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出门散步,看见家附近有一辆公交车,上面没什么人,我便跳上车去,想让公交车随便把我带到哪里。
沿途经过很多不知名的站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时而看看窗外的街景,时而看看车上的乘客。我想乘客中一定也有人看见了我,一位寻常女性,看不出身份,和他们一样疲惫、辛苦,目光游离,脑子里常常会胡思乱想,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我想的是,这些人都是在回家,他们有目的地,有明确的方向,只有我,是在走往离家相反的一个方向,这车上可有我的同类?整日无所事事,地道一个闲人,身子轻得像飘起来,常常有失重感,她被这失重感所压迫,简直无所适从,于是这一天,她便跳上了一辆公交车,为坐车而坐车。
这车上的乘客啊——133路,广州,从龙口西路开出,时间是2011年10月26日晚8点到10点——他们都是在回家吗?他们都能如愿到家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中途下了车,想散散步,或是买些日常用品,然后发生了一些猝不及防的事,整个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到家了,和家人扯扯闲篇,然后吃饭,上网,看电视,洗澡,睡觉;第二天睁开眼睛,看见天光微亮……谁能保证他们一定能看见天光?一夜醒来永远是黎明?
我在车上想着这些,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偶然的,仓促的,无序的……我有点好奇。我到底想干什么呢?煞有介事地坐上车,藏身于人群里,只是为了打发时光?PP认为我是为了找艳遇,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
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也许我确实是在找“艳遇”,无关男女,绝无可能发生的一次“出轨”。我希望公交车一直开下去,开下去,开出广州,开到天尽头,一直到我生命终了。我希望公交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快到我能飞出车窗,脱离我现在的轨道,我的庸常生活:一日三餐,天昏地暗;终日不出门;按时就寝,隔天醒来就是黎明……我明知出轨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还是跳上了一辆车,非常绝望地坐在窗口,木着脸;坐到再也坐不下去了,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我只好也跟着下车了。
我沿着站台走了两步,这个地方叫中山八路——终点站——我从未来过的,估计离家有十万八千里了。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周遭场景暗淡,虽然有灯火和店铺。五分钟以后,我便兴味索然地换乘地铁回家了。
这一趟统共花了两个半小时,没有波折,没有意外。
我跟自己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想想不妥,于是纠正说,今天无事。
跟踪
我住在市郊的一所大学里,一个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我外出散步。
我走在校园的一条林荫道上,行人不是很多。林荫道的一侧有一条岔道,两旁是黑沉沉的松柏;经过这条岔道,可以到达一个园林式的所在,有河畔、游廊、六角亭、拱形桥……白天的时候,常有人来这里晒太阳。老人们垂钓,妇女们坐在长椅上织毛衣,小孩子蹒跚学步。间或,也会看见三两个学生,手卷着书走在草坪边;也有躺在草坪上的,拿书盖住了脸的。
总之,这是一个太平世界。在我视线所及之处,人们安居乐业。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有人把眼睛睁到阳光里去,打着哈欠。一切都是和平的、缓慢的,有点无边无际的感觉。
这一天晚上,我拐上了这条岔道。岔道很短,经过一片小松树林,我想沿着河畔走走。我把手抄在衣袋里,也并没有回头,完全凭借女人的直觉,我知道,有人在跟踪我。
我停住了脚步,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又折回那条宽敞的、有灯光的林荫道上去了。那个人也跟了过来。起先,他推着自行车,我看见的。他大约是路过这里,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这岔道口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完全是无意识地,他把车改变了方向。
后来,他看见我又折回来,走到了光影底下。他也跟过来了。我们在光影底下走着,隔着五步左右的距离。有时候,我甚至会看见他的影子,在我身体的左前方,一小团一小团的,慢慢地移动着。
就这样走了一些辰光,我也没有加快步伐;因为不怕他,虽然有些厌烦。我预备以镇静吓走他,况且,这种情境下的跟踪是不会有结果的。不过是他把我送回家了,他也就走了;或者呢,他会和我搭讪一些话。
他果真上来搭话了,和我并排走着。这下子,我觉得自己有义务看他一眼,我看见一个中年人的脸,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中等身材,胳膊底下夹着黑色的公文包。他的脸平坦、端正,年轻时大约有过姣好的容颜。是那种好人家的子弟,积极,上进,给人无端的信任感。
后来呢,大约是败落了,这从他的衣着上就能够看出来。他穿着一件暗色的羽绒衣,普通的式样,走在人群里很快就被淹没了。想来,他和大部分的中年男子一样,娶妻荫子,上班,忙碌……平平庸庸地过了二十年。每个月如数把工资交到老婆手里,必须算计着过日子。儿女也大了。一切全完了,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总之,是老了,也没有希望了。他那多肉的、疲沓的脸上有黯败的笑容。是老实人的笑,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狡黠也是狡黠的。也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许他常常这样跟踪一个女人,也有得手的,也有未得手的……回家以后还是一个好人。
他开始说话了,很温和的声音,也带有点挑衅。他说:一个人走不害怕吗?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他轻声地笑了。紧跟几步又说道:你是学生?
我没有答话,仍把手抄在衣袋里,不动声色地走着。心里有一点点紧张,可是并不害怕。因为快要到家了,因为这么一个老实人……当他的脸呈现在灯光下的那一瞬,我就知道自己是没有危险的。这个人,他处在太平的世界里,可是无聊、局促,有种不自知的悲哀。他的眼神很拘谨,他的笑容低三下四……很明显,他不谙于此道。常常做着,可是常常地不像。
因为讨了个没趣,他后来走了,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个男人,想起他在白天的时候,很可能就是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人。某个星期天的下午,他领着一家老小,很端良的样子,他把眼睛吃力地眯缝进阳光里去。他躺下来,手搭凉棚,沉沉的、暗金的太阳落在他的手背上、眼睛上。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妹妹的成长
我妹妹生于冬天,那一年我九岁,我还能记得那天中午,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朝屋里看。我母亲把我唤到床前,说:看看吧,她是你妹妹。我看见了一个小的肉疙瘩,很含糊,怎么也不相信,她是我妹妹。生命的诞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长大了,她吸乳,哭闹,会叫爸爸和妈妈了,叫起姐姐时,嘴巴有些拗口,总是发出“嗯嗯嗯”三声,就表示姐姐了。
夏日的傍晚,我和女友放学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教她学走路,我们说:小敏,来吧,到姐姐这儿来。她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地就走过来了。她快要跌倒了,我们便会抢先一步抱住她,搂在怀里一路咯咯咯地笑着。
小时候,我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那么活泼,可爱,不染纤尘,时间和世俗在她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她是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最初的自己。她喜欢唱歌,唱《霍元甲》和《陈真》,坐在我母亲自行车的前杠上,东张西望着,从幼儿园一路唱回家。我母亲说:她不懂得害羞呢,声音那么大,很多人都笑着看她。
她上小学了,冬天穿着棉衣棉裤,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有时候她会跳起来,或者低头踢着石子,或者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记起这一幕——每个孩子都曾有过的一幕,走在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街上的行人,或者秋虫蚂蚁,他们是否能记起这一幕呢?一天天地,他们在这上学、回家的路上长大了,他们有了思想和情感,可是他们将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呢?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她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常带回来一些小朋友,她们一起作业、游戏、聊天。她们都是纸片儿一般的女孩子,很单薄,很瘦小,容颜还没有长足,很含糊的样子。她们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静悄悄地说着话,有时候也会暴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聊的大多是本班的女同学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某男和某女两家住得很近,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副班长长得也不错,体育化的身量,他打得一手好乒乓。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远房亲戚,一对母子,儿子才六岁,比她还小上一岁。整整一个夏季,两个孩子混在一起,有时候他们躲在小屋子里,关上门,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安静地说着话。我母亲常常借故走进屋里去,待上一会儿,又出来了。她很潇洒地耸耸肩,笑着对我们说: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声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明确的,又是含糊的,总而言之,它是含糊的。
她念初中的时候,就有男同学往家里打电话,很怯弱、细敏的声音,总之,那是少年的声音,让人想起阳光、成长、异性、柔软的小胡须。她过来听电话,倚在电话机旁,拿手拨着电话线,很小心地“哼哼哈哈”答应着;有时候呢,她也会做出大方的神态,镇静地说着话,甚至会笑出声来——看得出来她在撇清了。
我微笑着走出了屋子,我觉得她这神情里有一些东西是很像我的。
这个女孩子,她渐渐地长大了,与我齐肩高了。她的身体丰满了,结实了,她有了自己的隐秘,有时候会很害羞。在她那微小而整齐的世界里,她一点点地向上,拔高,她像植物一样自由地生长,她努力扩展她的世界,她的世界里有情感、知识、人伦和道德,有疼痛、野心,某天下午最不经意的时刻,她所遭遇到的小小的羞辱……总之,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外物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让她变得敏感、自知,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约束着她,比如文明的准则,再比如人和人相处时,那复杂而暧昧的张力——总之,确实是这样一些东西,在她的周围形成了紧密的膜,使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抗争着,又妥协了。
有一阵子,她忽然变得很讨厌,她尖锐、刻薄、懒惰,她跟所有人都吵架,成绩似乎也不很好。每天背着书包,蜡黄着脸,走过庭院,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我的妹妹,只有我知道,她这是进入青春期了。我们家的女孩子,进入青春期的表现从来不是激情澎湃、热情似火,和异性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关系。那仿佛就像一条长而狭的隧道,我们扶着墙壁静静地走过了。墙壁上有一些画,然而我们不认识;墙壁的上方有一些光亮,也有一些阴影,那是我们的影子吗?在我们的周围,还有很多声音,它们空自回响着,那么巨大、庞杂,然而它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只是安静地走着路,扶着墙壁,摸着黑,我们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喘息声,它是清晰的,一点点的。等到我们走出隧道时,我们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只是面色苍白,满面泪痕。而且,我们的头发也乱了。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消瘦了下去,她在读张爱玲的小说,她也喜欢刘德华和张曼玉。偶尔她也会有开朗活泼的一瞬间,在那瞬间里,她仿佛又恢复了很多年前,她唱着歌走过城市大街小巷的情景——那一年,她才五岁吧?可是现在,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她变得忧郁,暴躁,捉摸不定。力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它挤兑着她,它让她难过、焦灼,她常常一个人哭出声来。
她和我们吵架,歇斯底里地,她说的都是一些人生的大道理,强有力的,也很急促。在她那微小而清洁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真理,善和恶,对和错……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曾经,曾经它存在过。
我们讥笑她,有时也惩罚她,用的是最粗暴的武力。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长大的,我们抗争着,然后屈服于武力。我们静思,然后我们成长。我妹妹在书桌旁静静地坐着,抽泣着,不时地拿手绢去擦眼泪。她从力量的抗争中败下阵来,现在她的身体里空剩下了力量。她在她的笔记本里写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我们看了,私下里都笑了。
她也有心情很好的时候,给我讲她和同学之间的琐事,我认真地听着,有时候笑着,有时候呢,在不该沉默的地方我沉默了,我想我是在提醒她,一个女孩子,她应该讲她该讲的事情。也许就是从这时起,她懂得了世故。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理应懂得。
我自己并不晓得,我在她的成长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我比她年长许多,我是她的未来,她的身上有我曾经的影子。我们的关系是互相混杂的。她是个孩童的时候,我正处妙龄。那是1990年前后,我们家总是高朋满座,每到寒暑假,外地上大学的同学各自回家了,他们又团聚了,他们带来了笑声、喧哗、新思潮、时髦的衣衫。在我们家宽敞而明亮的客厅里,蓝丝绒窗帘静静地垂在一边,如果是阴天,客厅里的日光灯便显得很明亮。
我母亲是活泼的主妇,她在家里备了水果和鲜花,她擅长与一切人交往,尤其是我的男同学们。她侧倚在沙发的扶手上,抱着胸,很倜傥的,很知识化的,以一个成年女人温和的口气说道:“噢,是真的吗?”——仅仅在十年前,我母亲还是个有相当风姿和气度的女人,那时她也不过才四十多岁。她是个会计师,喜欢戴平光镜。我常常想,她要是生在很多年前,法国,那又会怎样呢?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沙龙夫人吗?
总之,那些年,它是我一生最光华的时段——我很年轻,我父母也不衰老,我们身居小城,然而我们的思想并不为地域限制,我们过着最先进的物质生活,财富和幸福在那十年间曾紧紧地亲密过我们……我父亲在报社做老总,他温和而肯定,他是我今生见到的最有魅力的男子之一,客观地说,他的容颜长得确实地道……
至今,我不能想起那些岁月,它再也不会有了。我如鲠在喉。
我母亲代我喜欢上了那些男生,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肘悄悄抵我,她是过来人,她懂得,一个女人,即使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她也应该用一些小手段来笼络男人。那些男人,在十年前的某天,我们家的客厅里,他们还算不得男人,他们是男孩子,和我同处妙龄。他们的脸庞很洁净,他们温雅,有判断力,前途无量。
我闲适地靠在沙发上,这种场合我很欢喜,也因欢喜而沉默。我更多地和女同学说话,我认真地做着手势,眼睛看到她们的眼睛里去了。偶尔我也会说俏皮话,我的话里有一些善意的讥讽。
我的那些可爱的、亲如兄弟般的男同学,在很多年后,我才确定,我曾经爱过他们,我爱他们爱得那样深,直到今天,想起他们的时候,我会在黑暗里静静地淌眼泪。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当时我太小,也心高气傲,我所要的爱情——它在远方,它不容易得手,它不具备物质性。
我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的时候,我妹妹便踅在沙发的拐角,或者假装到隔壁房间里取东西,她从桌椅和人群间走过。那时,她还是个小不点。青春,爱情,物质,人生……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了。她懂得,一个人(比如是我),她的情感走向,在某天下午客厅的闲谈里,就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一定觉得没意思透了。
她一点点地安静下来,虽然有时候也会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可是成长的力量,在她身上确实渐渐地睡着了。她变得坚忍、理性,也因此而美好。对于这整个的世界,她是个透彻的现实主义者,她丢弃了理想。
她重新活泼了起来,即使在高考失败的那个夏季,她也常常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是真实的,发自肺腑的,然而也有些夸张。我猜她在背地里一定哭过。她格外地能忍受肉体的痛苦——心都伤过了,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并不知道我妹妹在我离家的这七八年里,她经历了什么,她过得怎么样,她常常受到打击吗?总之,这七八年里,是她从一个女童成长为少女的过程,谢天谢地,她成长得不错,还算顺利,过程也许很曲折,有过很多疼痛,心酸得足以让人落泪,然而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她是一个明朗而健康的女孩,今年二十一岁了,在大学里念法律专业。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对于人生的劫难,她和我一样,有着足够多的准备。可是有一点我们是不一样的,那就是对于情感的态度。她对我说,她大学毕业就结婚,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这方面是她的前车之鉴,她不喜欢我过单身生活。我说,那你有男朋友吗?她犹豫了一下,说起本班的一个男生正在试图接近她,他很可爱,也有些痞,大约也不太有什么前途。她问我,她该怎么办呢?
我也犹豫了,在择人上我没什么才华。因为爱她,我希望她过得快乐,又很安全,而这几乎是不可兼得的。这么多年来,她在情感上,一向是小心翼翼的,又是落落大方的,她在纠正我。然而谁知道呢,要知道,她是我妹妹。
老少咸宜的人
老孟这人,我可能写不太好,因为他太生动了,以至于有很多约束。他本名叫孟繁华,文学评论家,沈师大教授;朋友圈里都叫他老孟。
在认识他之前,我就听到过许多他的趣闻逸事,诸如他如何可爱、风趣,如何好玩。听得多了,难免有些好奇,心里想,有机会可以认识一下,看看是何方来的妖怪。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02年夏天的一次饭局上,那天中午,一群人聚会看世界杯——中国队对巴西队。那天老孟也来了,一本正经地坐在席间,话不多,戴着眼镜,举止斯文,堪称一个风度翩翩的儒生。然而我还是有点失望,私下里跟戴来说:好像不好玩嘛,正常人一个。戴来说:他需要喝点儿酒。
我不知道那天老孟为什么没喝酒,也许他正在戒酒?也许饭桌上没酒?总之,我是后来才知道,老孟喜欢喝两口。
酒之于老孟,那就像水之于鱼,更准确地说,就像漂亮女人之于一个情种,明知道沾上了会有很多麻烦,却身不由己,以一种飞蛾扑火的精神扑上前去。关于老孟的酒事,我不能写太多,他嘱咐过我,第一,他的师友们早已写过,我再写纯属多余;第二,他主要怕太太看了不高兴——她既管不了他的喝酒,总可以限制他酒名远播吧。
于是我便问他,那可不可以写点八卦呢,听说他是很讨女生喜欢的那类教授。
老孟断然否认,他从来就不是招蜂引蝶的人,他眼里只有老婆。
所以,我这篇文章就很难写,我不是写给一般的读者,这读者里既有他的老婆,也有他的学生——泛泛而言,这是两股微妙相抵的力量——要想哄得各方读者都开心,还要托出老孟的高大形象,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在这里,我还是要说真话,虽然老孟限制多多,他是逼着我在钢丝绳上跳舞。
我要说的第一句真话是,老孟夫妻和睦,情投意合。他太太是有名的美女,我虽不认识,却在一本杂志上目睹过她的芳容——那是随老孟参加某个笔会的旅行途中——生得风姿绰约,气质超群,衬得旁边的老孟形容卑微,只配做她的随从。老孟常把太太随身携带,有一次应我们要求,拿出照片来让我们观摩,在众口一词的夸赞声中,老孟并没有昏了头,反而很谦虚,嘴里嚷着“就那样”“一般般”,直令我们乐不可支,因为他那副神气活现的神态,俨然把太太当成他家里的一件私藏!
老孟天性开朗,说话诙谐,是典型的乐天派。据说他在家里也是这样,常常开玩笑,笑得他们家保姆不能擦地干活。他得意地说,我们家总是欢声笑语。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老孟人缘极好,有他在的场合,我们总笑个不停。倘若有一天他突然变端庄了,我们便怅然若失,端庄的老孟还是老孟吗?当然是!只是风趣的老孟更使我们感到亲切。老孟是亦庄亦谐,亦张亦弛,属于那种老少咸宜型的人物。
然而我们喜欢跟他相处,并不全因为他会逗趣,更因为他的单纯、透亮,少心机,无城府。他对人不设防,很少伤及无辜,却容易被无辜所伤——他会介怀吗?也许,不过很快就忘了。这与其说是他的宽容,不如说是他的憨性。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未长熟的大顽童,但他顽皮得恰到好处,顽皮得使人莞尔、喷饭,却不使人头疼、难堪。
其实熟人圈里,像老孟这样的愉快人物总有一些,伶牙俐齿,活色生香,但老孟的不同在于他的适度,他知道场合。这里头有分寸的掌握,我不认为这分寸是老孟度量出来的结果,这是他的天性和本能。据我所知,他很少臧否人物,也极少言语刻薄,当面是这样,背后也是这样,这不是世故,这是他的温柔敦厚。还有就是,老孟很懂得“承让”,倘若聚会中另有一个伶牙俐齿的人物,那么老孟便宁愿当听众,和我们一起咯咯傻笑。我们问他,你为什么不表现一下呢?他朗声回答:红花也需绿叶扶。
老孟就是这样一个人,机敏、善良、谦逊……品格上堪称君子。我前面拿他和女学生开玩笑,其实是冤死他了。有一次他跟我们聊天,聊起现在颇为流行的师生恋,老孟义正词严地加以痛斥,他认为这是教育行的底线之一,这事碰都碰不得!我不知道老孟在学生心中是怎样的形象,心想若是这副脸孔,女学生是很难对他有想象力的。
其实关于老孟,还可以写上很多,但因为篇幅的关系就此打住。我们平时只念记他的乐天、风趣,却不知他和我们一样,也有很多困苦烦愁,他不能解开这烦愁,只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跟我们一起相处,只给我们想要的——我们要的是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倘若有一天我们心有所感,想跟他聊点“虚空”,他自然很配合的,先点上一支烟,架着腿坐在椅子上,神情真诚而庄重,他说着说着,我们不知为什么又想笑了,老孟很茫然地,拿手摸了摸后脑勺,他知道这话题是谈不下去了,随之神情一变,一脸生动活泼。
向可爱的老孟,问好!
永远的少年
战军身材颀长,面目清秀,在作家圈里称得上是偶像级人物。他任教于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有一次,我读到他一个学生写的文章,才知“小施老师”的魅力并不限于文学圈,而是波及他所任教的整个大学。那篇文章写得很生动,听口气像一女生,毕业已有一些年头,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学生时代:男生,暑假,文学梦,还有小施老师。
小施老师上课很精彩,我能想象他拿着讲义走进教室的样子,那一定也是施施然的。他穿着白衬衫或是圆领T恤,那袖子一定是挽起来的。他站在讲台上,把讲义一搁,放眼前方,或许他先咳嗽了一声,或许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抿嘴微笑了起来。他那微笑完全是无意识的,却能在刹那间把底下的年轻人照亮——这就是偶像的神奇所在。换句话说,偶像就是无条件的,不论何时何地,或笑或颦,哪怕他随便打一个喷嚏,也会使人心疼感动、欢喜莫名!
那天他上的是“文学赏析课”,说老实话,这类课在有些教授非常难讲,在小施老师却是驾轻就熟;因为他深谙文字之美,他亦懂得,一切美的事物都是不可言说的。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文学”给直接念了出来,他挑了一些名篇名章,如《金蔷薇》等,用他那清朗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语气,他的神情一定平静之极,这不是说他不用感情,他只是要深藏住这感情,让“文学”从他的声音里自然而然地呈现。他大概很少跟学生说些什么,只是在诵读的间歇,偶尔会停下来,告诉他们什么是好的,好在哪里。我能想象,多年前那个炎热的下午,小施老师就是这样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在那短短的两课时里,身和心突然分离,他们的视线跃过窗外的树木、阳光,直看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感谢小施老师,在文学渐被冷落的今天,他动用偶像的号召力,使文字重回人心,至少在那个夏天、那间教室里,他使文学找回了尊严。
文学也馈赠小施老师以活力,当然,他一向是有活力的,但是活力到在课堂上一展歌喉的地步,却是其他教授不可比拟的。小施老师天生一副好嗓子,却说那天他刚念完文学,便又有学生请他唱歌,他是那样好心肠的一个人,还不知道怎样拒绝人。他把眼睛略低了低,突然笑了,他笑得那样腼腆,简直有损偶像的尊严!偶像怎能有求必应呢?可是小施老师管不了那么多了……大概在他引吭高歌的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他的教授身份,他把自己当成全体学生的兄长,他身上那一种邻家气息,像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作为教授的施战军,我了解得并不多,我未能有幸做他的学生,却好歹和他成了同行。对于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作家来说,战军也像我们的兄长。这十多年来,他其实是见证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从写作到生活,这期间发生的种种变化,内心的世故沧桑,人和事的层峦叠嶂……这一切的一切,他未必都了解,可是他一定能懂得。他懂得了,却一句话也不说,在我们面前总是微笑。他较我们年长四五岁,单纯,面嫩,看上去像青年,心思却很少年,有他罩着,我们便常常沉浸在一种幻觉里——似乎这是很多年前,我们正待长成,四肢舒展,额头光洁,偶尔会眯缝起眼睛,那眯着的眼睛里是人生的空荡荡。
说来奇怪,我和战军算是很熟的朋友了,认识近十年,这中间总有五六次见面,却从未认真谈过些什么;自以为相互了解,真正观照却又显得面目模糊;私交很好,但极少联系。我记得这十年中,我们只通过两三次电话,其中一次是我刚调来广州,有一天打电话给他,他接听了,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为自己在这个时候总能想到他;还有一次,是我去普陀,他得知了,委托当地的一个作家朋友杨怡芬接待我,那天他忙坏了,电话在怡芬和我之间不停流转,他是那样细心的一个人,他希望我和怡芬能做朋友。
战军生于1966年,今年四十二岁,正处于他一生中的正午。他挺拔,明朗,内秀,纯良。倘若我称他为偶像,他一定以为这是开玩笑,然而这是真的。女作家群体里,他的粉丝极多,只不过因为谦逊,到末了他把她们看作了偶像。
吴玄: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
吴玄是温州人,温州是富庶之乡,吴玄却是一穷人。他甘愿做一个穷人,我猜想,并不是为了文学,而只是因为穷本身。在这世界的极少部分人群里,穷是个太迷人的字眼,具有某种抽象的意义,可以上升为一种精神。吴玄也是这样的人。这些年来,他大概是和穷恋爱上了,主动委身追求它,他得手了,很为自己骄傲,私下里常会窃笑两声。
这是一种疯狂的状态,自然也是一种下滑的状态。下滑能带来快感,下滑是轻的,又是痛的,又是虚无的,又是莫名其妙的;较之下滑的快感,飞翔的快感简直算不了什么。我看过一则新闻,一个美国富翁锦衣玉食过了一辈子,待到年老的某一天,突然捐赠了所有的财产,穿着破衣烂衫沿街行乞去了。他遭人唾弃,一年年地老了,有一天清晨,他被发现躺在街头的垃圾箱旁,他已经死了。
这是什么?我的解释是,这是人性里的一条幽深小径,这小径里有诗意。这世上总有一部分人,他们固执,沉迷,他们把生命当作一件作品来经营——这作品里有狂想。吴玄也有过类似的狂想,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老了,也穷困潦倒了,就坐在街头晒太阳,然后头一歪,哐当一声就死了。以吴玄目前的状态看,他很有可能实现这一狂想。我们且看这些年他是怎样努力的,他怀抱一种狂热的献身精神,一步步地往这条道上走。他先是从市委办的秘书,一纵成为电视台的一个小记者,再一纵跑到北京,成为一个京漂。这滑落是如此之大,他没有归属感,妻女都在远方,好像他还说过,他亦没有故乡——这世上少有什么地方、什么人和他是有关系的,这是他的理想。
用一句时髦话说,他这是自我放逐。他采取主动的、几乎是任性的方式,让自己迅速地往下掉,现在他不能再掉了,因为他已经掉到底了,他成功了。对一个成功者来说,吴玄以为,他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死。
吴玄有一句口头禅叫“好玩”。我们可以这样猜测,在他往下掉的过程中,他一定觉得这也是好玩的。在精神上,吴玄继承了加缪那一路的西方传统,《局外人》是他最喜欢的小说。他们对这世界的终极解释是荒谬和虚无,他们待一切都无动于衷,无爱,亦无恨。生命有如一场游戏,这游戏中的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
然而吴玄又是中国人,他身上的某根神经和源远流长的“东方”是一脉相承的,这是他精神上的一个重要分支。倘若我说,吴玄身上有古典情怀,肯定会有人笑出声来。谁会相信他是“古典”的?多年来,此人热衷扮演一个浪荡子的角色,他惯于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然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实在是个君子,一个正派人。他之所以要去扮演一个浪荡子——他扮得很像——我的猜测是:他对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很不耐烦,有嫌鄙之心。他突然一分为二了,从身体里跳出来,指着那个人破口大骂,朝他吐唾沫。
两个自己不能统一,常指桑骂槐,这是吴玄的矛盾,我以为,这也是现代中国人的矛盾。一方面,我们受着传统的教育,胸怀某种田园的梦想;另一方面,这时代有很多东西正在毁坏,待我们抓进手里,新的已经变成旧的了。什么都不是我们的,一切都在失去,所以现代中国人的虚无感是有根可寻的,并不像某些人所言,是学西方赶时髦得来的。
吴玄还有一个口头禅是“无聊”。他在北大有过一次演讲,中心内容说的是他和无聊的关系,他就是无聊,无聊就是他。他把无聊当作一种精神追求,所以我们说,这是个有信仰的人,他正以身作则,要将无聊贯穿生命的始终。他生活的常态就是一个人呆坐着,脑子里空洞无物,他也不玄想,这期间做了些什么,他亦不记得——他肯定做过些什么,谁知道呢?或许他偶尔灵光一闪,脑子里布满了密如蛛网的难堪的小心思——然而这些全不重要了。无聊不是无为,无为是一种姿态,无聊什么也不是。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变小了,小如蚁虫——意义就这样消失了。
几年前,写作圈里曾流行过一本小册子,图森的《浴室 先生 照相机》,我想借此来说说吴玄的写作。有一次我跟吴玄说,《浴室》里的那个人有点像你。《浴室》当然写的是图森自己——暂且这么说吧——可是在中国,我所认识的作家当中,没有哪个人比吴玄更接近图森的精神状态。这是一篇关于“无聊”的小说,看得出吴玄有点喜欢,我则是迷得不行,1998年就模仿它写过一篇《校长、汗毛和蚂蚁》,现在简直不敢看。
因为我偶尔也无聊,所以《浴室》里的意思我全懂,于我有着“切肤之感”。然而女作家往往是这样,一件事物于她们,只是事物本身,上升不到形而上的意义。所以我在这里对吴玄寄予期待,希望他能写出另外一部《浴室》,充满他自己的生命体验,很“中国化”的佳作。
吴玄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作家。他这两年声誉鹊起,在评论界颇受好评,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野心没这么小,他有能力走得更远。我们对他的期待不是让他成为一个名作家,“名作家”是什么,不说也罢。他是有点“艺高人胆大”的,放眼文坛,少有几个他瞧得上的,当然他也瞧不起自己。
他惯于自嘲,他对写作严厉近于苛刻,他的小说少而精,《西地》和《发廊》是其中的名篇,我忍不住就会向别人推荐。然而我以为吴玄的才能并不止于此,他还会写出比这更好的小说来。吴玄的障碍是来自他自己,他注定是个苦吟作家,这两年,他几乎没怎么写作,他在干什么呢?他忙于游戏,沉醉在无聊里不能自拔。然而我以为,他一直在“写作”里,从来不曾离开过。
这才是一个作家的真实状态,他游离,困惑,焦虑;写作不是写字,写作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与他自身合二为一了。不知为什么,我只对这一类作家充满迷信,我以为,他们或许就是文学的希望所在。他们长久地沉默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吴玄的问题就在于,这两种情形他都有可能。
吴玄看到这句话,或许会笑起来,不以为然地说:死就死吧,我无所谓。“无所谓”也是吴玄的口头禅,他大概很珍爱这个词,常把它挂在嘴边。无所谓,用吴玄自己的话说,就是“游戏精神”。游戏在吴玄的字典里,应该是个重要词汇,他视它如人生哲学,曾专门撰文解析,在此不再赘述。我想说的是,游戏和无聊,是吴玄这一生的两个关键词,成为解释此人的重要注脚,理解了吴玄是怎样无聊的,就明白他为什么会去游戏,这两者是一种同宗关系。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私下里以为,我对吴玄的揣测不算太离谱。
谢海与我们
谢海与我是同年、同乡。这两样或许有助于我们成为好朋友,强化我们对于时间、故土的共同记忆。换句话说,我们有着共同的成长背景,从小孩子到青年时代,我们走过同一条街衢,逛过同一个公园。极有可能是,我们曾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朝我做鬼脸,扬拳头,我快步跑开,觉得这小朋友无聊得很。
我们真正地擦肩而过是在1994年,我家搬到他家附近,相隔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周遭的地标是报社、二院、楚秀公园、清晏园……那时我已开始写作,在淮安,算得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秀了。而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个叫谢海的同龄人,同样小有名气,他得家庭滋养,自幼随父习画,和当地的文艺界浸濡很深。没有人跟我提起他的名字。
我每晚出来散步,想必一定走过他家的门前窗下,然而他不在里头,早于一年前离开,到北京晃荡去了;一年后我也背起行囊,步他的后尘,到北京去念作家班,而他再次离开,去杭州念了中国美院。我想冥冥之中我一定气坏了,决定从此拉倒,再也不要跟他认识了,于是我便回了南京,再次念了作家班。
我在南京一待五年,写作,发表,等待成名;与此同时,谢海在毗邻的杭州做着同样的事,习画,积累,蓄势待发——我们均“成名”于二十七八岁时,或许他更早些。我在南京的朋友多是作家、诗人,零星认识几个画家,但并无深交。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时谢海常往返于宁杭,和南京的艺术界颇多交往。或许曾有过这样的夜晚,我们坐在同一个酒吧里,多半是“半坡村”吧?昏暗的灯光底下,我们分桌而坐,我和搞文学的在一起,他和搞艺术的在一起。间或,两桌中的熟人会握手寒暄、点头示意,我和谢海抬眼看去,也许看见了彼此,但却不知对方是谁。
后来我离开南京,辗转北京和广州,而谢海一直待在他的杭州。这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今年夏天,谢海来穗作学术主持,女画家张灵来电,说要介绍一个同乡与我认识。不得不说,这次见面是各种巧合的结果,三人的时间都不凑手,也未见得非见不可,也差点就不见了。无论如何,那天下午我走进张灵的工作室,看见了一个“文艺青年”,他谦和、机敏,话不多,讨人喜,一副乖乖仔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听闻谢海这个名字,在美术界算得上一个腕级人物了。我因为不属于他那个界别,这话便一听而过。
真正让我感念的,是他早年的文学青年经历。就是现在,他浑身散发的“文青”气息,也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思。这气息生在他的骨子里,慢慢藏不住了,便溢到他的神情、样貌、行止,总之他是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文艺的东西。那天,我的神情一定慈祥之极,我是一看到“前文青”,心里便要生慈悲的,只为他们曾是自己人,为了文学曾经照亮过他们——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是否做过“文青”,成年后到底不一样些。
我自己是搞文学的,并不愿太强调文学的重要性,然而至少有一点,文学引发阅读,而阅读之于文艺的滋养,或许是太重要了。谢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读书上涉猎甚广,不拘是文史哲、地政经……他是随便翻开一本书就能读的。这样的阅读有用吗?我的理解是,也没多大用处,然而正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构成了一切文艺的基底。经年累月地读下来,人与文字就会亲近,由文字及己,及人,及世界,然后一个转身再回到自己——上帝就在这一转身间,为他打开一扇门也未可知。
这便是我和谢海的初相识,聊了些阅读的事,使我感动不已。未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美术界是不读书的,其实即便是文学界,现在也少有真正的读书人。我的意思是,作家只读文学,类似于画家只研究线条、光影一样都算不得读书人。我也是写作很多年后才意识到,文艺是专业不得的,它本是一场玩儿的事,不能太认真,又不能不认真,而是介于有无之间,做些不相干的事,读些不相干的书,想些不相干的人……文艺或许就有了。
基本上,这也是谢海的意思。我与他相熟以后,才知此人调皮得很,那初见面的文雅全是装出来的。不妨说,他是个地道的玩家,惯于吃喝、搓麻、胡说……隔不上几天,他就要外出周游,机场才是他的家。他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人人都宠着他,却怎么都宠不坏他。谢海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他的被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聪慧机智,另一方面却是得益于他的策展人和评论家身份——吊诡之处也在这里,他作为策展人、评论家,做的事本该是绿叶扶红花,现在却颠倒了,他成了红花,绿叶们都围着他。
谢海清楚这一点吗?他太清楚了。众所周知,艺术圈是个巨大的名利场,其程度较之娱乐圈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海作为着名推手,类似于导演和制片人,是能叫人一夜暴发的。然而有一次他却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坏过规矩。我以为自己是听明白了,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一直以来,他都慎用这权力。
我敬重谢海的正是这一点,内心有标准和尺度,不管时代恶俗到何等程度,他都岿然不动。支撑这岿然不动的是,第一,他不缺钱,养活家小当没问题,谢海的心理是,他知道自己有生财之道,却抵死不走这条道,这是何等的幽默。第二,他生于文艺世家,从小的生活环境是,家里养了一批食客,成天开着流水席,吃完一批,又来一批,很多人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这样的家庭,我听了也是大开眼界,有孟尝君之风,现代中国是绝少有了。
成年后的谢海,继承且变通了这家风。他也养了一批人,不拘是助手、朋友、同行……他都在准则允许的范围内,无偿地帮助他们,变着法子喂肥他们,自己却不落一个子儿,为的是别人不得不反过来养他。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被包养,成为被他养肥的人的食客,他要满世界做食客,所到之处,花团锦簇,有接机、欢送,食宿费不必自己付,他不带钱包就能上路,不拘是五星级还是小酒馆,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其乐融融。
我疑心谢海在美术界算一个穷人,他是穷老板在养着一群阔人,成天起劲得很。像现在他在杭州,出行照样还是公交车,他沉迷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是质朴,毋宁说还是因为好玩。他是变换花样在玩儿,一般来说,富人是玩不出新花样的,无非是一掷千金,莺莺燕燕。于是谢海灵机一动,止于做一个穷人,然而他又不是真的穷,但他打滚撒泼不做富人这也是真的。
我想谢海是太懂得钱的意义了,他毕竟经过了那一番,每月从他手里流过的银票何足以百万计?早不当回事了。因此,他但凡能把生活维持在一般水准,就彻底撒开了这东西,再不受这劳什子的约束了,坐公交车去了。
我能想象他坐公交车时的样子,把头靠着窗口,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看着蓝天白云。某一瞬间,他一定以为他身上像长了翅膀,那是一种飞翔的感觉,也是彻底自由的感觉。偶尔,他的眼睛里会落进来几棵树、很多人、高楼大厦、万丈红尘……它们从车窗外飞驰而过,谢海巴巴地看着它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总以为公交车上的谢海才是真实的谢海,这一刻,他安静、孤独、惬意,或许很骄傲自己身上还有朴素的一面。红尘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现在逃到公交车上,听吵嚷声,闻汗馊味,于他简直是一种诗意的生活。
我想此时的他一定会生出某种优越感,身处人群,打量人群,不拘是开豪车的、骑自行车的、坐公交车的……他知道他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所有人都挣扎、呼号于物欲的洪流里,唯有他一旁看着,知道自己是这时代的极少数人。这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很像一个人站在山巅上,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旷世之感。谢海简直不知该怎么弄了,他既不能喊山,又不能打空翻,于是坐在车窗旁的他,只好咧了咧嘴,无声地窃笑几下。
其实照样还是玩儿,谢海是穷玩。穷玩才是真的玩儿。
中国历代的传统是,真正的大玩家很少出自大富大贵,多在文人雅士这一阶层。文人雅士当然没什么钱,像沈复和金圣叹都是偏居陋巷,但玩起来可叫一个繁华热闹,且歌且哭,呼天啸地。沈复是潦倒一生,金圣叹是直把命赔进去了,虽说是为了道义,某种意义上也还是玩儿。
袁枚也以玩家传世,当然袁枚手头宽绰些,他自己弄了一个大园子,买几个歌伎,种几根竹子,写了本养生食谱,他是能从一根春笋里看到人生意味的人。袁枚是会玩儿,但我总以为,他不及沈复和金圣叹是大手笔,是大潇洒。富贵这件事,说起来存着太多的毛病,和贫困一样,它束缚人的想象力、天性、自由……如果不把它看贱,做些务虚的事来转移,这日子简直没法过。这一点,怕是只有到了富贵这一层才能参悟。
谢海并非富贵阶层,却也参悟了,想必这是他的天性。我以为他是这样一种人,千百年来的“文人传统”一路浩浩荡荡地淌下来,淌到我们这一代,慢慢息了声气,但是涓涓细流总能唤醒一些人,比如谢海们,使他们活过来,再由他们一代代传下去,使得文人这一脉得以延续、壮大。我要说的是谢海身上的文人气,然而这东西到底难说得很,好比气味吧,狗与狗凑在一起,总归是要嗅一嗅的,才能确定是不是同类。我记得谢海也曾用过“气味”一词来描述我们的相处,意思是气味相投吧。
我想我身上若是有气味,那必是文学的气味。不得不说,所谓的“文人气”落在当下,毕竟是由文学圈承担得多一些。原因之一是,文学圈太穷了,无金可捞,只能读点闲书,说点闲话,跑出来穷玩。文学圈里又数诗人最穷,因此连我们写小说的也不得不高看他们几眼,因为他们纯粹。
我想,纯粹该是文人气之一种吧,另有操守、志趣、风雅、敏感、风骨等,好像谢海把这些全兜着了,难怪后来我去杭州,把他引入写作圈,大家如获至宝,直引以为同类,很痛心这样的好同志怎么跑进了艺术圈——他很孤独吧?艺术圈都忙着圈钱去了,谁陪他玩呢?
我的这些可怜的文学同行啊,惨,惨,惨!他们实在憋坏了,平时,他们难得遇见好玩的人——现在,就连文学圈也不玩了,个个周全得很,忙着争名的、图利的、求官的,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面目粗鄙,性情简陋,就连这样的人都来搞文学,实在是糟蹋了“文学”二字。又因为文学圈实在太少名利,因此,当他们看见从大染缸里走出来的谢海,尚能保持干净、清爽模样,我的同行们怎能不欣慰?!于是,他们向我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你的这个同乡,可玩性很强。
我听了甚是高兴,以为自己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由此我想到,世上本没有文学圈、艺术圈,打一眼,嗅一嗅,感觉对了,就是一个圈。谢海就这样成了我们的人。那次在杭州,谢海一直陪了我们一周,他是把自己往死里陪了:又是生病,又是公差,又要忙于艺术节的筹备……可是他就像变戏法一样,每天照样出现在灵隐寺附近的文学基地门口,接我们吃饭,送我们回来,陪我们去乌镇。不拘什么时候,我们聊天聊到高兴了,打个电话给他说,谢海,你能过来吗?他噢了一声,总归就过来了。
后来他告诉我,他从来没这样陪过人,除了他们圈的“老爷爷”们。
其实这不是“陪”。我疑心谢海与我们在一起,他是喜乐的,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他视我们,就像同志找到了组织;我们视他,好比遇见失散多年的兄弟。因为我们比他还穷,他对我们越发钦佩,宠爱有加,跑过来捉住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手心,说:我做得不好,我要向你们学习。他惭愧得都快哭了。
我们去他经纪人的会所,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作为艺术家的谢海。他在墙上,在他的那些水墨里——就是那些瓶瓶罐罐,俗称“谢小瓶”的瓶子里——插着“折枝花”,淡雅的颜色,有阴影。可以想见某个春日、秋日的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发呆,看阳光打在花瓶上,几案上淡淡的一抹斜影。他也许会看上一个下午,直到自己走进去了,与这些物体合为一体。
也因此,我虽是外行,看这些“谢小瓶”却是看懂了,因为整个的谢海已在里头了,笔墨温润,底色却是安宁、寂寞——他是把他的心情画进去了:下午、阳光、几案、瓶花。多美好的生活啊。然而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光阴漫长,生命短促。他又老了一天。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他听着这声音,看瓶花的影子短短长长,消失了。暮色突然来临了。
所有关于艺术的解读中,不拘是语言、技术、创新、结构,我最看重“生命”这一块。生命是活的,当生命注入作品中,作品也就活了。我想这才是谢海作品的价值所在,他是把自己搭进去画了,虽然没有苦难深重、家国情怀——艺术圈也好这一口的——他画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桌椅,各种形样的玻璃瓶,他巴巴从郊外采回来的小花小草,几根竹子,烟灰缸,碟盘里吃剩的樱桃……说到底还是旧式文人生活,现在也叫“小资生活”。
这时代,小资是要被骂的,至少文学圈是这样。然而谢海的“小资”却是另一种,他没有卖弄、炫耀之嫌,也没有优越感,有的只是面对美好事物时,个体生命的欢欣和落寞。
我因为喜读谢海的作品,于是想到一个问题,文艺毕竟要叫外行人看得懂才好。像我不懂画,立在他的画前,也觉得自己整个被“洇”开了:又是愉悦的,温润的;又是伤心的,无奈的;又是寂静的,盎然的……总之五味杂陈,意味丛生,正百般不知如何是好时,心里顿觉这才是艺术——不比内行人读画,一打眼就是技法构图,一二三四看得很清楚。艺术这东西,越是看得清楚,越是隔了一层;它本是懵懵懂懂的事,像两个一见钟情的人,未知对方的姓名、年龄、身份,却一照面就被击中,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谢海是着名的美术评论家,文风简洁犀利,开一时之风气,俗称“谢白话”。然而他自己的作品,目前却没有得到正确的评价——当然都在夸,却很少有夸到点子上的。照我说,有朝一日,他作品的真正价值若得以凸显,恐怕还是在他的生命底色上,即他是现代社会的真文人、真雅士。
谢海另有一组画叫“实验水墨”——我称为“墨涂涂”的——却不见一点雅士风范。整幅画是黑墨团团,浓重压抑,不经意的什么地方,会有一点小留白,点点滴滴,一撇一捺,也有整块的浅色——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谢海告诉我,他的这组画不是为卖钱的,也情知卖不出价钱,就是自己画着玩儿。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们的新小说、先锋文学,确实不好读,不好卖,但是文艺的意义之一也在这里,总得有人去创新、开拓,为文艺辟出一条新路径也未可知。
不得不说,千年水墨走到今天,拘法于古人确是不行了。无论是描绘生活的清新的“谢小瓶”,还是描述精神状态的压抑的“墨涂涂”,我们都看到,谢海一直立足当下,不逃避,不僭越,他忠诚于自己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把古老的水墨融入现代的腔调,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要强调的是谢海身上的现代性,在当代从事水墨创作,传统和现代性于他们尤其是难题,怎样摇摆于这两者之间,并最终找到一个平衡,何止是水墨艺术界,也是一切文艺的追求所在。
我总觉得谢海是个很“懂”的人,他有现实感,极具平衡能力,不极端,不僵化,即便偶尔来点小任性,权当自己跟自己玩儿,玩完了他就收回来。艺术家分两种,一种是放浪形骸,剑走偏锋,把生命当作一张白纸来糟践,胡乱涂抹一通,涂成一张杰作也未可知,比如徐渭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另一种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与万物和谐相处,万物也馈之以青睐有加,情操高尚,有君子之风,能找到一条通往世界的通道,拐弯抹角哪儿都能走到,一般而言,集大成者都出自这一类人,比如歌德和托尔斯泰。
我不能说谢海是第二种人,那无疑是在骂他,但他性格里是有那一面的,只是来路漫漫,他还需修行。他因为天性聪慧,对于人、物、事的认识,当比一般人来得更精准深邃。又很勤奋,不拘策展、文章、画作,他是三头并举,丝毫未乱方寸。又很贪玩,又好享乐,但都未到“癖”的程度。喝酒偶尔也有大醉的,我记得他曾说过,他不交两类朋友:从不醉酒的,逢酒必醉的。可见他看重性情,又控制性情,因为他是个做事的人。
他在美术界大概人缘极好,识大体,晓分寸。插科打诨,装痴扮傻,他以这样的顽皮相示人,估计是场合所需。他是太知道场合上的事了。然而本质上,他却是个极认真诚挚之人,一幅小画也能磨上十几天,做策划时每个细节他都要推敲半天。倘若有人跟他探讨问题,他那边正在说笑呢,这边转过头来,立马就能进入讨论的状态。
我要说的是谢海的平衡能力。他看上去忙碌不止,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是个闲人,一个内心极安静的人。否则你就不能解释,他的大量的阅读、文章、水墨画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他是一离开人群,马上就变了个人,静思默想,心里能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他的“谢小瓶”系列里就有这样的声音。
他和我们写作者在一起就越发安静了,美术圈的人一定看不到这一面。他给我们沏茶送水,听我们胡侃,不时会心一笑以示鼓励。他简直在纵容我们。他就想,这群人一定是憋坏了,空有一张利嘴,平时也没得机会表现,就是表现了也没人能欣赏;现在遇见他,就好比擅弹“高山流水”的伯牙遇见了钟子期,哪怕侃完就死他们都愿意。
我总觉得,谢海是懂得我们的,正如我们一样也懂得他,有这篇文章为证。
日常徐坤
在未认识徐坤之前,我想这定是个了得女子,据传她被定位为“女王朔”,她的小说节奏明快,“犀利刻薄”(评论家言),难免的,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江湖女侠的形象,聪明、爽快、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待见了她本人以后,印象反差之大,叫我一下子有点茫然。自然,徐坤是聪明的,这个聪明,我的理解是懂人世,明事理。泛泛而言,凡是当作家的,对人生的来龙去脉总归要想想的,想多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这个我们不能称之为聪明。徐坤的聪明,我想大多还是天性里的东西,人世的枝枝节节全在她的脑子里,她于其中穿行而过,遇见山高水长的,或许也会停下来,偷偷懒,可是她并不因此而迷失方向;她又是极宽厚的一个人,芸芸众生,三教九流,或许她打一眼便知个八九分,可是她的好处在于,她从不点破,这其实亦是妥当了。
所以与评论界给她的定位不同,我印象中的徐坤温柔厚道,并不犀利,她说话温言软语的——她其实并不多言,偶尔会说些逗趣的话,别人笑,她也笑。她早年供职于社科院,写小说之余,也做理论,可是我很难把女学者、女博士这样的字眼安放在她身上,相信她也不认同。她戴着一副眼镜,偶尔镜片闪过光芒,那不是理性之光,而是促狭顽皮之光。按说她的身份是作家,可是我们在一起,也很少谈文学,我们谈的是打牌、爬山,欢声笑语。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我所认识的徐坤并不在她的文字里,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所有身份的安放——作家、学者这一类的——都使她变得小了,狭义了,仿佛是黑夜里她打在墙上的影子。而她真实的肉身则在生活里,那就是作为一个人,尤其作为一个女人,她愿意笼罩在日常的光影里,沉迷于各种细节,享受它的广阔细微。所以她才会在一个人的家里,养猫养狗,弄花植草,她把她一个人的生活搞得繁复无比,她的家里什么都不缺,有生机、绿意、生命——不知为什么,但凡想到徐坤,我总会想到“生命”这一类的词,仿佛它已根植于她生活的每一天,我正一天天地看见它发出光亮来。
有一阵子,她好像是出差,临行前托我照顾她的花草,我略微还记得,她怎样把那些盆盆罐罐托付给我,就像托付出她的孩子。后来我跟一个朋友说,徐坤真是热爱生活的,娶到她的男人有福了。而她性格里的一些特质,也确实有点像旧式家庭里的长孙长媳,能干,通人情,她的本心不过要使这个大家庭团团圆圆、和和睦睦。所以逢年过节,她必得张罗几个朋友聚会,或打牌唱歌,或游湖划船,我想这是因为她本性温暖,她给人温暖,顺便自己也取取暖。
不知她是否还能记得,有一年中秋,我们几个朋友到北师大闲逛,心里惦记着这是过节,所以特地走走,要看看月亮。然而我已不记得那晚是否有月亮,我只记得徐坤站在广场中央,手抄衣兜,像个孩子一样在抬头看天,看了很久。我有些感动,心里想着,这是个虔信的人,她相信尘世里的很多东西,也愿意服从,她生命的底色应是现世安稳,一派太平。
三个草原人
几年前,荆永鸣跟我说,想约几个朋友去他的家乡走走。他的家乡在赤峰,那儿有草原、煤矿、蒙古包、烤全羊……他说得动情,我听得艳羡,眼前不由就浮现起“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场景,舌尖底下也随之生出浓郁芬芳的奶酪香。
几年后的今夏,我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永鸣的家乡,也看到了草原,也吃到了牛羊,大口大口地喝酒,脑子开始摇晃,眼中所见恍惚而美好:蓝天白云绕膝而过,仿佛伸手一握就能握住;空气清新,鼻腔简直受刺激;灼热的阳光晒得皮肤“吱吱”作响。我最喜欢看薄暮四起的旷野,天微微凉,成群的牛羊,红鬃毛的马,穿长袍的蒙族人……在夜色中,渐渐变得遥远而苍茫。
我喜欢这些,其实我更喜欢的还是人。也许是天性使然,我对自然的喜好远不及我对人的喜好,泛泛而言,坐拥美景我可以视而不见,一旦融入人群我便满心欢喜。是啊,世间万物,人是最奇妙、最富生趣的物种,值得我们探讨,念记,一唱三叹。我下面要写的几个人,都是真正的草原之子,且把他们当作我对草原的一个侧记。
先说荆永鸣。永鸣是个兄长式的人物,他温和、厚道,一口赤峰话说得出神入化,不知为什么,我一听他说话就想笑,再加上他表情丰富,辅以手势,很有点儿范伟的味道。总的来说,这是个腼腆的、重情义的人,他表达情义的方式聪明而巧妙,说一些淘气的话,用他夸张的乡音,拖腔带调,神气活现。他在圈中人缘极好,几乎到了四海皆兄弟的程度。有一年开青创会,他来会场请客,原定只是小范围聚聚,后来场面失控,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会场倾巢而出,去吃他的流水席……我不知道那天他请了多少桌客人,也不知道这些客人中,有几人认识一个叫荆永鸣的作家,穿梭于酒席间,把自己喝得醉眼迷离、摇摇晃晃。永鸣好客,他在北京开有三家小酒馆,据说有一家是被他呼朋唤友吃败掉的。他是那样一种人,单纯、贪玩、热闹,他希望人生是一场盛宴,永不散席,即便三五朋友喝二锅头,就花生米,他也有本事让我们生出一种花团锦簇的错觉。有一年过中秋,他约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我突然有种兄弟姊妹一家亲的感觉。仿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在这秋凉的夜,菜是热的,酒喝得正酣……那种小户人家的丰衣足食、手足情,是永鸣特意为我们制造的。也正因此,我们与他极少隔阂。有一年我跟戴来赴京开会,下了飞机,商量晚上的饭局,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荆永鸣——为什么是荆永鸣而不是别人?我跟戴来作了一番探讨,讨论的结果是:太晚了,我们不想打扰朋友!——难道荆永鸣不是朋友?不是,他是比朋友更让我们觉得亲切的——他是自己人。
再说文凯。我跟文凯相识于永鸣的饭局上,他俩大概是发小,相比而言,文凯的性格更为端庄、周正,我与他并不很熟,只是拙作得他错爱,我沾文字的光,才有了这次草原之行。他平时公务缠身,本不得时间陪我们游逛,他跟戴来解释:“不瞒你说,我推掉了很多事,因为我要陪魏微和某某(名字忘了)。”我笑了起来,心里想,北方人真是爽直啊,一点弯弯肠也不绕的,他跟戴来也是旧相识,就不怕厚此薄彼?——嗨,这件事是这样的:于文凯是坦荡,于我跟戴来,则是感动于他的坦荡。
麦沙是个小个子,留着一撮小胡子,我在想,他换了一身维族服,简直就是一阿凡提。他是“鲁十一届”学员,施战军的弟子。小施院长嘱咐过他:“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两位女士。”从此以后,麦沙不忘师嘱,对我和戴来极为关照,尤其是逢人来敬酒,他便跑过来提醒:“少喝点!意思一下就行!”那情景委实动人。我们与他渐渐熟了,临行前的那天中午,他赶两个小时的路程来送我们,并请吃肯德基,我和戴来大惑不解,难道麦沙把我们当小朋友了?原来是,他把我们真正当贵客,三人吃不动大餐,小馆子呢……他替我们看不上,挑剔它的口味、卫生、环境、冷暖……其实入乡随俗,我们怎么样都行的。这原是他周到之极,反显多虑了。请客去肯德基,我想,也只有麦沙这样的家伙想得出。
和永鸣、文凯一样,麦沙也生于草原,也是煤矿子弟,也是文字爱好者。戴来说,她一生只交两类朋友,一是好人,一是好玩的人。我以为此话极是,我告诉她,此三人都符合交朋友的标准。
宋唯唯成长记
一
宋唯唯是个年轻的“老作家”。我十几年前就听得她的文名,那时她才二十出头,算是成名甚早了。她的文字我也读过,印象中颇有才华,但也止于才华,大抵还是那种青春忧愁文字,属于她那个年纪的。
后来我来到广州,几次笔会上和她相见(她当时住在深圳),但都擦肩而过,未及交谈。我总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她是现代版的林黛玉,走起路来“扶风弱柳”,说起话来“娇喘微微”。我疑心她的口才并不很好,腔调绵软,言词缠绕。未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那时无论说话、行文都喜用“书面语”,带有“文青腔”,即她说话总给我一种形容词、修饰语很多的感觉,末了反不知她在说什么。
她在形象上称得上“小美人”,纤弱、细巧,身子薄得像纸片儿,神情青涩如处子。确实,她是无论体态、行止都像一个未长熟的高中生,可是天知道,她那时已是一个十岁男孩的母亲。席间,当她说起她的正在念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不相熟的人都不敢接话,以为她是“小三”挤走了正房,捎带做了晚娘。她是二十岁时就结婚生子,我是后来才知道,她这妈妈做得很像样,充满了爱心、耐心、操劳、牺牲……然而宋唯唯的特点是,一俟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她就有本事把她为人妻母这一事实忘得干净,误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她看看蓝天白云,或许很在意她的裙裾是不是在风中鼓荡。
我想说的是,有那么些年,宋唯唯一直沉浸在她的少女梦里,只要逮着机会,她就要跑出来梦游一回。她身为成年人,心智方面却打滚撒泼要留在少女时代;她又耽于幻想,也许想来想去都是些“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景象,而她是那棵寂寞梧桐,剪不断,理还乱,是闲愁。常常的,她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感花伤怀,对月惆怅,我疑心她的年历从二十岁起就没再翻过。
本来这也无可厚非,一则她虽喜欢来这套,却绝不流连,跑出来捣鼓一回,就又回家去了,安心做她的贤妻良母;二则呢,所有女人都是小孩子,除非是迫不得已,赖不过身边的男人不肯长大,把她们逼成了大人。然而宋唯唯的问题是,她还有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她这样一副楚楚姿态,使得她很难看见什么;也许是她看见了,很不愉快,这才躲回她小女孩的幻觉里。总之无论如何,她这姿态必定影响了她的写作,她早期的小说总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就是与现实隔着一层。
前边说她是个小美人。我想美人这件事,当事人自己最好忘掉,或者浑然不知,这事就可爱了。宋唯唯是,我疑心她略微知道一些,但又拿不准,好奇心一起,这里头就有麻烦;她又是这样一个美人,即便静悄悄地走路,不知何故,人总以为她是在招摇;又因她是湖北人,最是直肠子的,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她意识到了,知错就改,言行开始弯弯绕了,云里雾里,也让人头疼:总之她是怎么都弄不好。有一次,她跟一个文化单位签约,弄了点不愉快,她一怒之下撕了证书,拿脚踩烂,这事传上去成了一桩事件,而她踩完即止,早把这事给忘了。鉴于此,外面关于她的说法很多,那自然是,喜欢她的连命都舍得,不喜欢的呢,是由喜欢她的变种而来,不拘男女。
当初,我也是不喜欢她的人之一,原因无他,只是性格上的不相宜。我想她是个把简单生活过得繁复无比的人,末了自己都收不了场;而我正相反,那些年躲人避事,寡淡得很。说这些是为了强调,理论上我和宋唯唯绝无可能成为好朋友,彼此都没多大兴致,非但如此,她那时对我睥睨得很,原因可能是年龄。我较她年长八岁,这个距离很吃亏,既没年轻到配做她的同龄人,也没老到她能尊重我,远远地看着我,心生仰羡,咂舌不已——据我所知,她身上是有这毛病的,就是看人、待己都不够公正。她是很容易就崇拜人,把人抬到云端上,自己则坠入尘土里,条件是那人必须是写得好的、声名大的、足够老的,但又不能太老——究竟还是她的少女心在作祟。
她那时也曾远远地看过我,在聚会上,估计也就是眼角一扫,顺便带上了我;心里一阵没好气,把眼一挂,那意思是很不屑了。这自然是情绪所致,她对我哪儿来的情绪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咎在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男闺蜜,此人闲得很,又是个女性爱好者,心眼又太实诚,实诚到他和一个闺蜜聊天时,总是要提到另一个闺蜜的名字,这不但无聊,而且犯忌。先是宋唯唯生气了,这并不是说她小气,就听不得我的名字,而是那男闺蜜夸起人来确实要命,天花乱坠,于是宋唯唯便和他论理,结果两人吵起来了。男闺蜜便来我这里寻安慰,他是如法炮制,又把宋唯唯给夸了一顿,我耐心听了一回,听得出他已把我卷进了是非圈里,于是二话不说,请他走人——这便是我和宋唯唯在成为闺蜜前的一切,还未及交往就已有了芥蒂。所以说,男人即便做成闺蜜都挺祸害人的。
二
转机是在两年前。她那阵子惹火上身,被人攻讦,我私下里替她说了句公道话,她辗转知道了,打来电话表示感激。她那会儿真是,天可怜见,生活几近崩盘,期间也几次在电话里跟我聊起,我帮不了她,不过总能陪她说说话。她便记得了。
照我的理解,人生跌入低谷时,有些东西是可以放手了。我看过一部美国片,一群人和一群狼的故事,总之是摽上了,彼此都逃脱不掉,互有伤亡。后来,人一个个少了。其中有一人,在经过没日没夜的逃亡之后,他选择了放弃。他坐在小河边,和战友们拉了拉手,等于是告别了。他掬水洗了脸,后来躺下来了,画面上是他疲乏平静的脸,画面外是群狼在嗥叫。电影至此开始说话了,蓝天白云,森风阵阵,我想它无非是告诉观众:较之意志而言,审美更重要;如果非死不可,如果还能选择,那就选择漂亮些的、洒脱些的,这关涉一个人的尊严。
这电影直到最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讲述的也还是人被怎样吞噬的故事。后来连这最后一人也死了,电影就结束了。似乎是一部献给狼的励志片,拍得并不好,然而意思却是新的。我忘了是不是告诉过宋唯唯这故事,但那阵子,她的表现堪比电影里的主人公:厄运既已来临,她索性躺倒在地,那姿势可叫一个漂亮——不逞强,不改变,不逃跑。她开始跳出身外,冷漠地看待自己的处境,她审人,也阅己。善恶、是非全不重要了,直到这时,她才得以好好地端详自己,她到底怎么回事,怎至于把自己弄到了这步田地。
我想宋唯唯并不因为这一件事才开始脱胎换骨,毕竟,成长是件太复杂的事,这中间不知要经过多少涂涂改改、修修补补,有人至老、至死都未必能长成。然而因着这件事,她到底是知道些“厉害”了。她知道厉害以后,自己却不因此而更“狠”,正如她不会因为偶尔摔一个跟头,就认定人生处处是陷阱。我喜欢这态度。
总之她这两年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整个人突然清爽利索了,也许是年龄把她推到了这一步,三十五岁了。她弄了个短发,走路开始大踏步了,两腿“唰唰唰”格外有力量;说话不再咬文嚼字了,一二三,主谓宾,字字掷地有声,咯嘣乱跳;她有好恶,知尺度,和我评人阅世时,也会骂娘了,或咯咯傻笑。就是,整个人的形象一下子鲜明立体了,和从前那个囫囵的少女形象不是一个人。
我现在想起,成长最可贵之处,并不是叫人变得圆熟、世故、妥当,而是砍掉枝枝叶叶,做回最初的自己,或安静,或耿直,或豪迈,总之她是如初生般的天真清澈。然而她这天真清澈,必是先沾了尘垢自己再清洗,是世事洞明后爱谁谁,是晓名利而不取,仿佛全不知道它的好处。现在的宋唯唯是活回去了,她天性爽直,有侠气,我想起在她最倒霉的时候,没一个人能帮得上她,她却因别人为她受了委屈,而去找有关部门“谈话”,我以为这是枝杈,于大事无补,可她还是去了。我能想象她和有关部门谈话时,一定是期期艾艾的,她能力并不强,不知为何,却总以为自己很能干;她又天生缺少一副笃定气派,莽莽撞撞,虎头蛇尾,那场面当是很搞笑的。
宋唯唯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她一旦做回自己,变成一个“真”的人,就比从前她试图扮演的窈窕淑女形象不知高出多少倍。像现在,我疑心她照常还是会犯点小错误,但毕竟是她能控制的范围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知道犯了也无伤大雅,于是犯不犯也就无所谓了。
我想宋唯唯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她从不试图要做一个完美的人——从前,她大抵想做一个完美的淑女,但效果却适得其反。第一,这拗了她的本性;第二,淑女当是世上最无聊的一群人,苍白乏味,只知做派上的涂脂抹粉。现在宋唯唯擦掉脂粉,也许会见得眼角的几条浅纹、脸上的几颗痘痘,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须知,支撑这浅纹和痘痘的是这样一位女性,她经历过事儿,早蜕去了身上的许多修饰;她不取悦,不媚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非得到不可的,除了她的一双儿女,就是现有的她也不怕失去——一个女人走到这一步,我想她的好时光是要来了。
三
好了,现在终于可以说说她的写作了。她的这篇《念奴娇》,初稿我曾读过,记得当时是给她提了点意见,诸如“因词害义”这一类的,她早期小说是有这问题的,就是雕饰太多,反伤害了本义。
语言的重要性,我想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都说它是文学的基石,照理说,坏基石怎么能造得成好房子呢?以此类推,我认为坏语言也写不成好文学,绝对一点讲,语言一坏,它都称不上是文学——至于怎样才是语言的好坏,因为篇幅限制我不能细述,也没必要细述: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该供论述的,语言即是一例,否则述来述去,述死在这上面是有的。
语言本是一场感觉的事,就是,有感觉的无须赘言,没感觉的由他去吧。宋唯唯是个有感觉的人,因此她早期的写作,才会刻意去打磨语言,她是越打磨越着迷,乃至晕头转向,忘了最初打磨它是干什么用的。又因她早年的形象定位,是那样一个纤纤女生,惯于雾里看花,帘中赏月,因此她眼中的世界必定是迷蒙的、飘逸的,表现在文学上,则是形式的凄清华美,内容的单薄纤弱。
她这篇小说改得厉害,不拘是人物、视角、语言……看得出是下了些功夫的。她从前是女性视角,可是现在,涉及男女关系的处理上,她也能站在男性的立场,替他们说句把话了。这就说明,她已经脱开了自己,即便恨一个人,她对他也有体谅同情。语言上是“天然去雕饰”,洗净铅华的样子,她是真正在叙事了。
倘若有缺点,那就是修改后的语言周周正正,未见作者的个性、腔调、气质,也就是说,修改后的宋唯唯没了,她哪儿去了呢?她矫枉过正,把自己藏起来了。另一处矫枉过正是在结尾,为了报复,女人抱着孩子从阳台跳下去了——至少我疑心是跳下去了,因为作者用了“毁灭”一词。
太狠了。不是说小说狠不得,而是说,这悖于宋唯唯的天性。虚构这件事,虽说是天马行空,但内部的限制还是很大的。自然是,绵软的人也写得暴力文章,羞涩的人也写得情色文字,但人与文章的关系,毕竟还是贴近一些好。贴近了,才更分明见得血肉、痛苦,更入骨感知悲欢、寒凉。
语言何不如此?语言怎见得仅是修辞?从前,诗界提出一句“诗到语言为止”,引来热烈的争议,究其然,是很多人局限于字面上的理解,以为语言仅是形式上的事。我又想起,从前人提倡“性灵文字”,现在不是这风气了,现在动则宏大叙事,别无他顾,语言上难免一泻千里,面目可憎。照我说,除却天才,或是状态有如神助,语言还是须修一修的,其目的并不为华章艳藻,也有简洁的、热烈的、含蓄的,或嬉笑怒骂,或温婉蕴藉……为的是“人”在文字里能越发凸显——概言之,我认为语言即性情、体温、爱憎,是独一无二的,是认知、运笔、叙事,直至与内容合二为一,这文章就算好的了。
宋唯唯这两年修身养性,慢慢变得明净了然,但在文章上还没有体现,或过之,或不及,也就是说,人与文字还未及统一——这也是写作者常碰上的难题,往往是人已经走远了,但文字却追不上;或是文字僭越而行,把人甩得不见踪影。这些都使我想到,写作当是一辈子的事:修身修文的同时,也需把两者归归拢。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第一,这篇虽然写的是宋唯唯,其实有些话是写给自己看的,是自勉;第二,中间夹杂开了几句玩笑,是小说家言,不好当真的。
娜彧的腔调
娜彧用两种腔调说话,一个是温润的,这是她的为人;另一个是尖厉的,这是她的为文。没有哪个作家能真正做到人文分离,因此我认定,这两者都是真实的娜彧,她于其中挣扎摇摆,保持艰难的平衡。
先说她的为人。她是南京人,生就一副明丽的、如沐春风的面孔,不知为何,我想象中的娜彧就该长成这个样子,开朗、爽直、大方。她很聪明,身上若是有世故心,那也只表现在对于人生、人性的体察,而不是生计的蝇营狗苟。某种程度上,她性格里是有“憨傻”的一面,她或许意识到了,可是并不以为忤,反而很自许。
这是典型的文艺人的性格,内心有标准和尺度,说不清道不明,我疑心是“真”,这是一个太可贵的品质,娜彧无疑是具备了。典型的文艺性格中,也有狂放的、尖酸的、自私的,总之是有很讨嫌的,让人头疼的。娜彧却正相反,她“真”得恰到好处,这当然不是算计的结果,而是天性使然。她很像那种小康人家的姑娘,父慈母爱,性情美好,打小的教育是要做一个淑女,可是竟不能够,因为迄今为止,她笑起来照样是花枝乱颤、拍桌打腿。然而娜彧毕竟是在世情中长大的,即便率性而为,她也会顾及别人的感受,避免伤及无辜。她言辞坦率,只要愿意,她是能做到既说了真话,又能把真话说得让人很受用的那种。究其原因,我想不单是因为她的善良诚恳,还有一个分寸的把握,这是江南人的特性,江南人中很少有“刚直”的,他们是刚而不直,况且娜彧又是女性,我前面说她“温润”也是这层意思。
我看重娜彧的正是这一点,她身上有常情,这正是一个小说家所必需的。总能站在他人的角度想问题,想得多了,难免就委屈了自己,她又回过头来抚慰,就这样来回奔波,矛盾得很。就比如说,她虽然磕磕绊绊,到底还是按照家人的意愿塑造了自己,那就是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她竭尽心力,恪守本分,简直乖得很。可有些事情也真说不好,记得有一次在珠海开会,席间有人言论不当,娜彧把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是忍了又忍,后来到底是发作了,她拍案而起,连珠炮似的给予回击。公正地说,娜彧的反击不太有力量,因为她不够理性,为情绪所控制,她的话密且急,就像小孩子在发脾气。我们听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就都笑了,娜彧也笑,很无奈的,大约也知道,她的这一番“反击”止于情绪发作,生活将继续前行。
娜彧的写作也是一种反击吗?我疑心是的。泛泛而言,写作之于生活有两种,一种是记录,另一种是反抗。无疑的,后者更具有新鲜刺激性,因为它是挑衅的姿态。娜彧的写作,乍一看与她的生活毫无关联,她的小说看不到“来处”,那个我们熟悉的娜彧,她的古城、街巷,她作为小孩、少女曾置身其中的20世纪70年代、80年代,她90年代游学日本、美国的经历……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这是何等的富矿,可是娜彧全然不顾——我的理解是,娜彧的富矿不止这一座,也许是,经历于她压根就不是财富,仅是外部皮囊。四十年间,她热热闹闹地生活,对周遭却视而不见,她乖顺、服从、明媚,很像一个正常人,按准则行事,做该做的事,不得已也会耍点小脾气;当她把眼睛看向某处的时候,很认真的,我实在怀疑她是否“看见”了什么没有。
我想说的是,娜彧是这样一种人,外物不在她的脑子里,她只把眼睛盯着内心,那里住着两个自己,一个温良,一个尖锐——这该是娜彧一生中最纠结的事,她不能同时做两个人,也因此,她倾心于那个未完成的自己:热烈、任性、叛逆,打着决绝的手势,过丰富的人生,末了以悲剧终场。小说集《薄如蝉翼》里多是这样的人物,有的也不是悲剧,内中却有破碎、消沉、困惑。我们不妨说,她的小说虽穿着情爱的外衣,实则却是对现实的一场抗争,也是对理想生活的抒情。她因为脱开了个人经历,使得她的小说呈现了幻化的性质。本来也是,写作之于娜彧何尝不是梦游,一俟坐在电脑旁,她就像走在一个人的街上,手抄裤兜,自由自在;她越走越远了,把自己甩在了身后,那一刻,看得见远天,听得见胡狼嗥叫,她把心一横,又是害怕又是喜悦的,纵身扑向那未可知的,也许是荒寒的未来。
杨军印象记
杨军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太太是我的高中同学,有一年我们同学聚会,他也参加了。这样我便认识了他,我看见了一个少年样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瘦瘦小小,待人非常热情,主动过来跟每个人拉手。而且他很爱笑,笑起来阳光灿烂——不是热烈的、夏日一般的,而是静静的、和煦的,让人觉得明朗亮堂。
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我想这是因为他心思单纯,所谓“相由心生”。搞创作的人可能尤其需要这一点,就是“一根筋”地扑在他所热爱的事业上,其他俗事难以顾及,久而久之,自然会影响到他的相貌,使他看上去更年轻健旺,有一股勃勃生气。
“热爱”这个词,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有体会,少年时并不晓得。在我看来,人活一世,还是需要去“爱”一些事物的,比如人、草木、文字、信仰……爱本身是个很虚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也不能为我们切实带来什么,反常常要为它而受苦;但正是因为有了“爱”,人的整个面貌会因它而生光彩。
杨军就是这样一个有光彩的人——他爱的是绘画。我想他热爱绘画,就像我热爱文字一样,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同行。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喜欢跟我谈论绘画,也不知他从哪儿得来的错误认识,他以为我一定是懂画的,也许缘于自古以来“文艺不分家”?但其实近现代以降,专业的区分已经越来越细化,即便在文字领域,我对诗歌、戏剧等也不敢说三道四,更何况绘画?
所以荒谬的场景便是,往往他说他的,我听我的;他说得激情四溢,神采飞扬,我出于礼貌不时地点头,装出一副颇有兴味的样子。偶尔会问一些幼稚的问题,诸如“黄宾虹的画儿到底好在哪儿”,引得他咯咯笑起来,更加来了兴致,搬出一摞摞的画册(那一阵子,我在他家小住),一页一页为我解说。倘若我再说一些类似“我喜欢八大”的话,那么他简直要神魂颠倒、感动至泣了,因为他是八大的粉丝,和世上一切粉丝一样,他迷信、热烈,全然不顾“我喜欢八大”和“他喜欢八大”完全是两码事。我的喜欢是外行的,瞥一眼觉得舒服,仅此而已;而他的喜欢是因为“懂得”,其中骨骨节节全在他心里,可是他又说不出来。
杨军的表达并不是很好,但是他的感觉实在太妙,为我“讲画”的时候,他常常是“理直词穷”,找不到合适的词,急了半天,“好”个不停,突然蹦出一个词来,醍醐灌顶般使我茅塞顿开。因为这样的词汇,用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从文字意义上讲,我也觉得是新鲜的、了不起的。这是杨军的妙处,我以为,也是他非科班出身,少受学院派禁锢的缘故,从而使他身上保持了很多自然、质朴、灵异的品质。
杨军是个很刻苦的人,每天下班回家,只要得闲,他便站在桌子旁,或临摹,或读画。在他家堆满书画的客厅里,电视机的喧哗,我和他太太的说笑,都离他很远很远了,他如入无人之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世界里只有水墨、山水、会心、愉悦。所以我要说的并不是杨军的刻苦,而是他的热爱,“爱”把“苦”消解了,所以我看到的杨军,整天生机盎然,处于一种幸福状态。
杨军天性乐观,他也许极少去追究人生的悲苦、无聊、虚空等终极意义,而在我看来,人到了一定年岁,这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文艺的意义也在于此。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我说你设想一下,你躺在山水间,看着蓝天白云,听着松涛阵阵,你会不会突如其来一阵绝望?他问,为什么要绝望?我说,你会发现生命很小很小,你作为个体被淹没了。他说不会啊,我会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是自然的一分子,完全融进其中了。我便笑了,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没法谈,我不知道这是个体的区别,还是职业的区别,也许作中国画的人寄情于山水,从此省却了许多人生烦恼?可是人生的烦恼岂会那么容易解决的?千百年来宗教都不能解决的问题,绘画之于杨军就能做到?恐怕未必吧。
我起头说杨军是个很单纯的人,这单纯并不是指他不谙世事,事实上,世事在他心里,其中枝枝蔓蔓,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是个太分得清主次的人,天生晓得取舍。比方说他热爱绘画,便专心于此,这自然是好事;但须知艺术与很多东西是连成一片的,这其中最关键的便是人生、生命、感情。一个艺术家,在我看来,必定要经过人生的许多难堪磨难,感受它,直面它,然后有所超脱,把它转化为一笔一画,山山水水。这山山水水里也许没有人,但读画的人却读到了微妙不可言的人生,那是作者的血肉,整个生命体验,或旷达,或激越,或单纯,至无至空,那是历经世事后的大解脱。我不知道杨军将来能成为怎样的画家,但我希望他是这样的画家:人与画合二为一了。
写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外行话,供杨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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