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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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很多年。这个房间很小,厚重的落地布帘遮住了唯一的窗户,若干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漆黑。以前我还会去另外一个房间,另一个女人的房间,和我这个屋子的唯一区别是多了一个电视机,我经常偷偷溜进去看电视,黑白的画面让我幼小的心灵明白——这个世界单调、陈旧,和我的房间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当妈妈禁止我再进入她的领地时,我没有抗议,我记得最后一次看电视,里面有个女孩和我长得很像,电视里说她十四岁,我想我应该也是十四岁,此后每到夜晚我就用指甲在床梆子上划一道痕迹,根据记忆深处模糊的算术,一列列深浅不一的划痕让我深信不疑,今年我十八岁了。但是我不知道妈妈多大了,这么多年来,她仿佛从来没有改变,总是一头黑发、身材窈窕,但是满脸皱纹、目光混浊,她不过于年轻,也不过于苍老,时间在她身上凝固,从我叫她“妈妈”的那刻起,她就保持了身着黑衣、嘴唇干瘪的姿态。

    新的一天通常是这样来临的,白色的光线先是在布帘上凿出一个小斑点,然后缓慢的扩大,它随着窗帘的起伏荡漾着,变成一个大大的球体,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模糊的边缘像舞动的手掌往四周打下痕迹,整个光圈被拉扯的变形,最后终于完全摊开,透过黑色的幕布,整面墙都在发光。我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脚趾变白,上面的血管流动着蓝莹莹的液体。很多小鸟在窗外鸣叫,它们蛊惑着我,我走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丝缝隙,外面的景色凶猛地扑向我的瞳孔,我反复被它们这样惊吓,这使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不知道我这里距离地面多高,但是我能很清楚地看到楼下草地上颤动的野花,一大片仰着红色的脸庞,像一个硕大的伤口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独自破溃、流淌。还有树木,一棵连着一棵,绿色的布条远远地飘上了天空,没有人,也没有别的什么新奇的玩意,单调的色彩在每天泛滥着,甚至没有季节,永远的血红和永远的疯绿。我长久地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身体,我能看见那些蓝色的河流在奔涌、交织,这是白色,我的手指掠过皮肤,坚硬的毛孔里发出咯吱的响声。它们在我视线中成碎片般飘扬,那是一场雪,是若干年前的片断。一个叫洋洋的男孩来到我的家,他脱下厚厚的棉裤让我握着他的一砣肉,洋洋的脸在我头顶微笑,他是我的邻居,我的好朋友,我的手握着他两腿之间的东西,柔软、滚烫,我的手心不断出汗,于是我也脱掉了裤子,他俯下身体两腿之间的那砣肉在我大腿上来回噌着,他说,我上次看见我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玩来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和他做过这个游戏,我觉得很新奇,于是咯咯地笑起来,这时候门开了,妈妈出现在眼前,她愣了一会儿,手中的菜篮掉在地上,土豆咕噜噜滚到了我的脚边,妈妈没有捡而是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布娃娃开始不停大叫起来,非常滑稽。随后她冲过来一把拉开洋洋,使劲摁着他的头往墙上撞,洋洋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房间里回荡,很快引来了他的爸爸妈妈。两个人进来就和妈妈扭打起来,辱骂声、花瓶破碎声、骨头击打声交织在一起,我坐在地上,没有人管我,这些混乱的声响无休无止,慢慢的我困了,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等我醒来,地板上落着淡淡的月光,我躺在妈妈的怀里,她的泪水不断打在我的脸上。离离啊,妈妈对不起你啊!他们欺负你是个傻子,没有爸爸,他们都要遭雷劈的啊!都怪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妈妈该死啊……我是“傻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妈妈这样说我,什么是傻子?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我嘴里乌拉乌拉地嚷道想让妈妈给我解答,但是她哭的那么响亮,泪水不断滑落,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但是却摸到一掌鲜血,妈妈受伤了,光线黯淡,我看不到她的伤口,我想她一定很痛,不然她怎么会紧抱着我不停的哭泣,我心里很难受,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第二天妈妈用一块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她说要和我玩个游戏,我在妈妈的怀抱里跌宕起伏,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让我着迷。她在行走,我的耳边传来车流声、脚步声和喧闹的人声,最后伴随着一阵火车的鸣叫声,我睡着了。等黑布摘去后,我发现我坐在这个房间之中,直到现在我坐在这个房间之中。镜子里的这个女孩通体苍白,像一页纸片,长发厚重地盘踞在脚下,两只眼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感激这面镜子,它把我和空气区分开来,我的手按在乳房上,它见证着这里一天天的膨胀。我对这乳房无比爱慕,因为它光滑饱满,一粒粉红色的樱桃种植与此,让我全身散发着芬芳。这让我更加惧怕死亡,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双腿之间就会流出大量的鲜血,妈妈给我身下垫上厚厚的卫生纸,她握着我的手说,离离,别害怕,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些,你不会死的。她真是我的好妈妈,她知道我内心的恐惧,然而却错误的理解了这一切。等她走后,我抽掉身下的纸张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回想最后一次看电视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确定自己已经十四岁,也是那个晚上我被自己下体咕咕的流血声惊醒。它在床单上像花朵一样大块大块绚烂地绽放,我全身的力气随着它们被床褥稀释,躯体变得轻飘飘的,脑海里堆满白茫茫的雪片,它们迅速地坠落又融化,一条冰冷的流水瞬间灌入骨缝之中。我开始不停颤抖,身体滚烫,妈妈来到房间发现了我的异常,她冷静地给我铺上纸巾,喂我喝下一杯红糖水,她不断说着,离离,别怕啊,有妈妈在会没事的。我不怕,我只是即将成为一个女人,我来月经了。持续几天的流血和高烧让我猛然开窍,月经,我不会写这两个字,但是我明白它的含义。我在妈妈身边抖个不停,恐惧不是来自对流血的害怕,而是我突然对自己身体的了如指掌。几天过后,不再出血,但是那种犹如动物般的灵敏在我身体中复苏,我的世界不再溷浊,我对自己不再一无所知,这让我有不祥的预感,总害怕自己随时会死去,以此做为代价。

    我活着,在隐秘的恐惧中度过了大约四年的光阴。每晚我都做同一个梦——从高高的悬崖上掉下来,在半睡半醒中,我感觉自己的腿使劲蹬着被子,直到被子被蹬出一个破洞,我才发现自己被拉长了。微弱的光线下我的影子贴在墙上,它不再是模糊的一团,而是凸凹有致的一条。我可以不走动伸开手臂拿到镜子,我的腿经常被墙壁磕得青紫,裙子吊在身上已经遮不住屁股,妈妈不得不频繁地给我买新衣服。我蜷起四肢,尽量不让自己受伤,但是房间变得越来越狭窄,我不能自由走动,它装不下我了,我在膨胀,逐渐溢了出来,它变成了我身体中的一小部分——硬邦邦的壳。我的下体长出浓密的黑色毛发,柔顺,像海草般光滑,也像海草般充满腥味。还有胸部,不断有人死去,两堆白色的坟墓越来越高,我使劲压制着它们,想要挤出那些死人的残骸,但是樱桃熟了,我只能放弃,遗忘可怕的幻想,承认它们是乳房。我越来越爱从窗帘的缝隙中窥视外面,我前所未有的羡慕和嫉妒,辽阔的土地,就算我变得无比庞大,我想它们也能承担的起,我应该住在原野上,不然这个房间会折断我所有的关节。是我的身体发出渴望,而不是心灵。妈妈白天都不在家,她把饭菜放在我的房间门口,还有马桶,我依稀记得我们屋里还有厨房和厕所,但是它们对我缺乏吸引,逐渐淡出我的脑海,我习惯了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掉食物、排泄食物后把它们推开关上房门,一个人拍打着地板上的影子玩。

    一天晚上我又被自己的梦惊醒,我站在悬崖上却没有跳下去,直到我醒后这种最终没有坠入地面的悬空感还在折磨着我,我一定要跌下去,我拉开窗帘几根铁条拦住了去路,原野上泛着波光,墨绿色的海浪翻滚着,被月光染白的树冠像溺水的尸体,浮肿而又刺目。我的双臂奋力伸出去,身体在铁条上来回摩擦,青蛙在草丛里叫唤,它们邀我去跳水,可是我挤不出去,身体已经擦出了红色的火花。我放弃了这个出口,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多年来的黑暗生活让我瞳孔发着绿光,我能看清在黑色屏障下的物体,我走到大门前,身体顶着铁门往前冲,它纹丝不动,这时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回头妈妈站在身后,她罩着宽大的黑袍看着我。离离,你出不去的!我还在暗自使劲,她流泪了,离离,妈妈不会再让你受伤,你要听话,好好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只想踩踩泥土,不然我会一直悬在空中,一直悬着……我急切地望着妈妈,用哀求的目光,可是妈妈像面对着空气,她一边向我走来一边流泪说着,离离,你要去哪里啊?外面都是坏人,他们会伤害你、折磨你、杀了你。他们会笑话你,你不是处女了,天啊!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儿把你藏好,这样他们就找不到你了,女儿,过来!妈妈爱你……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像一根根利箭刺向四面八方的黑暗,苍白的脸庞被泪水打湿,浸泡在海水里的尸身飘起来,浮肿而又刺目。我靠在铁门上汗水滑落在脚边,汇聚成蜿蜒的溪流,一块散发着肉体腐烂味的黑布慢慢地,慢慢地盖住了我的身体。

    处女是什么?处女就是仙女。我不再是处女,我曾经有惊心动魄的美貌,现在却遗失了,因此我被他们抛弃。我开始想念洋洋和其他小朋友,想念面目不清的一小部分童年,你们要等我,我相信自己会重新美丽起来,当我再度成为处女的时候,我会回到你们之中,那时候你们就不会伤害我、遗弃我。我更加安心地呆在房间里,我有了一个目标,注意力不再被窗外的昆虫鸣叫和光线所蛊惑,我专心致志地孕育着自己的美貌,像仙女等待骄傲地重返人间。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越来越美了,所以在一个黑夜,当一只老鼠从我的身边爬过时,我立刻蜷起了身体,可是它敏捷地爬到了天花板的管道上,我嗖地窜起也抱住了管道,我小心翼翼地向它靠拢,它又跳到地面上去,我一翻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伸出纤长的手指向它爬去,它跑开了在角落里乱窜,我贴着地面快速前进,终于在床下逮住了它。我用长发在它身上打下一个个死结,它被裹得紧紧地拼命摇着尾巴,我在床上躺下,把它捏在指间。我美吗?它幽绿的小眼睛翻了翻不理睬我,我对着它尖尖的小脑袋打了一巴掌,回答我,我美吗?它索性闭上眼装睡。我非常愤怒折腾了它一晚上,直到天亮我才发现红褐色的血液打湿了我的长发,它尾巴下垂已经气绝身亡。我松开头发,它的小身体僵硬,我拧着它的尾巴从窗户扔了下去,沉闷的坠地声惊起一片色彩斑斓的蝴蝶。

    我在等待第二只老鼠的到来,每天晚上耐心地趴在地板上,目光四下搜索。我能听到老鼠在楼外墙壁上爬行的声音,但是每当它们靠近窗户的时候都调头溜走了。我不耐烦地在地板上磨指甲,长长的指甲把地板刮的遍体鳞伤。终于有天,我听到窗边发出声响,那不是老鼠,老鼠的声音没有那么响亮,我轻轻地贴着墙壁,眼睛盯着窗帘。窗帘外传来金属断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的门反锁着,所以没有惊动妈妈。一会儿,窗帘被掀起一角,一只黑乎乎的脚探了进来,然后一团黑影跃入落在地板上,我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他蜷着身体在黑暗中四下摸索开,一直到捉住我的脚趾,我迅速地捂住他的嘴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恐,来不及发出的尖叫被我捂在了喉咙里,我冲他笑笑,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我慢慢放下手掌,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我,身体绷得紧紧的。我又笑了笑,然后捋着自己的头发,他缓缓起身用诧异的目光观察我的反应,我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他恐惧地倒退了一步,准备逃跑,这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我仰视着他,手指缓慢在他脚上摩擦,他停住蹲下身体,他身上有股粗砺的阳光味道,我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我握着他的手放在了乳房上,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不再紧张,只是有些迷惘,这让他看起来纯洁而又天真。慢慢的,他的手替代了我的,在我的乳房上使劲揉搓起来,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我缓缓躺下,摊开四肢,撩起裙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他俯下身子压住了我,我的身体开始流水,指尖脚边水花四溅,他笨拙、粗鲁,伴随着他一阵压抑的呻吟,我感到双腿之间热浪涌出。他站了起来,拉下我脸上的裙子,对我羞涩地笑笑,你还是个处女,你真美!他是我的天使,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嘴里满是蒜味。他走向窗户转眼消失,我的周遭是一泓血水,我满心欢喜地飘了起来,仙女都是诞生于湖泊之中。

    妈妈欺骗了我,我更愿意相信那个男人的话,我还是个处女。而首先让我对她失去信任的是另一件事情。很早的时候,我说过我还会走出自己的房间,有天妈妈的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受伤者的哀鸣,我轻轻来到门边看见妈妈躺在床上,她弓起双腿黑袍撑开,右手淹没在两腿之间,左手搭在乳房上,她的身体随着右手上下挪动而起伏,越来越剧烈,床开始吱吱作响,她的脸奋力往后仰着,双眼紧闭,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那种恐怖的呻吟。她的身体不停抖动,越来越快,五官都抖得变形了,最后她尖叫一声全身慢慢松懈下来。我站在门缝处脚下一滩水,无法动弹。妈妈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床边,一股水腥气弥漫开来,她缓缓扭头看见了我,我很紧张,她下床把我抱了起来。离离,你在看什么?她的瞳孔在收缩慢慢沉入眼白中,妈妈在做游戏,知道吗?我点点头,妈妈把我抱到我自己的房间。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开始流血,我洞悉了自己和她的身体,她欺骗了我,我再也不进她的房间。此后,我躺在地板上扑捉妈妈那边发出的微弱的动静,敏锐的听觉告诉我她每隔几天就做一次游戏,被门缝压瘪的呻吟让我恶心。

    妈妈没有察觉有一个男人出现过,她向往常一样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爱我。我用目光责问她,你为什么骗我,我还是个处女!但是她很快就离开了,我的目光落在墙上,风声时轻时重。一晚的光阴洗涤了我的皮肤,它们不再僵硬,而像绸缎般柔软,那个男人再次越窗而入,晚风荡漾,两个人的毛发宛如茂密的丛林垂下头颅,我们在潮湿的地板上相互进攻,宁静的夜晚一截截发白的肉体长出苔藓,我迷恋这种糜烂的交媾,在烂的不能再烂的躯体上存在一种奇异的生机。

    我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红润,眼神也灵活起来,一动弹身体里就跃动着水花,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变化,她早出晚归精心照料着我的生活。第七个晚上,那个男人又进入了我的房间,当我正准备撩起裙子时,突然妈妈闯了进来。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妈妈惊恐地大喊着挡在我的面前,那个男人也被吓住了,他下意识地掏出一把水果刀。妈妈伸开手臂护着我说,你别伤害我的女儿,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焦急地在她身后喊着,他是来找我的,他不会伤害我!但是妈妈听不见,她慢慢地逼近寒光凛凛的匕首,对着男人说,来吧,要怎么样随便你,但是请你放过我的女儿,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男人镇定了下情绪,他看着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目光开始上下游离。妈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背对着我猛然撕开长袍,健康红润的皮肤、浑圆的屁股、金黄色的汗毛和身上成熟的蜜桃香气都让我震撼,我从来没有想到妈妈宽大的黑袍下隐藏着如此完美的裸体,我自惭形秽地拼命扯着裙子,想盖住裸露的双腿。那个男人的表情在变化,从震惊到震撼,目光逐渐贪婪,我的心揪做一团,却无力起身。三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纠结,终于男人收起了匕首,他冲向前拦腰抱住了妈妈从我的身边走过。我伸出双手什么都没有抓住,妈妈的泪水落入我的手掌,我的门被锁上,他们进了妈妈的房间。我爬到墙边聆听着,他重重地把妈妈甩在床上,一会儿妈妈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然后是抽泣声,我的指甲嵌入墙壁,地板在晃动,妈妈的哭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两个人粗重的喘气声。我头抵着坚硬的砖头,妈妈开始发出那种怪异的呻吟,我拾起地上的黑袍,我痛恨那种声音,貌似痛苦的淫荡,我把长袍撕成一缕缕的碎片,我什么都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杀了那个男人?她的身体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我,泪水跌入黑布,转眼无影无踪,我坐在破损的乌云中独自悲伤。

    那个男人并未就此消失,每天晚上我从门缝里能看见他一掠而过的身影,他再也不用翻窗户了,他从我们的大门坦然的进入。他无耻地霸占了我们的领土,有天晚上我听见他对妈妈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用拳头砸着墙壁,你说谎!我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妈妈笑了,我能想象出此刻她灿烂的表情,地板又开始晃动,我用四肢压住它,它却震得我全身酸痛。白天的时候妈妈依旧来房间看我,只是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游离。我注意到她的皱纹已经消失,嘴角挂着隐隐的微笑,整个脸庞都被一圈光晕笼罩。她不再对我喋喋不休,甚至忘记在离开前说爱我,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她每天身上滋生出的微小变化都像一把刀,慢慢剔开我的皮肉,我越来越怕光线,甚至害怕看见自己白花花的皮肤,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也没有什么能在窗帘上凿出光亮的洞口了。

    某天当我醒来,我发现房间的门敞开着,我奇怪地走出来,一直走到铁门前,轻轻一推铁门居然也没上锁,我惶恐地关上打开的铁门跑进自己的房间,是妈妈走的时候忘记上锁了吗?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坐在房间里静静思索着。晚上妈妈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打开灯,我站在她面前,她吓得瘫坐在地上。妈妈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起身离去,临走时又重新锁上了我的房门。我看得出来她有点儿失落,我回避着原因,和她一起等候那个男人的来临,男人终于来了他从我的门缝一闪进了母亲的房间,他们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然后说话声消失,随即肉体摩擦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向我涌来,我已经习惯了,躺在床上一一掰断长长的指甲。

    第二天妈妈破例没有出去,她来到我的房间笑着对我说,离离,还记得妈妈曾经和你玩过的那个游戏吗?今天我们再玩一次,好吗?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个阴谋,但是我对此很好奇。妈妈拿出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她的双手在颤抖,她的眼泪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的头皮阵阵发冷。离离,妈妈是爱你的,永远爱你!她泣不成声的说完后把我背在肩上。我心里很平静,透过厚厚的黑布我依旧看清了一切,我们离开房间,下了楼梯,我看见黑色的草地上停着一辆车,里面坐着那个男人,面庞发黑,一切都是黑的,天空,还有车窗外逐渐出现的人群、楼房和道路。车开出了很远很远,一些我陌生的热闹的场景都消失了,到达了一个我习惯存在的偏僻的野外。妈妈把我从车里抱了出来,我被放在花丛中,她冰冷的手指在我脸上反复摸索着,泪水不曾停止,离离,妈妈爱你!她不停地说,直到那个男人不耐烦地走上前拉开了她,她终于挪开手掌,他们一同离去,妈妈的双肩不断抖动,但是她没有回头,我狠狠地咬着舌尖,黑色的血液黑色的花蕾,我一动不动直到车开走。

    我眼睛上依然蒙着黑布,赤脚踏在滚烫的地面上,我重新经过了那些人群,他们奇怪地看着我,我毫不眷恋这个曾被自己遗忘的世界,我要回家,回到妈妈身边,我内心深处的那双眼睛永远睁开着,它带领着我走上归途。天已经黑了,那些人和奇形怪状的建筑被我抛在脑后,我往夜晚里最深的洞穴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我看见那栋原野中的白楼,有一盏灯隐隐发光,像浩淼海洋中的灯塔,我走上台阶来到铁门前,推门往前,妈妈手中的镜子摔成碎片,从黑布下我看见她陈旧的、扑满灰尘的皮肤,我慢慢拉下布条,她的皮肤又恢复光泽。我走上前去用布条套住了她的脖子,她直勾勾地看着我没做任何反应。离离!我收紧了一下布条,她终于颤抖的叫出了我的名字,从她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笑容,像一个仙女一样美艳惊人。离离!她被勒红的喉管里又发出第二声,我的双腿之间又开始流血,那年我十四岁,你用呻吟开启了我紧锁的身体。离离!她的脸上失去血色,白雪落下,那年我六岁,你埋葬了我失贞的身体。离离!她双眼上翻,体内的水分哗啦啦地流出,那年我诞生,嘴里含着你子宫里的羊水,爸爸被一个傻子吓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是你对我的爱让他抛弃了我们。离离!这将是最后一声呼唤,我的四周被蒙上层层幕布,我害怕阳光,我害怕被伤害,你要陪着我,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因为我爱你,妈妈,你也爱我!

    妈妈闭上眼睛的那刻,我开始说话,妈妈,你不能放我出去,你要永远把我关起来,我们永远在一起!妈妈听到了,她流完最后一滴泪水后笑着倒地,黑色的布条紧紧扎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我在她身边躺下,这个夜晚是多么宁静,没有鸟鸣,没有风声,没有呻吟,只有门外一个男人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2005/6/211:50

    刊于《长江文艺》2006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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