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不存在的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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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有多少岁呢?请原谅我不能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的年龄,并不是我过于衰老的原因,而是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确实是模糊的,当时我已经休学在家,每天伴随我的是窗外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的树叶、书桌上慢慢流淌的水渍、天花板中吸附的各种声音还有门后落满灰尘的鞋子。我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放在我上衣口袋里的一个塑料瓶子,它并没有什么特殊,没有五颜六色的包装或者你们所不能理解的气味,瓶子上方的按钮有些脏,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它拿出来,对准自己张大的嘴巴,像一个吞子弹自杀的人一样,射击出一些潮湿的白雾,我能感觉到这些白雾沿着血红色柔软的呼吸道下滑的温度,那时候我像一个老旧的电风扇胸腔里正发出呼呼啦啦的咆哮声,飞沫和痰从身体里喷射出来溅在床单上,上面有一匹黑白花纹交错的斑马,它从来没有奔跑过,因为我不时溅落在它身上的各种分泌物让它的皮肤陈旧、溃烂。

    开始我的身边会围着一群人,爸爸妈妈和妹妹,他们惊惶失措地在我身边尖叫或者走动,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背部轻轻拍打着,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帮助我缓解紧张,也许是有效的吧,破损的呼吸逐渐弥合,它们最终和谐地形成一条完美的弧线。再后来这些人就消失了,每当我呼吸开始急促而不得不蜷起身体的时候,我就能从门下的缝隙处看见他们移动的脚步,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妈妈起身去晾衣服,爸爸拿着一张报纸在客厅走动,而妹妹一定是合着电视机里的音乐跳起了健美操,只有我一个人听到这种声音,开始是短促的,尖锐的,最后就变成博大和深沉的,胃在痉挛,身体像出现了一个破洞,所有的气流从那个通风口被拉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楼上的小女孩按下的破旧钢琴上的黑白键一起,尖锐而又失真。伴随着嘶哑的气流出现的是逐渐升起的白云,一块块贴在脑垂体上面,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生命将会随着这一点点拼凑出来的没有颜色的底片一起消失。我和往常一样,在手指不能动弹之前掏出了白色的塑料瓶,张开嘴巴,对准射击,粘粘的白膜覆盖住体内如蜂窝煤一般细小的黑孔,一段正在演奏的蹩脚乐曲嘎然而止,我慢慢地抬起头,墙壁上正在剥落的绿色油漆重新清晰的回到视野中,汗水流到脚边,心里的磐石融解,一些碎屑依然堵在血管里,我只能抚着自己的胸膛缓慢地调整一团团黑烟从口腔里有规律地排出,等到呼吸完全正常,我才下床往窗户边走去,在桌上硕大的镜子反光没有照射到我之前我就使劲把它翻转了过来,不需要任何提示,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并深深憎恶,被扭曲的五官和暴起的血管还没有复原,一张被恶魔侵占的面孔,它不应该属于一个少女。

    我已经习惯这随时降临的哮喘病,像欣赏一朵罂粟花的盛开,它红色的花瓣慢慢绽开,拥簇着黑色丑陋的性器官,它们借此繁殖,从山麓间、土壤里,最终被移植到人们的身体中。窗外有一排樟树,往来的人们从树叶的缝隙处露出小小的脑袋和一小块白色的皮肤,他们和我的家里人一样,嗓门嘹亮,精力旺盛,每到这个仲夏季节就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在此,摇着蒲扇七嘴八舌地进行各种话题的交谈。我在楼上一扇黑暗的窗户下窃听,我扯着耳朵想收集他们所说的每条信息,然后等他们都散去后,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把这些语音复制出来,它们一条条的播放,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外界所有的变化通过扑捉的声音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我借此证明自己没有缺席,只是通过自己的方式来感知到这个城市的搏动,因为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不可能亲自品尝这些变化,我对它们的新鲜气味过敏,我会因为激动而窒息死亡。

    楼下的马路上有很多下水道井盖,妈妈经常会嘱咐妹妹要小心,这个城市里时不时会发生小孩掉入被窃走的井盖而丧生的悲剧。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但是我不会介意,因为她知道我是不会允许自己走太多的路,直至走到空荡荡的井盖里。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自我保护能力,就像习惯了我的哮喘病,再没有人会大惊失色,紧张不安,一次次的危机只是种愚弄,最终我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这种小把戏连我自己都厌倦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掏出塑料瓶,噗,就那么一下,一切就结束了。但是我还是小心地保护着自己,这可能是一种没有彻底脱离童真的习惯,有些幼稚和装腔作势。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注意到井盖的,而是在一个月以前,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楼下的井盖突然发出响声,一个人的脚踏在了上面,那个人的力量可真大啊,他踩下的那脚居然在我脑子里回响了一天。此后的每天同样时间,这个声音就会出现,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它终于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曾趴在窗户边观察过,是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男人在跑步,他从漆黑的夜幕中跑出来,虽然没有路灯和月色,但是他的身上还是固执地散发着微白色的光芒,他双臂有力地摆动着,昂着头目视前方,离我越来越近,最后他准确无误地一脚踏在井盖上,每次那种短暂的声音就会让我心悸,但是我并不讨厌这种声音,它所带来的是种奇异的亢奋。那个男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奔跑着,越来越远,直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看不清他的相貌,也不知道他的年龄,他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我唯一熟悉的是他每天无意落在井盖上的那一脚,力量均衡,时间准确,听完后我就会死心塌地的进入睡梦中。

    窗外飘着小雨,诊室里面有支气管的模型。什么平滑肌、粘膜、绒毛,上面被涂上一层红漆,这些模型像玩具一样被一个没有表情的医生随意拼装着,现在他又一一把它们拆散放在桌上,外面的雨没有征兆的突然停了下来,阳光一下子就跳进了房间里,水笼头里断断续续的水滴落在脏兮兮的白色洗手盆里,水面一层层地打开,光线浸泡其中,像盛装了一满盆黄金。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种疾病一点儿都不可怕,你一定会战胜它的!男医生对我说道。这是一句具有鼓励和宽慰性质的热情洋溢的话,我散乱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在他脸上,但是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连微笑都没有,他甚至没有和我对视,他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苍白的眼皮上布满柔嫩的蓝色血管。

    哦,是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他听到我的答复没有显示出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表情,这句话对他并没有任何意义,他疲惫地拉开玻璃柜,把桌上的模型粗鲁地挨个塞进去。我不想惊动这个手指纤长,关节像木偶一样僵硬的医生,所以我没有说谢谢,就轻轻地走出了诊室。

    走到门诊处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前,她叫住了我“姐姐!”,我只有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走了过去。

    又见到了你了,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她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站在一边笑盈盈地对我说。

    嗯,是这样的吧。我看着那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小女孩说。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她?我现在要去医生那里拿她的病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年轻的母亲就松开了她的手往楼上跑去。

    小女孩依偎在我脚边拉起了我的手,姐姐!她又叫了一声。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身体,你最近还好吗?

    这可能是成年人才会理解的一句话,总之她没有理我,而是对我说,妈妈昨天给我买了一个玩具娃娃,有这么大。她使劲伸着瘦弱的手臂比划起来,爸爸还给我买了巧克力,等一会儿他还要来接我们,他要带我去公园玩……小孩子都是这样喋喋不休的吗?我看见她的嘴巴不停蠕动,唾液溅在我的手背上。我有些烦躁,她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脸色苍白,身体蜷成一团,像一条蟒蛇一样张大嘴巴吐着血红色的舌头。她还在说个不停,都是些父母带给她的琐碎的小幸福。我突然心生厌恶,这个孩子她懂什么啊,甜的发腻的表情,绘声绘色的描述,过期的奶油蛋糕已经长出了绿毛,散发着恶臭。

    你知道吗?他们最终会抛弃你的,你要相信我。我紧握着小女孩的肩膀突然说道。

    小女孩愣了一下,眼睛惊恐地瞪着我,可是只是那么一瞬,她又恢复了正常,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语言中。

    他们最后会像丢垃圾一样把你丢掉,再也不要你了,他们会恨你,你是一个麻烦,你让他们活得不安心,你拿你的哮喘病不停折磨他们,相信我,他们不会有耐心再爱你的!我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堆话,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呆呆地注视着我,五官开始丑陋地紧缩在一起,哇,一阵爆破音猛然在大厅上空炸开,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我脸色涨红抛下小女孩快速往门外跑去,她的哭泣声咬着我的脚后跟,我已经忘记禁忌不停地奔跑。

    这是什么地方?我终于停下脚步扶在墙边,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口腔里一股火辣辣的味道。我竟然还能奔跑,并且好像跑得很快,很远,可惜我来不及品味跑动中的轻盈感觉就已经停了下来,在这里我再也听不到小女孩的哭泣声,在我耳边响起的只是些笑声、说话声和关节扭动的声音。我打量了下四周,我来到了一个操场的外面,那些声音顺着铁栅栏流淌出来。我下意识地慢慢走进操场,绿色的草坪上站着十来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有男有女,他们都穿着运动服,肌肉发达,脸上呈现着运动员特有的健康的黑红色。我在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在我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停止了交谈,目光投向同一个地方,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红色的跑道上站着一个穿白色背心短裤的男孩,他正在做高弹腿动作,他的身后是密不透风的金黄色帷幕,阳光越过他跳动的肩头落在我的眼里。这个男孩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他有一副非常匀称的身材,不论截取他身上哪个部位,紧绷的小腿、舒展的臂膀、抖动的锁骨,都让人赞叹不已,在他跑动的时候,这种特质更加突出。是的,他已经跑起来了,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离我越来越近,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和结实的脚步声,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脸上呈现出纯洁的专注表情,全身上下散发着充满力量的光芒,头发迎着风的感觉、胸部的喘息、肌肉的疼痛,在他身上出现的变化我都感受到了。我不得不手抚着胸口,因为他开始加速,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骨骼优美的凸起,有着雕像般的质感。

    终于他跑到了终点,那群站在草坪上的人走上前围住了他。我踮起脚尖但是没有办法看见他,过了好一会儿,人群突然散开,然后三三两两地往我这边走来。我再次看见了他,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耷在前额,脸上挂着婴孩般天真无邪的笑容,他是在对身边的一个女孩微笑,那个女孩站在他的右边,他们的距离很紧。女孩也穿着运动服,个头很高,长腿,扎着马尾辫,走起路时弹性十足,头发在脑后得意地摆动。女孩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一边喝着一边和女孩笑谈着向我走来。已经很近了,我能看见他紧贴在胸膛的运动服上写着“体校”两个红字,在他们离我还有十米远的时候,我迅速低下了头,长发垂落在脸颊边,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十指纠结不敢抬头,直到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才小心翼翼地转身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我看见那个男孩后背上有一个红色的数字“13”,随着他的步伐,数字变得摇晃不定。

    请你相信我,长期患病的人有种接近于超能力的敏感,因为与生俱来的残缺让我剩余的健康器官异常发达,比如我没有正常的呼吸但是上帝补偿在我的听觉上。虽然马路上很多人在行走,但是我依旧能分辨出男孩的脚步声,我并不是在跟踪他,而是他的脚步声让我觉得非常熟悉,我在哪里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好奇心促使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他每一次落脚都具有力量,速度均衡,当他的脚落在地面上的时候,离我的记忆只差一步,但是当他抬起脚,我的大脑又变得一片空白,我拼命地搜索与他紧密相关的记忆,然而直到他和那个女孩消失在电影院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回忆起来。

    我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个清脆的声响让我惊醒,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踩在一个井盖上。我慢慢蹲下身凝视着,心里萌生出一个荒诞的假设,他是不是每天凌晨四点从我家楼下跑过的那个人?想到这里,我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笑了起来,真的很可笑,也许是我在期待他就是那个人。

    到了深夜,我竟然失眠了。爸爸的鼾声像滚雷一样在房间里翻腾,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楼下没有人,水泥路像一条银白色的飘带被两侧漆黑的树木拥簇着,我看了下闹钟,已经三点二十分了,还有四十分钟那个人就会和往常一样从楼下跑过。我开始有些莫名的焦躁,天空被墨汁染透,在我仰起的脖子变得酸痛不已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下楼看看。我选择站在密集的树木之后,凉风阵阵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蜷起了身体。时间好像也冰冷的凝固,到四点了吗?那个人怎么还没有出现?树上偶尔掉下一片叶子打在我的身上,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建筑物成了若有若无的摆设,我的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一层薄白的雾气。在我即将放弃等待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从细小变得粗重,从远处一波波地扩散开来。他来了,我迅速蹲下,目光投向马路尽头的黑暗中,他真的来了,从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白点逐渐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躯体,他从黑暗中破土而出的瞬间,我激动得手指甲都嵌入了树干之中,他真的是那个男孩!他的神情和姿态和白天我所见到的一样,四周是那么寂静,此刻只有我一个人目睹了他优美的跑动,在黑夜没有杂质的背景下他的骨骼、关节和肌肉比白天更让我震撼,我听到了他踩在井盖上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一样刺耳,而他并没有留意目视前方,继续划动着手臂,每一次喉结的滚动、每一寸弯曲的线条、每一缕飘动的发丝都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的皮肤在他搅起的风速中变得滚烫,当他逐渐离我远去后,我才重新开始呼吸,他背后隐约可见的“13”号像一团火焰在闪动,直至在晚风中熄灭。

    我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我学会了散步,每天下午沿着人行道走到离家不远的操场,这正是体校学生训练的时间。我坐在角落只盯着那个男孩,看他跑步、说话、喝水、喘气。每次训练结束他都会和扎马尾辫的女孩一起走,那个女孩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吧。我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总会在电影院、公园、游戏机室等地方加快步伐突然消失。我不可能跟进去,因为我对那些新鲜的场景里的气味过敏,随时会引发我的哮喘病。在若干年前我曾经试过一次,最终像一条离开湖泊的鱼倒在地上,张大的嘴巴不断吐出气泡,让旁边围观的人感到新奇,那种屈辱的心情我一直无法忘怀,所以当他们踏入我的禁地,我只能停止跟踪。让我最快乐的是深夜,那个时候他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站在树后看着他从黑暗中慢慢抽离,宛如一个冲出地狱之门的天使,光辉瞬间降临,让我感动。待我重新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摸着身下的床单,月光落在斑马的身上,它的毛发异常光亮,我第一次看到了它的光彩,它扬起的马蹄和明亮的瞳孔告诉我,它在奔跑,它只在夜里奔跑。它让我联想到那个男孩,对,他就是斑马,一匹携带着力量和动感的奔跑中的斑马,我紧紧地贴在斑马身上,我感觉到了它的温度以及汗水和阳光掺杂的气味。我的床下还藏着几个矿泉水瓶子,那是男孩每次训练完后丢在操场上的。空瓶子摊在床上,我拿起一个慢慢地凑了上去,嘴唇贴在瓶口,那是男孩的嘴唇触碰过的地方,冰冷的塑料瓶开始发热,我贪婪地紧咬着瓶口进入梦乡。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破例没有下楼去等待他,我在为白天所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我忘不了那个画面,他和女孩离开操场后走进了一片树林,然后他吻了那个女孩,我躲在墙角全身发抖,女孩闭上眼睛踮起脚尖,男孩俯下身紧紧堵住了她的嘴巴,她还能呼吸吗?我已经不能呼吸了,气管痉挛,空气打着结停留在嘴边,我用双手捂着嘴巴,生怕他们听到这响亮粗暴的咆哮声,大脑开始缺氧,树木旋转,仿佛有只手用力地卡着我的喉咙,我沿着墙壁瘫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掏出白色塑料瓶哆哆嗦嗦地喷出药液,中断的呼吸重新连接上,旋转的景物都停止下来,身体恢复了力气,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望向那片树林时,他们已经不在了。我摊开双手,上面都是我喷出的唾液,我把手贴在砖块上使劲摩擦,我要把这些污垢全部擦拭干净。

    医生用酒精浸泡着模型,检查已经结束,我本应该离去,但还是犹豫地看着他的背影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小女孩呢?怎么好久都没有看见她来医院?

    哦,她死了,好像是上个月的事情。

    我看着医生凸起的肩胛骨,他正死死地按着泡在盆里的模型。原来是这样,说完我就离开了诊室。走在医院大厅里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心情紧张,生怕那声“姐姐”猛然在耳边响起,直到我走出大门才松弛下来,我真傻,我竟然忘了她已经死了,我再也不用和以前一样躲着她了,不用再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听她没完没了的讲述了,我也不用再想象她哮喘发作时的样子,因为她已经不会再发作了。

    我没有立刻赶往操场,我突然感到全身乏力,只想赶快回家躺在斑马的身边。走到一堵墙前的时候,我已经走不动了,今天异常虚弱,我疲惫地靠在墙壁上看着行人匆匆而过。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依旧穿着白色运动服慢慢地在马路对面跑步,她的马尾辫在脑后调皮地甩动,她经过人群,有些人回头张望,是的,我必须承认这样身材匀称的女孩跑起步来非常吸引人。她已经穿过了马路逐渐向我跑来,在她经过我面前的一瞬间,我突然汇聚身体所有的力量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女孩被迫猛然停下,她转身吃惊地看着我,她张开嘴巴说,你?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眶,她快速闭上眼睛,还没等她那句话说完,我就踮起脚堵住了她的嘴巴。片刻她反应过来使劲推开了我,我撞在墙上,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手指放在嘴唇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她吓得尖叫一声从我面前飞快地逃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面带微笑还不时地咬咬嘴唇,我吻了她,因为那张嘴唇上有男孩的湿度,所以它也遗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的心情因此好转。

    第二天下午当我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那个女孩发现了我,虽然我们距离很远,我还是看见她拍了拍男孩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她的手指对准我,男孩向我望来。我马上跳下台阶跑到操场外的树丛躲了起来。训练结束,一大群人走了出来,包括那个女孩,等了好一会儿男孩才慢吞吞地出现,前面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他今天怎么一个人呢?我带着疑问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穿过马路,经过商场,来到了一条僻静的绿荫道上,我躲在拐角的墙边猜测为什么女孩没有和他一起,会不会他们分手了?等我再次探出身体偷窥时,路上空荡荡的,他已经不在了。他去哪里了?怎么突然不见了?我慢慢从墙后走出来,阳光透过树叶一块块的落在我脚边,我边走边东张西望想搜寻到他的踪影。突然当我再次转身时,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并没有注意到他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但是他已经和我面对面了。

    你在跟踪我,是吗?他问我。

    我想逃走,但是手脚却不听使唤,牢牢钉在地面上。不,不是这样的!我慌张地说道。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已经跟踪我了很久,我和我女朋友早就发现了。每天下午你都会去操场看我们训练,然后就跟踪我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距离他这么近,他褐色的瞳孔,嘴唇的轮廓都清晰看见,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生气,而是面带微笑,笑得那么温柔,让我心慌意乱忘记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我不会强迫你的,不过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吻我的女朋友?他一边说一边离我更近,我已经听到了他的心跳声,闻到了男性身上特有的浓烈体味。我紧张地低下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感觉不妙,肺部已经出现了吱吱啦啦电流般的声响。我不能承受他的目光,它会刺激我哮喘发作,我要马上离开。但是我根本没有力气挪动脚步。

    他突然用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我不得不仰着头和他对视。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在害羞吗?你真可爱啊,又跟踪我,又吻我的女朋友,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接吻啊?说完,他暧昧地笑了笑。

    一块巨石逐渐压在气管上,快不能呼吸了,我已经说不话,只能用眼神恳求他,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吧!他并没有感受到我的意图,他的嘴唇慢慢向我覆盖下来,我的身体僵硬,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黑洞在扩张。终于当我们的嘴唇即将吻合在一起的时候,呼吸断裂,身体抽搐,分泌物猛然喷射出来。他大叫一声使劲推开我,我重重地倒在地上,急促尖锐的呼吸声响起,像一个漏气的气球,我的脸被憋得一片通红,眼泪也被积压出来。我看见白色的塑料瓶已经从口袋里甩了出来落在他的脚边。我弓着身体艰难地伸出手臂,请你,请你,把它递给我!我吃力地对他说道。他惊恐的表情慢慢消失,你怎么了?他蹲下身体看着我。

    求你……我的舌头也僵硬了,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手按着喉咙用急切、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拾起塑料瓶在我眼前晃了晃,是这个,对吗?

    我使劲点头。大脑嗡嗡作响,一个垂死者正吐出舌头。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握着塑料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是哮喘病吧?真是太新奇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哮喘病人发作,现在看到了,才知道电视上那些人演得都太假了。我说你怎么会得哮喘病的,真是可惜啊,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不过发作起来的时候却很可怕哦。

    我想我快要死了,我的手臂已经垂落在地上,原本像海水一样澎湃的呼吸也逐渐停止,我的眼睛身不由己地凸了出来,这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他并没有要把瓶子还给我的意思,我倒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把瓶子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说,把这个东西送给我吧,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他还用手拨弄了下我的嘴唇,你看你,本来是想和你接吻的,但是你却喷了我一脸的唾液,真倒霉啊!最后他带着一如既往如婴孩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对我说,可怜的女孩,我走了,再见吧!他真的走了,像一匹斑马一样欢快地蹦跳而去。

    我并没有死,虽然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没有死,实际上当我醒来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活着。我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仔细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了家里。趁家里没有人,我把阳台上的壁橱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一根粗重的铁棍,我拿着它往地面戳了戳,很结实,这绝对是个理想的工具,我抱着铁棍笑了起来。

    和以前一样,凌晨三点二十分,我来到了楼下,严格的说并不完全一样,因为我的手里多了一个铁棍。自从我记事起,我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不能做任何剧烈和重体力活,但是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些对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比我预想的时间提前很多,我就完成了这项运动然后拖着铁棍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身下的斑马还在奔跑,月光在墙壁上飞驰,这个晚上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惊起我的睡眠,我睡得非常香甜。

    一觉醒来居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感谢我的家人在我睡熟的十七个小时里面没有打搅我。我打开房门走到客厅里,爸爸妈妈和妹妹已经围在桌边开始吃饭了,我打了一个哈欠,神清气爽地盛了一碗饭在桌边坐下。

    我给你交代的你记住没有?不要到处乱跑,听见了吗?妈妈正对妹妹说着。

    妹妹噘着嘴巴说,哎呀,没有关系,我会注意的,我不是每天都很安全地回家了吗,哪有那么严重啊!

    爸爸放下筷子瞪了妹妹一眼说,你别不当回事,你看今天早上不就有个锻炼身体的男孩掉进下水道里了嘛。

    妈妈点点头说,就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我看危险喽。

    妹妹说,我昨天晚上下自习回来的时候,那个井盖还在的,怎么就不见了啊?

    爸爸说,傻瓜,小偷都是半夜才去撬井盖的啊!说完,妈妈、妹妹和我都信服地点了点头。

    又到了深夜,家人都已经安睡。我扯起身下的床单,把床下的矿泉水瓶子都放在上面拿到了洗手间。它们被丢在洁白的瓷砖地面上,我点着了打火机,塑料瓶已经全部融化了,那匹斑马带着身上灼破的黑洞还飞扬着蹄子奔跑,我耐心等待着,终于它慢慢地慢慢地从草原上消失。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从此,每个凌晨四点,我都在熟睡之中。

    那一年我十五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2005年9月5日5:00

    刊于《山花》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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