,必须沉默寡言专心致志,否则被砸断的就不仅仅是铁皮还包括自己的手臂。这里只剩下了叶绿一个女工,其余的女性有本事的就调走了,没有本事的也已下岗,只有叶绿成为冲压车间不倒的丰碑,全厂的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议论她,这起源于一次事故,当时叶绿上班还没有多久,一天正值大家都在小心工作的时候,突然车间上空响起一声惨叫,站在叶绿旁边机器前的女孩被下落的冲头轧断了手指,人们纷纷关掉自己的机器冲到女孩身边慌里慌张地把女孩抬了起来,女孩的尖叫和哭泣声惊动了旁边车间的人,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把伤者往医院送,这种场面对大家来说是司空见怪的事情,而叶绿就在这时横空出世成为人们的焦点,因为全车间就她一个人没有关机器,不仅如此,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不断抬起铁皮、放下、再抬起。车间里很空旷,窗户上趴满了人,他们好奇地注视着里面的女孩,那个女孩的工作服右侧溅满伤者的鲜血,还有一两滴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她连眼睛都不眨,专注地工作着,车间里唯一转动着的机器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站在外面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所看到的血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凝固在女孩的衣服上。

    自从这起事故之后,全厂的人都知道了叶绿的名字。她让人敬畏,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此镇定自如;她让人害怕,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此无动于衷。总之,叶绿成为了人们心中的迷,由此她的沉默少语,她的黑色衣服,她像圣女一样矜持的神情,包括她父亲早死、母亲寡居的身世都成为了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其实叶绿觉得自己并非与众不同,只是没有人会相信她,因此她索性疏远了所有的同事。

    现在下班时间到了,叶绿拿着饭盒坐在角落里吃饭,她想起母亲昨天晚上嘱咐过让她今天中午去接弟弟,可是她并没有去。叶绿挑起了一根青菜,这使她联想到多年前曾吃过的毒草,她为什么要去接弟弟呢?那个人让她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她随时准备死去,可是那把草并没有夺走自己的性命,这并不表示她在记恨弟弟,而是有关于过去的恐惧和别的其它情绪让叶绿现在想起倍感荒谬。她吃完饭起身刷洗,然后托着手里亮铮铮的铝盒轻轻穿过了人声鼎沸的食堂。

    走在通往车间的绿荫道时,叶绿又看见了那个手舞足蹈的女疯子,她总是趁门卫不注意偷偷溜进来,她现在站在一棵大树下已经脱的精光,叶绿看了看周围,没有人,然后她迅速放下饭盒跑过去捡起地上的衣服试图给疯子穿上。疯子甩动着下垂的乳房拼命反抗着,叶绿好不容易给她穿上内裤却又被她一把扯了下来,来回几次,叶绿的脸已经被抓破了,可是疯子依旧毫不配合并啐了她一脸唾液,叶绿被激怒了,她站起身使劲扇了疯子一巴掌,耳光响亮,她和疯子都愣住了,她看见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庞慢慢红肿起来,疯子呆呆地看着她,叶绿突然一阵窝心的难受,她重新默默地弯下腰给女人穿上了内裤,正当她捡起内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叶绿迅速丢下衣服跑到对面墙后躲了起来。一群刚吃完饭打着饱嗝的青工走了过来,疯子还怔怔地望向叶绿消失的地方,男人们看见这个半裸的女人迅速嬉皮笑脸地围了上去,叶绿看见女人裸露着肮脏的乳房孤独地站在一堆嬉皮笑脸的男人中,她的手指紧紧抠进了墙缝里。男人们一边说着下流话,一边用树枝拨弄着女人的内裤,最后内裤重新被褪到脚下,当女人黑乎乎的下身暴露在叶绿视线中时,叶绿猛然转身飞奔,身后有庞大的笑声压来,有男人们的,也有那个女疯子的,有旁观者的,也有隐身人的,叶绿一直跑一直跑,目睹的人心中窃笑,那女孩终究发疯了!是的,她早该发疯了,为什么不疯呢?

    那个女疯子是和她一起进厂的工友,当一个男工人被冲床轧断手臂倒下时,那个女孩也倒下了,叶绿看着血泊中躺着的两个人,她的脚边流淌着相互交错的红色液体,她不知道这些血液来自谁的身体,最后男的成了断臂人办了病退,整天晃悠着空荡荡的袖管在街上闲逛,而女的被吓出神经病,终生不愈。所以当三个月后另一个女孩在叶绿身边倒下时,她奋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她没有把握当面对一地血腥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疯掉,最终她挺了过来,在人们的窥视之中,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已变得空荡的车间里,纹丝不动地站在鲜血中成功地完成了对自身脆弱的挑战,同时也完成了和周遭人群彻底的决裂。

    5

    叶绿并不在乎,就像她现在行走在熙攘的人流中,人们都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只有她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街上,她不避让任何与她迎面而来的人,强硬地横插在人群中,那些人如同沙砾涌至她面前的时候被迫分成两股从她身边寂静的流过。还有莫名其妙的咒骂,对叶绿不能造成任何伤害,她专心致志地一直走到一栋年代老久的楼房前,这栋楼房保留着殖民时期的痕迹,拙劣的外国式造型,每块青砖排列有序,圆圆的屋顶,铁栅栏上的雕花,还有窗檐边大理石雕刻的小天使,像玩具房子一样小巧而优美。因为有浓密的爬山虎的遮盖,每扇掩隐在绿色缝隙中的窗户都显得格外寂静,叶绿盯着三楼第四个窗户,只有灰白色的窗棂隐隐可见,她很想知道被植物遮蔽的窗户里的情景,每当她站在楼下的时候都涌动着折断这些绿色伪装的冲动,今天尤为强烈,因此她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开始使劲撕扯墙壁上的爬山虎。这显然是徒劳的,最后的结局只能有一种-----她没能使那扇窗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被一群带红袖头的老太婆恶狠狠地赶走了。

    叶绿并没有沮丧,她对自己的这种遭遇泰然处之,就算自己拔掉所有的植物又能如何呢?她还能期待那个男人重新出现在窗口吗?这时叶绿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平静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你非得这么晚回来吗?你是不是又去找周响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他早就搬走了,你永远找不到他的!从昏暗的角落里响起母亲的声音。

    叶绿垂下眼皮从母亲身边走过,她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战栗。快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突然一个人从里面窜了出来。叶绿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抬起了头,那是个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孩,他凸起的喉结正对着叶绿的眉毛,嘴唇边长着一圈稀疏的黑色绒毛。

    姐姐!男孩仓促地叫了一声低下头。

    叶绿一时不知所措,她盯着陌生男子的脸看了半天,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蛋,眼睛细长,皮肤白皙,有着女性般的阴柔和妩媚,这张脸即不像父亲,也不像自己,这是他们家族所没有的标致容貌,这让叶绿生出本能的排斥感,她冷冷地站在男孩面前,手扶着门框没有说话。

    男孩窘迫地涨红了脸,纯洁的神情更让叶绿反感。姐姐!他又叫了一声。叶绿心想,谁是你的姐姐?然后她擦着男孩的胸膛挤进了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房间的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裹,钢丝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弟弟已经住进了叶绿的房间。但是他真的是自己的弟弟吗?叶绿回想起十年前弟弟湿漉漉的大眼睛,她无法将现在那个腼腆羞涩的陌生男子与野性十足的弟弟联系起来,叶绿带着恍若隔世的距离感重重地倒在床上,一个全新的,她对其所知甚少的男人将破坏家庭中固有的某种气息。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叶绿才从房间走了出来。他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姜爱民自顾自地闷头喝酒,弟弟坐在叶绿的对面,她竭力不让目光投向那个位置,但是她疑心弟弟一直在悄悄注视着自己。叶绿惴惴不安,她猛然抬起头想当场捉住弟弟的偷窥,但是她所看到的,是一颗低垂下的脑袋,弟弟只盯着手中的饭碗,他对这沉闷的气氛好像完全习惯。叶绿正在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这时姜爱民放了个响屁,母亲保持着面不改色的本性,弟弟却异常敏捷地抬起头,他正好迎上了叶绿的目光,叶绿看见弟弟愣了一下然后冲她暧昧的笑了笑,叶绿明白这个暗示,那把在水杯中飘荡的植物把他们密切联系在了一起,就算无数个十年过去,她还要被母亲放的这个屁强行拉到弟弟的身边,成为他的同谋。弟弟的想法是和她一样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亲昵地对自己微笑,可是叶绿心里却涌动着憎恶,她甚至无法掩饰带着愤怒重重地放下碗筷走进了房间。

    母亲在门外喊着,你发什么神经啊?一天到晚阴丧个脸,摔摔打打的,我还没死呢!

    叶绿没有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她站在门后咆哮道,你当然不会死,你是个老不死的东西!

    母亲在外面愕然了片刻,她没有想到女儿会一反常态地回嘴,并且言语恶毒流畅,像是已经背得滚瓜乱熟。于是她冲进了叶绿的房间,使劲揪住了她的头发。叶绿并没有还手,她任凭愤怒的母亲扑在她身上用那只苍老的手揪扯着自己,在舞动的手臂之下她看见弟弟站在一边,带着惊愕、茫然、不安和悲悯混杂的表情,这种表情让她难以忍受,她果断地举起手,一掌推开了纠缠不休的母亲。母亲猝不及防,她瘦小的身体撞向门框,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母亲开始歇斯底里地痛哭,她深知自己已经不是女儿的对手,只能赖在地上捶打着胸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女儿的大逆不道。头顶上的灯泡摇摆不动,房间里一片浅黄色的光线又衔接着另一片昏黄,所有景物像逐渐暴光的底片,慢慢蜷缩在一起,三个人被紧紧包裹在里面,神情各异。终于弟弟打破僵局,他走上前来扶起姜爱民,母亲惺惺作态而又顺水推舟地倒在他身上,两个人离开了房间。灯泡熄灭了,卷心菜的叶子一瓣瓣展开,你将看到核心,那是被严密储存着的黑暗。叶绿躺在黑暗里,她不愿意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或者更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她的心已经被蛀虫掏空,什么都不会留下。

    过了很久,对面楼上的灯火全部熄灭了,弟弟才回到房间里。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耐性和母亲在一起待那么久,姜爱民一定对他倾诉了关于女儿的所有秘密,这是做母亲的特权,她可以在被女儿冒犯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出卖自己和散布自己的丑闻,叶绿对此毫无兴趣,她不在乎弟弟都知道了些什么,她只是专心聆听着弟弟洗脚、倒水、脱衣服直到上床睡觉,这些窸窸蔌蔌的声音都停止后,叶绿才松了口气,她以为一切就此结束,自己可以安然入睡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弟弟深厚的呼吸,这是男人才具有的呼吸,烈性、粗野,叶绿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声音依旧透过指缝顽固地潜入自己的大脑里,她为之担忧和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临,她将永无安宁,因为弟弟的存在牵扯出了另一个她奢求遗忘的男人。

    认识周响,是两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母亲从菜场回来,叶绿发现她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年青男子。姜爱民热情地为他们做了相互介绍,叶绿才知道那个妇人是母亲多年前的工友,今天在街上偶然碰到。而那个带着墨镜、穿着时髦的男子是她的儿子,叫周响,刚刚大学毕业。介绍完后,母亲很快和她的朋友欢喜地钻进了厨房,留下叶绿和周响呆在客厅。周响从进屋起就一直带着他古怪的墨镜,叶绿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从周响放在膝盖上不断扣击的手指,她能感觉周响对这次的拜访很不耐烦,叶绿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不能理解那两个人老珠黄的妇女为什么会如此欣喜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而她自己打定注意不理睬这个陌生的男人。

    周响环顾完四周后陷入了百无聊赖之中,但很快叶绿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没有礼貌的女孩,脸上还带着别扭的矜持表情,她仿佛赌气般地冷落着自己。周响第一反应就是应该摘下墨镜,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才认为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所以不愿意搭理他。可是摘下墨镜后,周响发现叶绿依旧盯着地面,他只好主动对她说话。

    叶绿,你现在还在上学吗?这句话说完,女孩终于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然后脸变得通红。周响对这个效果很满意,因为他取掉墨镜以后,对方就能看见他完整的英俊面孔。可是他又有些拿不准,他看到女孩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一副不愿再看他第二眼的样子。

    嗯,我没有上学。她懒懒地回答道。

    这算是什么答复呢?显然她对周响的主动搭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周响有些恼怒,在他和异性的交往史上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挫折。叶绿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周响马上换了一种方式说道,你和你妈妈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呢。

    这次叶绿才认真地注视着他。周响知道这句话很唐突,他是要为下一句做铺垫,你比你妈妈漂亮多了!我们以为周响是情场高手,他也是这么自负的认为,然而这句话却暴露出他的稚嫩。

    我当然比母亲漂亮,叶绿心里冷笑。年青就是资本,就算是绝世美女等她迟暮后也会沦为最普通的妇女,况且姜爱民还不是个美女呢。但是周响的话还是让叶绿激动起来,一个英俊的男子用拙劣的话来取悦自己,显露出他的可爱。这使得叶绿的神情更加紧张,而在周响看来她似乎变得更冷漠了。

    周响站了起来,他在仄小的房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他为自己没能立刻获得女孩的青睐感到沮丧和懊恼,但是他又安慰起自己来,我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个毫无姿色,不解风情的怪人呢?完全没有必要。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坐下,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不再说话。

    他们之间笼罩着一团烟雾,让叶绿能够稍许安心地打量起周响,她多希望周响能继续和她聊下去,他实在是个无法让女孩讨厌的人,但是也许是自己刚才生硬的回答让他失望了,所以他现在无所事事地吸起烟来。叶绿痛恨自己的笨拙,她盯着周响弹烟灰的颀长手指,恨不得从他手上抢过香烟来吸一口,感觉他嘴唇上的温度。一直到两位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他们还保持着奇特的僵持。

    周响对这样的安排很反感,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着筷子,一边偷偷看时间,再过三个小时他就要去赴约了,和一个昨天才认识的少女,模样让周响挺满意。时间过的如此漫长,两个老女人喋喋不休谈起了种种往事,周响放下筷子,他现在就想起身告辞,然后回到家中梳洗一番,再慢慢溜达到公园去迎接女孩的到来。叶绿看出周响面露焦灼,她在心里抱怨起母亲,一定是姜爱民唠唠叨叨的样子让周响不耐烦,所以他不想在家里多停留一秒。叶绿准备打断母亲的话,可她抬起头的瞬间,姜爱民毫无征兆地放了个响屁,叶绿为母亲感到羞愧,因为周响的存在,这种羞愧比以往更加强烈,让她的脸顿时变得滚烫。叶绿恶狠狠地看着母亲,这个响亮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母亲也看着她,一副无辜的神情,她觉得很可笑,为母亲此时表现出的恬不知耻。但是很快叶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除了母亲,周响和他的母亲都看着自己,虽然他们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继续埋头吃饭,但从周响不时抬头似笑非笑地瞟自己一眼,让她顿然醒悟,他们居然认为这个响屁是叶绿放的。

    在这个响屁被放出来的时候,周响的思绪被打乱,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对面仰着头的叶绿满脸通红,女孩的母亲随即对她投来谴责和厌恶的目光,是为了她在客人面前做了失礼的事情吧?叶绿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的样子让周响觉得可怜又可笑,不过他觉得叶绿的母亲也太严厉了,不就是不小心放了个屁嘛,没有必要这样瞪着女儿,看把叶绿吓的惊慌失措的样子,刚才潮红的脸庞都变得灰白了。所以他本能地在吃饭中几次对叶绿投以同情的目光,然而叶绿的脸变得一次比一次苍白。

    终于这顿无聊的午饭结束了,周响的母亲和姜爱民又聊了两句才离开。姜爱民在收拾碗筷,叶绿悄悄跑到阳台上,等了一会儿周响才出现,他背对着自己走在一片树荫下,微风轻轻抚弄着他乌黑柔软的头发,他挺拔的身姿被阳光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显得优雅高贵。直到周响那件白衬衣像只扑闪着翅膀的鸽子飞入人群变成一个黑点后,叶绿才惆怅地回到客厅。姜爱民正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打着饱嗝,叶绿顿时火冒三丈冲到她面前。

    你什么意思啊?叶绿双手叉腰直奔主题。

    姜爱民挺了挺腰板奇怪地问道,什么什么意思啊?

    叶绿露出冷笑,你别装蒜了,明明是你放的屁,你刚看我做什么?

    姜爱民嘘了一声,重新放松下来。我又没说那个屁是你放的,你激动什么啊!

    叶绿摆摆手说,你少来这一套,这是你惯用的鬼把戏,以前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可是你今天太过分了!

    姜爱民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虽然叶绿不是第一次为此背黑锅,但是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愤怒过,母亲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女儿。

    叶绿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她竟然没有勇气再指责母亲,而是像泄了气的皮球,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气。

    姜爱民宽容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叶绿。叶绿拿母亲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想起临走时周响急匆匆的样子,仿佛再呆一会儿自己就被房间里污浊的空气所玷污,他看都没看叶绿一眼。叶绿真想当场揭穿真相,但这徒劳而又疯狂的行为只能是种想像。她无力地靠在墙上,心如刀割。叶绿注视着置身事外的母亲,她相信自己方才的行为一定让她察觉到了什么,也许她应该克制自己,那样她才是无懈可击的。好在姜爱民什么都没有说,如同一个打坐的巫婆,陷入了持久的冥想之中。叶绿转过身,一切都成定局,无论她现在如何谴责母亲都没有用,周响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他对于自己来说,原本就是一个稍纵即逝的过客。

    可是姜爱民这个时候却说了一句非常文绉绉的话,多情自古空遗恨。叶绿背对着母亲像被点中了死穴,连动都不会动了。

    6

    叶绿开始寻找周响,她屡次出没在姜爱民偶然遇见他们的菜场,她无法停止这疯狂的行为,周响已经占据了她所有不眠的夜晚。苍天有眼,终于让叶绿在一个清晨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周响陪着母亲一起买菜,这个孝顺的男孩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叶绿的视野。叶绿一路跟踪,直到他们消失在一栋带有欧式风格陈旧的建筑里,叶绿不敢跟进去,她躲在楼下的树后仰望着密密麻麻的窗户,终于在三楼第四个窗户里她看见了那张脸,周响站在窗前发呆,那时他正在为被一个姑娘抛弃所忧愁,而此刻叶绿的眼中所看到的,是一个像拜伦式忧郁孤独的侧影,它在昏暗的背景中被孕育的生动、凄婉,让人心碎。叶绿无意中窥见了周响的另一面,这时的周响距离她更近,叶绿禁不住从树后跑了出来,而周响却向大地投掷了忧伤的一眼,然后放下了窗帘。

    叶绿心事忡忡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人的面孔都是一样的,一张英俊苍白,沉痛忧郁的男人的脸。走到楼下,叶绿远远地看见母亲和邻居老太婆在窃窃私语,等她走近后,姜爱民马上闭上了嘴巴,讪讪地对她笑了笑。老太婆热情地和她搭讪,呦,叶绿回来了!叶绿点点头经过她们,她听到母亲的声音重新在后面响起,哎,太婆,你可不知道这女儿一长大就捉摸不透了……

    叶绿回到家没多久,母亲就跟了回来。她看出叶绿这段时间行踪可疑,心神不宁,不用说这些反常一定是和某个男人有关系,姜爱民四处打听,时时留意,也没有发现那个和叶绿会产生关联的男人。母女两个各怀心事,默默无语地吃完了饭,叶绿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客厅里的电视声音吵得叶绿心烦意乱,她走到窗户边,楼下聚集着一群乘凉的人们,高谈阔论,笑语盈盈,这空洞肤浅的快乐,叶绿鄙夷地撇了撇嘴,她想起了远方周响愁苦的面孔,这让叶绿不安起来,仿佛是自己造成周响的不幸,她恨不得立即飞到周响的身边替他分担。叶绿躺在床上耐心等待着,流走的时间在皮肤上擦出一道道炙热的痕迹,四周安静下来,母亲房间的灯也熄灭了,叶绿全身都汗湿了,她跑到卫生间洗了一个凉水澡回到窗前。楼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滚滚袭来的蝉鸣,一滴滴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长发跌落在地板上,叶绿抬起头,皓月当空,适合夜行,她把梳子丢在床上做了一个决定-----去找周响。

    叶绿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下楼,一直到站在空旷的马路上时,她才轻松地伸展了下四肢。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到周响家,周响、周响,正陷入痛苦中的周响绝对不会想到有个女孩正在关心着他,并且那个女孩已经走在了通往他家的路上。

    周响现在确实很痛苦,父母去了亲戚家,只剩他一人呆在寂静的房间里,他太痛苦了,因为在这难得的自由时间他居然找不到一个女孩来驱赶寂寞。他众多的女朋友分散在全国各地,而在这个城市里唯一和他有过密切往来的女孩却在不久之前抛弃了自己。周响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离去而苦恼,他只是愧对这个被虚度的美好夜晚。正在这时,周响好像听到了一阵细小的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等他犹豫片刻跑过去时,声音消失,周响耐心地站在门后等了一会儿,敲门声终于再次响起,周响马上拉开门把,他看见外面站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

    周响愣了一会儿问道,你找谁?

    女孩飞快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局促不安地绞着发梢说,我就找你。

    找我?周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女孩站在微弱的灯光下面貌不清,你是?

    女孩此刻好像不耐烦了,她突然昂首挤进了房间里。周响只得关上门跟在女孩的身后又问了一遍,你是哪位啊?

    女孩缓缓转过身表情冷傲,却言语亲昵地对他说,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周响迟疑地盯着这个眼角上挑像狐狸一样的女孩,突然灵光一闪,你是那个叶什么?

    是啊,我就是叶绿!女孩对他的答复相当不满意,她气冲冲地接过话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周响吃惊地张着嘴巴问道。

    叶绿没有回答,她环顾了下四周然后对周响说,带我到你的房间去。

    周响很讨厌她命令性的口吻,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把叶绿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灯光明亮,叶绿本能地用手遮在眉毛上然后走到床边的台灯前。

    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当看清楚她是叶绿后,周响没有了方才的激动,他有些疲倦地问道。

    叶绿手指一动,台灯熄灭,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清淡的月色。周响并没有抗议,他也不愿意清楚地看见叶绿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叶绿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她靠在桌边直截了当地对周响说,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你很痛苦。

    周响恨不得放声大笑起来,他觉得叶绿这句话太荒诞了。他嗖地一声冲到叶绿面前说,你不觉得你很莫名其妙吗?你怎么知道我很痛苦?你对我了解多少啊?

    叶绿自负地笑笑,然后平静地说道,我对你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甚至超过了你自己。你不用掩饰,我知道你很痛苦,为什么你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勇敢地承认呢?

    周响目瞪口呆地盯着叶绿,叶绿此刻是那么镇定地和他对视着,全然一扫平日羞涩惊惶的姿态。这使得周响几乎怀疑起自己,也许她真的非常了解自己。但是他又理智地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他现在却没有把握继续嘲笑叶绿说的话,并且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了退路,按照叶绿所说,要么他被迫承认自己现在很痛苦,要么他就坦白自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样一想,周响确实觉得痛苦万分了,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不要叹气,叶绿以示安慰般地拍了拍周响的肩膀说,其实我也很痛苦,我也和你一样试图把这种痛苦深藏在心里……月光为叶绿蒙上一层缥缈的白纱,使她的五官变得柔美起来,她脸上呈现出怜惜和悲悯的神情,可以和圣母玛利亚媲美。叶绿喋喋不休,像是在对周响传教,而周响毫不为这圣洁的气氛打动,他竭力克制着要把叶绿从窗口丢出去的冲动。

    等到叶绿说的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周响准备趁这个空隙把叶绿赶出去,下逐客令之前,他还是礼貌性地问了句,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他还没说完,叶绿就猛然往他面前走了一步,他们现在几乎是鼻子挨鼻子了,周响心里一惊,紧张地注视着叶绿,不知道她将要做什么,叶绿怔怔地看着周响,慢慢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周响满腹疑问不敢开口。

    我,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叶绿终于嘴唇哆嗦地说道。她泪汪汪的眼睛里透露着凄凉和哀求。

    周响下意识地点点头,任何人面对这种目光也会心怀不忍。他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等待叶绿告诉他这件重大隐秘。

    那天那个屁真的不是我放的!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挨得太近,或者是今晚的气温格外高,总之叶绿说完这句话后,周响额头上的汗水就开始唰唰往下流。如果这个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在漆黑的深夜赶来只是为了对他声明这个问题,那么周响必须感到恐惧和可笑,可是周响不愿意颤抖,也不愿意讥笑,叶绿一直在埋头哭泣,她像是无力承担这悲痛,把头靠在周响的胸前。

    至于吗?不就是一个屁的问题吗?可是又不仅仅是一个屁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周响的思维一片混乱,叶绿潮湿的头发上涌动着幽幽的香气,她柔软抖动的身体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在巨大的悲伤面前,谁都不能无动于衷,所以周响慢慢展开僵硬的双臂拥抱住了叶绿。接下来的事情即顺其自然又荒唐透顶,他们躺在了一张床上,过程很短暂,在周响即将抵达高潮的时候,叶绿放了个响屁,这次已经不用再解释了,叶绿脸色煞白,她完全被自己因为过于紧张而出现的这个生理反应所击垮,她认为周响已经看透了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无论周响是不是这样认为的,实际上他已经停了下来,然后从床上站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叶绿现在无话可说,她只能流着羞耻的泪水,目睹穿戴整齐的周响拿着自己的衣服不耐烦地等待着。于是,她接过衣服,一件件地穿好。周响站在打开的门前,叶绿缓缓从房间走了出来,她多期望周响此刻能安慰一下自己,她愿意跪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忏悔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她将向他解释这次的事情和上次决不能混为一团,可是没有用,谁都不能就赎叶绿,包括她自己。

    脚下是昏黄的路灯,路边的建筑和叶绿孤独的身影投射在上面,一些浅小的水洼里晃动着模糊的光线,远处的山脉,像褪了毛的野兽,黯淡无光。她的血液一下下地冲击着血管,体内发出钟摆样的声响,当叶绿把处女膜被撕裂时的痛觉和那股充盈的气体无法抑制地一同排出体外时,她看见周响在她上方鄙夷地冷笑,这个残酷的表情在叶绿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放,此刻她像走上了一片荒凉广袤的原野,急流冲向黑得发亮的岩石上的咆哮声让她不停地颤抖。在一个街道的拐角处,一条黑影突然撞在叶绿的脚上,她大叫一声跳出灰白色的光线,一只野猫从脚边跑开。叶绿紧紧地贴着墙壁,然后慢慢蹲下抱住膝盖,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叶绿像一个被月光复制出的幽灵,在城市最深邃的黑暗中低下了银白色的头颅。

    7

    叶绿很羡慕弟弟,他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宠物,不仅仅属于母亲,也属于所有人。弟弟已经和厂里的人打成一片,因为我们都能理解的原因,他是以叶绿远方亲戚的身份进入工厂的。人们开始是带着好奇心凑进他,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个男孩和叶绿完全不同,他热情友善、活力四射……总之,他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小伙子,叶绿觉得不可思议,她躲在角落里看着弟弟站在一群工人之间眉飞色舞,人们都乐于和他亲近,她不由想起十年前的弟弟,是什么魔力让他从一个野蛮孤僻的家伙变成了会察言观色、博人欢心的少年?他的成长过程并不比自己幸福,然而耻辱的岁月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的这种愈合能力让叶绿鄙视又嫉妒,毫无道理的快乐,弟弟根本没有资格获得这些。

    弟弟的到来让叶绿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一些女孩开始向她靠拢。起初叶绿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对自己友善起来,这帮喜欢说闲话的女孩经常背地里嘲笑叶绿,后来叶绿才知道她们都是冲着弟弟来的,她们主动和自己攀谈、抢着帮她打饭、争先恐后的想成为她亲密的女伴都是为了从她嘴里探听弟弟的一切,他的喜好、家庭情况以及有没有女朋友等等。叶绿冷冷地看着她们徒劳地讨好自己,她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她要让这帮人一无所获,但有时候她也会设想,如果她们知道那个少年是我的亲弟弟,他是个私生子的时候,她们还会继续神魂颠倒吗?

    和叶绿相比,弟弟更像是姜爱民的亲生孩子。姜爱民毫不掩饰她对这个野种的偏爱,当叶绿每次听到母亲包含深情地喊着“我的儿”时,她就忍不住想呕吐。当叶绿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知道母亲从来就不爱自己,但是姜爱民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是叶绿先背叛的自己,在叶绿漫长的青春期里,她的自作主张、她的反叛,包括她公开和母亲作对,还有对母亲冷漠和嘲弄的态度,让姜爱民仅有的母性消失殆尽。对于身边突然冒出来的少年,虽然姜爱民厌恶他的父亲和母亲,但是他温顺乖巧,给姜爱民带来了新的希望,她愿意为这个野种奉献母爱,借以驯化和塑造他。现在叶绿成了一个旁观者,她和母亲不再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弟弟成了女性世界里唯一的砝码,重心向母亲倾斜。来看看眼下发生的事情吧,在餐桌上姜爱民为叶绿安排了一次相亲,被叶绿果断地拒绝了。

    母亲把酒杯重重地搁下,对叶绿说,难道你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吗?永远呆在这个家里不嫁人,成为别人的笑柄?

    叶绿毫不在意地回答道,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些问题。

    姜爱民像只乌鸦般笑了两声,然后用尖锐的声音说,你并不是一个小女孩了,你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费了,为什么不趁自己还能找到男人的时候就结婚呢?你还在等什么?在等周响吗?你明知道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可能娶你的,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儿好!

    听到“周响”这个名字,叶绿马上面如死灰,全身发抖,她看了看弟弟,弟弟低着头手里捏着酒杯,显然周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想到这里,叶绿反而镇定下来,她微笑着对母亲说,我看你就别为我操心了,你还是多花点儿心思想想你未来儿媳妇的事情吧!

    弟弟马上抬起头,他眉头紧皱,一副无辜者应有的受伤表情。叶绿瞟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叶绿反锁着门呆在房间里,外面的声响属于母亲和弟弟与她无关。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反射在上面,像鬼魅般飘动。叶绿像是坐在光怪陆离的海底,房间里荡漾着水草般暧昧的水腥气,叶绿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她看见弟弟的床上放着油腻腻的工作服,叶绿拿起衣服埋头使劲嗅着,衣服上有股汗味,醇厚却不让人发腻,那是男人特有的气味,火辣、水腥、粗砺,叶绿贴着衣服的脸庞开始发热,她心里没由来地蹿起一股冲动。叶绿看了看门上的天窗,客厅的灯熄灭了,弟弟和母亲在看电视,他们窃窃私语,没有人关注自己。叶绿放心地在弟弟的床上躺下,她把弟弟的衣服包裹在头上,衣服盖住了眼睛,光明被夺取,窄小的黑暗中只有弟弟的体味在流动。叶绿的右手熟练地伸在两腿之间,一个男人的裸体慢慢浮现,他一会儿是周响,一会儿是弟弟,无论是谁,都让她亢奋不已,叶绿的身体不停抖动着,直到有潮湿的液体从双腿间流出,她满头大汗咬着牙齿在衣服下发出了压抑的呻吟。这时,弟弟在外面敲门,姐,开开门。

    叶绿迅速从床上跳起,她飞快地把床单拉平,然后理了理头发打开了门。弟弟站在门口拉着了灯绳,房间里瞬间大亮,叶绿惊恐地往后一跳,背紧紧贴在了墙上。弟弟走进房间,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叶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她看见弟弟用力吸了一口气,她疑心弟弟已经闻到了房间里特别的气味,这淫秽的气味能瞒过弟弟吗?叶绿夹紧双腿,大腿内侧已经湿了,让她不敢挪动身体。还好,也许是弟弟已经习惯了她的某些怪异行为,他不再关注靠墙而立的姐姐,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等弟弟拿着换洗的衣服走出房间后,叶绿才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床前,摊开手掌,掌中仿佛蓄积着一泓潭水。

    关门声响起,叶绿站在窗帘后,过了一会儿,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楼下。有几个老女人向她靠拢,母亲沙哑的声音响起,转眼这群人就消失在了树下的阴影之中。叶绿这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叶绿走到门边一看,弟弟正打着赤膊在洗衣服。卫生间里氤氲着水雾,一波波热浪涌出,弟弟刚洗完澡,他背对着叶绿,古铜色的脊梁上挂满水珠,水珠从弟弟结实的肌肉上滑落,每一块皮肤都富有弹性,它们像音符一样在欢快地跳跃,叶绿一直在偷窥,心中的暖流随着弟弟抖动的背部翻涌。灯光洒落在弟弟隆起的肌肉上,发出金黄色光芒的皮肤光亮而有质感,叶绿情不自禁轻轻走到了弟弟身后,她伸出手掌,隔着白雾一寸寸抚摸着他的皮肤。弟弟拧起衣服转过身,叶绿迅速把手藏在背后,他们的距离很近,弟弟下意识地用湿衣服遮住了胸膛,他的脸红润的可爱。

    姐,你,你是不是要洗澡?

    叶绿连忙点点头。

    弟弟马上端着盆子走出了卫生间。

    叶绿一个人站在没有散尽的水汽之中,她看见弟弟走到了阳台上,身影变得模糊。叶绿若有所失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她脱光了衣服站在水笼头底下,温暖的水流趟过她的身体,叶绿盯着身上白花花的皮肤突然厌恶起来,她拿着毛巾使劲揉搓着自己,直到身上布满红色的印痕。叶绿关了水,她蹲了下来,上方的水笼头滴滴答答地掉下水珠,水珠打在她的背上麻嗖嗖地下滑,瞬间变得冰冷。卫生间里一片寂静,叶绿盯着门上的插销,门没有锁,她期望有人能推开门,可是什么人都没有,一个寂寞的身体被虚掷在一堆白瓷砖中。

    等叶绿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姜爱民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沙发里,弟弟像一只小狗依偎在她身边,帮她捶着腿。电视里的反光把姜爱民的脸划成破损、光鲜的碎片,弟弟的脸上也是光彩熠熠。他们莫名其妙地不时发笑,姜爱民的笑声像只老母鸡,弟弟则像小公鸡,叶绿板着脸经过他们走出家门。

    叶绿坐在周响家楼下凝视着那扇窗户,除了那扇窗户以外,所有的窗户都在亮着,里面飘出饭菜的香气和热闹的说话声,橘红色的灯光属于完整的家庭,明亮的房间里坐着父亲母亲和子女。如果叶绿当初能像现在一样聪明而又勇敢,她能够自如地运用两年中蕴蓄出的种种阴谋,比如死缠着周响不放,再苦苦哀求、持续跟踪、用反复自杀来威胁,或者直接找周响的父母谈谈,那么她也能得到这扇明亮的窗户。可是已经晚了,因为一个响屁而毁灭的幸福,永远抛弃了她。叶绿痛恨自己两年前的束手无策,她本以为可以为自己负责,但现在她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为自己的痛苦负责,这就是一个人为曾经的单纯和隐忍付出的代价,这就是一个矜持的理想主义者的幻灭。叶绿带着仇恨的心情站了起来,走过一条街的时候她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叶绿机智地使了个幌子,等她从一堵废弃的墙后走出来的时,她看清了那个跟踪自己的人是弟弟。

    叶绿站在他身后问道,你是在跟踪我吗?

    弟弟转过身没有说话。

    是姜爱民让你来的吧?

    弟弟马上抬起头说,不!不是……

    叶绿挥挥手打断他,那么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弟弟仰起头注视着夜空,然后他缓缓说道,姐,我觉得妈说的没错,你应该去见见那个男人,你不该那么武断地拒绝了,也许你会对他很满意呢?

    叶绿听到这里已经火冒三丈,她冲到弟弟面前大声喊着,妈?据我所知,她好像不是你妈妈啊!你是不是都忘记了?你是个私生子,你妈妈是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你还不知道你亲妈是怎么死的吧?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她就是被姜爱民害死的,你那个窝囊老爹一辈子都在她掌控之中,他做得唯一让人瞧得起的事情就是背着老婆和另一个女人生下了你!可是在你妈得重病的时候他却不敢问自己老婆要钱,他眼睁睁看着你亲妈病死了。你应该明白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吧?都是姜爱民亲口告诉我的,她早就知道你和你亲妈的存在,但是她没有戳破,她操纵着你们的命运。是她把你亲妈逼死的,你知道吗?

    弟弟被叶绿逼得步步后退,他的身影蜷缩成一团,但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叶绿。

    叶绿被深深地刺痛了,她任由自己说个不停,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情?你少拿这种目光看我,你在可怜我是不是?其实你比我更可怜!你现在居然和她一个鼻孔出气,你们都来对付我起来了。如果你的亲妈在天有灵,她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叛徒!叶绿用指头顶着弟弟的胸膛。

    弟弟的脸一半暴露在月光下,一半陷入黑暗中。他的表情很奇特,好像叶绿的指责让他释然了,也像是让他更加痛苦了,眉毛和眼睛缩在一起,神经质地抖动着,而嘴角却向两边舒展,仿佛在微笑,眼睛里泛起凌洌的寒光,这张面孔不再俊美,被光线打破的五官异常狰狞。叶绿突然胆怯,她听见弟弟的骨骼隆起的声音,他被激惹了,他会像一头狮子般冲上前,愤怒地把眼前的女人撕成碎片。叶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她预备着马上逃跑,这时弟弟说话了,这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说完弟弟就扭身跑掉了,他跑得那么仓皇,像是正被缉拿的逃犯。

    叶绿一个人站在路灯下,她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这一切我都知道了!弟弟知道了什么?关于他身世的所有秘密?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是不是发疯了?他会恨我吗?叶绿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

    回到家里的时候,弟弟已经睡着了。叶绿在月光下凝视弟弟,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端正的五官在沉睡中透露着稚气。叶绿轻轻撩起弟弟额前的头发,这张像婴儿般纯洁的脸庞让她震撼,叶绿慢慢在弟弟床边跪下,她被一种美好的事物所打动,也许是这陷入睡梦中的纯净神情、也许是弟弟身上所呈现的新鲜娇嫩的青春。叶绿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柔情,她很想把弟弟紧紧搂在怀里就像小时侯那样,像攥取一缕温暖的阳光,可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膜拜之心是来源于绝望而不是希望,弟弟拥有她所失去的一切,她羡慕、嫉妒、怨恨而又心怀敬畏。但是她不相信弟弟会永远霸占这些,弟弟既然知道真相,那么他就已经成为被玷污的人,他不可能是天使,无论他所表现的多么完美,叶绿也不会相信他心中无恨,他们应该是同一类人,或许弟弟早就成了那样的人。最后叶绿轻轻吻了吻弟弟的嘴唇悄然无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8

    走在上班的路上,叶绿一直观察着弟弟,弟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面带微笑,精神抖擞,对她一如既往的态度温和。刚走到厂门口,一群年青工人就围上来和弟弟勾肩搭背,叶绿闪在一边,她听见弟弟爽朗的笑声在人群中响起。走了一会儿,弟弟扭过头,他越过众人看见叶绿独自走在墙根下,于是他冲叶绿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臂和同事们一起走进了模具车间。

    叶绿今天有些心神不宁,好几次险些被机床冲到了手,她站在岗位上出了一身冷汗。昨天晚上的片断不停地在叶绿脑海中闪现,弟弟那张被破坏的脸无处不在,叶绿对自己说,我伤害了他!可是弟弟今天的表现却在她意料之外,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坚强的男人,他轻而易举地宽恕了叶绿,这让叶绿愈发不安,她把道歉的话在心里重温了无数遍,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往模具车间跑去。

    叶绿和弟弟并排走在绿荫道中,树叶在头顶轻快地抖动着,叶绿用眼角偷偷打量着弟弟,他宽厚的肩膀顺着自己的目光被无限拉长,眼角上抬一点儿,正对着弟弟蠕动的喉结。在缓慢的行走中,叶绿听到弟弟结实的肌肉在工作服下摩擦的声音,汗水从弟弟的脸上滑落被衣服里升腾的热气所吸附。弟弟身姿矫健,每一次的落脚就像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蓬松的头发在油绿的树阴中沉浮。弟弟没有问叶绿找他的原因,他眯着眼睛醉心于头顶和煦的阳光,这种无忧无虑的样子让叶绿突然心生不快,她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弟弟。弟弟也停了下来,他好奇地问道,姐,你怎么了?

    叶绿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弟弟,她剖析着弟弟眼中层层叠叠的光影,她想看见他的灵魂。

    弟弟四下张望后又重新和叶绿对视,他开始变得不自在起来,两只手来回搓着,他低声问了一句,姐,你怎么了?你在生气吗?

    叶绿点了点头,正如她所想,弟弟是个敏感的人,那么不用她多说,弟弟就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可是,弟弟却继续问道,你为什么生气?

    叶绿听到这句话气得满脸通红,她认为弟弟在装傻,可是弟弟一无遮拦懵懂的神情却刺伤了她。叶绿的心里生出无数把尖刀,弟弟问,你为什么生气?是的,我为什么生气?刀光凛冽却无从下手,叶绿按奈下愤怒,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容,我没有生气啊,我是想为昨晚的事情向你道歉!

    昨天的事情,弟弟的脸上突然失去血色,他低下头盯着脚下的小石块。

    叶绿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她抬起头缓缓出了口气,弟弟的头埋得很深,可以看见他脖颈处青色的头发茬。

    姐,你没必要道歉。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那是他们老辈子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弟弟重新抬起头,脸色恢复正常,语气平淡地说道。

    和你没有关系?叶绿几乎尖叫。弟弟依旧无动于衷,叶绿像油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跺着脚,她恨不得往弟弟脸上啐口唾沫,她还想给这个无耻的人一耳光,他竟然敢对自己的身世如此麻木不仁,他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生母,他也对不起父亲,连叶绿都感觉自己被辜负了。但是这样有什么用呢?弟弟一脸的果决,坚不可催。叶绿只能冷笑,她慢慢抬起手指着弟弟说,我鄙视你,你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有奶便是娘的孬种!

    弟弟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的胸膛急速起伏,呼吸沉重。叶绿静静等待着,直到弟弟终于冲上前把她使劲摁在墙壁上。叶绿的一只手被弟弟死死地压在砖块上,她挣扎了两下,手背蹭破了,弟弟的脸紧贴着她,她看见弟弟狠狠地咬着牙齿,一浪浪的热气喷在她脸上,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叶绿知道她再次伤害了弟弟,这和她的本意背道而驰,叶绿突然心生内疚,她眼眶湿润地侧着脸,心甘情愿地迎接一个耳光。而这时弟弟却慢慢松开了她,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用目光把叶绿从头到脚扫射了一边,转身狂奔。叶绿靠着墙壁,她的右手还贴着坚硬的砖块,很久,这个姿势都没有改变,弟弟抛下的那一眼像厚密的幕布把叶绿笼罩,叶绿望着弟弟的背影,生出一股寒意,当他放下拳头,从自己身边逃走的时候,叶绿知道那个曾占据她的记忆,和她有着血源关系的“弟弟”已经彻底死去了。

    叶绿的喉咙中梗着一句话,她吃力地仰着头,天空高远,却始终找不到一个位置来安置这句话。在这条路的尽头,她又看见了那个疯子,疯子出乎意料地穿戴整齐,这使她今天比以往显得更加不正常。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慢慢走近的叶绿,你好!她从容地对叶绿打了个招呼。叶绿突然冲上前去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她冲着疯子喊道,你装什么装?你以为这样我就不认识你了?我告诉你,你是个疯子,你永远都是个疯子!

    女孩捂着脸看着她,直到叶绿平静下来,她才伸出手抚摸着叶绿的脸庞说,你怎么哭了?说完她怜惜地拍了拍叶绿的肩膀后离去。叶绿看着疯子舞动着长发,妖妖袅袅行走在阳光下的背影,她张开嘴巴大声叫着,丢丢是个野种!他是个野种!没有人再踏上这条绿荫小道,叶绿的声音被工厂上空的喇叭吞没,她只能蹲下身体孤独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她一定要说出这句话。叶绿站在窗前凝视着弟弟,在车间外的一片空地上,周围坐着一圈工人,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圆形的正中。弟弟的手臂随着张合的嘴巴上下挥动着,四周的人都专注地看着他,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让人群中不时翻涌着大笑。他是个小丑!叶绿鄙夷地皱着眉头,当她看到弟弟开始一瘸一拐地围着场子走起来的时候,那句话已经在叶绿胸口膨胀到极限,她用手捂着喉咙弯下腰,弟弟的出色表演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一阵阵掌声和笑声穿墙而过,像尖利的铁钩搅动着叶绿体内的淤泥。她的头深埋在窗台之下,双腿瘫软,胸口憋闷。这时有人走到她身边,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一边关切地问道,叶绿,你怎么了?

    叶绿只看到两条穿蓝色工作裤的长腿,一双黑色的皮鞋,还没等她抬起头来,窗外就响起了喧闹的吆喝声,吴清明,再来一个!这句话让叶绿头压得更低,弟弟的脚步声踏破了她的喉咙,一个身体失去平衡的小丑歪歪扭扭地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厂房。吴清明,是一个私生子,他是个野种!叶绿说完闭上了眼睛,弟弟脚下的尘土已经飘进了窗户里,身边的人离开了自己。

    过了很久,窗外变得安静,叶绿才直起身体,那群人都已消失,空地上只留下弟弟深浅不一的脚印,偶尔有麻雀飞来在此蹒跚学步。叶绿轻轻吸了一口气,气流打通全身的关节,四肢舒畅,接着她开始回忆刚才的事情,我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我说了什么呢?叶绿一下紧张起来,她捂着胸口,这里已经不再憋闷,那句话已经被搬出了喉咙。叶绿猛然清醒,在刚才繁杂、混乱的场景中,她只记住了两条穿蓝色工作裤的长腿,一双黑色的皮鞋,她马上四下张望,她要找到这个人,向他解释自己刚才都是瞎说的,是一个人在精神恍惚之下的疯话。上班铃声响起,一大群人涌入了车间,无数条蓝色的长腿和黑色的皮鞋,人们都看着她,好像他们都已经获取了第三个人的秘密。

    吴清明就是丢丢,就是弟弟的大名。全厂的人都知道吴清明,他们都知道了吴清明的秘密。弟弟一无觉察地走在叶绿身边,他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工人微笑点头。叶绿偷偷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不同面孔下的微笑仿佛都包含深意,人们的脸上闪烁着亢奋的光彩,眼睛雪亮,只有被出卖的人蒙在鼓里。叶绿希望自己是神经过敏了,也许她根本没有说过那句话,或者当时根本没有什么人站在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路上,叶绿心里都忐忑不安,她被一种无法确定的恐惧折磨着,她甚至想拉住经过身边的工友问他,你知道吴清明的身世吗?可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微笑中涵盖了全部的可能,也许是了如指掌,也许是一无所知。

    我们去看电影,好吗?叶绿突然不想回家,她站在厂门口对弟弟说,她想找件事情缓解心中的不安。

    弟弟高兴地回应着,看电影?太好了,来这里这么久,我还没有看过电影呢!

    叶绿和弟弟来到了马路上。这条街道上永远不缺乏人群,他们带着各种表情填满了落叶中的缝隙,叶绿和弟弟各买了一袋爆米花尽量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可是他们经过的地方人群被分隔成两块,中间一条空白的道路,叶绿踩着自己的身影有些茫然,其余的人像柔软的屏障挡在她和弟弟的两边,他们有海绵般的毛孔,他们吸附住了可能存在的声响,当晚风穿过队列整齐的人群到达她耳边的时候,只剩下沙哑的气流声,叶绿曾经在人群中自然封闭的器官现在却急需开放,它们伸开触角,叶绿曾经害怕的纷乱的语言和不同人体中散发出的温度,现在成了她所渴望的,但是他们已经越过了叶绿和弟弟,在他们的身边像雨水般无声无息地滑落,寂静的海底没有岩石,她伸出脚却听不见落地的声音,现在弟弟就站在她的身边,叶绿注意到很多迎面而来的女孩都在偷偷注视弟弟。叶绿骄傲,可是心里觉得更加孤独,她拉着弟弟拼命往人头攒动的地方挤去,当他们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电影院的大厅里。墙上是五颜六色的海报,喇叭里响着某部电影中的对白,是一个喜剧,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阵阵笑声让叶绿感到些振奋,身边站着很多人,头顶的灯光明亮却不刺眼,人们脸上的微笑带着光芒恰到好处,这正是她寻找的地方,她握着硕大的爆米花袋轻轻松了一口气,叶绿学着他们的样子抬起头欣赏着墙壁上的海报,准备挑选一个影片。走了一会儿,叶绿发现弟弟不在她身边,她转过头看见大厅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穿白色衬衣的男人,他正仰着头注视着墙上的海报,他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长长的睫毛偶尔扑动一下,鼻梁像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倔犟的端正和挺直,整齐的短发下是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耳垂,这是一个干净俊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随处可见,但是他不一样,叶绿心中已经铭刻下了独属于他的气息,这种气息也许十年前就存在。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海报,这种专注近乎于天真,不断有人从他们之间走过,痴迷于斑斓图画中的男人显得格外落寞,这个场景让叶绿感动,她想对所有人说,那个男人是我的弟弟!

    弟弟。她越过光芒走近弟弟,我们进去吧?弟弟点点头。

    放映厅里很黑,屏幕上闪动着人影,地面上飘荡着模糊的光斑,叶绿突然变得很紧张,房间里似乎坐满了人,但那片黑压压的也许不是人而是无数个空座位。正在这时,弟弟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宽大温暖,他拉着叶绿慢慢地摸索着。叶绿顿时安定下来,随着他往前走。等坐下后,弟弟又轻轻抽开手指,叶绿的手放在膝盖上却保持着摊开的姿势,因为她的掌心正慢慢地渗出汗水来。弟弟的呼吸声像一道道电流输送进叶绿的耳朵,空白被逐渐填满,每一寸皮肤随之充盈,她惊讶于这种奇特的感受,叶绿悄悄侧着头打量弟弟,他的眼睛盯着屏幕,微白的反光不时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前额、眼眶和鼻梁隐藏在黑暗中,只有紧抿着的嘴唇在闪烁不动的光亮中变得异常生动。在偷窥中叶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弟弟毫不察觉地看着前方——那唯一的光明所在之处,叶绿把手掌倒转顺势掐了自己一下,然后把头摆端正,竭力让自己盯着屏幕。

    电影的情节是讲一个女孩和男子相爱,最终出卖了她的爱人,叶绿看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每个人的不幸就像海里的一滴水,然而每一滴水又像一片孤零零的海洋。羡慕所有沉溺下去的人,但是太暗了看不清他们如何沉溺下去……悲怆,毫无意义。”

    叶绿的双手纠缠在一起,指尖和指尖往一个方向撕扯着,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块庞大的不为人察觉的黑幕下的叶绿被痛苦破坏着的表情。

    “她的两条腿悬在外面……松开她抓住的东西就行了,就会得救的……在松手以前……往下看一看,在冰冷的空气猛烈灌进她的嘴巴的时候,她明白了,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何等舒心而难以接受的永恒。”

    这就是影片的结局,男子不肯原谅爱人的背叛,那个女孩便纵身跃入了万丈悬崖之中,黑色的嘴巴吞噬了一切,还没等周围的峭壁倒塌,灯光已经全部点亮,故事结束,一场无疾而终的噩梦,两个人消失在一张白布中。有人在耳边对她说,我们走吧。我们要去哪里?叶绿微微抬起脚,肢体麻木。她看见弟弟浅褐色的瞳孔向她逼近,她看见他白色的衣服正逐渐将自己裹挟,汗水从额头流至眼眶,潮湿的座位上有一些被烟头烫过的破洞,叶绿紧紧抓住身下肮脏的布匹。

    姐,你怎么了?弟弟轻轻按着叶绿的肩膀问道。

    可是叶绿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被一场蹩脚的电影所打破,她的思维还存留在那张真相大白的幕布上。面前站着的人是弟弟,十年前就和她唇齿相依的男人,他已经长大了,嘴边生了黝黑的胡子,眉毛浓密,身形魁梧,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没有改变,时光在这里刻下了唯一的追溯之路。请你把我带走吧,叶绿看着弟弟心里默念道,弟弟耐心等待着她,直到叶绿平静下来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们才并肩走出放映室。

    天色已黑,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晚风冷冰冰的吹来,叶绿止不住发抖,弟弟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

    还冷吗?弟弟关切地问道。

    不冷了。但是一路上叶绿都在发抖,她脑海里盘旋着男主角愤怒的面孔,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女朋友说,是你出卖了我,叶绿觉得他指向的正是自己。弟弟什么都不知道,他迈着大步欢快地走在路灯下。

    直到走进家门口叶绿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里是安全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被公开的。

    回到家里,姜爱民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叶绿骗她说他们都在加班,弟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姜爱民不停地询问弟弟在工厂里的表现,她不时赞许地点着头。姜爱民用余光瞟了瞟叶绿,叶绿正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姜爱民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儿啊,你真是争气啊,我听院里的人都夸你在厂里表现好!不像有些人,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弟弟窘迫地低下头,叶绿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吃完饭叶绿去洗澡,弟弟打开台灯坐在床边整理衣物。等叶绿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时,她发现弟弟一脸焦急地在床边走来走去,床上放着弟弟从老家带来的布包,里面的物品乱七八糟散开着。叶绿站在窗前梳头,弟弟在房间里像个无头苍蝇转了几圈后终于停在了她身后。

    姐。

    叶绿慢慢转过身看着弟弟,怎么了?

    弟弟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看没看见我包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叶绿甩了甩梳子。

    弟弟表情有些不自然,就是一张照片。

    照片?谁的照片?

    弟弟看着叶绿瞪大的眼睛,想了想说,没什么,可能我不小心弄丢了,我自己再找找。说完弟弟又在床边坐下,开始翻腾他的布包。

    叶绿看着远处点点灯火,她知道弟弟并不想告诉她有关照片的事情,突然叶绿想起了什么,她对着黑漆漆的夜空笑了笑,把梳子上的发丝扯下来拧成一团扔了出去,然后走出房间。

    当她冲进卫生间的时候,姜爱民正闭着眼睛擦洗乳房。她睁开眼睛看见女儿带着冷笑,姜爱民下意识地用毛巾遮住了胸脯说,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叶绿用手掌扇了扇眼前腾腾的热气,那你为什么不锁门?

    我一直都是这样。姜爱民索性在马桶上坐下。

    叶绿不停用手掌扇动着白色的气流,这些气流带着母亲身上的污垢向她袭来,地板和墙壁上吸附着滑溜溜的东西,在灯光下像昏黄的霉菌一样散发着刺鼻的腥味。母亲的皮肤全部摊开,白且松软,如一堆腐肉盘踞在马桶上。

    现在家里可是多了个男人啊!叶绿双手叉腰揶揄母亲。

    他?那个小杂种?哼!母亲眯着眼睛用毛巾使劲揉搓着胸脯。

    叶绿走到母亲面前问道,他包里的照片是不是你拿的?

    母亲抬起头说,什么照片?

    叶绿说,你别装了,是谁的照片,你为什么要偷他的照片?

    母亲立马站了起来,乳房像两个颤动的布袋耷拉在腰间,叶绿向后退了一步,贴在潮湿的墙上。

    什么是偷啊?那个小杂种现在吃我的,喝我的,他什么东西我不能拿啊!况且只是那个贱人的照片!母亲眉毛立起狠狠地说。

    他母亲的照片?难怪弟弟失魂落魄的样子。叶绿心里想着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你把他妈妈的照片弄到哪里去了?

    母亲凑近叶绿,叶绿被她盯得不自在。

    在这里,母亲又转过身指着马桶说。

    你怎么能把他妈妈的照片撕了呢?叶绿揭开马桶盖看见黄色的水渍间飘着几张黑白色的纸片。

    我为什么不能?我不仅要把它撕了,我还要把它冲到臭水沟去,叫她永世不得翻身!母亲说完,手一按,流水声哗哗的响起,破碎的照片顺着水流的漩涡而消失。

    叶绿来不及阻拦,她本来是想阻拦的,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当照片真的被冲到下水道的时候,她心里却升起了莫明的快感,她把手放在了眉毛上遮住了弯曲的眼睛。叶绿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母亲被浸泡的蓬松的肉体消失了,白色的雾气迅速消散,空气冰冷。

    9

    当叶绿找到弟弟的时候,他正坐在厂区僻静的树林中,他没有发现叶绿已经站在了树后。叶绿透过树叶看着弟弟拿着一根树枝狠狠地鞭打着掌心,叶绿想起弟弟昨晚不断翻身,他一定还在为弄丢了母亲的照片而难过。他竟然在姜爱民眼皮子低下藏着母亲的照片,弟弟背着姜爱民偷偷的想念自己的母亲,不,他也是背着我在做这件事情,当叶绿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气愤。弟弟屡次向她证明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这一切都是假像,说明弟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叶绿,他拒绝对所有的人敞开心扉。我也是他戒备的人,叶绿昨天的愧疚之心顿时消失,她使劲扣下一块树皮,走到了弟弟身边。

    弟弟发现有人来,马上丢掉了树枝。他抬起头对叶绿笑了笑,姐!

    叶绿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弟弟镇定地回答,哦,刚吃完饭,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叶绿点点头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还在为照片的事情难受呢。

    弟弟拍拍身上的落叶站起来,没有,旧照片,丢了就丢了,无所谓。

    叶绿轻轻笑了一下,是吗?那应该是你母亲唯一留下来的物品吧?

    弟弟脸色苍白,眼睛有些浮肿。他漠然地玩弄着手中的树叶,不说话。

    你想不想知道你母亲的照片在哪里?

    弟弟正仰着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凝视天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你母亲的照片被姜爱民偷走了,她把照片撕碎从马桶冲走了,她说要叫你母亲永世不得翻身!叶绿靠在树干上观察弟弟的反应。弟弟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风在林中穿行,弟弟的侧面竟有些像周响,但比他的轮廓更加分明,长长的睫毛挂着几缕阳光扑闪着,叶绿渐渐看呆了。这时,树叶从弟弟的手中滑落,弟弟准备转身离去。

    叶绿冲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告诉我,你恨她吗?

    弟弟的手很温暖,血管在叶绿的指尖有力地搏动着。弟弟翻过手掌把叶绿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像一根火柴划过,叶绿的皮肤腾地燃烧起来。

    我知道,你恨她。弟弟说道。还没等叶绿反驳,弟弟突然一把搂住了她,弟弟宽厚的胸膛包裹了她,叶绿举起手准备把弟弟推开。弟弟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也恨我。说完,弟弟把叶绿搂得更紧了,叶绿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她疲惫地靠在弟弟怀里,这胸膛是如此干净和温暖,没有杂质的金色波浪,那年的向日葵早已生下无数个太阳。

    叶绿站在机床前,她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再回忆那幅画面。可是弟弟胸膛中所散发出的甘草香气早已渗入了她的毛孔里。叶绿放下铁皮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很想进入弟弟的内心世界,她想向弟弟靠拢,一个孤独的人向另一个孤独的人靠拢。可是弟弟在想些什么?也许弟弟并不需要自己。正在叶绿胡思乱想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喧哗,车间里的机器都停了下来,人们都跑到窗边,叶绿跟了过去。她看见外面的空地上有两个男人在打架,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开叉车的小谢。两个人已经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窗边的人都转身跑了出去,他们把两个人包围起来,大声的鼓掌、嚎叫。叶绿被遮住了视线,弟弟怎么会和工友打起来的呢?她马上冲出车间闯进了人群之中。弟弟已经倒在了地上,凌乱的工作服上沾满泥土和血渍,眼角青紫,额头淌着血。他双手撑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对小谢轻蔑地笑着说,有种你就打死我!说完,弟弟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小谢一伸手,弟弟痛苦地呲着嘴巴捂着肚子重重地倒在地上,他不甘心准备再次站起来,可是身体却像蚯蚓曲成一团。叶绿在旁边看着,她在发呆,这个场面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弟弟的情景,这才是她真正的弟弟,充满血腥、野蛮和暴虐。

    小谢双手叉腰欣赏着弟弟浑身抽搐的样子,周围站着很多人,其中就有弟弟的朋友,但是他们都没有站出来,他们脸上带着微笑,小谢指着弟弟说,我就骂你是野种,怎么了?你本来就是个野种!围观的人笑意更深了。他这句话刚说完,叶绿就冲了上去,她抬起手狠狠扇了小谢一巴掌,这个场面出乎意料,所有的人都楞住了,小谢的脸红肿起来,他捂住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绿,四周一片寂静,无数只眼睛镶嵌在空气中,停止转动。小谢强壮的肌肉在收缩,一触即发,人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可是最终小谢还是悻悻地转身离去,围观的人有些失落地松了口气,一场打斗草草收场。

    叶绿转过身向弟弟伸出了手,但是弟弟毫不领情,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冲出人群。叶绿在后面追赶他,弟弟跑得很快,转眼就来到了大街上。四周疾驰而过的景物拍打着叶绿的眼睛,使她的眼睛肿胀、发涩,喉咙火辣辣的疼。一直跑到湖边,弟弟才停下来。如果不是有栏杆挡住他,也许弟弟会一直跑到湖里。弟弟伏在栏杆上喘粗气,叶绿靠着湖边的垂柳按着剧烈起伏的胸脯,过了好一会儿,弟弟才平静下来,他勾着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动不动。叶绿慢慢走到他身后,她伸出手,在距离弟弟后背一寸的时候又垂下手臂。

    你为什么要帮我?弟弟背对着叶绿突然问道。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叶绿说完后,弟弟转过了身,他用肿胀的眼睛死死盯着叶绿,除你之外是吗?弟弟说道。他似乎在冷笑,瞳孔收缩成了一小块坚硬的岩石。

    对不起!叶绿喃喃说道,她走到弟弟的身边,避开了他的目光。

    弟弟和叶绿一起凝视着湖面打着漩的落叶,它们在悬浮,无法上岸也无法下沉,墨绿色的叶片被翻涌的湖水染成了黑色,相互拥簇着漂移,直至面目全非地腐烂在湖中。弟弟近在咫尺,他略显单薄的身体中蕴育着火焰,呼吸炙烈,无论他是在睡眠中还是像现在一样站在叶绿的身边,都能让叶绿产生眩晕感,这是狂野的青春,这是叶绿不曾拥有过的气息。叶绿悄悄挪动了下脚步,她离弟弟更近了,她靠近弟弟的左耳朵已经变得通红,弟弟感觉到她的变化,叶绿的双手搁在栏杆上,惨淡的白,弟弟伸出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弟弟掌中的老茧烙得她皮肤生痛,叶绿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弟弟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她只盯着自己的脚,一双发育迟缓的小巧的脚。

    虽然弟弟一直低着头,可是门一打开,姜爱民就冲上前去踮着脚尖使劲扳着弟弟的下巴,弟弟躲闪不及。当姜爱民清晰地看到弟弟脸上的伤痕,她尖叫了一声,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弟弟往旁边一闪躲开了她试图抚摸的手,没什么,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是这样的吗?姜爱民问站在弟弟身边的叶绿。叶绿点点头,母亲重重哼了一声,然后气冲冲地坐到沙发上。她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两个人,脸色阴沉,可以啊,你们俩个居然串通一气来骗我,院里的人早就告诉我你今天和小谢打了一架,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我可是你们的母亲啊,有什么事情需要隐瞒自己的妈妈呢?

    叶绿和弟弟都没有说话,墙壁上投射着他们庞大的黑影,而姜爱民就坐在这片黑影中审视着他们。姜爱民的目光最后停在叶绿身上,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厂里的人说了关于你弟弟的事情?

    叶绿求助般地看了弟弟一眼,弟弟说道,妈,姐什么都没说。

    姜爱民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站了起来,她什么都没说?要是她什么都没说,小谢为什么说你是野种?你不就是为这个才和他打架受伤的吗?如果不是她说的,那厂里人怎么知道?难不成还是我跑到厂里告诉他们的啊!

    弟弟还想辩解什么,叶绿就已经轻轻地抛了一句,是啊,是我说的,怎么了?

    姜爱民冷笑了两声说,你看你还护着她,她哪配做你的姐姐啊,连自己的弟弟都出卖!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像是一个炸弹在身边引爆,叶绿的耳朵顿时嗡嗡作响,她紧紧咬着舌头,口腔里瞬时积满鲜血,但是这种愤怒没有持续多久,她就全身松懈下来。她看着母亲歪斜的眼角,一条暴起的血管从额头横插在腮边,而弟弟却静静地看着墙壁上晃动的灯光,这一切太可笑了,不是吗?愤怒的应该是弟弟,而不是姜爱民,她凭什么指责我?她现在的样子真像是个拼了老命也要保护孩子的母亲,可是她真的爱弟弟吗?她才是元凶,她才是所有摧残的始端!

    叶绿在心中一遍遍呐喊着,每喊一次,她就觉得可笑之极,终于在那声大笑即将迸出体内时,她飞快地跑进了房间,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了自己。床在剧烈地抖动,叶绿在被子里放声大笑,她笑得撕心裂肺,不可抑止。直到被子被揭开,她才强忍住笑声,她带着在狂笑中震起的眼泪看着弟弟,弟弟站在她的床边对她说,真的那么可笑吗?

    叶绿郑重地点了点头。

    弟弟突然也笑了,他带着伤痕的五官拧在一起,有些狰狞。

    我来给你把伤口清洗一下吧。叶绿起床拉开抽屉,弟弟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她抽出棉签蘸着酒精轻柔地涂擦着弟弟破溃的皮肤。

    疼吗?棉签滑过一道道伤口,叶绿手抖的厉害。

    不疼。弟弟回答道,他蓬松的发间有股薄荷的清凉气味。

    对不起!叶绿放下棉签看着弟弟柔软的头发说道。

    弟弟仰起头,他抬起手抚摸着叶绿的脸颊。你哭了,他说。

    叶绿摇摇头没有说话。弟弟从兜里摸索出一张糖纸,大红色的,他递给叶绿。叶绿拿着糖纸放在眼睛上,房间里一片烈火在熊熊燃烧。叶绿问弟弟,这是?

    弟弟对她笑了笑说,姐,你还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水果糖,我一直留着这张糖纸,每次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叶绿怔怔地注视着弟弟,她有些站立不住,手支在桌子上撑住了摇晃的身体。你?她艰难地说道。

    姐姐,你还记得临走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吗?你说让我长大了去看你。这句话支撑着我耐心地活了下来,每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就拿出糖纸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个姐姐,我答应过她,等我长大了要去见她。后来,我终于见到你了。

    叶绿心中绞痛,弟弟的眼睛和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么清澈纯净。她哽咽着对弟弟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弟弟摇了摇头说,不!你永远是我的姐姐,是唯一能带给我温暖的姐姐。

    可是我一直在伤害你!

    不!你没有伤害我,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无论我怎么伪装,你都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身世,我的过去,我的仇恨!

    弟弟的彻底坦白让叶绿震撼,也让她如释重负。我终究没有看错他,他至始至终都是我的弟弟。童年里的树林慢慢从白雾中剥离浮现,从她牵起弟弟的手到现在她把弟弟揽在怀里,原来他们一直都是相依为命的。

    10

    弟弟再也没有去厂里上班,他在码头做搬运工。叶绿天天面带微笑,现在她心里洋溢着踏实的幸福感。事情的发展出乎姜爱民的意料,她终日像只耗子躲在角落中偷偷观察这两个人,她不能理解那个野种为何轻易原谅了叶绿,他竟然不恨她,不恨揭穿他身世,让他遭受侮辱的姐姐。

    弟弟受伤的那个夜晚,叶绿一直无法入睡,弟弟对她表达出的爱让她激动,让她不得安宁,这是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她,为了她的一句话而隐忍等待多年,可是这种爱是亲情的爱,这让叶绿有些失落。她畏惧这失落,她告诉自己,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和往日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弟弟的床边。从弟弟住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叶绿就开始失眠,她已经习惯在弟弟入睡后轻轻伏在弟弟的床前亲吻他的嘴唇,这是叶绿的秘密,一个让她深感罪恶却无法放弃的秘密。这个秘密的背后隐藏着密密麻麻见不得阳光的细节,她在月光之下轻轻撩起弟弟的被子,欣赏他的身体;弟弟在洗衣服的时候,她躲在门后凝视他赤裸的后背;她把头深埋在弟弟换下的内衣之中,她贪恋这种气味,那时弟弟不是弟弟,他只是做为一个男人存在;她……,太多太多让叶绿羞于启齿的情节,她在家里被曝光的白日中,背着母亲和弟弟,寻找着黑暗中的缝隙种植下自己的情欲。所以她无法自制地伤害弟弟,打击他,摧残他,因为她爱他。

    这是多么阴险和恶毒的念头,可是当她站在弟弟的床边,她依旧宽恕了自己。我只是想吻吻他,弟弟长长的睫毛下有两团黑晕,他的额头上贴着创可贴,颧骨和嘴角青肿,呼吸沉稳,高挺的鼻梁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中,一想到弟弟为了和她的再次重逢而在老方身边度过十年噩梦般的日子,叶绿踌躇不前,她心中在质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弟弟本应该有愈合的机会,我应该帮助他遗忘过去,就像他曾经伪装的那样,简单快乐,谁说伪装不能成为现实呢?也许有天他真的能那样的生活。可是叶绿又联想到了自己,她害怕弟弟重新远离。叶绿匍匐在弟弟的脸庞上方,弟弟突然睁开了眼睛,叶绿并不惊慌,她讶疑自己的镇定,也许这是她在梦境中遭遇多次的场景。弟弟把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慢慢压低了她的头然后堵住了她的嘴巴。叶绿昏沉沉地看着弟弟,梦境成真了吗?弟弟好像在梦游,他松开手,双眼迷朦,叶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她的嘴唇湿润滚烫。叶绿愣了一会儿,弟弟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他醒了。叶绿马上转身准备走开,可是躺在床上的弟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姐姐,从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你都是这样吻我的吗?

    叶绿扭头,她不知道弟弟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显然弟弟已经掌握了她的秘密,叶绿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弟弟,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可是弟弟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我曾经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原来每天晚上的那个吻不是梦,这样多美好!弟弟冲她挤了挤眼睛。

    美好?这个词语让叶绿无地自容。她摇了摇头,然后开始挣脱弟弟的手掌。可是弟弟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姐姐,陪陪我好吗?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很害怕。弟弟的眼睛慢慢红了。

    是这样的吗?叶绿问自己。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在她看来畏惧黑夜的只有自己,那些失眠的墙壁上陈列着一排苍白的眼睛,偷窥她、挤压她,而弟弟仿佛一直沉浸在安然的睡眠中,这些都是假相吗?一个房间里的床铺盛装着两个居心叵测的人,他们相互刺探、相互伪装,直至今天才和解。叶绿在弟弟的身边躺下,弟弟像个婴儿般依偎在她怀里,他的脸庞红润,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嘴唇紧闭,一缕乌黑的头发搭拉在额前,散发出甘草的清香。叶绿慢慢把头扎在弟弟的怀里,他的胸膛像月光下粼粼的海洋,寂静地起伏着。叶绿闭上眼睛,使劲嗅着弟弟身上浓烈的热气,叶绿的手指触到弟弟胸前,顺着他紧绷绷的皮肤一趟趟划着,划到指尖灼热。弟弟一只手搭在叶绿的后背上,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叶绿开始大气也不敢出,她偷偷凝视着弟弟,弟弟的鼻翼微微扑动着,这一切像梦境般不真实,可是这又是真的,弟弟真真实实地睡在她身边,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背部,从那里源源不断输送出热气流入叶绿的身体。叶绿的毛孔逐渐舒张,她不再紧张,那种踏实和安逸的感觉让她呼吸放松,她的胸脯恢复自然的起伏,叶绿又往弟弟怀里贴近了些,睡衣下高耸的乳房贴着弟弟的胸膛一下下摩擦着。

    第二天醒来,叶绿躺在弟弟怀里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就算弟弟睁开眼露出羞怯的表情也会将她刺伤,可是没有。弟弟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叶绿坦然地笑了笑说,昨晚睡得好吗?叶绿压抑着喜悦使劲点了点头。弟弟伸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叶绿鼻子一酸,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时敲门声惊天动地的响起,姜爱民在外面大声喊着,都几点了,还在睡觉,你们都不上班了啊?叶绿惊惶失措地坐起身,弟弟却伏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你怕了?叶绿不知所措地看着弟弟。弟弟拍了拍她的脸蛋说,姐,你别怕,有我呢。叶绿苦涩地笑了笑。

    他们两个走在楼下,保持着距离,叶绿知道母亲正在阳台上注视他们。等转个弯走到一堵墙前的时候,弟弟突然扑过来搂住了她。叶绿在弟弟的臂弯里挣扎着,别这样,小心被人看见!弟弟使劲按着她的肩胛骨说,怕什么,那个女人已经看不见我们了,别的人看见又如何?他们又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叶绿的骨头被弟弟捏的发疼,疼的舒服,她盯着对面红墙中冒出的荒草思忖着弟弟的话,他们又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关系?什么关系?是混乱的暧昧关系,还是我们的血缘关系?叶绿克制住自己,狠下心推开了弟弟。别闹了,好好走路吧?

    弟弟有些受伤,他斜着眼角盯着叶绿,双手插进了裤兜里。

    叶绿喃喃地对他说,弟弟,听话好吗?不要惹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弟弟猛然冲她吼了一句气势汹汹地跑了起来。叶绿张了张嘴巴,但始终没有叫出弟弟的名字,也没有追赶上去,她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低垂下了眼睛。

    在这一天之中,叶绿一直在回想昨晚的片断。弟弟突然对她的亲昵,让她不安。当身世被揭露后,弟弟和她一样和周围的人产生了彻底的决裂,弟弟终于向她敞开了心扉,他们现在是真正的“自己人”,叶绿已经如愿以偿。弟弟开始依赖她,但是这种依赖含糊不清。弟弟还小,也许他只是出于被人孤立的寂寞才靠近自己。这不是叶绿想要的,这样的弟弟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叶绿推开弟弟不是出于厌恶或者羞愧,她只是不想把这一切当作游戏。

    下了班,叶绿心事忡忡地回到家里。弟弟已经从码头回来,从吃饭到洗完澡弟弟都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姜爱民询问弟弟新工作的情况,叶绿走进了房间。她站在墙边流着眼泪,弟弟还在为今天早上的事情生气吧?他怎么能了解我的用心和痛苦呢?弟弟一直在客厅和母亲聊天,他们好像还吃了消夜,喝了点儿酒。叶绿开始怨恨弟弟,他在惩罚我,他不愿意再回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当叶绿想到这里,她跑到桌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瓶酒,叶绿打开瓶盖,血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像燃烧的火焰,她握着酒瓶一口气把它倒进嘴里,头顶上的天花板如同白色的被单,它预兆着和死亡有关的东西,一寸寸地压了下来,掩盖住一切无以言说的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走进了房间,叶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在她眼前晃动,刺眼的灯光掏空了房间聚集出一堆物品,它们长出脚歪歪扭扭地向叶绿靠拢,她惊恐地扑到墙边几次才摸到灯绳,一使劲所有的光亮被掐断了,持久的保护色——黑暗给了叶绿仅存的力量。但是她并非一无所见,旋转的物体停顿下来,它们慢慢呆在原地膨胀,叶绿能看见那个白色的后背,他堵住了月光和空气可能交错的缝隙,他带给叶绿庞大的压力。我必须通过一个温软的散发着雄性激素的躯体来倾吐出被黑夜灌满的毒素,这些细菌是孤独的、寂寞的、泛滥的,叶绿如同一个发着高烧的患者,关节不由自主的癫狂的抖动,叶绿所听到的那种深沉的呼吸声早已在皮肤上游走,虽然她紧紧贴着墙壁克制着自己,虽然他们之间还有五步的距离。叶绿看见那个白影正踉踉跄跄地向她走来,藏在身后紧攥着的拳头带着汗水缓缓松开,墙壁是冰冷的,但是它无法熄灭指尖蔓延的火焰。弟弟已经来到叶绿面前,他们呼吸着同一种空气,充斥着过于饱和的酒精味道。弟弟一把揪住了叶绿的长发,叶绿的脸被迫正对着他仰起,不痛,弟弟并不想伤害她,只是所有的力量在发间和指尖,他们都已经失重。弟弟的瞳孔已经看不清颜色,但是钻心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地巡视着,像是第一次的相遇,像是记忆中的裂痕在逐渐扩大,他们都没有说话,唇齿之间都是烈性液体。火柴在皮肤上沙哑的划过,身体里已经大火弥漫,这没心没肺的火,丧尽天良的火,这接近灰烬的火。叶绿开始为这种无休止的打量焦躁,你还在等什么,从这张面孔上你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但是你看不见我的痛苦。

    来吧!弟弟终于对叶绿伸出了手,他狠狠勾着叶绿的脖子开始寻找她的嘴唇,那个甘甜而又恶毒的入口。叶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来不及了,弟弟已经咬住了她的舌头,柔软的舌头上滚动着血红色的酒精,炙热迷乱,叶绿不禁使劲用牙齿回咬它,弟弟感觉到了疼痛,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推开叶绿,而是被痛觉刺激出奇异的亢奋。他们像两头发疯的野兽揪扯在一起,指甲在对方脊背上刻出抓痕,舌头和舌头在一起搏击,嘴唇之间流出鲜血,他们品尝着对方的血液,兴奋的牙齿打颤。

    我爱你!弟弟突然说道。

    但是叶绿什么都没有说,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句话,包括周响,这不是很奇怪吗?叶绿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绝望感,像一个被人宣告残疾的孩子紧紧搂住弟弟,她终于等来了这句话。

    我爱你!我爱你!弟弟使劲抱着她,像是要把一根遗失的肋骨重新嵌入身体里,他喘着粗气的叫喊声一次次在叶绿耳边响起,他对她说了多少遍:我爱你?太奢侈了,叶绿被这种挥霍击打的无法站立,他们倒在了床上。

    肉体和肉体之间的摩擦像闪电的摩挲,弟弟伏在叶绿的身上,而她在想,我又是在何处?她只能感觉身下的床铺在无限延伸,也许并不需要确定太多,身体已经发出响应,情欲是所有问题的开始也是结束,在这个时候他们体内流动着的同一种血液已经不能成为阻隔,叶绿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弟弟是一个男人。

    11

    姜爱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她有种不祥的感觉。每天清晨当她看见叶绿和弟弟在拐角处消失后,她就马上冲进叶绿的房间,两个人的床单都非常平整,但是姜爱民没有被迷惑,她来到弟弟的床边仔细搜索着,终于她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浅黄色的长头发,她精神振奋地继续寻找,接着她又发现了几根弯曲的黑色绒毛。姜爱民把这些毛发捏在手中,她递到鼻子下嗅了嗅,有股糜烂的味道。毛发在阳光下竖立着,闪闪发光,姜爱民眼前呈现出女儿日渐红润的脸庞和嘴角的浅笑,她注意到了这些变化,这几天叶绿的整个脸庞都被一圈光晕笼罩,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皮肤光洁的如绸缎,她不再对母亲的辱骂耿耿于怀,而是神情温和笑意盈盈,女儿每天身上滋生出的微小变化都像一把刀,慢慢剔开母亲的皮肉,姜爱民把手中的毛发从窗口扔出去的时候,她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叶绿和弟弟下班回来,他们没有注意到姜爱民阴沉的脸色。叶绿走进厨房做晚饭,突然弟弟从身后抱住了她,叶绿吓了一跳,她举着手里湿淋淋的白菜紧张地对弟弟说,快放开我,小心妈一会儿看见。弟弟没有理会,他索性搬过叶绿的身子,把她抵在墙上,他狠狠地吻着叶绿,锅里升起米饭香甜的白汽,叶绿浑身酥软,她放弃了挣扎垂下双手,门缝里有一双混浊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他们像雕塑一样拥抱着被镶嵌在腾腾热气中,脚下是大片翠绿色水灵灵的菜叶。

    饭菜都做好后,叶绿对着发亮的菜刀理了理头发,又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镇定了下情绪端着盘子走出厨房。弟弟和母亲坐在沙发上,叶绿把盘子放在桌上的时候迅速瞟了弟弟一眼,弟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中顿时波光滟滟。

    这菜怎么这么咸?是不是要咸死我啊!

    叶绿马上从胶着的空气中抽出眼神,她看见母亲手中拿着筷子瞪着自己。

    哦,可能我不小心放多了盐。我去重新炒一下。叶绿温顺地说着,她端起盘子又回到了厨房。

    姜爱民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她看着弟弟,弟弟却若无其事地夹着别的菜大口咀嚼着。姜爱民心里暗骂着,这个狗崽子,真把自己当作主人了!

    在吃饭的过程中,叶绿和弟弟的目光数次越过桌上的饭菜在空中交错,叶绿脸上一直带着红晕,她目光迷离,举止娴雅地吃着饭,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姜爱民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他们见缝插针地眉目传情,她气得浑身哆嗦。终于晚饭吃完,姜爱民迫不及待地起身,她走到阳台上的橱柜边,从里面拖出了一张折叠的钢丝床。叶绿和弟弟站在姜爱民房间门口,他们看着母亲噘着屁股吃力地把床拖到阳台上,他们交换了下眼神,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终于,叶绿按奈不住走上前去问道,妈,你在做什么啊?

    姜爱民气喘吁吁地从她身边走过,进了叶绿的卧室。叶绿和弟弟慌忙跟上去,只见姜爱民抱起了弟弟的铺盖又回到阳台上,铺盖堆在钢丝床上,从今天晚上起,你睡到这里。她指着弟弟说道。

    为什么?叶绿马上问道。

    姜爱民斜了她一眼说,我想了,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住在一个房间不方便。

    叶绿本来想反驳,弟弟却从身后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叶绿没说说话,其实她很清楚,母亲的理由很正当,她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床铺好,从今晚起弟弟就要睡在母亲的房间里了。叶绿胸口憋闷,她难受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弟弟的床铺被搬走了,他连进叶绿的房间逗留的机会都失去了。

    终于等到了母亲每晚出去扭秧歌的时间,叶绿站在门后,她听到母亲走出了家门,她刚迫不及待打开门时,弟弟冲了进来。

    弟弟!叶绿扑上去紧紧搂住了他。我们怎么办呢?

    弟弟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说,姐,别难过。我们会有办法的!

    叶绿缓缓抬起头问弟弟,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弟弟说,要是她看出来更好,我们就对她摊牌,看她怎么办!

    叶绿默不作声。

    弟弟问她,怎么?你害怕了吗?

    叶绿摇摇头说,不是害怕,可是我们怎么会有办法?我们可是姐弟俩啊!

    弟弟嘲讽地笑了两声,姐弟俩怎么了?除了姜爱民以外谁知道我们的血缘关系啊?难道你在意这个吗?

    弟弟的话让叶绿愣了愣,她转念一想又破涕为笑,如果我在意,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

    弟弟也笑了笑,对他们来说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是理所当然,极其自然的。

    叶绿问弟弟,你是真的爱我吗?

    弟弟点点头对她说,我可以向天发誓,如有半句谎言就让我被五雷轰顶……

    弟弟的话还没有说完,叶绿就慌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她的泪水顺着腮边滑落,月光的清辉落在脸上,却不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叶绿问弟弟。

    弟弟捧着她的脸深情地说,十年前,我八岁,你十二岁的时候。

    真的吗?

    弟弟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滚出了泪珠,是的。姐姐,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我也是!叶绿把头扎在弟弟的怀里,他们的泪水落在地上,汇聚在了一起,不可分离。

    过了片刻,姜爱民回到家里,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冲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弟弟和叶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他们之间隔着近乎一米的距离。姜爱民看着他们平静的表情,一切毫无破绽。姜爱民泄气地走进卧室,她在房间里对弟弟叫着,清明,早点儿睡觉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弟弟和叶绿同时站了起来,叶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弟弟进了姜爱民的房间。他穿过姜爱民的大床走到了阳台上,他在钢丝床上刚躺下又坐了起来。

    怎么了?姜爱民躺在床上问他。

    弟弟一边经过她的床一边说,我到姐姐房间把我的包拿过来。姜爱民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弟弟走近叶绿的房门,打开门的瞬间,脚下的黑色猛然扑了上来给他蒙上了厚厚的幕布,这个房间没有灯光所以储存着夜晚所有的寂静和凄冷。叶绿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央,她没有回头,弟弟快步走上前去,姐姐,他从后面搂住了叶绿,我找了个借口过来,你不要让我担心,早点儿睡觉,好吗?弟弟嘴巴里哈出的热气喷在叶绿的耳后,她忍住没有回头,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我一会儿就睡,你快过去吧,不让她该怀疑了。弟弟咬了咬叶绿的耳垂慢慢松开了手。

    他走了,但是叶绿不敢回头,她还能感觉从身后传来的细细的温度,叶绿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冷,她才确定——弟弟是真的走了。她像是被抽空了身体中的全部力气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昏暗已涂抹掉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就是通过窗户的四角,隐约可见的天际,也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在叶绿的身边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躺着,在暗中发出深沉的呼吸声,叶绿费劲全力的回忆着:握着我的手躺在我身边的、和我呼吸同一个房间空气的、身上散发着沉闷的男人气味的、那个曾经触手可及的炙热的肉体,是我的弟弟。可是这些回忆几乎激不起叶绿的任何感情,那些曾经抱着极度虔诚和柔软的心情储存下的记忆碎片已失去了活力,她现在所听到的呼吸声,就像是浪花拍打着岩石,那么遥远,底片的色彩被潮水洗涤成空白,太可怕了,这只是第一天没有弟弟的夜晚,以后无数个夜晚都会侵占我,它会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叶绿悲哀地想着,她疲惫的身体在黑夜中不由自主地往光线惨淡之处漂移。

    第二天起床,叶绿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眼窝青肿,肤色黯淡。她走出房间,弟弟站在卫生间里洗脸,他听见动静抬起了头,当他看见叶绿的脸色时,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姐,你昨晚没有睡好吧?叶绿点点头,她正准备说什么,姜爱民突然挤了进来,叶绿马上拿起脸盆走了出去。

    当他们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两个人还保持着沉默,谁都不愿意先说话,仿佛这痛苦必须自己独享。叶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这时红灯亮了,弟弟牵起了她的手,她勉强冲弟弟笑了笑,弟弟拉着她穿过了马路。

    我们晚上再见。叶绿说道。

    弟弟点点头,他转身离去,在汇入人群之际,他扭头对叶绿用力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稚气的笑容。叶绿也举起了手,弟弟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的瞬间,叶绿抬起了头,天空蔚蓝,云朵灿烂的让人流泪。

    家里已经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牢笼,他们无处藏身。姜爱民不再和弟弟亲近,她终日脸色阴郁地坐在沙发上,无论叶绿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她都能感觉到母亲尖刻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叶绿看着近在咫尺的弟弟,却不敢靠近他,她压抑着心中的渴望,连话都不敢和弟弟多说。弟弟也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搬运工太幸苦,但是叶绿更愿意理解为弟弟是因了她而变得逐渐憔悴。叶绿心急如焚,他们只能运用高超的智慧和演技才得以在某一缝隙之中紧紧握一下对方的手,仅此而已。叶绿的失眠在加重,她的眼眶黑漆漆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很多次她恨不得冲到母亲面前告诉她真相,但是她始终没有这样做,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像只老猫盘踞在她和弟弟之间,脸带冷笑,身藏利爪,不停地打嗝放屁,房间利充斥着这些气体,它们汇集成为大块的乌云。

    有一天在上班的路上弟弟追问她,姐,我们还要这样苟且偷生到什么时候?

    苟且偷生?叶绿看着弟弟,弟弟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有些万念俱焚的疲惫。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受辱的词语来形容两个人的处境,让叶绿很心酸。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弟弟鄙夷地笑了笑,你总是说不知道,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办法。

    叶绿大脑之中一片空白,除了忍耐和等待,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什么办法?叶绿问道,要不你带我走吧!还没等弟弟回答,叶绿突然眼前一亮,一个绝好的出路从纷乱的思绪中跳了出来。

    对,你带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叶绿为自己的想法而激动,她牢牢握住了弟弟的手。

    弟弟冷冷地抽出手说,不!

    叶绿咬了咬嘴唇问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弟弟摇了摇头走过来揽着叶绿的肩膀说,不是的,姐,是你一直在逃避。可是你能逃到哪里去?

    叶绿抬头看了看天空,夏天快过去了,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在头顶摇摇欲坠。是啊,我能逃到哪里去?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占据了天空,叶绿的心被刺了一下,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母亲。

    姐,你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的!弟弟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叶绿心生恍惚。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天,带着枷锁的手脚在老化、萎缩。叶绿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镜子,自从弟弟搬到母亲房间后,她就急速衰老。曾经光泽的皮肤干涩、下垂,眼睛中空无一物的呆滞,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叶绿不再做梦,她的幻境中已经没有了男人,甚至在面对弟弟的时候她也不再心悸,叶绿畏惧这些变化,她已经提前进入了绝经期。是她自己放弃了每个月的一次流血,叶绿把仇恨和污血一起关在身体里,因为伤害和被伤害,她终于成为了和母亲一样的女人。

    姜爱民心中窃喜,她看见女儿在她面前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衰败下来,从她把弟弟弄进自己的房间后,女儿短暂的光彩就消失了。她的皮肤,她的神态越来越像自己。姜爱民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她走到叶绿身后,女儿正站在窗前发呆,她的双肩消瘦地耸起,姜爱民对着女儿单薄的后背说,绿啊,下个星期六有客人来我们家。叶绿没有回头。

    姜爱民继续说道,是王阿姨给你介绍的男朋友。

    叶绿一动不动。姜爱民还想说点儿什么,一阵大风吹来,白色的窗纱在她们之间摇动。姜爱民站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窗前。

    叶绿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姜爱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离开弟弟。叶绿竟然并不慌乱,她知道这次相亲绝对不可能成功,但是下次呢?还有无数个下次该怎么办?叶绿盯着楼下,弟弟下班回来,他还那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弟弟还能陪她多久?她已经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女人了,叶绿摸了摸脸颊,皮肤松弛好像随时会坠下来,她悲哀地想到,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12

    弟弟并没有对这次相亲发表什么意见,他这段时间总是回来的很晚。叶绿迫切地想让弟弟表态,晚上趁姜爱民出去的时候,她走进了母亲的卧室。母亲的卧室里一片灰蒙蒙,一整面墙上只悬挂着父亲的遗照,那个男人竟然目光悲悯地看着自己,他有资格,因为他死了,所以他强大。叶绿走到阳台上,她看见弟弟埋着头,钢丝床上摊着一小撮颜色各异的药片。弟弟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它们,他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迅速用衣服盖住,等他看见是叶绿的时候又全身松弛下来。

    怎么那么多药?你生病了是不是?叶绿急切地问道。

    弟弟摇摇头,我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啊。

    那这药?

    弟弟偏着头沉默了片刻说,你真想知道?

    叶绿用力点点头。

    弟弟眯起眼睛轻轻说,这是毒药。

    毒药?叶绿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说,你弄毒药做什么?

    嘻嘻,我们殉情自杀用啊!

    叶绿狐疑地看着弟弟,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你又在骗我!叶绿故意嘟噜着嘴巴说。

    弟弟连忙凑近摇晃着她的双肩说,别生气了,好姐姐。我们要好好活着,谁都不会死的。

    那这些到底是什么药啊?叶绿在床边坐下,手里拨弄着药片。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是毒药。弟弟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算了,不理你了,没一句正经话,老耍我。叶绿说完站起身假装要离去。

    弟弟飞快挡在她的面前。你好狠心啊,真的不理我了?他说。

    叶绿抬起头,弟弟专注地凝视着她。弟弟的变化很大,叶绿记得他来家里的第一天羞涩、腼腆的样子,但是现在弟弟更像一个男人了,他的皮肤已经晒得黝黑,目光沉着,他的眼睛让叶绿害怕,不再清澈,而像一块褪色的茶色玻璃,褪的不彻底,有些发白,有些透亮,让人感到阴险和冷酷,脸上出现纵深的纹路,竟有些沧桑感。叶绿没有说话,弟弟的眼睛已经被破坏了,这让叶绿禁不住想哭。弟弟搂住了她,叶绿伏在他的胸前,泪水一滴滴落在衣服上。外面的喧哗声已经隐退,他们俩就这样在寂静中相互拥搂着,相互取暖。

    命中注定这次相亲不会成功,因为姜爱民突然病倒了。医生说她是受了风寒,要在家静养。姜爱民躺在洁白的床缛中,窗外呼呼挂着大风,变天了,大片的云朵聚拢窗前,迅速变换着形状,像一只匍匐于天际的野兽,随时准备出击。炉子上的药罐冒着白烟。房间里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叶绿坐在一边拿着扇子慢慢扇着炉火,氤氲的烟雾让她感觉她和母亲仿佛都生病多年,一些病已经走了,一些病永远留在身体里。母亲的脸浮肿苍白,身体蜷缩在被褥里,小小的一团,说话有气无力,脸颊消瘦,眼睛凸起,大而空洞,竟像一个孩子天真发问的神情。这时候的母亲对叶绿不再是一种威胁,病中的人都是软弱的。叶绿请假在家照顾母亲,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嗓门嘹亮,大声咳嗽,重重地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喝令母亲喝药。母亲无力反抗,她只能瞪着一双干涸的眼睛,顺从地把药喝下去。母亲在暗自蓄积能量,她要让自己尽快康复,在强大的精神信念之下,她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红晕,甚至还能趁叶绿和弟弟都不在的时候下床走动几步。叶绿时常故意把窗户打开,阵阵冷风呼啸着穿过房间,姜爱民的白发像枯草一样来回摇摆,她打着哆嗦监视着母亲,母亲却在冰冷的气温中势不可挡地快速恢复着强壮。

    叶绿心神不宁,看着母亲一天天恢复健康,让她有种莫大的压力,她知道母亲一旦从床上站了起来,生活将回到过去。叶绿站在厨房里,灶上放着一罐中药。弟弟站在她身后说,姐,我要搬到你的房间去。叶绿犹豫不决,她想象着母亲将出现的种种反应。弟弟看她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厨房,叶绿匆忙跟了过去。弟弟已经走进母亲的卧室,他看也没看姜爱民一眼就径直走到了阳台上,弟弟抱着被子经过姜爱民床边时,她嗖地坐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姜爱民说。

    弟弟停下来说,我要搬到姐姐那边去。

    姜爱民问他,为什么?

    弟弟没有说话,他抱着被子直视着母亲,一脸坚定。

    姜爱民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端起桌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我不许你这么做!

    弟弟抽了抽嘴角,他看了叶绿一眼。叶绿靠在墙边,她看见弟弟脸上浮现的笑容,弟弟张开了嘴巴,她害怕弟弟即将说出的话,可是弟弟还是说了出来,我爱她!我要和她在一起!听到这句话后,叶绿全身彻底地松懈下来,她双手无力地垂下,低着头,身体一阵阵发冷。叶绿听见茶杯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但是母亲并没有说话。叶绿慢慢抬起头,母亲死死地盯着她,让她心里打了个寒颤。地上流淌的水冒着热气向叶绿涌来,她慌忙缩了缩脚。

    你们这是乱伦,你们还是人吗?姜爱民坐在被子中说道。

    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在叶绿头上炸开,接下来弟弟和母亲发生的争执她一句都没有听见。她看见弟弟和母亲的嘴巴不停蠕动着,耳边嗡嗡作响,四周的景物不断旋转然后铺天盖地的向她砸来。叶绿捂住耳朵冲出房间,在厨房的角落里蹲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颤抖的双肩被人扶住,弟弟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叶绿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一片恍然,这个男人从哪里来?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弟弟摇晃着叶绿,姐,你怎么了?别怕,有我。

    不是害怕,真的,而是一种比害怕还要让人畏惧的东西。可是叶绿说不出来是什么,这种感觉跟随了她多年,它早就存在,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叶绿慢慢清醒过来,她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他有一双晶莹的眼睛,他早就不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她的男人,唯一陪伴着她并能拯救她的男人。叶绿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说,丢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全知道了!她是个巫婆,她会惩罚我们的,我们将得到报应……

    弟弟皱了皱眉头,此刻的叶绿就像个疯子,絮絮叨叨、失魂落魄。他打断了叶绿的话,姐,你要镇定下来,我说过我有办法的,你要相信我!

    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不然我会死的!叶绿扯着弟弟的衣服喊叫着。

    弟弟冷漠地看着她抽出了手,原来你这么不堪一击!你和她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是你却没有继承她的优点。除了逃避,我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我不想走,这里也是我的家,要走,也应该是她走。

    她走?叶绿喃喃地说着,她茫然地看着弟弟。

    是的!她走!你想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只有她不在了,我们才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到时候我就和你结婚,这里将是我们的新房,我们会生活的很幸福!你明白吗?弟弟严肃地对叶绿说。

    叶绿摇了摇头,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此刻叶绿只对弟弟好奇,他的冷静和沉稳让叶绿不安,他的举动第一次向叶绿展现出男人的一面。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的?他对这场被彻底曝光的丑闻显得胸有成竹,这出乎叶绿的意料。叶绿不再说话,她的目光缓慢地从弟弟肩头爬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一片被密封的水泥墙,没有阳光。一股轻烟骤然升起,它在玻璃窗中不断变换着姿势,白色的手臂四下挥舞,药已经煮好了,叶绿清醒过来,她绕过弟弟走到火炉前。弟弟走到她身后停住,很久,她不知道弟弟是在凝视自己的后背还是火炉上沸腾的药液。

    姐姐,你出去吧。我来!弟弟对她说。

    叶绿没有立即扭头,弟弟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微微抖动了一下,心跳加快。叶绿看着黑色的汁液,它们和弟弟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一样,从阴险的口唇中涌出,滔滔不绝。叶绿站在那里,弟弟耐心等待着,在这一个停滞的漫长时刻里,叶绿竭力想思索一些问题,可是最终她放弃了,她选择让思绪被烟雾稀释成为一片空白,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的身体也能随之化为一片空白。终于,叶绿深深吸了一口气,药液的味道从鼻孔进入体内,竟有股诡异的芬芳,然后她转身低着头擦着弟弟的肩膀走了出去。

    叶绿站在客厅的窗户前一动不动,今天的时间格外迟缓,等天边已飘过第十三朵乌云时弟弟才端着药走出厨房。

    给!弟弟把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那碗乌黑的药液深不见底般,投影不出自己的脸。叶绿抬起头,弟弟的表情很平静,她犹豫着,可那碗还固执地呆在眼皮底下。叶绿缓缓伸出双手接过了碗,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直到母亲的卧室前。叶绿转身看了看弟弟,他冲叶绿笑了笑,目光温暖,这个笑容很特别,叶绿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却并不清晰。她一边竭力回忆一边推开了母亲的房门。在门关上的瞬间,叶绿总算想起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曾经出现在十年前,关于那一杯水,那一个笑容。这时母亲已经着急了,她靠在枕头上喊着,你发什么呆?快把药给我端过来!

    叶绿走了过去,却没有立即把碗递给母亲。姜爱民疑惑地看着她说,把药给我。这时候叶绿却问道,妈,我想让你说句真话,我是你亲生的吗?

    对于这个不合时宜的而又莫名其妙的问题,姜爱民愣住了,她不知道女儿的用意。叶绿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忧伤,姜爱民竟然没有生气,她缩回手往枕头上靠了靠沉默片刻说道,你当然是我亲生的。那天雪下的很大,生你的时候难产,整整一个晚上我都被你折腾的死去活来,直到第二天凌晨你才出生。我本来以为可以松口气了,但是你出生后却没有哭,我的心都揪到一块了,就怕是个死胎,后来医生说你是脐带缠住脖子要抢救,你被医生抱到了另外一个病房,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眼泪,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你要拿就拿走我的命,可千万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啊!

    姜爱民的脸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当她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张布满老年癍的脸庞不再狰狞,而是祥和温柔的。叶绿鼻子一酸,可是一切都晚了,母亲说完后已经把碗夺了过去。叶绿准备制止,但是当她张开嘴巴的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喉咙里如同囤积了一块巨石,让人身不由己。母亲端着碗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叶绿摇摇了头毅然转身,走出房间的刹那她再次扭头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正把那碗药送到嘴边。门关上了,叶绿几乎瘫倒在地上,但是当她看见站在窗户边的弟弟时,她还是坚持住了。叶绿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弟弟面前,弟弟,我爱你!叶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抽泣着倒在了弟弟的怀里。弟弟屹然不动,即没有拥抱她,也没有安慰她。过了许久,母亲的卧室突然发出了一阵巨响,伴随着短促的叫声,弟弟才问道,你把药给她了?

    叶绿没有表态,她只顾着哭泣。弟弟猛然推开她往姜爱民的卧室跑去。叶绿撞在墙上,她的心立即和墙壁一样冰冷。过了一会儿,弟弟慢慢从房间走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叶绿什么都没问,他们对视了半天,弟弟突然对叶绿笑了,灿烂的笑容一如初次相见时,现在却随着她的泪水跌落在地上,支离破碎。

    接下来弟弟就走了,他旁若无人地打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叶绿听见弟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所有的房间里都像死亡来临般的安静。叶绿带着最后一丝力气往前迈出脚步,她经过母亲的卧室,却没有停留,这一切她都不再关心。叶绿专心致志地走到了阳台上,她看见了弟弟的背影,那个正值青春的孩子正朝气蓬勃地往马路上走去,他的身影像一朵漂移的云彩,他将要汇入人群,汇入天空,汇入大海,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所有的,都只是空白……

    刊于《花城》2006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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