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玲珑塔-落魄人重回协隆 拒利诱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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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城市的深秋很美,梧桐树叶落下,铺满马路,伸向远处。从楼上俯瞰,公园里斑斓如海。第一次真正的冬季寒潮袭来的时候,关桃无货可交,也不可能交货给日本人了。想尽了种种办法,他还是凑不到钱还给三浦,更谈不上支付罚金了。三浦物产把关桃告上了法庭,请求法院判令关桃返还货款,支付罚金。关桃知道这官司他是赢不了的。等法院的判决下来,他无法执行判决,那么他可能只有进监狱去了。在华商这一头,关桃被逐出了行业公会,昔日走得很近的朋友都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关桃已经没有房子、没有汽车、没有资金,也没有员工了,他在办公室里枯坐,桌子上放着收拾好的几样东西,挂衣架上挂着一件有束腰带的黑呢大衣,是他没舍得卖掉的。

    昨日种种,恍若南柯一梦。今日今时,前路漫漫,他不知该怎么办。这段时间他住在这间办公室里,白天夜里都靠这间房间,现在这间房间除了睡觉没什么用了,他也付不出租金了。他只能搬回龙华去住了。爷娘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但落魄回乡,正当年轻气盛的关桃心里总有万般不甘,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度过这不堪的时光。

    房门轻启,涵芬来了。今天是关桃在公司的最后一日,她请了假来帮关桃搬东西。但关桃其实没什么可以搬的了,涵芬更重要的目的是要看着关桃把东西搬到静逸村去。关桃有时故意疏远自己,她自然看得懂其中的原因。她走到关桃跟前,上去抱住了他,亲吻他,又缩了回来,嗔怪道:“没刮胡子!”

    关桃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天他有点不修边幅,经常胡子拉碴。人在贫穷当中,就没了那么多讲究。

    “桃子,昨天你可是答应了搬到我家去住的。秦老先生讲了,他多一个儿子,热闹,开心!”涵芬讲。

    “可我总觉得不合适,我还是回龙华住一段时间吧。”

    “你一大堆讲究啊,有啥不合适,那么封建!你以为你到我家是和我睡一个屋子?美得你!”秦涵芬讲完这话,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低了头,眼睛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了。

    “涵芬,我明白,你想帮我。可我欠下了那么多钞票,还不出,可能要吃官司的,要拖累你的。我不想。”

    “可不可以不演这样俗套的戏?这是烂情节好不好!什么生意失败了,得了绝症了,就躲着恋人扮高尚。或者心里想不开,就借酒浇愁,到大街上烂醉如泥,碰到一个美女,哈哈,都是戏里演烂了的。还好你没演这样的烂戏,算我没看错你。我晓得你欠了债,我读过书的,大学毕业,知道欠债的意思,你离开我还是一样欠债。”

    “但至少不会影响到你。我不演苦情戏,但我也不想害人,弄得自己良心不安。你没义务这样做,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

    “嘿嘿,我跟着你?暴露了吧,妄图大男子主义!现在是让你跟着我好不好!苦不苦,我心里知道。再讲了,我在你们关家吃过水潽蛋的,你爸妈认了的,就这个,你得对我负责。想耍赖,哼,休想!”

    “好吧,讲不过你。”关桃看着怀中的秦涵芬,心中充满感激。这些日子如果不是涵芬始终陪伴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桃子,你晓得吗,那天从大世界出来,到了那个车站前,我就想,前世我们也许就是同一个人,后来才分成了两个身体,这辈子我花了老长时间寻到了你,就要重新合而为一。要分开,过完这辈子再讲。”

    “你也迷信啊,前世今生,这都是小说里宗教里讲的事情。”关桃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迷信?爱本来就是迷信,永远不会破的迷信。”

    涵芬用力地抱住关桃,关桃刚想吻涵芬,响起了敲门声。两个人赶紧分开,关桃去开了门,门外是秀珍,大概走得急,头上还冒着汗。秀珍看到房间里的涵芬,脸上有些犹豫。关桃讲:“秀珍,出什么事了?来,快进来,外头很冷啊。”

    秀珍和涵芬打了一个招呼,扫视了一眼凌乱的房间。上一次到关桃的办公室是在东方饭店,这一次,是在一条小弄堂里,她已经听说了关桃的处境,所以找了过来。

    关桃看秀珍头上冒汗,知道她走得一定很快,但他搓着手,找不到干净的杯子倒水给她,尴尬地说:“正好要搬走,杯子收起来了。”

    秀珍看看涵芬,又看看关桃,好像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又好像这件事情不方便在涵芬面前讲:“我,我听讲你搬到了这里,所以寻过来,看看……”

    “哦,我挺好的。你看,能吃能睏,身体健康。”

    涵芬的眼泪涌了出来,说:“桃子阿哥,不要讲了,我都晓得了,真的对不起,我之前不晓得你已经这样走投无路,是我们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的。”

    “秀珍,这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害了自己,这是我应得的。”

    “你不要这样讲自己,你没做错过啥事体,你对我,对我家那么好,是我们恩将仇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还有顺礼,你对他那么好,想不到是那么黑心肠的一个人。”

    “怪我自己有眼无珠吧。那么长时间,我早就应该看清他是什么样子了,可是我却没看出来。”

    “你心太善良,所以看别人都是好的。”

    “唉,事已如此,不讲他了。”

    “你接下来怎么办?”

    “还不晓得。走一步看一步吧。也可能回龙华住一段日子,爷娘还有几亩地,种地总归学得会。”

    涵芬插话进来:“哎,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了吗?秀珍姐姐,桃子搬到我家去住。”

    秀珍看了看涵芬,定了定神,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讲:“桃子阿哥,涵芬妹妹,我不晓得应不应当讲,要不你回吉祥街吧,我爷娘这个样子了,我与秀琳根本不会做生意,现在这个店也没个主持的人,我又要照顾爷娘和孩子,天天手忙脚乱,却没钞票赚进来。要不了多久这个店也是会倒掉的,不如你去主持。这本来就是你的店,它就不该属于我们。”

    “不合适吧。我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回得去。吉祥街如果少个主持的人我可以推荐一个,还有,秀琳大了,稍加培训也是可以帮忙的,但我回去怕是不行。”

    “桃子哥,你就再想想,就算是帮帮我,可怜可怜我。我晓得你不想再看到我爸妈了,连提起他们也许都不愿意,但我不可以不养着他们,还有,弟弟也还小,我也不能不管。”

    “我明白,秀珍,你让我好好想想。”

    涵芬开口了:“不用想,桃子,回去吧,回到吉祥街,回到你开始的地方,你不应该回到龙华,窝在屋里,让自己整天沉浸在无穷的懊恼中。”

    关桃有些诧异,看着涵芬。

    涵芬继续讲:“秀珍有恩于我们,如果不是她在法庭上的证词,你没办法洗清侵占的污名,也许现在已经在吃官司了。现在秀珍又给我们一个机会,让你从事熟悉的工作,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重新做回你的关一刀,你应该接受秀珍的这份好意。”

    但关桃没办法一下子转过弯来。“涵芬,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还有,我有另外一桩官司没有了掉,说不定帮不了她们多久。”

    “暂时不要想那么多吧,往前走,我们一起慢慢想办法,讲不定就会应了那句话,船到桥头自会直。秀珍,你让桃子慢慢想,他会想通的。”涵芬心里现在认定关桃回吉祥街是最好的一个安排,在市里,不但能帮秀珍渡过难关,自己多少有一份收入,而且身在生意场上,机会就多一些。即使将来法院要判,有一份工作在做,转圜的余地就大一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样关桃住在静逸村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谢谢你,涵芬妹妹!你真好!桃子阿哥有你真是他的福气。”秀珍讲。

    “秀珍姐,是我们应该谢谢你。”

    秀珍赶快告辞走了。她本来很怕引起误会,特别是请关桃回吉祥街这件事,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总是很难讲明白的事情。想不到涵芬如此善解人意,会劝关桃回去她的身边,秀珍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两个人的无限感激。街上寒风嗖嗖,脚下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秀珍却并不感觉到冷了。

    关桃终于还是回了吉祥街,那是他最熟悉的行当,他做学徒的地方。既然是主持店面,当然不能再西装革履,而且店里也没暖气,西装革履会冻死。关桃穿了棉袍棉鞋,在店里招呼客人,手脚麻利,驾轻就熟,重新做回了关一刀。而这关一刀和足尺加一不囥尺的名气,确实吸引了一些老客人过来,就单单为了看他耍剪刀卖布料,店里的生意又逐渐忙了起来。关桃和秀珍商量后改了一下橱窗,原先设计来给模特站立展示布料的那个橱窗,现在整个是一大张白纸,上面只有两个苍劲的魏体字:国难!

    附近的店家和邻居这些年里换了不少,也有一些熟悉的,知道关桃和不知道关桃的,知道关桃和邱家的故事的和不知道这个故事的,不过是三两日的指指点点,而后,风平浪静。大上海每天都上演着情节曲折的人生大戏,只要有闲情,每天都可看到更新鲜刺激的故事,关桃那点故事又算得了什么!

    关桃住在秦家底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三个人生活得很融洽。这个房间一般是给帮佣的人住的,本来秦时月觉得不合适,要关桃到二楼住,但关桃觉得他和涵芬还未结婚,不宜和秦家父女住在一个楼层上。为这事秦时月还讲过关桃,但心里觉得关桃做事情很有规矩分寸,反而有些赞许。只是关桃所欠下的债确实是让秦时月担忧的一件事。这毕竟是一大笔钱,以涵芬的收入要帮着关桃还债不知道要还多久。关桃住进来之前回了一次龙华去看爷娘,趁着这个空当,秦时月特地跟女儿谈了这件事情,担心女儿不清楚这么一大笔债务究竟意味着什么。

    “涵芬,关桃住进屋里,你们的事就算是定了。你想好了要嫁给他?”

    “我晓得,我想好了。我好几年前就想好了。”

    “戆小囡,啥叫几年前就想好了。”

    “我读中学时,在电车站上看到他和小偷打架,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要找一个这样的人。老天把他送回到我身边,我不能放手!”

    “你晓得这一大笔债对你是啥意思吗?”

    “要还很多很多年。”沉默了一会儿,涵芬又讲:“我想过的。世界上没十全十美的事,样样都要好,怕是寻不到。我自己也不是仙女下凡,十全十美。关桃现在肯回吉祥街了,只要店里生意还可以,他就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我还可以去做一份兼职的,我去一家报馆谈过,可以兼一个夜班编辑,实在不行,做家教总可以吧。当然我暂时要赖在您身边了。”

    “啥叫赖在我身边,爸爸巴不得你一直在我身边。爸爸是怕你一时冲动,出于同情,没有想清楚就做决定,将来会后悔。生活是琐碎的,柴米油盐,没钞票样样都是难处。你如果确实想好了,爸爸尊重你。”

    秦时月对女儿的未来想过很多。他手头有两个书稿,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原本因为图书馆的工作忙,不着急出版,现在他要赶紧完稿,争取早些出书,早点拿到稿酬版税,多少可以为将来做些准备。他每天在书房里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写他的书。

    关桃搬到家里住以后,涵芬催了几次关桃去办结婚登记手续,但都被关桃搪塞了过去。关桃不是不想和涵芬结婚,他知道涵芬的意思,除了她爱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长久住在一套屋子里了,在这样的一个居住区里,邻居之间难免相问,总有些尴尬的。但眼下真不是时候,他想要给自己的爱人更好的生活,虽然不知道这样子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转眼又是腊月,正月在即。一年前的腊月里,关桃和涵芬一起去了城隍庙,在关桃心里,那是他们情定终身的一天。有一天傍晚,关桃在涵芬房间里等她一道出去。涵芬的房间里有好几对不同的洋娃娃。涵芬对他说过,大的是妈妈,小的是女儿。梳妆台上有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好像是一首新诗。关桃知道涵芬经常一个人写东西,但若不是涵芬主动给他看,他不会去翻看。但这时候却忍不住好奇,凑过头去。

    五月的蔷薇花沉醉在风里

    布谷鸟歌唱

    六月的紫藤缠绵在阳光里

    绚丽明亮

    七夕的星座绽放在玫瑰园里

    思念飞过时间的蛮荒

    我是你爱的勋章

    暴虐而甜蜜

    纹在你的胸膛

    秋天栖息在金色的桂花林里

    月亮流淌在永恒的河里

    爱人,请升起烟火

    我要披上月光的婚纱

    共你苦乐在人世里

    涵芬进来,看到他在看笔记本,赶忙过来合起来,嗔怪道:“不许偷看我的东西!”

    “我没偷看啊,是它不小心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哼,就是偷看了!”

    “写得真美。我一不小心和大诗人在一起生活了。”

    “不许你讥笑我!”涵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好似有些恼怒,但只不过一瞬间就有些痴痴地看着关桃问:“……你欢喜吗?”

    “我欢喜的。你的意思,你是个暴君,很暴虐。”

    “嘻嘻,就是就是,要虐你一辈子,让不让?”涵芬双臂环住了关桃的头颈,整个身体吊在了关桃的身上。

    “让,让。”关桃浑身燥热。他双手抱住涵芬小巧的身体,涵芬的脑袋埋入了他的脖颈下,像一团炭火发出灼热的气息。他闻着涵芬身上的味道,喘气有些粗起来。两个人亲吻起来,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他们从书桌边移到了床边,纠缠在一起。涵芬喘息着,微闭着眼,好像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窗外,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关桃意识到秦先生马上就要到家了,对涵芬讲:“秦伯伯就要回来了。”

    涵芬闭着眼睛,梦游般答道:“哦。”良久,她睁开了眼,关桃开了灯,两个人整了整衣裳和头发。涵芬事先告诉了秦时月要出去逛街的,但此刻再出去时间好像有点尴尬,不如等秦时月回来一起到外面吃点饭。等着秦时月的时候,涵芬转了转眼睛,意犹未尽地对关桃说:“那——桃子,过年前我们抽一天去把结婚登记办了吧,办完了我就可以虐你一辈子啦。”

    “还是过些日子吧,过年前一个月是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抽不开身呢。”

    “你又寻借口,我不要,这趟你一定要抽出时间来。”秦涵芬又偎依在关桃的怀里,开始撒娇。关桃亲了亲涵芬,看着她噘嘴生气的样子,心就化了。

    “好吧,那就过年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六,好不好?这个礼拜天我先回龙华看看爷娘,告诉他们这桩事体,然后登记完就过年了。”刚刚的那番缠绵让关桃意识到,他离不开这个女孩子,再说他已经住进了秦家,外人看来已经是一家人了。一直不明不白地住着,上海人再开明,这种事情也是要搬来搬去讲闲话的。早晚都要有这一天,不如早点定下来吧。

    “好呀,好呀——那就讲好了,我要早点请假去。哎,结婚证上头还要写介绍人证婚人一大堆人的,我们还要寻几个人头去呢。”

    “呵呵,一歇歇噘个嘴,一歇歇又那么开心,像个小孩子。”

    “我开心呀,我要做关桃的女人了!”秦涵芬讲完这一句话,觉得害羞,赶忙把头埋在了关桃的怀里。

    关桃紧紧抱住涵芬,轻声讲:“但我买不起月光般的婚纱。”

    “有你就有月光,有月光般的婚纱。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围绕在我们身边。”

    “为啥要生很多孩子?”

    “不晓得,我就想为你生那么多孩子。大概因为我们两个家里都只有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吧。”涵芬的手在身边画了一个圈,好像那圈里面都是他们的孩子。

    礼拜六傍晚关桃回到了龙华,夜里就住在老屋里。关炳生和关桃娘看见儿子慢慢地走出了前一段的阴影,心中开心,听讲儿子要结婚,更加开心。关桃娘想得更远一些:“你们还要什么注册登记,我们就认摆喜酒。快点办事体,桃子,你那些小兄弟中只有你没成家了,一个个小孩都老大了。你快点结婚,赶紧生几个孩子,我给你带孩子。”

    “妈,这都还没结婚您已经想到孩子去了?”关桃想,女人的想法是不是都一样的。

    “讨娘子不就是要生小孩吗?不生小孩,讨娘子做啥?”

    关桃看看讲不清楚,就由着他们开开心心瞎咕噜了。

    睡到半夜里,传来敲门声,一家人都醒了,关桃走到外间,问:“啥人?”

    门外传来慧澄的声音:“桃子,是我,慧澄。”

    关桃赶紧开门,一股凉意袭来,门外,慧澄扶着谛闲大师,有些仓皇。关桃赶紧让进来,关好门,让了座,施礼完毕,问:“这是怎么了?”

    慧澄口气着急地回答:“下午大师来了庙里,预备明天讲经。刚刚不晓得啥地方来的几个人潜进庙里,进了大师的房间,要绑走大师,还好大师抵挡了一歇。上一趟事体后我就多加了守护,沙弥惊醒,唤醒大家,那几个人逃走了。大师讲庙里不安全了,一定要让我寻你,讲要在你这里呆一下。好巧不巧,我傍晚听人讲你回了龙华,所以半夜来敲门,惊扰你们了。”

    关桃看着谛闲,大师脸上已经波澜不惊。关桃娘忙着从热水壶里倒热水,冲了两碗糖水为大师压惊。

    以古稀之躯独自阻挡好几个有备而来的坏人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关桃不由得为大师的身体担忧。想起去年那一夜有三个人潜进庙里的事,今天又有人要绑架谛闲大师,关桃明白这些事肯定不是偶然或碰巧发生的,一定是有人盯上了龙华寺和大师,而且很可能和他当年糊里糊涂的密室和人们口中的地宫传说有关。如果是这样,把谛闲大师留在家中也是不安全的。

    “慧澄法师,学生现在回想起来,一切恐怕都和我们这里的地宫传说有关。我想这里也不是安全的地方。”

    “那怎么办?”慧澄看着坐在桌子旁边的谛闲,有些着急而茫然地问。谛闲好像已颇不在意,眉目低垂,打坐一般,不响。

    “你稍等,我出去寻个车,我们把大师送到徐家汇去吧,那里有我一个朋友,路不远,人又多,藏得住人。”

    关桃找到了一部黄包车,车夫拉着谛闲,慧澄和关桃跟在车旁一路小跑,连夜赶去徐家汇。沿着一条小马路穿过一大片农田,远处有一片屋宇耸立,教堂尖顶好像两柄剑刺向夜空。过了土山湾育婴堂,又过一座石桥,依次经过大修院、小修院、圣衣堂、神学院,黄包车在弹街路上颠簸得厉害,只能慢一点走。前方左手边有一个石牌楼,牌楼后是徐文定公的墓园,在四周黑暗的农田中有些森然。一路没讲话的谛闲叫黄包车停下,下了车,穿过牌楼,走进墓园。关桃和慧澄跟在后面,在黑暗中走过长长的神道,走过那些默然无语面目模糊的石人石兽,来到墓前。一个高大的白色十字架竖立在墓前,表示这座坟墓的主人是天主教徒。十字架指向天空,天空里是稀稀朗朗的星星。谛闲执手以佛教之礼拜之,顺时针绕着墓丘走了三圈,回到墓前,又施礼致敬。做完这些,谛闲讲:“文定公与我等殊途同归。他皈依了天主,去了他的天国,我持诵佛经,向往着我的净土。佛教自天竺传来,天主教来自欧洲,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的祈祷、誓愿都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里的苍生百姓而发。”讲完这些,谛闲好像有些吃力,有些接不上气来。关桃和慧澄忙搀扶着大师又上了车。三人进了徐镇老街,找到了关桃朋友的住处。进了屋,关桃对朋友乔先生讲明了来意,乔先生一口答应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为谛闲大师腾出了一间净室,安顿大师休息。关桃和慧澄扶大师坐下,才发现谛闲的面色在灯下有些发白。大师应该是受伤了。关桃要去请医生,却被谛闲阻止了,讲,歇几天就会好。

    把一切安排妥当后,关桃和慧澄循原路走回龙华去,天气寒冷,但他们的脑门上都沁出了汗水。天空里星星闪烁,远处龙华塔的影子在幽蓝的天幕里清晰可辨。

    第二天,关桃陪了一会儿爷娘,又去了徐家汇,拜托乔先生好生照顾大师的起居,随后回了静逸村。涵芬看到关桃早早回来了,很开心,要关桃陪着自己到外面逛一圈马路。两个人搀着手出了门,走到了霞飞路。霞飞路热闹地段离华懋很近,华懋太高了,想避也避不开。有一段时间关桃总想绕着这几个地方走,但涵芬拉着他出门走,经常故意经过这几个地方,关桃逐渐不那么怕经过这些地方了。正是新年节庆前,店家都趁着这个季节做促销,很多商品价格只有平常的一半,一家一家店兜过来,关桃手里拎了几个口袋,装了涵芬平常看上了想买没舍得买的东西。路过一家婚纱店,橱窗里的新娘披着洁白的婚纱,涵芬拉着关桃径直走了过去,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两人买了不少东西,两双缎面绣花拖鞋,一对枕套,还有一对糖缸,都是成双成对的。涵芬一边买,一边拿眼睛看关桃,心中的欢喜已经掩饰不住了。这都是结婚用的东西。关桃的心里有些歉疚,因为他的钱都要拿来还债。他知道涵芬在小心比较着价钱,既要买得喜庆,又不能太费钱。

    但他们没买被面床单等东西,那些东西关桃熟悉,由他去进货要便宜很多。涵芬讲了,要做四床新被子做嫁妆。关桃讲:“唉,我给不了你新房。”

    涵芬讲:“不用,我招女婿,乖。”

    天色晚了,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不远处的华懋楼里很多房间都亮起了灯,关桃看到他以前住过的那间房也亮了灯,那里现在住着另外一个人。

    过年之前的生意很好,关桃在吉祥街的店里忙碌着。他现在做着自己熟悉的工作,虽然和以前做关老板不能比,但每天心里平静而满足,有时竟然忘了自己身上还背了一大笔债。

    加藤清男再次来到田中隆吉的办公室。他首先为他上一次的鲁莽行动表示歉意。

    “哦,加藤君,加藤门主,你是说那个孙淳轩?不必太在意,死了就死了吧,只不过早死和晚死而已。但接下去的事你要小心应付,不能有差错。”

    “是,少佐阁下,您请吩咐。”

    “我们已经做了安排,必须在特定的时间派人去马玉山路的三友实业社工厂。那个工厂里有所谓的义勇军,每天进行操练,他们的反日倾向明确,而且随时准备战斗,这是一个合适的目标。你的任务是挑起争斗,在争斗中,必须有人付出生命,我指的是日本人的生命。以后的事我们都会一一推进的。”

    “请少佐放心,我会按您的指示安排一切的。”

    “好的,相信加藤君一定会成功的。”

    “那个谛闲和尚,前两天失手之后再也找不到了。”

    “是啊,很可惜。我们会想其他办法找到他。龙华寺隔壁是支那军队的司令部所在地,一旦找到他,获得情报,我会安排特战部队和你们一起去龙华寺。”

    山本太郎的汽车停在了吉祥街协隆绸布店门口。距离上一次他的车停在这个地方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山本在心里感慨物是人非。他看到了橱窗里巨大的“国难”两字,略有些尴尬。进了店面,关桃正在忙,抬眼看见了山本,放下手里的事情走了过来:“山本先生,您来了。”

    “关老板好啊,在忙呢!”

    “我现在不是老板。”关桃忙解释。

    “哎,我知道我知道。”

    “山本先生,那个,欠贵公司的债务,我一定会还的,您放心。”

    “哈哈,我当然放心的,放心的。我一直是相信关君的为人和能力的。”

    “谢谢山本先生的信任。”

    “我们到我车里谈几句好不好?”

    关桃跟着山本钻进了车里。

    “关桃君,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想打听一下。”

    “您说。”

    “最近从日本国内来了几个佛学大师。你知道我们两国最近关系紧张,佛教界的朋友想做些工作,使大家都能够平静下来。这些朋友一直想和天台宗的第四十三世祖谛闲大师见面讨教,却一直找不到大师。大师最近在上海,却突然不见了,关桃君是和大师关系亲近的人,所以想请关桃君引见引见。”

    “哎呀,我一个俗人,怎么可能与谛闲大师这样的高僧大德关系亲近。当年闯了祸,被先生送去让大师管教了几天,后来就一直没啥联系了。”关桃讲。

    “关桃君,不要推托嘛,这些人是诚心来请教和交流的,没其他的意思。虽然日本和中国最近在东北有一些摩擦,但我们之间还是朋友,对不对?”

    “我真的不晓得大师的行踪,山本先生。您想啊,我整天在这里忙于生意,想着怎样赚钱还您的债,哪有闲心去管大师的事。”

    “关桃君,那些债务你不要太在意。对于三浦物产而言,那些钱可有可无。这些朋友对我很重要,请帮我一个忙。如果关桃君引见一下大师,那些债务,我打个报告,我们可以一笔勾销。”山本看着关桃,很认真。

    “唉,如果能够一笔勾销债务就太好了,这是一大笔钱啊。”

    “对嘛,我知道你最近一直住在秦先生家里,马上就要成为秦先生女婿了。秦先生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想你背着债影响到秦先生和秦小姐将来的生活。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吧?”

    “可是,山本先生,我真不知道大师的下落。”

    山本的面色有些难看,沉吟了一下,讲:“唉,关桃君,你是龙华人,上海人,又是做生意的,你想想龙华塔,八面玲珑才能左右逢源,对不对?你是聪明人,这件事你帮我忙,我也不会食言。”

    “哈哈,山本先生真是万宝全书。龙华塔确实是八面玲珑,可我真不晓得谛闲大师的下落,不然,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我也要帮您找到大师呀。”关桃想起小时候周先生讲课时有过几句与书本没关系的闲话,讲这龙华塔虽则是八面玲珑,但你走远一点看,也是风骨嶙峋的。这句话关桃印象很深,龙华塔是小时候日日要见的,也因此把这两个很难写的字记得很牢。

    山本愣了一下,知道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看来关桃君是真不肯帮忙了。好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有多年的情义。这样,你再考虑一下,想好了打电话给我。”

    汽车开远之后,坐在后座上的山本心里还是非常不舒服。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不想做的事,也许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还没有成功。这件事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从上海的总领事馆到东京的三浦物产总部,又从三浦物产总部传达给了在上海的山本。不知道什么道理,山本开始讨厌起自己来,他已经不是他了,他已经在为了保住他当下的生活和退休后的待遇而努力挣扎。

    关桃的心里也不好受,山本先生虽然是日本人,但终究是有恩于自己的。老话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收购鸿安纱厂这件事,山本最初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是想要帮他的。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一个人怎么也犟不过命的。如今日本侵略中国,但山本说他们之间总还是朋友,这句话是没有错的。然而,即使是朋友,他也不能对他讲实话了。关桃站在街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很悲哀。

    夜里,关桃对涵芬提起白天的事情,虽然没有和盘托出,意思涵芬还是明白的。涵芬沉默良久,然后讲:“有些事,终究不是朋友和朋友之间的事了。隔在我们和山本先生之间的,是国家,是民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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