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们举家迁往这座小城。这是中国最普通的一座小城,地处平原,淮河的一条支流从这里流过。这小城是很有点历史了,据说这里是虞姬的故乡。城西头的一条十字路口,就立着一座虞姬像。她站在高高的石基上,四周有白铁护栏围着。和一切的古美人一样,她温婉、隐约、含糊。她天长日久地微笑着,笑得不明所以。古代的风钻进她的石头裙裾里,那石头裙里已落满了现代的灰尘。
我们家住在城东头,隔壁是医院和文化馆,马路对面是一家理发店,它的隔壁就是派出所,常见穿蓝警服的民警进进出出。这是一条老街,小城的中心。夏天的时候,槐树和梧桐的叶子在人行道落下了森森的影子。我外婆就生在这小城,一年年地长大,结婚,衰老。1949年,我外公去了台湾,她择人再嫁。她是小城的美人,上过洋学堂,她向我描述过她当年的穿着,黑裙子、白上衣、飒爽的短发。她是小城第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子。
新华书店也在这条街上,离我们家不远。出了院门,文化馆的隔壁就是了。星期天,我常去新华书店门口的书摊上租小画书看,看的是《洪湖赤卫队》《一双绣花鞋》《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五分钱能租三本,三本就能打发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我走回家去,还不忘绕到前街的人民剧场买根香蕉冰棍,或者到老邮局门口看一个太岁爷模样的老人给人写信,他是摆摊的,写信是要收钱的。
我弟弟刚洗澡回来,是我母亲带他去的女澡堂。在院子的一条甬道上,碰上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在闲聊。就有人逗他说:“女澡堂是什么样子的?”
我弟弟说:“有一个大水池子。”
“还有呢?”
我弟弟不说话了,把头钻进我父亲的两腿间。
“是不是有很多阿姨?”有人把他拉出来,笑道:“来,到叔叔这儿来——那些阿姨是什么样子的?”
我弟弟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了:“都脱光了衣服。有的胖的,有的瘦的。”
众人一阵哄笑。又有人问:“那胖阿姨是什么样子的?你看见她什么了?”我弟弟嗫嚅地看着我父亲,到底还是跑了。
我父亲在机关里做秘书,可是有一天他认真学起英语来了,买来书和磁带,让我和他一起念。他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学习,将来还是靠这个吃饭——他指了指脑子。我父亲也教我写毛笔字,每天放学回家临摹一张,然而我不太感兴趣,不久便放弃了。
我插班入东关小学读二年级。对这小城最初的记忆是愉快的,这是1979年,或者1980年。成绩好,虽然不是班长,可是受人尊敬。老师常常在课堂上点我的名字,说,大家都要向某某人学习。我低下头,抿着嘴笑了。我二年级就开始自学四年级的数学,并学得很好。我父母说,你比弟弟好学,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母亲也常打扮我。那年小城流行一种绸布,绿底白波浪纹,很多人拿来做裙子,穿疯了。我母亲也为我做一条,可是裁错了,横条纹做成了竖条纹。心心念念的一条裙子,满街都是,可是错了。我哭了很久。
三五条主街巷,干净的院落,漂亮的姑娘们,琳琅满目的百货店……小城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小康人家的富足。真奇怪,怎么会留下这种印象呢?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小城并不富有,工人拿微薄的工资。改革开放以后,许多国营厂倒闭了,鞋厂、机械厂、面粉厂……工人们在自家门口摆小吃摊,用油布搭成一个帐篷,俗称“蒙古包”。也有人结队到政府街游行,有一天,一个拄拐杖的老人在骂街,说,我是谁?我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他倚在墙角,把拐杖敲得叮叮响——政府停发他的养老金了。
小城人有很多怨言,有人开始惶然。“反腐”开始的时候,每年都要抓走很多贪官污吏,诸如银行行长,财政局、粮食局、工商局等大局的要人。有一年据说是一窝端了。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后来当上了市委书记,一年前也进去了。全家都进去了,包括我那个同学。他长得白白胖胖的,小平头,笑起来的时候会眯缝上眼睛。念中学的时候,就坐在我后排,上课时会拽我的辫子,偷偷地笑。
小城人说,把大大小小的干部拿出来抖抖,个个都够得上杀头。
杀头倒不至于,可是判个十年八年是绰绰有余的。很多人家破人亡,儿子自杀了,老婆疯了。小城人畅快之余,更多的是发一些感慨,他们会说,这就是人生吗?有什么意思?
当然,这是后些年的事了。当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我明白,风气已经变了。1979年的小城不在了。
我有过一段整齐的生活,就是来到这小城的最初几年。我父母那时很年轻,似乎也很浪漫。我母亲有一天跟我说,每个周末我们全家去看一场电影。我为她这句话感动了很久,虽然这计划没能实现。她的计划很少有实现的,因为她耽于幻想,而且常常把它说出来。有一次她又说,只要你考上重点中学,我给你买辆自行车。后来我考上了,她果真买了自行车,却自己骑上了。
每天,我骑着父亲单位的破“公车”上学,车座高,脚简直够不着。而且车链常常就掉了,我觉得丢人。可是骑在路上,我仍觉得母亲是个可爱的女人。她常领我和弟弟逛街,为我们买些课外读物和衣帽鞋袜等零碎品。有一年她去上海出差,为我捎了件连衣裙,白底,淡紫罗兰的雪松图案。她近乎讨好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素净的。她希望我立马穿上,然而那年我已经十岁了,不知为什么突然害羞了,我不想穿上这件漂亮的连衣裙引得男同学们注目。我母亲为此打我,中午把我逼在家里,说,不穿上这裙子,你别想上学。后来我到底穿上了,而且迟到了。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全班的同学抬头看我,我很慌张。
我越来越沉默了,脾气也很怪。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走路,会绕路到河沿,那儿有个露天书场。傍晚时分,早有人拎着板凳,把说书先生围得严严实实,也有人站在河岸上听。说的故事早已忘了,只听得老先生“”的一声铜锣响,用苍老浑厚的声音说道,话说那唐朝天宝年间……
我挤进去了,看见人鼻尖上的汗珠,闻见一阵阵呛人的劣质烟味,有人在咳嗽,一个妇女把奶头塞进婴儿的嘴里。我一边听说书,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打量他们,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一幕,因为我的小城在这里,在这些穷人中间。穷而且平安,很知足。
对于时代的变迁,我最先是从母亲那儿发现的。1984年前后,她突然浮躁了,她看见有人发财了。她喜欢钱,又一向争强好胜惯了的,总想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比别人好。她说,别人能发财,为什么我就不能?他还不如我呢!她甚至决定辞职。“下海”这个新词汇,我最先是从她那儿听来的。她和我父亲商量了半年,后来累了,到底没辞。
这是我母亲最懊恼的事情之一。她懊悔的另一件事是没有在政治上求发展,她说,我原本可以做官的。这方面,我得承认,她是有点虚荣心的。她做官不为别的,只为做给别人看,让老熟人、老同学知道,她过得不错。说到底,她是个天真的女人,有过幻想、活泼的生命力,然而瞻前顾后。她是个矛盾的人,末了安慰自己说:算了,女人能干管什么用……出头露面的,吓死人了……钱多会咬手,官大会出事,我还是做我的会计吧。
时代在我父亲身上的表现,主要体现在言谈上。我常见他和朋友们聊天,说道:苏南的乡镇企业,那真是了不得!
我父母是突然间变老的,因为我和弟弟已经长大了。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我弟弟已经二十八岁了。那一年我回家过春节,伏在阳台上看街景。姑娘们又换了新的一茬,年轻风情的脸,新的时装样式,一样地微笑着——这微笑自古以来就在那儿,一代又一代的姑娘就在这微笑中老去了。
我母亲买菜回来,见了我批评道:你看你,灰头土脸的样子,就不能穿得鲜艳点!她似乎心情不好,我后来才知道,她在街上被人叫作“老太太”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很不适应。我母亲爱发牢骚,抱怨小城的种种陋习。她又告诉我,哪个邻居死了:心脏病突发,呜咽一下,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岁数不大,才四十五岁。
小城我都快不认识了,在街巷里走着,常常就迷路了。说真的,小城变漂亮了,整洁了。走在街上,我母亲指着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子说: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我说不知道。
做鸡的。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这是一家发廊门口,所以我有点信了。这一条街上全是发廊,你看看——我母亲指着,我便笑了。至少在这一点上,这小城是很有点时代特色了。
我看见时间这东西是怎样流过我的小城,悄悄改变着一切。而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小城确实不在了,那条老街巷,无所事事的机关工作人员,河沿旁的说书先生,老邮局门口代人写信的老太爷……那些淳朴安静的人儿,他们平凡地活着,不焦躁。现在,这些人哪去了呢?
我这么想着,一路走着,还以为自己是走在二十年前的街巷,而我的小城却一路慢悠悠地前行了。
成长1984
1984年离我远了,这中间隔了十七年,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代人的成长……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忆这代人的成长,站在风尘的1984年的街头,他们会看见一些什么呢?也许他们走着,每天在这上学、放学的路上,脚下踢着一颗石子,人有些无聊。黄书包斜挎在肩上,在屁股的另一侧颠簸着,里面发出铅笔盒撞击书本的声音。
他们是中学生了,才十二三岁吧。课业一下子沉重了许多,新添了英语、历史、地理、植物……他们知道“叶绿素”、“北回归线”等新名词,“rose”是玫瑰花,如果用作人名,就叫罗斯。真是有趣得很。
这是被寄予厚望的一代。他们身处的时代是那样的热火朝天,风尘仆仆,许多人搭着时代的列车往前赶,汗渍淋漓的……整个80年代就像夏日的农贸市场,充满了各种奇怪的、不相干的尖叫声。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走走停停,心存很多幻想,可有时也是茫然的。他们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来找什么。也许是来看热闹的吧?有的就空手而归了,也有的呢,顺手捞到了一点小便宜。
这是物质主义盛行的年代,也是理想主义的年代。青年人开始寻根了,热衷于追溯人的源头,他们会问出“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的傻问题。整个一代青年是迷惘的,空有很多体力,可是浪费了。
而这一代的少年呢,正在安静地成长。时代的好处,他们还来不及体会。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活泼向上的年代,每天都在生长,正如“日新月异”。可是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成长里没什么新鲜事,啃着手指头,一天又一天,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长大了。
我在这里记述的就是这些,几个人物,一些事件,某个场景……也许太平淡了,缺少冲突和戏剧性。可是成长,怎会有戏剧性呢?它是如此无聊,枯燥,只不过一年年地挨下去,熬到头了,就尽了。
从念初中开始,我母亲就向我灌输考大学的愿望。她常常在我耳边聒噪着,我虽嫌烦,可是认真地听着,点着头,做的仍是不相干的事。我喜读课外书,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一次只能借三本,看完了,还了再借。图书馆在教研楼的底层,隔壁是期刊阅览室,再隔壁的一个小套间里住着一个鳏夫,图书管理员,姓吴,我们都叫他吴老师。
这吴老师是吴江人,也有人说他是上海人。操着一口拗口的普通话,五十多岁,个子不高,黄瘦脸,戴着眼镜。总之,是有点南方人特质的,不是秀朗干净,玉树临风,而是有点那个。我说不上是哪个,也不是阴沉,更说不上龌龊,只是让人想起潮湿的梅雨季和青苔,抑或是很多天没洗澡,身上黏糊糊的,可是忍受着,一天天懒洋洋地拖下去,似乎也坏不到哪儿去。
他人倒真不坏,很安静,喜欢散步。我们常常看见他穿着泛白的灰中山装,风纪扣扣得很严实;夏天他穿白府绸衬衫,里面的白背心隐约可见……他朝我们走过来了,背着手,慢慢地踱步。他走在校园的某条林荫道上,这是下午时分,课外活动开始了。许多高年级的男生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游荡,摇着铃,从他身边闪一下身,把车头弄得像蛇一样蜿蜒曲折。
也有的男生叉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曲着膝,鞋掌几乎擦着路面。他们一手搭着书包,一手放在嘴唇边,吹出尖厉的口哨。偶尔他们也会回头看一眼,他们看见什么了吗?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
就在这喧闹的氛围里,吴老师向我们走来了。他微笑着,看上去很平和,他一向是平和的。看见相熟的女生,总是停下来打个招呼,说一会话。他心情很好,叫人小丫头。如果凑手的话,他甚至会摸摸你的头,轻轻地拍你一下。
他是个长者,一个地道的绅士。然而他也是异性。那些低年级的小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吧,刚升入中学,还不谙世事。她们喜欢和他搭讪,东家长西家短,告诉他很多事情。她们总是嘻嘻哈哈的,她们想以嘻嘻哈哈来掩饰些什么,来掩饰什么呢?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她们这个年纪,是极敏感害羞的,有很多繁杂的心事。一点点小动作都能明察秋毫,什么也别想瞒过她们。她们笑道,吴老师……侧了一下身体,躲过了,吴老师的那只手便在半空中停下了。
总之,她们还是喜欢他的,他不算讨厌,知道适可而止。他能准确地叫出许多女生的名字,初一(4)班的李小玲,初二(3)班的蔡红……她们感到很吃惊,连班主任都未必记得住她们的名字,可是他记住了。她们觉得欣喜。
况且,他那儿还有大白兔奶糖,正宗的上海货,是他从南方买回来的。他分给她们糖吃,她们也未必想吃这块糖,可是好意难却,吃就吃了吧。那时她们在集糖纸,就像集邮,集火柴商标一样,她们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糖纸夹在一个硬壳笔记本里,真是好看呀,尤其在阳光底下,翻一页就是一幅图案,黄的是向日葵,蓝的是大海,绿的是草原,还有白绵羊,穿泡泡裙的小女孩……就像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摇一摇,那里头的世界就出来了。
单为这个原因,她们也愿意去他那儿坐坐,说一会话,顺便淘两张糖纸。
慢慢地,在我们女生当中,开始流传着吴老师的种种谣言。有人说他作风不好,他很早就离了婚,在男女关系上一向不清白。你想呵,他一个外乡人,凭什么在此蛰居多年?他是犯过错误的,据说被贬谪此地,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他甚至没有朋友,成天跟一拨小女生厮混,他什么意思?!为什么高年级的女生不愿理他,她们是过来人,早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他也就骗骗我们罢了。
还有人说他色迷迷的,他那双眼睛呀,啧啧……她们不再说下去了,在阳光底下,她们的脸色呈现出成人的灰白,那是一张张成熟而世故的脸,也是幼稚的脸,也是未来的良家妇女的脸。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着这拨女孩子,包括我自己在内,是什么使我们成为这样?才十二三岁,一切的天真烂漫全是浮面的,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心智早已熟透,慢慢地变质,发出苹果的腐香来。这些未来的小女人呵,长大以后会是何等形状,委实不敢想象。
关于吴老师的“色”,我并不能确定,可是我也加入了讲他坏话的行列。我只烦他腻歪歪的,可是下雨天,跑去向他借雨伞也是有的。一个冬日的晌午,天很冷,我吃完了饭(因为家离得远,中午我在学校吃饭),倚在阅览室门口的廊柱上晒太阳。这时吴老师从隔壁走过来了,他说,来家里坐坐吧。
我走进他的家里,很谨慎地搬来椅子坐在外间的门口,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女孩子走进这屋里,也像我一样搬来板凳坐在门口。我们说了一会话。他拿出果盒让我吃糖,我不吃,推让着。他把糖剥开,差不多要送过来了,我站起来,感觉他在碰我的手肘。
很多年后,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碰过我,他怀有怎样的心思,我只是疑窦丛生。对我来说他是一个谜,谜底尚待揭露,而很多年前的我,只不过从谜面上轻轻滑过了,我侧一下身,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我对他说,我要走了。非常镇静地说着这句话,像一个历经世事的女人,给足了别人面子,也为自己找了台阶。
后来我就走了。从此以后,我们再未说过一句话,路上遇见了,也只是平静地侧过头去,我平静地呼吸着,从胸腔里吐出来陈旧的气息。现在,我可以像高年级的女生一样,视他如无物了,我从他身边嗒然而过。而吴老师呢,他老了,他讪讪的。
一年年地过去了,新的女生不断地填充这青春的校园。吴老师依然和她们处得很好。他背着手散步,微笑着,头一闪,镜片上掠过白金的光芒。然而谁知道呢,也许真是一个好人,宽厚的长者……一个异性。
每天下午正课以外,还有两小时的课外运动。可以去操场跑跑步,也可以参加兴趣小组,比如文学社团、航模小组等。
对于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女生来说,最大的爱好就是放学以后,去排球场上看队员集训。年轻的体育老师扶着球网站着,看一群女队员在练扣球。有时候他叫停,纠正她们的动作,把个手腕翻来覆去地转换着;他手里拿着球,他离她们很近了,他们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吗?那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身体很壮实了,她们穿着球衫,汗水粘着她们的肌肤和衣衫,身体的曲线看得人喘不过气来。个中也有一些很好看的女生,比如严小风,还有金虹。
金虹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很大很大的一双眼睛,脸很干净,那一刻,她立在球场的中心,安静得像秋天里的一棵树。不久后的1985年,她考上了中山大学。而严小风呢,她滞留在自己的小城,这个像“小鹿纯子”一样明朗的女孩,她热爱排球,学习不好。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看见她抱着孩子从一条巷口走出来,明显地见老了。她嫁的是本校同学,也是个运动健将,在学校时就谈恋爱了。
一代人的青春就这么过去了吗?她才二十三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她是一个母亲了。可是她曾经像明星一样耀目。我只是不解。我看见一个少女过早凋谢了,她曾经花容月貌。也许这一切来得太早了些,青春是有时间刻度的,开得早便凋得早,开得迟呢——也凋得迟,可是凋得迟又有什么意义呢?
严小风和金虹都是学校的名人。一千多个学生,三五十个名人,这是不足为怪的。他们大多集中在高中部。挨个挨个的,我们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田径队的,合唱团的。还有校花,各个年级有“级花”,各个班有“班花”,都是些漂亮的女孩子,风姿各异。我们私下里常常议论着,绞尽脑汁,也分不出哪个更好看。
他们中也有成绩很好的。我的小城中学是省属重点,升学率很高,竞争异常激烈,每年都有三两个北大清华。可是就在这激烈的氛围里,也有一些顽劣的学生,他们逃学,上课时啃橡皮,有时一个人会吃吃地笑起来,他们想引人注目。他们已经引人注目了,数理化成绩很好,逃学也能拿第一。他们被视为天才。这样的天才似乎不宜宣扬,它就像一个神话。老师从来不相信神话,可是给低年级的我们上课时,也会说起某某,她微笑着,疼爱有加。
我们喜欢高中。那些戴眼镜的男生,那些在足球场上奔跑的男生,那些长着微微的胡髭,有喉结,说话声音嗡嗡的男生……他们会说出“贝尔格莱德”这样奇怪的名字。他们知道拿破仑、贝加尔湖。他们知道的还有很多。他们身材高爽,秀朗,很像个成人了。呵,他们是青年。
让这一天早些来吧,让我们成为他们的同学,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课间十分钟,听他们偶尔说说笑话。让我们喜欢他们吧,让我们落在他们的眼睛里,也不要怎么着,只是仅仅落在他们的眼睛里。
让每一日都成为盛夏,让每一日的盛夏都恒久。让我们汗渍淋漓吧,让我们狂奔不止。
很多学生一进入初二,人就变呆滞了,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很头疼,可是他们不便明说。因为这是性意识——性意识来了,它就像一阵风,突然吹醒了一代少年的身体。它如此旺盛,也和风细雨,总之,没有来由,也无形状。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也许是第一次,也许不是。
他们来不及反应,被击倒了,简直头晕目眩。上课时听不进一句话,心里想着某个人,静静地喜悦和焦虑,无边无际。某期的《中学生》杂志上有关于“早恋”的讨论,还有解答生理变异等方面的问题,以科学的态度说明什么是“遗精”和“月经”,白纸黑字的,看了让人想入非非。
在男生当中,流行看黄色小报。1984年的风气已经很开放了,《少女之心》这一类的手抄本在校园里偶有出现。校长一再重申,要杜绝手抄本,可是屡禁不止。
这段时间很艰难,大约持续了半年之久,后来便淡了。不是说它消失了,它是不会消失的,潜藏在身心的某个角落里,伺机而动。就这么反反复复,这身体的晴雨表只要从学生的成绩单上就能看出,成绩坏了,好了,它来了,又走了。
“早恋”问题似乎不那么严重,因为是重点中学,个个都是乖顺的学生,况且,那时男女生也不讲话。情感和身心的撞击被掩埋起来了,只在夜深人静,或者一个人的时候,它会偷偷地跑出来,吐一吐舌头,那一瞬间,它鲜活奔放,灿若桃花。
多少年来,就这么一直压抑着,渐成了习惯。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平安地走过了他们的青春期,面色苍黄。当时并未发现这其中有怪异之处,可是很多年后再回头观望,才知晓这其中的惨淡和挣扎,气喘吁吁。
而与此同时,我们的课外活动很丰富,低年级和高年级组成联谊班级,周末的下午,偶尔也开开茶话会。教室里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我们由此可以接触到高年级的学生,聆听他们兄姊般的教诲。
课桌被并成两排,中间腾出的空档便是舞台。其中有一个节目是诗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朗诵者是一个高二男生,长得很清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人艳羡不已,让人艳羡的其实是诗里流露出的感伤情绪。我们不知道徐志摩是谁,也不知道康桥是哪里的桥,可是我们喜欢感伤。
它把我们给镇住了。惆怅的,优雅的……这全是陌生的体验,以后得好好学一下。
我们班由一个女生献歌,唱的是《小螺号》。这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长得讨人喜欢。每年的“五一”歌咏会上,都有她的压轴戏,她会唱程琳的所有歌曲,《酒干倘卖无》《新鞋子与旧鞋子》……她也唱《妈妈的吻》。
这一年她十二岁,一双大大的眼睛,有无比甜美的笑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从1984年到1989年,我们一起走过。后来她念无线电专业,在大学里也抽过烟,这当然不算什么。我现在也抽烟。我是说,很多年前,我们很难预料以后的生活,长什么样子,能否考上大学,结交什么样的男友,什么时候结婚,会有孩子吗?会是个贤妻良母吗?会幸福吗?
很难想象。
我们常常讨论着,屈膝抱腿,静静地睁着眼睛,看到1984年的空气里去。我们看不到远方,看到的只是现成的图景:林荫道上不时有学生走过,手里卷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在百米跑道上,田径队员在练短跑,穿钉子鞋、背心和短裤——那有点像三角内裤,露出修长的腿形和深重的汗毛。
他们单膝跪在跑线上,训练老师喊开始的时候,他们起飞了。在阳光底下,摆动着手臂,就像风一样,他们嘴里发出“啊啊”的呼喊声。那是力量和速度,那是汗渍淋漓,那是尖叫。
在1984年的夏日,这类情景总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校园,很贴切地象征了那个年代。
《读者文摘》的气味
我对于青春年代的记忆之一,就是酷暑天,手里攥着钱,到离家不远的街头小报亭买《读者文摘》。永远记得那青白的天,我一个人在太阳底下走着,影子很小,神情怏怏。有十六七岁吧,典型的中学生模样,穿着家常裙衫,趿着拖鞋,镜片后面是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睁着,百无聊赖。
我记得整个暑假我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头顶上的电风扇吹着热的风。太阳在窗外的世界晒着,也不知是哪一天,何时何辰。有时会被蚊蝇弄醒,我把手臂一摔,很生气了,跳起来去捉拿。是那样一个处于日常生活中的人,可是与日常完全失去了接触。如果说,十五年前的我身上有某种气味的话,这气味就是《读者文摘》的气味,与现实隔着一层,轻性的,温凉的,像动人悠长的一声叹息,可是没有用处,也无关痛痒。
十六七岁,大约正是开始看《读者文摘》的年纪,知道它的好处,并常常被这好处所感动。那些微妙的人生感悟,格言警句,讽刺和幽默,读起来清新流畅。林语堂和周作人一路继承下来的文风,在这里稍稍变异,得到了宣扬。千字左右的豆腐块文章,几乎篇篇都是美文,从用字、意境,到叙述口吻,表达上更接近于“文学”。这一时期的《读者文摘》充塞着浓郁的文艺腔调,我想,这是因为它的身后立着80年代强大的文学气场。从上面我们常常能看到早期朦胧派诗人的代表作品,舒婷的《致橡树》、北岛的《回答》、顾城的《一代人》等。这是较为雅驯的一面。
然而《读者文摘》不是文学杂志,它只是一道制作精良的拼盘,把人生的方方面面网罗其中,形成自己独有的说话风格,温和、智慧、有见地。说的都是人生的世故,普遍大同的道理,日常生活夹缝处一些可爱而可怜的故事……这些故事也许我们并未亲身经历,可是够了,我们听着,点着头,偶尔搓搓手,一直微笑着,这微笑里有感同身受、爱和宽容。
鼎盛时期的《读者文摘》,它的好处就在于制造一种“人生况味”。听说话人的口气,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经历过伤害、劫难,人世的一切风尘,他很想拿它出来抖一抖,可是说一会就忘了;听者是一个年轻妇人,而且美丽,他笑着打量她,取出烟斗在腿上磕了磕,琢磨着该怎样说两句调情的话。是个老顽童,天真开朗,宽厚豁达;有一些深邃的人生见解,可是不愿意多说,因为懒得说。这是典型的《读者文摘》的气味,温暖,隽永,有些许的光亮,可是看得见忧伤。
《读者文摘》的忧伤是一种经过润色的忧伤,你不能说它假,它只是单表一个故事,提取筋骨,把它脱离了强大的现实语境,所以它的忧伤是小忧伤,单薄,没有背景。就像流行歌里唱的:
我亲爱的姑娘,
她去了远方,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
在那个黄昏……
当然,谁都喜欢忧伤,因为它不值钱,不痛楚。一个人坐在春天的河边,托着腮,想起年轻时的往事,这就是忧伤。这意象被反复运用,从流行音乐,到古老的情诗,到《读者文摘》,屡试不爽,直至广为传颂。它就像一场流行病,谁被传染,谁都觉得荣光。归根结底,忧伤是属于文学的,就像快乐属于理想、忍耐属于现实一样,这两者难以协调,就有了文学的忧伤。我甚至认为,忧伤只在文字里。它挑起了人类共有的一根神经,引发他们对过往时光诗性的回忆,这里头有顺从、妥协、向往、逃避,以致无聊。人们常说“美丽的忧伤”,这不是指忧伤本身,而是它的皮毛——是千百年来附加于这个词语身上的那层人文光环,它是诗意的,软性的,因而也是浮面的,上够不着理想,下抵不着现实。
《读者文摘》里也有底层生活的描写,关于小人物,艰辛,风尘仆仆的生活……然而此生活不是彼生活,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原生态”,看见的只是被过滤的现实,像摄影师加在镜头前的柔光片;又像是一扇纱窗,风吹进来,把泥沙挡在了外面。我们隔着纱窗看风景,看见活泼的街市,阳光,许多人在阳光下走着,我们看见他们的脸,平安而生动,脸上细细点点的小麻子——这是纱窗的小格子——可是我们看不见他们的内心。
《读者文摘》有着舒缓从容的叙述语调,于娓娓道来中发现所谓“人生的真谛”。我们常常能看到“落花之美”“蓦然回首”这一类的句子。它有市井气,可是它的市井气已洗脱了油烟,像一个收拾干净的女子,端方地说着话,看那眉目神情,你只知道她是可亲可爱的,你不会知道,她身后还站着一大群孩子,贫困,恶毒的诅咒,拳脚相加。说来奇怪,那些公允调和的“副刊”文章一经《读者文摘》转载,便生出了另外一种气味,这气味是淡雅素朴的雏菊的清香。又像有一种颜色,是暖色调的,沉着的黄金的颜色,人在里头幸福地打着盹,阳光一点点地浮现上来。我喜欢看上面的插图,小花,小人物,线条简单明朗;小字体排列,装帧倒是普通的。
至今,我还能记得《读者文摘》里的许多小故事。其中一个讲的是一对母子,多年来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男子,母亲介绍说:“这是你父亲,他刚从战场回来。”孩子才五六岁吧,他不知道父亲是谁,可是他吃醋了。一连好几天,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不再是他,而是那个男人;他看见他在院子里劈柴,母亲一旁看着他,静静地笑;母亲开始打扮自己了,她从未像现在这么漂亮过;她心情很好,常常哼小曲儿,有时会默默地流泪。有一天,他推开卧室的门,天哪,他看见他们在拥抱!他生气了。他拒绝和这个男人说话,拒绝他的手、怀抱、糖果和玩具。他有意和母亲亲昵,腻在她的身上,要她抱。他说话声音很大,很不在乎。他常常打断他们的谈话,母亲呵斥他,他哭了,他看见那个男人朝母亲挤眼睛在笑。他最受不了他的笑。他觉得自己应该行动了。第二天早上,他来到母亲的床边,趁那个男人上厕所的间隙,他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娶你。
真是很可爱的一个故事,温馨,人情味,孩子气。典型的《读者文摘》风格。
还有一篇叫作《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单记住了这名字,故事倒有些模糊了。印象中是一个女子,美丽,病态,孤独。她得了绝症,不久就要死了。整个夏天她都坐在临街的窗前弹琴,弹的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也许她穿了件黑丝绒旗袍,苍白的脸上有冷傲、与世隔绝的神情。年龄、身份不详。只知道死到临头,还在爱着,爱生命,爱人类,爱自己。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个不可爱的女子,假模假式,矫揉造作。我不喜欢这故事,太假,明显为故事而故事。如果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能有幸弹上一段钢琴,弹这《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经历这玫瑰一样的时光,生命,死亡……可是我讨厌这样的死亡,太洁净完美,没有烟尘气。我更希望看到钢琴之外,她的蓬头垢面;很多天没洗澡,腋窝里有异味;从前的情人上门来讨债……这就是生命,邋遢,纠缠,没完没了。可《读者文摘》拒绝这样的生命故事。整个杂志的空气太干净,有洁癖。现实这东西在它的打理下,擦擦洗洗,末了只剩下了一桩美丽空洞的躯壳。
也有好的。有一篇讲的是肯尼迪家族,祖父是个有钢铁般意志的男人,有上进心,可是好色暴躁;祖母含辛茹苦拉扯大十几个孩子……一篇白手起家的故事,关于梦想,勤劳,美洲大陆,第一代移民。这一类的“发家史”谁都爱看,因为蓬勃,健康,明朗——和中国的又不同,中国人的“发家史”大多是“心酸史”,格调低沉。可是这里只有向心力,个人意志,活色生香的人物魅力。
商业方面的讲到摩根和福特,他们的普通人的生活,节俭,孤独,可爱的小怪癖,治业思想。讲到诚信、踏实,如李嘉诚;讲到智慧、开拓进取,如索尼公司。还有许许多多小推销员的故事,机智、百折不挠……我想,这对于读者有着积极的借鉴和引诱作用。
我喜欢看文艺类的,如凡·高传记。并不都是从《读者文摘》上,也还有别的途径,让我了解到这一类人的生活。那个叫作阿尔的法国小镇上,黄色的向日葵盛开。一个潦倒背运的男人,就住在这里的小阁楼上。他一生贫困,卑贱,也曾去过巴黎,可是很“不像”。所有人都穿燕尾服,叼烟斗,以向贵妇人争宠为荣……这是艺术家们的巴黎:沙龙,诵诗会,爱情,浪荡生活。可它不是凡·高的。他形容猥琐,不善言辞,到处遭人嫌鄙。总而言之,巴黎生活一定打击了他。他自卑极了,一生都在怀疑中作画。女人方面只敢结交村妇和妓女。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迫于贫病相加,他来到小镇阿尔,癫痫病把他折磨得快要疯了。他在等一个叫作高更的朋友,虽然等来的不过是打架,决裂,分手。他割下一只耳朵跑回家。几个月后,他在麦田里开枪自杀。在他身后,绿色的麦子,像黄色的向日葵一样,灿烂而饱满。而阿尔小镇上的阳光炽热明亮,恍若恣意鲜活的生命……这本传记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把它复述出来,也还有种怆然泪落的感觉。我想我能够懂得,天才的一生,究其然也还是人的一生,而所有事关“人”的东西都让我疼惜。
另一方面,看乔治桑的故事,主要是猎奇心理在作祟。一个生于18世纪的才女,健硕高大,作风豪放。也许并不美,可是自信,有力,眉宇间也当隐约传出女人的风情。她和肖邦的爱情,《读者文摘》曾选过,不甚喜欢,可是认真地读着,因为从这文章的片言只里,我发现她和李斯特、缪塞等美男子还有艳史。这发现很让我欢喜。那年我十七岁,对文艺史的关注仅限于男女私情、一些不相干的小事上。我纠缠于一切细枝末节,并自得其乐。看王尔德的《狱中记》,最后记得的是王尔德是个胖子,且酷爱男风。这很让我难为情。
1987年前后,我少有的知识来源是《读者文摘》这一类流行杂志、我父亲书橱里的几本人物传记、“五四”时代的新诗选。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也会看到《钟鼓楼》《夜与昼》等小说,我一遍遍地阅读,惯于举一反三。我的视线跳过我有限的生活圈子:我的父母、弟弟、门前的那条马路、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我来到一处空旷阔朗的所在地,那儿空气清新,水草丰美。我想我看见的是人,许多我不认识的人走来走去,交谈着,发生着关系。我看见了人心的旮旯处,丰富的,闪着光亮的,灰暗的,自私的。
我喜欢他们。
1988年的背景音乐
1988年来了。
关于这一年,有很多背景性的记忆。大的不说,只说流行音乐和文化方面的,比如崔健。这个人的名字和他的音乐怎样回响在1988年的中国上空,以至于后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整个一代人的成长,我至今也不甚明了。暴阳,愤怒,迷茫,人文关怀,理想主义,政治波普……这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崔健很聪明,他把着时代的脉搏,就像医生一样,问问家里的情况,平时饮食怎样,甚至开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就知道病根在哪里;可是他突然间发怒了,简直莫名其妙。人们受惊吓了,人们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医生”,他年轻,体力旺盛,曾有过热情和理想……他也许在说,我也是个病人,和你们一样,我不幸福,每天受到伤害。
他需要被关怀,他像孩子一样委屈,他的思想脉络清晰,他的话语无厘头。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他是幽默的,嬉皮的,可是他拎得清,冷不防说了句玩笑话——可却是真话。青年人激动了。只有他们能理解崔健,把他奉为圣贤。从前,这一代孩子也是老实巴交的,听话、温良、顺从,如果时代不变迁,他们大抵是要读着马列主义长大的。可是这中间经过缓慢的成长,革命,旧思想的死与衰亡……一下子到了80年代。
身处其中的人们很难理解80年代,它就像幸福,像身在福中不知福。幸福从来是用作回忆的,幸福不是现在时,从来不是。
各种新思潮来到了80年代,卡夫卡、萨特、康德和叔本华……挤满了中国青年略嫌单纯稚嫩的头脑。他们不满足了,开始反思、批判。是呵,谁都知道反叛能带来快感,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远离平庸——做一个思想者,做一个受伤的时代英雄,这是何等有面子的事呵。
我们权且不问他们为什么反叛,为什么迷茫、不快乐,就当是青春期的体力发泄吧。无聊,想使坏,总得找一个强有力的借口,那就是时代吧。
这个时代充当了冤大头。一个健康活泼的年代所带来的思想解放是难免的。而崔健则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启蒙者。他是个急先锋,他手里扛着时代的旗帜,他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他当然是明白的,我们以为他不明白,所以我们激动了。在这样一个时代,你只要发出一声异质的呐喊,你说你不明白,你有很多疑惑,你迷茫,这准不会有错。这会被视为时髦,引来群龙呼应。
崔健就这样传至1988年我的家乡小城。常常在校园里,我们看见一些男生趿着拖鞋,端着瓷碗走往食堂的路上,唱起了《一无所有》,他们干吼了一声唱道:我告诉你我一无所有,我要让你跟我走……
我倚在廊柱上听着,微笑着,我以为自己是心领神会的。
我也喜欢崔健的另一首歌,叫作《从头再来》,至今也未听过,只是无意间从一个女同学带来的一张磁带纸上看见了这首歌词,欢喜不已。我把它抄在一个新皮面本的首页上,每天看上一遍,把它当诗读。现在,皮面本早就丢了,可是歌词还记得两句,大意是这样:
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
我装作这世界唯我独在
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一个大时代里的平民英雄,有着罕见的孤独豪情,可是也只剩下了豪情。
那时我们还来不及触及罗大佑,在稍后的几年,听到他的《恋曲1990》,也许我应该更喜欢罗大佑,因为他的温文。他是忧伤的,可是我不喜欢忧伤。我自己就是忧伤的,骨子里有着难以遏制的小资情调。自己也意识到了,很不好意思,总是立意纠正着。
我们每个人都是忧伤的,可是忧伤没有用处。
我喜欢有用处的东西,物质的,看得见的,日常生活的。在这一点上,我和80年代是格格不入的。我也不以为自己属于80年代,我在90年代长大成人,形成了那个年代里所特有的重实利、自私、靡顿。有一些道德良知,要面子,做起事来优柔寡断。经过十年的狂躁发展,社会稳定了,虽也在向前走着,可是老实了许多。人不再是狂妄自大了。他们开始意识到自身的弱小,处事谨小慎微。
我想这是对的,永常的人世恢复了它应有的面貌。
我未尝不知,把人和时代放在一起分析,颇为牵强。人是个体的人,而时代是不负责任的。我始终认为,时代是虚妄的,每十年一个时代,虽车轮滚滚地向前跑着,可是再隔三五十年回头看,时代又回来了,新的一茬人,新的楼房,旧的时装样式,似曾相识的生活习性,旧思想……这其中有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源远流长着,在新时代里换了一副和善面孔,卷土重来。
说起1988年的流行音乐,我们也听齐秦和王杰——这也许是稍后两年的事了。内地的听郭峰,五月歌咏会的时候,合唱《让世界充满爱》,全班同学站在舞台上,统一服装,男生白衣黑裤,女生白衣黑裙,一首歌唱得花样繁多,先是由两个男女生领唱,然后合唱,交叉唱。还要晃着身子,形成一种参差之美。
我那时已经不天真了,总觉得这类做派让人汗颜。不过我还是合作的,张着嘴,只是不发出声音。我嗓音低沉,不清脆,听起来不像女生。初三那年,语文老师让女生们朗诵课文,再由男生朗诵,最后他总结道,女生的声音清脆,像潺潺流水。我不由得想到了小便的声音,听来也不过如此。
我想我是自卑的,我是最无个性的学生,长相平庸,成绩也不出众。整天精神涣散,身体处于游离状态。我希望所有人都忘掉我的名字,走在人群里立马就消失。我很听话,厌恶户外活动,课间操能逃则逃。下课时竟懒得上厕所,总是伏在桌上睡觉。我很少说话,同桌的一个女同学也不爱说话,整整一学期,我们沉默着,呆坐在课桌旁,就像陌生人。
这是早些年的事了,到1988年,我的性格略有变通。我开始和人交谈,有三五个好友,一起讨论人生、理想等方面的问题。我常常皱着眉头,对人世我有自己的思考,我意识到了,心里很快乐。我们也看电影画报,从上面得到零星的流行元素,哪个女演员漂亮,哪个女演员有气质。
那时候,我们已注意到“气质”这个东西。什么是气质呢,我们也说不清楚。我们说,刘晓庆是漂亮的,可是潘虹和陈冲就有气质。我们喜欢气质。我们看她们怎样穿衣服,怎样搭配,一点点牢记心间。在不久的将来,这于我们是有用的。
我们也搜集明星贴纸,从校门口的小摊贩手里一买就是五六张,有张国荣、刘德华、张曼玉、刘嘉玲……把他们粘在课本的封皮上、扉页上。我们尤其喜欢林青霞,常常为她的清纯和气质叹服,课间十分钟,几个女同学聚在一起,围着课桌看林青霞的照片,边看边说,有时会尖叫着,笑倒一片。
我从此看到我性格里的另一面,温暖的,通俗的,它是属于“人”的那一面,在1988年的夏天,正一点点地呈现出来。我想我是长大了,梳着麻花辫,穿着布衣裙。那时我还戴着眼镜,很笨重的学生镜,架在鼻梁上,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我从来不是个活泼的女生,枯燥,寡言,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张像被雨水淋湿的茫然呆滞的面孔下,曾有着多么敏感、耽于幻想的心。
听歌我能听出眼泪来。1988年,似乎有一首歌叫《我祈祷》,优美、深情,我最听不得男人的深情,可是在黄昏的房间里,我一遍遍地放着这首歌。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光线从西窗一点点地落下去,而夏日如此盛大,我睁着眼睛,呼吸着,感觉到心一点点收缩得疼。这就是我成长的一部分背景吗?一首情歌,唱着古老的男欢女爱,忧伤、纠缠,沉到骨子里。1988年的我还来不及体会爱情,我是那样一个单调、苍白的姑娘,了无生趣。可是听着歌,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我忧伤至极,且富有情感。我喜欢戴望舒的《雨巷》,因为他把姑娘比作“像丁香一样”,我喜欢的还有很多,老电影,老歌,分离的、来不及实现的爱情。我喜欢一切短暂的、来不及实现的东西,淡淡的伤怀的情绪,无边无际的,捉摸不定的。
像所有少女一样,我正在成长,可是亦懂得了怀旧。我常常就哭了。春节时和弟弟贴对联,我缩着脖子,袖着手,把糨糊瓶夹在手肘里递给他,我说,今年又长大了一岁。我想我是伤感的。家里有一盒苏小明的磁带,还有邓丽君的磁带,成方圆的,朱明瑛的……它们流淌在80年代初的空气里,流淌了很多年,而我和弟弟是听着这些歌长到了1988年。
在这一年里,还有一首歌叫作《小站》,歌者好像是常宽,现在不太有人记得他了——能记得的肯定是我的同龄人,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同一时间段里,偶尔寻着这盘磁带,并喜欢上了他。听着这首歌,我眼前总浮现出两列反向而驰的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车窗旁坐着两个男女,他们注定是要失之交臂的。在这小站相遇,在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心微微动了一下,然而火车开走了。
对面火车上的那个人,也许是自己人,可是错过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虽平安,看着儿孙满堂,可是一天天地迟钝;这一生总的来说很吃力,也不知为什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很多年前那次小站的邂逅,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这么轻轻一瞥,擦肩而过——也许他们早就忘了。
崔健时代与张楚时代
我在这里写下的关于摇滚乐的一点文字只是文化字面上的,跟音乐并不相干,这似乎带有点“隔靴搔痒”的性质。音乐人手底下的音乐只是音乐本身,跟文字并不搭界。然而文化人听音乐,首先得看歌词,寻找文字背后的企图。这中间,又隔了一层。
我们背着我们文化的壳,企图做一些沉重的沟通。然后音乐只是音乐本身,它和万物一样,独立,冷漠,不沟通。当音乐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存在,附带上歌词等文字载体时,原初意义的音乐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上个十年间,崔健和王朔一起,代表着刚刚逝去的那个年代的“另类”声音。1986年前后的中国人已经苏醒了,然而仍有害羞的。那几乎是20世纪中国历史上最活泼、更接近于人本主义的时代。历史翻了个跟头,一切又从头来了。
青年人开始寻根,刨根究底要弄清楚人类生存的原始意义和终极价值。一切都是新奇的、活泼的,智力上却显得平庸和不健全,像《诗经》以前的平凡男女和《荷马史诗》里的坚贞的英雄:人是认真的人,健康朝气,负有责任心,因为过于计较,也会显得苦痛和迷茫。崔健在他的歌里唱道:
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
我装作这世界唯我独在
……
我不愿离开,我不愿存在
我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平凡人的英雄主义,在那个年代,不但是可以原谅的,也是可敬的。崔健那辈人,虽然浸泡过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却并没有被负荷压迫。“文革”把一切意义都消解了,到1986年,传统文化的伤口仍未愈合,使得崔健们的心智仍停留在少年阶段。他们也许觉得,时代仍处于人类的童年时期,只有他们才是开天辟地的一代人,远古洪荒,人类从他们开始。一切都在建构,消解,再建构。他们在自己推倒的废墟上建设着。
我闭上眼没有过去
我睁开眼只有我自己
……
我攥着手只管向前走
我张着口只管大声吼
——《出走》
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豪情也只有在崔健那个时代才会有。对于政治的无限热情也是那个年代的“愣头青”们的通病。崔健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这种热情。“文革”已经远去了,人们渐渐冷却下来,思想着,怀疑着;另一方面,轰轰烈烈的改革已经开始了,社会是进步的,欣欣向荣的,由不得你不相信。中国是政治大国。人们在两个时代的交合处站住了,慌张、不懂、半推半就……是一种有距离的热情,能拿得起放得下。《红旗下的蛋》《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及时地表达了国人的这种心态。在风格上已丧失了批判精神,有的只是处于外围和边缘的调侃,这调侃也是热情的。
剔除了音乐的成分,仅仅从字面上解释崔健的摇滚是极其片面的,然而我们也只能如此。崔健怀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穿着泛白的黄军装,卷起一条裤腿,迷茫地微笑着,他口齿不清地吼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然而他仍是不明白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似乎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世界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喜欢较真、愤怒、歇斯底里,然而仍是无济于事的。崔健成为那个时代的代言人,一个符号。他代表着真正的摇滚音乐。他的声音是那个健康年代,一个受伤害的人的内心的声音。
崔健以后的十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事情,人们迎来了他们的世纪末。社会持续稳定着。人们丧失了理想。未来的好坏暂且不去管它,今天是重要的。每个人都在做些自私的小事情,蜡黄着脸,笃定,老实,然而内心是慌张的。
在这个太平盛世里,我们失去了内心的和平。这是个无依无靠的时代,与前后都断裂了,成了时间之外的一个独立。人都是“小人”,也是无依无靠的,简陋,可怜。
摇滚乐孤独地走了十年,渐渐陷入了低谷。崔健的“抒情时代”已经结束了。在我们这个新的时代,他是个外人。
直到1994年,出现了张楚。
这个在崔健时代只能是听众的少年,穿过十年时间的膜,突然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在这个空漠的时代里,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上苍保佑有了精力的人民
请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请上苍保佑粮食顺利能通过人民
……
不请求上苍公正仁慈
只求保佑活着的人 别的就不用再问
不保佑太阳按时升起 地上有没有什么战争
保佑工人还有农民 小资产阶级 姑娘和民警
升官的升官 离婚的离婚 无所事事的人
请上苍来保佑这些随时可以出卖自己
随时准备感动 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
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吃饱了饭觉得撑的中国人,仍在说着吃饭的问题,寻找能吃上饭的保护。这在十年前,简直是可耻的,应该予以痛击的。而在今天,却大张旗鼓地被保佑,往深处想一想,简直寒冷。时间是短暂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要抓紧啊,吃饱了饭,寻欢作乐——该升官的就升官,该离婚的就离婚。快乐,无所事事,阴沉着脸——张楚走在街上,遇到的中国人都是阴沉着脸的。他的富人朋友阴沉着脸,穷人朋友呢,也阴沉着脸。然而内心实在是饱闷、空虚、快乐的,也不乏善良。这样的人理应值得上苍的保佑和同情。
关于爱情,张楚是这么认识的。他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彼此都是很善良的人,也没什么主张,又都喜欢幻想。恰好这时候街上的阳光很明亮,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是困了。他是想和她睡觉吗?张楚接着唱道: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
床单很白
我看见我们的城市
城市很脏
我想着我们的爱情 它不朽
它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
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
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
你早晨起来会死在这床上
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爱情》
通篇是慵懒的独白,像是在太阳底下回忆往事,盹着了,跟现在的他并不相干。然而说到后来,竟有些喘息未定了。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也不知他紧张什么。大约看到有人平白无故地死了,在早晨,还跟他睡过觉。听起来是怪吓人的。但却不是因为这个——他的紧张当然不是这个。因为不是这个,我们听的人也紧张了。末尾,才有音乐响起,他逼尖了嗓子细细地喊道:
离开 离开 离开 离开你
离开 离开 离开 离开你
然而又能去哪呢?街上的人都很坚强,当从窗前走过的时候,也许知道那里头有具女尸,也许不知道。然而还是走过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叙事在张楚的摇滚里占了很大的比重。当音乐成为一种载道工具时,我以为选择叙事比选择抒情更讨巧一点——况且我们这个时代已算无情了,只有自顾自地说话。
《赵小姐》是一篇叙事很浓厚的作品,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名字不拘,叫“赵莉、赵莉莉或赵小莉”,暂叫她赵小姐吧。她跟父母住在一起,能免费吃到东西还能休息。她有工作,但常会跳槽。她后来又找了一个男朋友,可以去对一个男人撒娇。
在一种时候她会真的感到伤心
就是别人的裙子比她身上的好
她想她的脸是可以赞美的
她还有够风韵够女人的脾气
她的未来应该有浪漫和诗意
男人会暗中恋着自己
在懂手段的男人面前她会沉不住气
她知道这太危险她会吃亏的
最后她的纯洁战胜了好奇
她决定只上街买点儿便宜的东西
——《赵小姐》
张楚的人文关怀几乎落到了我们时代的每个人头上。那些吃饱了撑的无聊的人们,还有赵小姐这样平庸而美丽的女孩子。这是个宽容的时代,而且他足够善良。他的善良里有不耐烦。
同期的叙事风格在窦唯和何勇的作品里也能见到。何勇的《钟鼓楼》是这么叙事的:
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看着你掏出什么牌的烟
小饭馆里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钟鼓楼》
有点自说自话的性质。窦唯的《高级动物》是他的《黑梦》专辑里较好的一篇。人这高级动物已经没的说了,那就别说了。去掉了人生的雕饰,只剩下了不相干的词组:
矛盾 虚伪 贪婪 欺骗
幻想 疑惑 简单 善变
……
能说 空虚 真诚 金钱
末尾,突然唱起来了,“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呀?”调子是我们所熟悉的一首童谣的调子,让人想起小时候过家家——小孩子是等不及要长大的,长大了,却再也不能回去了。只好在歌声里欺骗着。仍是苦涩的。
摇滚乐到张楚为止,第二个高潮已经结束了。这批70年代左右出生的新一辈摇滚人,只用一两年时间就把他们身处的世界给说清楚了。他们再也无事可做了。
时代是再简单不过了,人却无端地变得复杂起来。理所当然地,我们对于人世的关注就变得容忍和大慈大悲了。而在张楚的大慈大悲的背后,明眼人不难看出,那骨子里是凉的。
我看“七十年代”
早在十年前,李师东先生就提出“六十年代作家群”的概念,并在《青年文学》开设专栏,重点推出。以出生年代划分作家,一代人的写作从此被摆到桌面上,堂而皇之地,这是第一次。
那么后来,“七十年代”的应运而生,也应该是极其自然的事。现在,“八十年代作家”也横空出世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就这样扛着这面旧旗帜,躲在时代的阴影里,消消停停地往前走,慢慢地成长、衰老、消亡。有的就此“名垂青史”也未可知。
我不知道百年后的“文学史”(如果百年后还有文学的话),是否会留下“七十年代”这个条目。我不知道这个条目该怎样被定义,被评估。这确实是个有趣的现象。
在刚刚过去的三两年里,几个“七十年代出生”的新女性,充分利用了这个名号,在文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从来没有过的,一个文学概念成为时尚名词,妇孺皆知。它被玩得如此娴熟,一夜之间昙花怒放,倾倒众生。我们得心服口服。
一个时代就这样被粗暴地界定了。“七十年代出生”,就是酷,作秀,糜烂。几个年轻的女作家成为这个时代最初的代言人,年轻人跃跃欲试,心急如焚。年长的人摇头叹息,觉得这个时代完了,女人们竟如此不顾廉耻,世界末日怕要来了。
更多的“七十年代出生”被掩埋在这面旗帜底下。像所有这个年代出生的人,他们安静地生活着,无知觉地成长。上学,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慢慢地负起责任来。一切枯燥至极,也偶有抱怨,因为辛苦、劳累,为千百年来存在着的道德感约束着。
可是我猜,他们有时是迷茫的,一直被压抑着,难免会气喘吁吁。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代到底发生什么,竟变得如此出位、猖狂、无耻?人到底还是从前的人呵,被生下来,长大,有容颜和思想,有需要呼吸的生命。
现在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们都知道是一样的。在这个大同的世界,有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千百年来早就被证明了。“七十年代”实在再微小不过了——所有年代都是微小的。十年,时间长河里的一粒尘埃,再翻跟头,又能翻到哪儿去?
我从不相信有“大不同”的年代,哪怕它是乱世。所有年代都是相似的。就比如,我们生在这个年代,因为年富力强,又有话语权——人一旦掌握了话语权,就变得非常武断,丧失了理智,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我们说,是的,我们这个年代是不同的,它有理想主义色彩;或者说,我们身处乱世;如果不幸未赶上乱世,就有另一种说法:我们的时代是堕落的,物欲横流,娼妇满街。
总之,任何人都想证明,他所处的年代是迥异于别人的,有个性,才华横溢。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每个年代的产生都是有背景的,绝不是空穴来风。那里头的继承性,层峦叠嶂的,说起来恐怕要让人头疼。
真是让人头疼的,每每听到人们对自己时代的论证,那里头的优越感、自私、不负责任,如果不是因为无聊,大约也是太天真幼稚,近乎孩子气吧?
剔除了各个年代里那花里胡哨的表象,我们能看到什么呢?人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人情世故。还有人和人的利益关系,微妙的情感冲突……“七十年代”出生是个例外吗?为什么会被大张旗鼓地宣扬?怎么就被视为洪水猛兽了?只不过是因为年轻。时代握在他们的手里,在所剩不多的青春年华里,他们想跳一跳,就像蚤子一样。
“七十年代”是堕落的,就因为几个狂躁的、不谙世事的女作家,整个时代被牵连了。整个时代,被视为是颓废的、无望的、末日的时代。
这真是可怕。
如今,三五年过去了,“七十年代”已被人忘却,所有人都厌于谈此。它就像一桩丑闻,被人说烂了,说臭了,叫人恶心。在这之后,文坛开始热炒“网络作家”,诗歌界又有骚动沸腾的“下半身”出现,总之,是年轻人的世界。
而且,“七十年代”也老了,她们中最早出生的一拨人,现已年过三十。更年轻的“八十年代”正在成长。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造就新的文坛热点——毋庸置疑,文坛是需要热点的,它就如一注兴奋剂,使得一具日趋衰竭的肉体,在短时间内变得活力四射,充满了幻想。那么,这新的热点,该如何去造就呢?打什么名目呢?委实难以想象。出版商和小报记者要动动脑筋了。
继续说“七十年代”。
虽然作为概念,“六十年代”最先被提出,但“七十年代”的冠名权仍应归结于常州人陈卫。1973年出生,1996年,他在南京创办民刊《黑蓝》,只办了两期就停刊了。
我读过此刊,很薄的小册子,印制得很精美。上面登录了名不见经传的“七十年代”人的作品,以诗歌和小说为主,质量还不错。最初的名目叫“70后”。
后来,《小说界》在1996年底,开设了一个新栏目叫作“七十年代以后”,专发小说,负责人是魏心宏先生。从此,一批新面孔开始登上文坛,并被人瞩目。我想说,这个栏目的开设在90年代后期是有意义的,也是必要的。它给当时的文坛注入了新鲜的血液,那就如换气。在此之前,文坛充塞着熟面孔,新人的作品很难被承认,看上去就要断代了。
“七十年代以后”可谓横空出世,虽然它后来串味了,但是我想,这跟栏目没有关系,它应该归咎于媒体和当事人。
我是1997年看到这个栏目的。我给魏心宏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对这个栏目的感受,并附上一篇屡遭退稿的小说。这篇小说刊登在《小说界》第四期。这是我在文坛的第一次亮相,也算是最早亮相的一批70人吧。
后来,南大的一个博士告诉我,你现在被关注了,你的名字上了文艺报,李洁非开始评论你的小说。我问,是因为我发表的那篇小说吗?他说,这还不够吗?你得趁势多写,你很快就要出名了。
我知道出名对我意味着什么,快感、虚荣心,我的名字会不断地见诸报端,像明星一样炫目。然而,我实在很偷懒,即便在1998年。正是在这一年里,媒体对“70后”女作家开始狂轰滥炸;很多女作家疯狂写作,据说有人竟写脱了发。
时代是这样热火朝天、急功近利,容不得你静下来多想。出名几乎是一夜间的事,有时都不敢相信。来得太快了,多少年的压抑一瞬间释放了,然而没有快感,只有无边的虚弱和无聊。
真是无聊的,在1998年我就感觉到写作是无聊的,成名也不过如此,它无法换来更切实的东西。一天天在电脑旁坐着,看着正午的阳光一点点地落下去,天色暗了,夜更深了。看着窗外的夏天的小树林,隔了几天,树叶凋落了,冬天来了。
真是恐怖。生命的浪费,不着边际的虚无。那段时间,我倍受压抑,不得不做深呼吸,有时也呕吐。
不断地有编辑来约稿,索要照片。媒体也跟风而上,远方的朋友给我寄来《陕西日报》,因为上面有介绍我们的文章和照片。香港《亚洲周刊》的记者也来了,采访了最当红的四位“70后”女作家,我是其中之一。而那两年,我只发表了三四篇小说。
我闻出气味有点不对了。这里头有什么东西让我开始怀疑了。我完全能够明白,那不是因为我的作品,而是人,是整个一代人,一个群体。他们开始健壮,站出来大声说话。他们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引人注目,不惜搔首弄姿。
而与此同时,个体的区别很快显现出来了,包括他们的写作和为人姿态。我已经看到了,更大的分歧和变故还在后头。果然,媒体变得不再客气了,不断有尖锐的批评出现,也有读者感到很困惑,他们提出疑问,难道“七十年代以后”都是这样的吗?她们只能代表自己,凭什么遮蔽一代人?
在短短的两三年内,“70后”女作家如日中天,少数几个甚至红得发紫。一个优秀的作家一生难以达到的荣誉,她们达到了,而且超过了。因为那不是作家的荣耀,而是明星的。
确实是明星的。我们去上海参加活动,偌大的上海体育馆,数千名读者和观众。那天是星期天,被邀的还有演艺界人士、体育界明星。有很多不明真相的市民走过来看热闹,问我身边一个戴墨镜、衣着袒露、神情妖娆的“70后”女作家说,你们是歌星吗?
她神情冷淡地说,我们是作家。
真是鱼龙混杂的一拨人,也不知怎么就弄到了一起,彼此都觉得气味不投,很吃力。总之,这是一场表演,整个文坛被人拿来当作剧场,上演了一出闹剧。直到另一个女作家出了本小说,名扬四海——因为被列为禁书。后来听说《糖》也被株连。我们的小说集交上边审查,答复说出版是可以的,但不能宣传。结果我的第一本书卖得很惨,书商去南京参加书市,像做贼一样不敢露面,因为怕被退货。
谁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70后”美女作家是这样草草收场的。只两三年时间,昙花一现。她们中的有些人得到了莫大的实惠,成为千万富婆,可谓名利双收。然而我可惜的是她们的才华,都有过理想,大约也纯真过,做着文学梦一年年地长大,后来实现了。实现了,才知道一切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其中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肯定出过问题。连她们自己也来不及细想,一切随风而去。我不知道她们是否还会写作,如果不写作,又能干什么呢?年纪轻轻,还残留着一点娇颜。又能干什么呢?
我的同龄人,最初的盟友,至今,我对她们还抱着几乎是友善的态度。我记得第一次读《啦啦啦》时,竟很紧张。一个语言天才,有人把文字写到这个份上,我辈也无须写作了。后来我见到了作者,那么性情坦诚的一个人,具有某种不确定的复杂性。声音沙哑,极具魅力。我后来跟一个朋友议论道,真是担心呀,怕她把才华一下子用光了。朋友也说,她是注定要成为流星的人。不过没什么,也许再过两年,写作于她已经不重要了,她不看重它了,这才是最好的收场。
还有《艾夏》,我也是喜欢的。1996年,这个中篇呈现在我面前时,是那样的真诚,才华横溢,能闻得见青春、夏日炎炎的气息。那里头还没来得及盛下物质。
说起物质,我们已经看到了,它怎样作用于这一代女作家身上,被夸张,推到了极致。它腐蚀着她们,让她们变形、异化。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个物质的时代,它已经存在了,成为强大的现实。我们无从拒绝,必须直面它。
有一次朱文颖跟我说,魏微,我们也得考虑一下市场了。我们的书要是好卖,能赚到钱——她沉思了一会说,我们是不是太物欲化了?
我想了想说,也许吧。这应该是趋势。
这就是“70后”的特点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代人都是私欲的、重物质的,这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只不过程度深浅罢了。
我们受它左右,不自觉地陷入泥淖中,虽抗争,但最后还得妥协。这就是我们这代作家的命运吗?我不知道。
“70后”女作家就这样被人遗忘了,它像一阵风,到宝贝事件为止,渐趋式微。可是它是怎样的一阵风呵,曾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乱了方寸。后来,较为安静的一拨人还在写作,可是已不再有人提起。
1999年,《芙蓉》杂志重塑“70后”,意在纠正这股邪风,更年轻的一拨新人崭露头角。自此以后,小说界诗歌界的新人层出不穷,每年都会闹出一两件让人侧目的事来。我们惊诧,在文学已衰落的今天,民间竟有如此多的新人,在他们热烈、微妙的青春期,进行狂热或者安静的写作。
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七十年代以后”,就这样成为一代人的代名词,先是从文学界叫起,后来作用于各个行业,网络、艺术、新闻媒体……总之,这是个褒贬不一的词,它的定义还需重新确认。尤其在文学界,如果我们向年长者介绍新人,千万别说,这是“七十年代”的。因为她会皱眉头,变得非常不厚道,掉头而去。也有很多70男作家愤愤不平,他们耻于与同龄女作家为伍。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宣称:如果她们是“七十年代”的,那我就不是。
我以为这太激烈了,也似乎没有必要。无论如何,时代是无所谓对错的。只不过是几个年轻女子,为虚荣心和名利所驱动着,急于想站在人尖儿上——谁不想站在人尖儿上?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方式,而我们这个时代,恰好提供这种轻浮的方式。她们利用了它,仅此而已。
我未尝不知,一个作家首先是品性,然后是才华。然而这两点,在某些“70后”女作家身上,似乎很难统一。她们是那样的富有争议。但是我仍想说,我可以因为才华而原谅一个人的行为,可是不能因为品性而原谅她没有才华。
是呵,一个女人当真做到无耻,那没有她办不成的事——任何时代都如此。但即便万恶如“七十年代”,我们当中有很多人也难做到这一点。因为有羞耻心,因为看得更清楚。
总之,底线是有的。时代列车将继续前行,不会停下。
我与广州的前世今生
我来广州晚了些,2005年,三十五岁。回望我和这个城市的关系,是有点像婚姻中的媒妁之言: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个不相识的男女坐到一起,彼此看上一眼,印象尚可,于是对自己说,就是他(她)吧。也因此,我和广州的结合,起初是少一点浪漫主义的,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2004年年底,经一个朋友牵线,我和广州的一个文化单位建立了联系,不久就见面了,一个月后举行“婚仪”。我疑心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落户一个从来不承想的城市——这样说似乎有欠公正。我将结束漂泊生活,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这里落地生根,很多年后也在这里长睡不醒。
我记得我在少年时期,对广州曾有过几年单恋。我这一代的少年人,打小就有离家出走、飞身扑向大城市的冲动——越是小地方出生的,越有这样的冲动。而当年的大城市,我看来看去只看得上广州,如果还有“之一”,我会加上深圳。须知,那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我这一代人所理解的改革开放,是和这两个城市脱不了干系的。
我不知道当年是什么原因阻止了我向广州投怀送抱,后来我辗转南京、北京,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以至于把广州忘得干净。我是落户这里以后,才想起从前的那回事:我对这城市曾怀有过激情。不妨说,那是一种狂热的单相思,像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我渴望和它进行碰撞,撞个满怀。我想南下,下海,当一回弄潮儿——这全是那个时代的新鲜词汇——也许说到底,我只能去当一个女职员、打工妹、女学生,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将贴着时代的脉搏,与它同呼吸,共浮沉——更准确的表达也许是,它浮了,我沉了。但是我不介意。
我幻想自己怎样离家出走,拎着大包小裹,中间几经周折,终于挤上了一趟南下的列车。我的视野突然开阔了,似乎我已经看见了,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国家不知有多少趟南下的列车,发自北京、上海、成都、西安……中间停靠无数的小城小镇,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把全中国的有志者、梦幻者一股脑全卷了,满载他们一路南下,南下。
多么壮阔的一幕啊,条条大路通罗马,在刚刚过去的二三十年间,我愿意这样设想,趟趟列车都奔向广州。我幻想自己就在这“时代的列车”上,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我是那样一个羞怯的、满怀憧憬的姑娘,眼神直愣愣的,偶尔也会眨一眨。我的神情一定严肃至极,浑身充满紧绷绷的力量,即便睡着了,嘴角也会泛起微笑。一车厢的人全是这样的神情,痴痴的,直勾勾的,犹疑的,梦游一般的,或有微笑的,沉思的,打着瞌睡的。
昏暗的车厢突然一阵骚动,广州到了。是啊,广州到了。后来,每当我忆起这虚构的、我一生中并不存在的一刻,我都不能自已。这一刻,是背井离乡的欧洲人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遥遥看见自由女神像的一刻;这一刻,是革命青年奔赴延安,抬头看见宝塔山的一刻;这一刻,更像是百年前的乡下混混们初涉上海滩,幻想当流氓大亨的一刻。概而言之,广州这几十年,是有点类似于历史上的纽约、上海、延安、芝加哥。究其原因,是它们的身后都站着动荡、理想、激情、可能性。
很多年后,当我落户广州,几次出入广州站,我都试图想象当年的情景,年轻的我站在出站口的风里,蓬头垢面,满面倦容。无数的人挤迫着我,我躲一躲,再躲一躲。一边护着行李,一边还要东张西望。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一个男人倚着廊柱看我,我把眉头一皱,脸拉得老长,意思是,少来这一套,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因为在此之前,我已被多次提醒,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不要跟人搭讪,不要对视,不要回头。于是,我很果断地拎起行李,大踏步地,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
我想说的是,我当然可以想象当年的场景,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心境了,就是那种胆怯的,又是无畏的,又是危险的,脑子里一闪一闪的全是无意义的思想的小气泡。现在的我是个成年人,冷静,笃定,我已过了创业期,我来这城市不是为了奋斗,而是安居。广州给了我少年时代曾梦想的一切,光滑、舒适、漂亮,也许是太漂亮了,以至于我来这城市的最初几年,都不再有焦虑、渴望、痛苦。我对万物都不再感兴趣了,虽然会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感情。
可是那天,当我站在广州站的广场上,看着那些进出站口的外省人,看得久了,便恍惚觉得,我可以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从前的我啊,代替我实现了与这城市最结实、艰辛、活跃、难测的关系。而现世的我一旁站着,很遗憾自己不能代替他们。某种意义上,我和广州的关系是因为这个建立起来的,像年少时失之交臂的情人,很多年后再结合,起始是需要许多艰难磨合的;一年年的相濡以沫,有一天自己都不期然地发现我对它竟如此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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