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加藤带着人在远处看这支队伍操练，和水上秀雄窃窃私语。
“这个，秀雄，你只要把这些愚蠢的家伙挑动起来，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完成，明白没有？”加藤对水上讲。
水上点了点头，讲：“没问题。”
1932年1月18日是上海寒冷冬季中平常的一天。天色阴沉，风湿漉漉的，像刀子似地钻入骨头。几十名三友义勇队队员像往常一样在工厂前的空地上进行队列训练，一边操练一边喊口号：抗日救亡，收复国土！
几个僧人打扮的日本人打着鼓钹口中念念有词沿着马玉山路走来，走到训练队列不远处，这队日本人停下了脚步。
看到有日本人经过，义勇队员的口号喊得更加整齐响亮。
停下的日本人看了不多久开始哄笑起来：“原来支那人是这样子打胜仗的，哈哈哈。”
“哈哈，他们一直就是这样打胜仗的，排好队，向前走，然后在大日本军队的机关枪前面倒下去。”
“哎呀，看上去真是这样的。这些愚蠢的支那猪，只配给我们日本人擦屁股。哎，支那猪，你们的国家马上就要被我们灭亡啦！”
训练的队列里有些骚动。
“好像不服气啊！”一个日本人向前跨了几步，走近了训练队列，摆出架势，说：“你们，敢不敢和日本武士决一死战？”
队伍停下了训练。摆出架势的日本人说：“你们连我一个人都不敢打，还想和大日本帝国的无敌军队战斗，是不是太不自不量力了？来呀，支那猪！”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着队伍里的人狠劲扔了过去。
义勇队的队列散了，呼啦一下向着挑衅的日本人冲了过去。
加藤清男下午把他的那一帮人召集到他的住处，这些人的打扮和本地上海人没什么两样。一群人出门后向着马玉山路游荡过去。加藤清男走在前面，来到了三友实业社附近，观察着操练场地上的动静。看到操练队伍乱了，散了，加藤清男带着人也冲了上去。
一切都在短短的一瞬间结束。一阵混乱之后，一个唿哨，加藤带着他的人快速地撤离了现场。他一边撤离，一边期望扮作僧人的水上在天上不会责怪他。刚刚是他给了水上致命一击，现在，水上秀雄恐怕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
水上是为了帝国牺牲的，是值得的。再说，水上必须死，加藤清男已经做了一代开山宗主，水上却连他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都清楚，还知道加藤的每一种怪癖和嗜好，他当然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但水上会成为一个神，他将来一定会给水上单独设立一个祭坛，天天焚香祭拜。
加藤回到家里，一遍一遍洗手，用肥皂洗了好几遍，坐下来，舒了一口气，用手摸了摸额头，又有些心神不宁，又去洗了一遍手，用毛巾狠狠擦手上的皮肤，擦得很红，好像渗出了血一般。
第二天，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日本僧人遭到中国义勇军袭击死亡的消息。日本总领事馆向上海市政府提出了抗议和交涉。有日本侨民开始在马路上游行，到三友实业社门口聚集。
作为报复，现在该是由日本人攻击中国人了的时候了。约翰·苏利文在电话里与埃里克巡官谈到昨天发生的事，他说，他在前些日子颇有远见地压下了孙淳轩案情的进一步披露，但是，很不幸，冲突终于还是来了。
“埃里克，我想我们又要有一些不眠之夜了，发生事情的那个地方离你们不远。”
“我已经安排更多警力值班了，希望不会有事吧。”
“我的感觉，会发生大事。”
在他临时设立的祭坛前，加藤清男对他的追随者讲，他要为死去的水上报仇！帝国也一定会为他们这些遭受支那人欺凌的日本侨民寻求正义的。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状态，一呼百应。20日夜里，他又带着他的人去三友实业社，同那里聚集的日本人一起游行示威。那时马玉山路上有很多游行示威队伍，三友实业社外面聚集了众多日本侨民，甚至还有几个被拉来的西方人，举着牌子，愤怒地抗议中国人杀死无辜日本僧人的暴行。群情激愤的人们举着标语，额头上缠着白布条，要找出凶手，讨回公道。当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烧了它，烧了它！”人们群起响应。有人点燃了工厂，大火燃烧起来。熊熊大火映在加藤的脸上，看上去面目狰狞。现在，历史正沿着他参与设定的轨道前进，他心中升起由衷的自豪和满足感。
游行队伍此后向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进发，他们要让日本军队来为死去的日本僧人讨回公道和正义。植松大佐在司令部门口郑重地接受了日本侨民的请愿书，发表讲话，代表军队支持日本侨民的正当要求。
一部分游行的人在行进途中开始攻击华人店铺和路人，造成骚乱，引来了巡捕的干预。眼尖的喽啰看到巡捕中有约瑟夫的身影，立即向加藤报告。
“开枪打伤藤村的巡捕也来了！”
“是吗，太好了！他把我们用来祭神的家伙给抢走了，那么，我们就用他来代替。我听说他还被巡捕房奖励了。听好了，我们报仇的时机到了，我们要为水上报仇，为受伤的藤村报仇，拿起武器，冲！”
日本人大叫着冲向维持秩序的巡捕，他们的手里挥舞着日本武士刀，口中高喊着复仇的口号。几名华捕还没有来得及拔枪就被打倒在地，约瑟夫被团团围住。
埃里克很快接到了约瑟夫失踪的报告，他一边指挥巡捕出动维持秩序，一边与中央捕房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约翰。
“约翰，约瑟夫探长被日本人劫持了，现场已经有人被打死，恐怕约瑟夫也有生命危险。”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约翰在电话的另一头讲。
“我现在立即带人去搜救约瑟夫，同时请求中央捕房派防爆机动队增援我们。”
“埃里克，不要冲动，不要把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事变成日本人和我们之间的事。日本人劫持约瑟夫，应该是为了上一次约瑟夫打伤日本人的事。”
“约瑟夫是巡捕房探长，他代表的是巡捕房，对他的攻击就是对整个巡捕房的攻击。”
“不，我劝你冷静，约瑟夫是华人，所以这件事本质上是华人与日本人之间的冲突。”
“约翰，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说，约瑟夫是我们的战友，他打击日本帮派是履行他作为租界巡捕的职责，是为维护租界的秩序做出的贡献！”埃里克说着，很生气，挂了电话，决定不再等待增援立即派出所有的力量进行营救。
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一个摆设奇怪的神龛前，约瑟夫躺倒在地上，四周站立着一圈日本人。看见约瑟夫睁开眼睛，一个人穿着奇怪服饰的人蹲下来，问：“你是约瑟夫？”
“我是虹口巡捕房约瑟夫探长，你们攻击我，拘禁我，已经触犯了法律。”
“哈哈哈，约瑟夫，约瑟夫，你这头支那猪还想冒充西洋人来吓唬我们。你是汤佑圣，是低贱的支那猪！”
“不许你侮辱中国人！”
“我不是要侮辱你，我是要杀了你，用你的血来祭奠死去的日本人，献给我们至高无上的神！”加藤一把揪住约瑟夫的头发，把他的头扳向神龛：“看到了吗，这里有一个杯子，这个杯子要装满你的血，而不是葡萄酒，我们要用你的血祭奠我们的神和我的朋友秀雄。他被你们这些支那猪杀了！把他的衣服扒了。”加藤命令道。约瑟夫很虚弱地挣扎一下，很快被扒得只剩下了一条内裤。
“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我会尊重你的信仰，让你像耶稣那样死去的。”加藤狞笑着，手里举起了一把锋利的刀，大喊一声：“利剑即佛陀！”屋子里所有人跟着大喊了一声：“利剑即佛陀！”
加藤命令道：“把他给我用水冲洗干净，要洗得非常非常干净！”
两天后，那时吴淞口正陆续有日本舰队到达，一队队日本军人登上陆地，中日之间的谈判正在进行当中。埃里克在一栋租界与华界交界的房子里发现了死去的约瑟夫。他光着身子被绑在一个木头十字架上，颈部有一道深深的切口，身上伤痕累累。
埃里克的眼睛里噙着泪，他知道约瑟夫死前一定受尽了折磨，这个曾经不能在街头看到鸭子倒悬的同事悲惨地死了。
“求你洗净我们的污秽，医治我们的创伤，滋润我们的憔悴。求你驯服顽强的人，温暖冷酷的心，引领迷途的人脱离迷津。凡是信赖你的人，求你扶助赐予无上的恩宠，施以慈爱的照顾。求你赏给我们修德的能力，赐给我们善终的洪恩，施予我们永福的欢欣。阿门。”
埃里克想，他必须为约瑟夫复仇。那时候他看出一场战争正在酝酿，日本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动。他希望这一次中国人可以赢，可以把这些日本人狠狠地教训一顿。他明白现在的日本人已经很不好对付，依靠在上海的中国军队恐怕很难与不断增多的日本军人较量，况且，日本侨民实际上已经相当军事化，在乡军人会和自警团装备精良，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但他还是希望中国军队可以赢得这场战争。为了复仇，如果他此刻不是巡捕房的长官，他甚至愿意去做志愿兵。
1月23日，十九路军将领蒋光鼐、蔡廷锴和淞沪警备司令戴戟亦在龙华召开了驻上海部队营长以上军官紧急军事会议，部署应对日军可能的进攻。蔡将军说：“日本人这几天在上海处处都在向我们挑衅，处处都在压迫我们，商店被其滋扰，人民被其侮辱，并加派了兵舰飞机、航空母舰来上海威胁我们，企图占领上海。我这几天同戴司令一再商量，实在不能忍下去了，我们已经下了决心，就是我们十九路军要抗击，要有死的决心，为民族决一死战！所以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们都要建立和我们一样的信念，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决心去死！”
决心去死！整个会场里的人被他的这一句话震撼到了。主官抱必死之心，悲壮的号召力让每个人的血瞬间被点燃，浑身发热。
戴司令接着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败何足计，生死何足论。现在只有尽我辈军人守土御侮的天职，与倭奴一决死战。”
这次会后，蒋光鼐、蔡廷锴、戴戟联名发表了《告十九路军全体官兵书》与《告淞沪民众书》：“宁为玉碎而荣死，不为瓦全而偷生。本总指挥、军长、司令愿与我亲爱之淞沪同胞携手努力，维持必要之治安，作最后有秩序之决斗，绝不使日兵在中国土地及沪淞万国俱瞻之范围，扰及我安居，损及我一草一木。否则，军人殉国本分内事，此物此志，可以昭世界而信神明。”
一月二十八日深夜，密集的枪声划破夜空，从城市的北部传来，持续了一整夜。日本军队狂轰滥炸，成片的房子被炮火击中，燃起大火，照亮了天空。所有人几乎彻夜未眠。
上海的所有日本侨民都被动员起来支援日本军队的作战行动。平常穿着平民服装的在乡军人会和自警团成员此时都已经穿上了制服，手拿武器进入战时状态。在乡军人会成员被直接编入到战斗序列中加入与中国军队的作战，自警团在各个区域搜捕反日的中国人。而既不是在乡军人会成员又不是自警团成员的普通平民，也都忙于烧制饭团供应给军人和执勤的守卫人员，或者加入到护理伤员的工作当中。日本在上海的侨民社会此刻成为一架性能精良运作良好的战争机器，配合着日本军队从天空、水域、陆地向上海市区北部的中国军队进攻，摧毁街区、工厂以及其他市政设施。
这是加藤清男毕生难忘的时刻。他参与到了引发战争的演出之中，是历史进程的创造者和推动者之一。他开始深刻地理解什么叫有事，没有事，是可以生事的；有事，是可以造就英雄的。他穿上自警团制服，带着人在街区里搜索反日分子。他们平常的仔细观察和留意帮助了他们，使得他们可以很快找到那些胸口上还别着“反日救国”徽章、在家躲避战火的年轻学生。他们把学生拖出家门，反抗的当场打死，其他的绑起来送到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那些来不及逃避的义勇军队员则由在乡军人会队员搜寻，成批地被绑着送去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这些人，将从这个世界上永久消失。
一大早，埃里克来到了租界和华界边界上的闸口，闸口外已经挤满了等待进入租界躲避战火的难民。
日本飞机正执行无差别轰炸，炸弹爆炸腾起冲天烟雾，闸北笼罩在火光和烟雾中。远处，炮弹落下，有人体横飞。
一个巡捕问：“长官，开不开闸？”
“立即开闸，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些人正被炮弹炸死吗？快！”
汹涌的人流开始进入租界。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手里拖着一个孩子，肩上是一个沉重的被单包裹，她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孩子，因为被拥挤的人潮推拥着，眼看就要与自己的妈妈失散，孩子开始哭泣起来，喊着妈妈。埃里克奋力挤过去，抱起孩子，高高举起来把她送过了闸门。闸口后面，童子军的难民接待处已经开始工作。
也是在一大早，山本接到了居留民团的电话，让他尽快到陆战队总部开会。沿途，山本看到难民携家带口涌入租界。会议难掩紧张、忙乱，也充满骄横。早在战争开始前海军省就已经从日本派遣了军舰和增援部队过来，此刻，特遣队司令盐泽幸一将军很确定地告诉在座的所有人：“诸位，由天皇陛下御准的保护在华日本侨民的战斗已经打响，我相信，战斗将很快结束。我已经命令我们的飞机对闸北实行无差别轰炸，以惩罚支那人对我们日本侨民所犯下的罪行，让他们记取教训，不敢再有针对我们国家、我国国民的不敬行为。根据我们的情报，我们对面的这支军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领到军饷，南京政府根本没有军费支持大规模的战争，所以，我们也不排除扩大华东战果的可能性。居留民团要动员所有在上海的日本国民以及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配合军队给予支那人最大的毁灭性打击，一周内结束上海的战斗，创造一个与满洲同样的奇迹！各位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山本的内心有些不安，无差别的轰炸是残忍的战法，会造成平民的巨大伤亡。但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处于狂躁情绪的场合，恐怕没有他对此发表自己看法的可能性。这是来自军方的命令，必然是得到了最高层允许的。他想到了一件事，想到了他的朋友秦先生，东方图书馆，也许这是可以提出来的。
“将军阁下，我想到一件事，战场附近有一个东方图书馆，那里有很多古籍和珍宝，我想，这些古籍对于研究整个人类历史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是否可以保护这个图书馆？”
“哦，我不是很了解这个图书馆。植松大佐知道吗？”
“将军阁下，有些了解，是一个很大的图书馆，收藏了很多支那的古籍，目前是收集古籍最多的图书馆，也有人说是亚洲最大的公共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由商务印书馆建立。在支那，商务印书馆是出版业的支柱。我们这里有一位来自文化界的代表，青木先生，将军不妨问问青木先生的意见。”植松在一旁回答。
盐田眯缝起眼睛，诡异地笑了一下，说：“那么，青木先生，请说说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将军阁下，从我们文化机构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在我们日本文明的身边，不应该存在一个高于日本的文明。这个图书馆，如果这些所谓珍贵的文化遗产可以为我们日本所拥有，那么它应当保留，如果不可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它就不应该存在！”青木一字一句恭恭敬敬地回答。
盐田高高地举起了手拍向桌子，在拍到桌子前，又减小了力量，使得拍桌子的声音没有惊吓到旁边的人：“哦，青木先生，说得太好了！我想说，对我，一个军人而言，这是最有价值的战争目标！借用中国的一句老话，打蛇打七寸！炸平一条街道，一座城市，他们可以花几年、几十年时间重建，消灭这样一个文化机构，这样一座图书馆，他们将永远无法恢复。还有比这价值更高的目标吗？没有！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中国人感受到彻骨的痛心和恐惧，永远记取侮辱和攻击日本国民的代价！谢谢您提醒我如此重要的事情。我会下命令摧毁这些目标。”
山本的心里有些苦涩，他原本的提醒，是想保护这样一座图书馆，然而，现在他的话可能间接地决定了它无可挽回的命运。他很想再说点什么，但他明白，他什么都不可以说。
从29日早上开始，商务印书馆经历了数轮轰炸，馆舍和工厂设施俱被炸毁，而一路之隔的图书馆却奇迹般未被真正破坏。这座闸北最高大的建筑此刻在四周的残垣断壁和焦土中，在浓烟滚滚的天幕下，孤独、森然地站立着。
战争的枪炮声响起的时候，秦家的三个人都被惊醒了。一会儿，北面火光冲天。秦时月讲：“这应该是离我们图书馆不远的地方啊。”
“啊，那会不会打到图书馆？”秦涵芬问。
“不晓得啊，但愿不会吧。唉，又打仗了。东洋人看来是要把我们中国都占了才罢休。但愿我们的图书馆不会遭殃，那是千年的中国文明史啊！”
关桃讲：“租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明天早上大概又要有大量难民涌进来了。到时候看看有啥可以做的吧。”
“对，爸爸您这几天不要出去了，好好在家待着，好歹这里是安全的。我们俩出去看看能做点啥。”
枪炮声响了一夜，听声音，战事的规模很大。一定有无数人已经失去生命，也有无数人正急等着救助。
这一天是礼拜五，再过一天原本是关桃和秦涵芬约好去注册结婚的日子。早上，上海发生战争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全世界。由于“九一八”事变而组织起来的上海各义勇军团体纷纷加入到战争中去，与军队一起抗击日本军队。一支支战地救护队穿着统一的服装，带着袖标出发去战场救护伤员。街上出现了很多募捐的人，免费供应饭食的摊点陆续出现。宣传鼓动的人们站在街头，校园，向人们演讲，鼓励每一个中国人参与到抗击日本的战争中去。
连续几天关桃都没在店里，他跑到了吉祥街附近参与接收和搬运捐赠物资的工作，一车车的物资隆隆向战区驶去。中午，秀珍会为关桃送来饭菜。
在一个街心花园里，一大群年轻人在集会，手里高举着横幅：“抗击日本侵略，收复大好河山！”集会组织者站在木箱搭起来的台上做演讲，慷慨激昂，他的演讲结束后，又介绍了下一个人出场：“现在，请诗人铁夫朗诵她的诗《我亲爱的国土》！”
秦涵芬站上演讲台，人群中议论纷纷，惊讶地说：“铁夫是个女孩子？！”
“从来没想到铁夫是女的！”
我亲爱
辽远的国土，
虽不曾亲睹芳泽
我知你富饶美丽
我亲爱
流离的同胞
虽不曾同一屋檐，
但我们
血脉相连……
高亢的声音从秦涵芬看似柔弱的身体里发出来，得到所有人的共鸣。最后的一段几乎是全场一起读完的：
醒来吧我的国家
奋起吧我的中华
举起
你的刀剑
点燃
我的热血
把强盗赶出家园！
“同胞们，今天，我们的城市被日本侵略者狂轰滥炸，烈火熊熊，残尸遍地，工厂被毁，家园无存，无数人沦为难民。今天，我工作的商务印书馆已被日本侵略者的炸弹夷为平地，他们的目的，是想吓倒我们，想让我们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民族。但是，这座城市，是全中国第一个奋起抗击日本侵略的城市！我们已经用行动告诉全世界，日本侵略者今天面对的，是一座不屈的城市，是一群无惧的人民，是一个苏醒的民族，最终失败的，必定是侵略者！”
李柔然站在人群外围，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听着秦涵芬的演讲。
关桃最后一次看到秦涵芬是在他工作的地方。他把一车捐赠物资整理好，装上车，卡车司机临时有其他事情离开了，关桃准备开车去前线送物资。涵芬来了，涵芬讲，商务印书馆附近目前没有轰炸了，但图书馆还站立在那里。她和其他一些同事联络了一下，组织了一个图书馆护卫队，要赶紧去保护图书馆，或者，可以先抢救出一部分最珍贵的图书来。
关桃连忙讲：“涵芬，那是战场，你们赤手空拳，不能去。我去过战场，我晓得战场是啥样子的，你一个女孩子更不能去了。”
“桃子，我必须去！”涵芬的话透出严肃与坚定，这是他们两人对话时少有的语气。关桃愣住了。涵芬和缓了口气，对关桃讲：“桃子，你知道那里有几十万古籍珍本，记录了我们民族的血脉根系，独一无二，是国家的无价之宝，一旦失去，我们就再也无处可寻了。这些古籍是我的同仁历尽千辛万苦耗费巨资一点一点搜罗来的，其中还有你的贡献，保护好这些古籍是我的工作。你放心吧，桃子，我们自己会很小心的。”
关桃讲：“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放心啊。保护古籍，那是你的工作，但那是和平时期的工作，现在是战时，战时和平时是不一样的。”
“那是个图书馆，不是一个合法的战争目标。要不然，整个商务印书馆已经炸成废墟了，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这栋图书馆大楼？”
“日本人丧心病狂，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你想想他们炸毁了多少平民的房子，炸死了多少平民？同强盗讲合法不合法，亲爱的，你觉得讲得通吗？”关桃讲得有些烦躁，越讲越担心，他想了想，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讲：“我还是和你一道去吧。”
涵芬嗔怪道：“你笃笃转团团转，越讲声音越响，转得我头晕，听得我头疼啦！”
这时那边物资车上的人向着关桃喊：“嗨，关先生，要出发啦。”
涵芬讲：“你快去忙你的去吧，你的事也很重要，前方等着你们的物资呢。我这里已有很多人和我一道去，你去也帮不上多少忙。日本人疯了，所以我们更要赶快去抢救，去保护。我会尽快回来的。我们已经联系了十九路军，他们答应会派部队过来保护我们。”
关桃很为难，涵芬的话也有道理，这些物资也很重要，是送给正和日本人做殊死搏斗的前方将士的，一刻也不能耽搁。但他太担心涵芬了，他们这样闯入没有己方军队明确占领的区域真是太危险了。
“你和秦伯伯讲过了吗？”关桃问，心里怀着一点期望，期望秦时月会对他们的想法施加某种影响，使他们可以做更加谨慎的决定。
“不和他讲了，白白让他担心。老先生太啰唆，你现在也有些啰唆。再讲，你是知道他的，那些古籍就是他的性命，他肯定不会反对我们的。你和他讲一下吧。人家都在等我呢，我要走了。”涵芬抱了抱关桃，抱得很紧，在他耳边讲：“你开车要小心啊，要平安回来。”大概由于人多，他们不好意思亲吻，然后，她就走了，留给关桃一个穿着大衣的纤弱背影。
关桃上了卡车，开向前线去了。
涵芬和一群同事也登上了一部卡车，另外一部空车跟着。卡车刚要开走的时候，金玉良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攀着车框要爬上汽车。金玉良平常是个讲话轻声细气的人，给人感觉是胆小怕事的。卡车上的人讲，他们这是去图书馆，那里还很危险，让他不要去了。
“涵芬一个女孩子都能够去，啥道理我不可以？你们就那么看不起我？”金玉良明显生气了，竟然大吼大叫起来，全然不像平常的那个金玉良。
大家都知道他喜欢涵芬，最近关桃的状况不大好，他好像又恢复了对涵芬的追求。无奈，大家只好看着涵芬，让涵芬来做决定。涵芬讲：“玉良，那里真的很危险，你爸不在了，你娘眼睛不好，弟弟妹妹又那么小，你要是有个好坏，屋里怎么办？”
“秦先生不也只有你一个女儿吗？”
涵芬的眼睛湿润了，默不作声。金玉良爬上了卡车，手扶着车框，站在了涵芬的身边。他们的卡车逆着无数难民前行的方向向北驶去，寒风凛冽，吹乱了涵芬的长发。
关桃送完物资回来，秀珍来给关桃送饭，关桃提了一句，涵芬和一些同事一道去闸北了。秀珍问：“涵芬妹妹这个时候去闸北做啥？那里还在打仗呢！”
“他们讲要去抢救图书，保护图书馆。”
“哎呀，桃子哥，你怎么不拦住她，那怎么能保得住呢？那里都已经炸没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房子立在那里，军队都保不住，他们怎么能保得住呢？那是保不住的呀！你们是不是读书读得一个比一个戆了呀？”
“我劝过，但我拦不住呀。我那时正好要出车去前线，不然我就和她一起去了。”关桃的心里升起强烈的担忧和害怕，心好像被一只手揪住了，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快去，快去，快去把她寻回来！快呀！”秀珍的声音带了哭腔。
是啊，怎么可能保得住！关桃猛醒似地奔向卡车，要去把他的涵芬找回来。
后来，每每想起涵芬离去的背影，关桃想，那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吧，这个瘦弱的背影那样的毅然决然，义无反顾；这个背影总折磨着关桃，让他在后来的岁月里痛彻心扉！
宝山路附近的枪炮声连绵不绝，火车站打得象人间地狱，古老板的鸿安纱厂已在炮火中成为废墟。日本飞机没能够炸掉东方图书馆，所有飞机被调去对付战场上的中国军人。加藤清男接到指令去完成这件任务。使用加藤来完成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加藤清男所带的是一群平民，万一有一天人们提出对于毁坏图书馆的质疑，无论来自国内国外，官方是不用负责的。
加藤清男带着他的人赶到孤独耸立的东方图书馆时，发现有中国人持着木棍站立在图书馆门口守卫着，加藤命令开枪，指挥手下向护卫队进攻。那时候，涵芬正和其他一些人在楼上紧张地做着打包工作，准备把最珍贵的一部分典籍先抢运出去。
日本人把护卫队逼进了图书馆。加藤的手下问：“门主，支那人退进去了不出来，怎么办？”
“笨蛋，那就让他们和图书馆一起消失！”
他们打碎了玻璃窗，将汽油浇泼在大楼四周，把硫磺和汽油桶扔进去，随后，整栋大楼淹没在火海中。
冲天烈火熊熊燃烧，北风将书籍灰烬吹到很远很远，吹进了市中心，在天空里飞舞着，久久不落下，好像留恋，好像不舍，好像呜咽的哭泣划过长空。大火竟夜不熄。那一晚在远处眺望东方图书馆的人们看到烈焰中有凤凰腾空，其形瑰丽，煌煌于天；其声锵锵，绕城而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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