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刚下过一场雪,那时候他还在图书馆里暖暖和和地看着《魔山》。抬头一看窗外,已经是漫天的大雪,地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白。忽然见到那么奇特的景致,那时他不禁呆住,愣愣地看了好长时间,而别人都在一旁加紧背书,准备考试。他回过神来,裹了裹衣服,靠在椅背上,嘴里轻轻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子。
这时,他清晰地看见铁轨在微微地颤动着,列车很快就出现在了不远处。靠站以后车厢里的乘客潮水般涌出门来,他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避让,提着自己的箱子,顺着人流硬生生地挤进去。车厢里混杂着泡面、瓜子还有速溶咖啡的奇怪味道,过道里的人提着箱子,艰难挪动步伐,时不时地有人因挡着了道,骂骂咧咧地出言不逊,只因大家都赶着回家,不想生出事端,说几句也就算了。他找到自己的位置,旁边已经坐着一个高个的年轻人。仔细瞧来,他约莫有一米八的个子,穿着红格子衬衫,在外面又套了一件深色毛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说不定是个模特呢。”他想。这个子较高的年轻人正仰着头,半张着嘴,昏沉沉地睡着。
车厢里很闷热,他吃力地把行李箱放在自己的正上方,脱下衣服,解下围巾,摘掉手套,另一只手提着黑色背包,轻轻推了年轻人两下。那坐着的年轻人悠然醒来,咂巴咂巴嘴,抬头望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赶紧起身,让出了地方。
“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他笑着说道。
“没事,没事。”高个子道。
他打开自己座位上面的灯,坐定之后,把外套铺在腿上,摆好围巾和手套,放下桌板。包就放在上面。他见旁边的高个子年轻人打了个哈欠,不再闭眼入睡,便问他说:“你是睡不着了吗?”
“醒了就睡不着了,换作是早晨,翻个身还能再睡个回笼觉。”高个子的年轻人自顾自地笑着说,想缓解一下陌生的气氛。他也礼貌地笑一笑:“我倒是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似乎连梦都不会做,或许是梦里的事情,醒来后完全记不得了。”他这时神秘地说:“你有没有突然对眼前的什么场景似曾相识过?没有吗?”他看见高个子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据说那就是你做梦时候梦见的样子。不过这是我的理解。”
“这种事情会有科学的解释吗?”高个子的年轻人又摇了摇头,嘲笑似的道,“我倒是经常做梦,睡得很不好。也经常梦见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没有见过什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出现。”
他若有所思地说:“弗洛伊德说人感觉到幸福的时候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我可就没什么值得幸福的了。”高个子的年轻人如此说道,心里却想:“不过是白日梦罢了,有什么曾不曾相识的?傻×一个。”然后问他是哪所学校的学生,又说了自己学校的名字。
“你的学校没有听过啊。”高个子的年轻人说。
“你的大学倒是挺有名的。”
“是啊。”他很自豪,就好像他自己能代表学校的水平似的,“今年过了之后,我就要去国外读研究生了。”
“要去哪儿?”
“英国。”
“英国很贵的。”他说,“干吗去英国?”
高个子的年轻人说了一大堆理由,说什么英国的教育水平高,那里的一流大学多,环境好,放假的时候还可以去旅游玩玩什么的。他说得兴奋起来,但听的那一方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在一旁随口应付,高个子的年轻人没有看出来,又说到了自己的同学,说他们都出国了,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去了加拿大,有的去了法国、德国。在说完这些之后,这高个子的年轻人又讲了一大堆游戏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但见他谈的起劲了,于是问道:“你听什么音乐?”
高个子的年轻人说:“五月天的歌,我都喜欢。两个月前,我去看了他们的演唱会。”
“我不喜欢五月天的歌,事实上我不喜欢流行歌曲。”
“那你听什么?”
“马勒。”
“谁?”
“一个作曲家。”
“交响曲之类的吗?”高个子的年轻人说,“交响曲有什么好听的,连歌词都没有。”
“用用想象力嘛,歌词都在调子里。”
高个子的年轻人心道:“这傻×也装得太厉害了吧?”说道:“太无聊了,睡前听听来助眠差不多。”
“是吗?”他见高个子的年轻人如此说,也不再搭话找话,于是从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开夹着书签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读了一会子,高个子的年轻人突然问道:“你这是在读什么呢?”
“《白痴》。”他随即又利索地补充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
“怪不得。”高个子的年轻人回复说。“你每次出门都要带一本书来看吗?”
他点点头:“我喜欢看小说,很有意思的。”
“我觉得还是现实生活来得有趣。”高个子的年轻人不知怎的,总觉得眼前的人只是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也总想说服他些什么,“小说里写的终归不是真实的。你看得再多,最多也只是别人的经历和故事。长此下去,你肯定会陷进去。”
他合上书,并不是因为他正认真地思考对面同行旅客的话,而是想要用一些动作来阻止自己发笑:“我不得不说你很有道理,嗯……但我也不觉得大家天天都很丰富多彩。我在学校里的室友,所谓的有趣精彩,不过就是上网打游戏,或者是临考时去图书馆猛做题赶进度,或是谈恋爱。就算是放了假,同学们去聚会,也是免不了吃饭唱歌罢了。细细想来,我倒觉得这比小说假得多了。”
高个子的年轻人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但觉得愈发可笑。他现在更加笃定,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读成了书呆子,继续说道:“但你这样子,在现实中永远得不到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我会的,只是要等一段时间。”他慢慢说道。
“多久?”高个子笑着说的这两个字充满了嘲笑,他现在想看看这白痴能傻到什么境界。
“我在写小说。”年轻人犹犹豫豫地说道,接着突然来了自信,“这事儿肯定能成的。”
“哟!写小说啊!”高个子赞叹似的说,“我倒希望你能成功,像季如常那样……你知道他吗?”他说话时乐呵呵地直笑,也不顾什么礼貌不礼貌了,“他可是课余时间写的小说,居然就拿了个奖。这种天赋可是少有的,书一发出来就能成名的,眼前除了十年前火的韩寒,也没多少能跟他这种起点的相提并论了。”高个子按着网上的评论洋洋洒洒地说:“瞧人家那架势,我想你以后也是可以的,不过这饭碗不好端啊,很容易饿死的。对了,你学什么专业的?”
“建筑工程。”他回答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刚才邻座的这番话让他陷入了沉思。
“着啊!你这行当——沾着房地产的一点边,都能吃香的喝辣的,毕业出来以后,找一个建筑单位进去干个三年,保准能混得好好的。何必受那门子罪?要是人人写小说都能成功,那其他事情也都别干了。”高个子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的话能让这书呆子清醒点。
“我是想去学文学的,选专业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会选嘛,都是家里帮忙挑的。”他说,“我觉得我写的小说还是有点瑕疵的。”
“你写的小说出版了吗?”
“出版了,还拿了奖。”他说着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来,递给高个子,上面赫然写着“季如常”。
“你就是季如常?”高个子的声音惊扰了四周的旅客,他们不约而同地朝他看来。高个子一下子惊住了,额头渗出了汗珠,脑子里没了别的念头。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就是自己说的那个作者本人。这下子刚刚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他自己在扇自己耳刮子。羞愧难当之下,他只盼着对面的人能尽早下车去,或者是自己赶紧早早地下车去。再也没说别的话。
季如常见自己的邻座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寻找话茬缓解尴尬的气氛,于是往窗外望去。尽管才五六点的光景,天色却已经完全昏暗下来,不过他还是能辨别不远处一座接一座的高压输电塔,再远点的山则只剩下模糊的黑影。车厢里暖和,听着无缝铁轨发出呜呜的声响,季如常不觉昏昏地,半梦半醒地睡去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邻座已经换了一个中年男子。他心想那大学生应该下车了,又想到他俩萍水相逢,聊了很久,此时却又相隔两地,竟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他再看窗外,窗角已经结出了霜晶,堆着一层白雪,原来他睡着的时候,外面已经下了雪。看着鹅毛般的雪漫天飞扬,他似乎能感受到车外原野上如刀的凛风和似锥的温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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