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友谊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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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

    我对小美有想法,老大、老二没少嘲笑我。

    老大、老二和我,舍友。小美和我,对桌。我们家都是外地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又好看又温柔的女孩吗?在遇到小美之前,我认为没有。长得稍微周正些,就走野蛮路线。而小美,喜欢无声地笑,简直就是……仙女。

    我在宿舍里小美长小美短的。老二说:你没见过女人是吧?我说,小美不一样。老二就对老大说,没看出来老三还是个情种。

    一个男人被别人说情种,很埋汰,很丢面儿。可为了小美,我豁出去了。

    痴心终究会感动上帝。有一天我没吃早饭,趴在桌前正饿得慌一包饼干就从对面推过来。抬头,小美又在无声地笑。我激动着哆嗦着连渣都不剩。其实,还有半块,我没吃,悄悄地藏了起来。

    我说:小美对我也有想法。

    老大一听都来了精神,齐声问我:何以见得。

    我举着半块饼干:以此为证。

    那天晚上老大老二破天荒没嘲笑我。我们宿舍破天荒很安静。老大看书,看到很晚。老二玩游戏,也玩到很晚。我呢,半倚床上,跷着二郎腿,把爱情信物放胸前,越咂摸越甜蜜。小美,她咋就知道我没吃早饭呢?

    半块饼干足足在我床头待了半年,都快碎了,我也舍不得撂。

    冬天来临的时候,城市下了一场雪,半尺厚,我们三个还有一大帮年轻人在公司院里扫雪。打雪仗。小美从门外进来。我正矜持着,要不要打小美一下子,“嗖”的一声,一个雪球已捷足先登地冲小美飞了过去。

    小美被击中,大喊:不要打。接着又几个雪球飞了过去。小美被打急了,喊:别打了,谁再打,谁爱我。她这一喊不要紧,所有的雪球都朝她飞去。万球齐发。

    看着小美抱着头埋进雪球的海洋里,我像雪球一样从头凉到脚。男人的爱,像狐狸尾巴,藏不住的。这么多人爱小美。老大老二打得最欢,他们精诚合作,老大团,老二打,那叫一个快狠准。这打的哪是雪球,简直是一支支丘比特小箭啊。难怪他俩一趟趟往我科里跑得勤,我还以为兄弟情深,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美跟别的男人跑了,那个男人,像老大,又像老二。我在梦里哭着喊:小美——正喊着,被老二从床上光溜溜提出来:你既然喜欢小美,为啥不向她求爱呢?

    我狐疑地盯了老二几秒,对呀,先下手为强。我穿着三角裤从床上跳起来,窜到桌子前,找了笔和纸,重新趴回被窝里。我说,我要给小美一个浪漫的求爱,争取一下子把她搞定,你俩帮我琢磨琢磨。

    老大老二很卖力地提了几个创意,好像他们在向小美求爱似的。我一一否了。最后,老二说,送花?电影里都这么演,男主角的玫瑰一出,美人倒怀里。

    我们都被电影蛊惑了。

    我到花店,订了99朵玫瑰,又到烟花爆竹厂,特别制作了一个打到天空会出现一颗心的烟花。夜晚,我把小美约到空旷处,躲在暗处的老大老二赶紧点燃烟花,呛得我和小美直咳嗽。我献上玫瑰说,小美,做我女朋友吧。

    小美又是一个无声的笑。她说,对不起,我还小。

    我回去,就病了。老二嘎嘎大笑,老三你太小气了。

    老二决定给我出气,他大手笔地订了999朵玫瑰。约小美到沂河边,我拖着病身子和老大迎着寒风给他点蜡烛制造气氛。沙滩上,河风太大了,我们费尽心思点着的蜡烛,稍不慎就被吹灭。

    小美被老二引进摇摇欲灭的灯影里,还是那句话:对不起,我还小。

    我的病忽然好了。老二比我花的银子多,被拒的情景却一模一样,连一个字都没多。

    宿舍里堆满了老二喝空的酒瓶子,比我们看世界杯的时候还多。花钱事小,丢脸事大,我开始怂恿老大向小美求爱,像当初老二怂恿我一样。

    老大表白那天,老二和我鬼鬼祟祟跟后面,等着看笑话。老大说,小美,做我女朋友吧。

    小美接过一枝玫瑰,点点头,扑进老大怀里,和电影一模一样。我和老二傻了眼,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她就长大了?一枝玫瑰难道比99朵,比999朵更能打动女人心?

    老大和小美谈婚论嫁了。我和老二带着无数个问号,把老大摁床上,逼问到底咋回事。

    老大被逼急了,说,其实在给小美送玫瑰之前,我先把房权证给她送了去。

    (原载2013年第1期《小小说出版》)

    钱多多

    其实多多长得并不好看,不如二单元三楼的赵雪儿雍容华贵,也不如四单元一楼的赛虎高大威猛。可,多多却是整个院里最受欢迎的。所有看见多多的人,都忍不住要停下来,逗弄逗弄它,还一迭声说,你看你看它好可爱哦。即使多多自个儿偷偷溜出来,也保证会有人拿出香喷喷的食物逗它,多多毫不客气地抢了,留下一泡新鲜的尿。那人还会笑着说,调皮!

    多多的女主人却不喜欢多多。第一天它被男主人抱回家时,女主人就从沙发上蹦起来,你弄来它来作啥?

    男主人说,这不快过年了嘛,咱家又没有小孩,添了多多,热闹些。

    女主人叉着腰,生不出孩子,可不能怪我。

    男主人说,不怪你不怪你。

    女主人还是不依不饶,让男主人赶紧把多多弄走,从哪儿弄来的再弄回哪儿去。男主人不理她,只管逗多多玩儿:我姓钱,你叫多多,钱多多,钱多多。

    多多不知道男主人怎么说服女主人的。反正第二天,多多就穿着红彤彤的衣裳,戴着金灿灿的项圈儿,被女主人抱着,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圈。女主人遇人就说,我儿子。

    快过年的时候,主人家里开始人来人往热闹起来。天天都有人去,去的人千篇一律坐在沙发上和男主人说一会话,然后走到正在逗弄多多玩儿的女主人身旁,掏出一个红包来。男主人很严肃地说,赶紧收回去,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那个人笑嘻嘻地说,不是给您和夫人的,是给多多的,还不许当叔的给侄儿压岁钱吗?

    忙忙碌碌了好些日子。

    天渐渐暖和了,有一天女主人忽然对男主人说,我想把多多送走。

    男主人说,不太好吧?谁都知道你喜欢多多,就像喜欢自己的孩子。

    我把它送到乡下,女主人得意地说,别人问起,就说丢了。

    多多就跟着女主人去了乡下。临回城时女主人钻进奥迪车,多多刚要跟上去,车门已“啪”地关上。多多追着车跑,乡下亲戚喊,八月十五,你主人还来领你。

    谁知刚刚过了一个月,离八月十五还早,女主人就又出现了。女主人黑着脸从车里钻出来,黑着脸打开后车门,然后,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就出现了,只见“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地从车里蹦出七个粗短腿儿的小家伙,竟然都像和多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女主人气急败坏地说,自从我讲了多多丢失后,隔几天就有人抱着个小家伙到我家,告诉我多多找到了。最气人的是,脖子里还都戴个金灿灿的项圈儿。你说多多在你家待得好好的,这不是瞎掰吗?

    多多和七个假冒幸福地生活在乡下,尽管粗茶淡饭,却也时光如梭。等多多再一次见到女主人,已是初秋。女主人的气色非常好,逮着一个小家伙又搂又亲,多多急得在旁边乱跳,认错了,认错了,它才是真正的多多呢。可女主人看都没看多多一眼,就抱着假冒走了。

    没多久,假冒就又回来了。这家伙,胖了整整一圈,眼神都变傲慢了,可见在城里享受的待遇不错。多多就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女主人再来。结冰的时候,女主人终于来了。这回多多围着女主人转圈,女主人一乐,手指一点,就它吧。

    多多就又重新坐上奥迪,回到久违的家属院。

    快过年了,主人家又开始热闹非凡。可没热闹几天,主人家忽然冷清起来,不仅无人登门,甚至连男主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女主人散乱着头发,窝在沙发里抹眼泪。

    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多多偷偷溜了出去。

    一个女人裹着大衣出现在院子里。多多认得她,她曾经抚摸着它夸它好可爱。多多欢快地奔过去。女人却厌恶地看一眼多多,抬起高跟鞋,踹了它一脚。

    又一个男人出现了。多多也认得他,就是他,在多多吃了他的食物还撒了泡尿时,他夸多多调皮。多多欢快地奔过去。可不等多多靠近,男人手里的杯子已率先砸过来,击中多多的肚子。

    夜晚,多多忍着饥饿和疼痛,在垃圾箱里翻找东西吃。这时候有个人蹲在了多多身边。多多也认得他,他曾经当过多多的“叔叔”。多多亲热地蹭着他,男人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刀。男人说,死狗,杀了你过年的肉不用买了。

    多多到死也没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载《精短小说》2016年5期)

    锥子

    天气挺好。

    阿秋晒被子回宿舍,眼睛红红地。我问,谁欺负你了?阿秋说,还谁,锥子呗。

    锥子,三角眼,吊梢眉,因为眼神喜欢像锥子一样扎人而得名。很多同学都被她的眼神伤害过。

    我趴窗前一看,锥子的被子四仰八叉地舒展在绳上。阿秋的被子则缩在绳脚。

    我下楼就把锥子的被子扯到地下。

    锥子叉着腰,开始用著名的眼神扎我,我也叉着腰,用更尖锐的眼神扎她。嗖嗖嗖,我俩的眼神像小李飞刀一样。终于,她气咻咻地抱着被子走了。

    后来我又如法炮制治锥子几次。再后来,锥子见我就别过脸去。

    一天我在校园里走,一个男生喊我:锥子——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锥子。

    他仔细看我一会说,别逗了,你不就是锥子嘛!

    我大叫着“我不是锥子”冲进宿舍。我说,刚才有个变态狂竟然把我认作锥子,气死我了。

    阿秋说,你真的越来越像锥子呢。

    怎么会,锥子是我最讨厌的女孩啊。我冲到镜子前,只见镜子里的女孩,三角眼,吊梢眉,眼神像锥子一样,不是锥子是谁?

    (原载《大南方小小说》2015年第8期)

    现在谁还吃饭

    周虎说完那句话,感觉宽敞的客厅里一颤,倏地静下来,静得只剩下墙上的挂钟在“踏踏”地锉着人的耳朵。

    钱元愣了。

    钱元的妈妈愣了。

    钱元的爸爸愣了。

    周虎低着头,不敢看这发愣的一家三口。他身为班长,每个周末下午,都到钱元家里帮钱元补习功课,已经补习了半年,甚至妈妈住院做手术,周虎都没间歇。最近的一次摸底考试,钱元竟然考了第十二名。钱元说,老大,你讲得比补习老师通俗易懂多了。

    周虎义务帮助钱元,尽管他母亲做手术需要很多钱。

    钱元也不止一次说过,老大,我妈很想表示表示,她说,雇别人也是雇,还没你教得好呢。

    周虎生气了,雇?钱元你不要玷污了同学之间纯洁的感情。

    钱元对周虎感激涕零。学生的感激比较简单直接,就是从此对周虎臣服。周虎的班里,有两个班长,两个江湖。周虎是明着的头,老师任命的班长。而钱元是暗着的头,学生任命的班长。让周虎恼火的是,管个纪律,安排个任务,他这个明着的常常干不过暗着的。可,自从他义务给钱元补课后,这种现状就改变了,钱元率一帮小兄弟归顺了他,他一统了江湖。周虎很有成就感,又怎肯接受“表示”呢?

    就在刚才,钱元对周虎说,老大,你帮我补习半年了,我爸今天特意从单位里请假,让我务必留你吃顿饭。不要小瞧我爸,他做饭的水平不差起五星级酒店的大厨,只是他单位忙,我都很少享用到。老大,你若再不吃,就是瞧不起兄弟我了。

    话说到这份上,周虎就同意了。

    中午,两人补习完功课,出来,餐桌上已经四碟八碗。钱元的爸爸系着花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愉快地说:请稍等片刻,还有最后一个菜。

    钱元的爸爸和钱元长得很像,都是浓眉大眼,人高马大,只是钱元的爸爸嘴上方的中央长了个黄豆大的黑痣,很醒目,像电视剧中的日本鬼子。

    周虎忽然很难受,想起自己的父亲,因常年超负荷的打工,腰躬得和虾米似的,母亲更是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子,他背上书包说:我不想吃,我走了。

    钱元的爸爸从厨房走出来:你看,饭菜都做好了。

    周虎说:现在谁还吃饭?

    这句话明显地带了弦外之音,钱元全家就都愣了。

    好歹,一家三口愣了片刻,爸爸首先反应过来,他和妈妈对了一个眼神,在花围裙上擦了擦手,点点脑子,说:应该的,应该的,早应该想到的。

    于是,周虎出门时,背后的书包里,多了一个红包。周虎感觉书包里的红包很沉很沉,压得他的肩膀又酸又痛,压得脚踏车的轱辘吱吱呀呀地讨饶。

    回家,爸爸已经做好晚饭,一碟青菜,三碗清粥,比起钱元家的饭菜寒碜多了。周虎把红包交给爸爸。爸爸问:哪来的?

    周虎说:我赚的。

    爸爸问:咋赚的?

    周虎说:我帮同学补课赚的。

    爸爸问:你帮同学补课,要钱?

    周虎说:本来不要钱的,可,见了我同学的爸爸后,就改变了主意。爸,你还记得那个给我妈做手术,嘴上长个痣像日本鬼子的大夫吗?他就是我同学的爸爸。我记得,我妈做手术的头天晚上,您塞给他个红包,他收了。我跟他学的。

    这哪是红包啊,分明是报复,是礼尚往来。妈妈插话:人家钱大夫,在手术完成后,把红包又退给咱们了。他说之所以在手术前收下,怕咱不放心。

    爸爸脱下鞋子就打周虎,臭小子,赶紧退了去,好的不学,这个学得倒挺快。

    周虎没躲避,鞋子,一下一下敲打在身上,似乎被打醒了什么。

    手上的红包成了一块滚烫的山芋,烫手,还烫心。

    (原载2013年第9期《精品短小说》)

    一封家书

    初入校的第一个晚自习,班主任让我们每人写封家书,向父母汇报近况,感谢父母多年的辛勤教育……班主任颇有人情味。

    离家千里,想家倒是真的。于是那个晚上,我们都忙活着奋笔疾书,述说亲情。

    第二天,当我们依次把家书递在老师手中时,班主任满意地笑了:“你们的父母收到信会很高兴的。”

    她数了数信:“咦,怎么少了一封?”就问还有谁没交。

    一个衣着俭朴的女孩便怯怯地站了起来。

    老师问:“刘国花,你怎么没写?”

    “我爹娘不识字。”刘国花轻咬下唇,涨红了脸。

    “不要紧,你可以画些花儿,像天气好,就画个太阳之类,保证他们能看得懂。”

    “可……可我们那儿是收不到信的,那是个很偏僻的小山村。”

    老师同情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于是,四十位同学,只有三十九封载着孝心和亲情的信被老师寄走,独独少了刘国花的那封信。

    很快,我们陆陆续续地收到父母回信。每天的第二节课后,班主任都会拿着数封信来到教室,挨个发信。收信成了我们最快乐的事情。

    每当这时,刘国花总是瞅着雀跃的同学们,满脸羡慕。

    一天我们在宿舍里谈起刘国花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韩婷提议:“咱们一起给刘国花写封信好不好?”

    宿舍六人齐声赞同。当即铺纸,共同给刘国花写信。一人写了几句,最后韩婷写道:“刘国花,你虽然收不到你父母的信,但是你却拥有三十九位同学,我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这也算是一封家书吧。”

    写罢,我们把信折成和平鸽的模样,牵手步入楼下,郑重地把信投入邮筒。

    翌日的第二节课后,老师照例来教室发信,她念:“刘国花。”

    刘国花一下子愣了,直到老师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仍不肯相信地问:“老师,真是我的?”老师说是呀。她这才迟迟疑疑地移上讲台,双手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拆开看了起来。

    好半天,都不见她抬头。这时全班鸦雀无声,都静悄悄地看着她。终于,她抬起头,满眼泪花哽咽道:“谢谢,谢谢同学,我……”

    (原载1996年1月4日《齐鲁晚报》)

    沂州街的英雄好汉

    晚霞映红西边的天空,我吹响手中的泥哨。

    尖细哨音像无数个毛贼,迅速钻进沂州街的家家户户。大头娘推窗破口大骂:“小狗日的见天和叫魂似的。”回头,正吃着饭的小祖宗已然不见。瘦猴娘干脆关紧窗儿,哨音却扒住窗棂,朝里面挤眉弄眼儿。瘦猴本来躺床上,一个小翻身,一溜烟窜了。

    我的兄弟们像小老鼠一样四面八方奔来,齐刷刷站在“司令部”——铺着煤渣的操场上。瘦猴打架撕破的衬衫口子猎猎作响,大头手里提溜着煎饼……我乌青眼,瞪个通红眼珠子说:“咱今个打架输给砚池街那帮孙子,你们知道啥原因不?”

    真是耻辱啊,自从我成为沂州街老大以来,带领兄弟们打过无数次架,啥时候输过?和砚池街孙子也交手数次,哪次不是我们赢?虽然那帮孙子不认账。下午又和砚池街的孙子狭路相逢,一个孙子指着四眼奚落:“四眼狗上次狗啃屎香不香?”四眼不甘示弱回敬:“王八羔子是谁跟乌龟一样满地找牙?”瘦猴暴脾气,一个土坷垃砸将过去:“跟孙子有啥啰啰的。”率先扑了上去。可,接下来的事诡异起来,但见孙子老大,迅速向后退一步,左手前探,右手高举,前腿伸后腿弓,大喊一声:“一身是胆赵子龙!”其他孙子围在他周围,军训报数似的次第大喊:“美髯公关羽”、“猛张飞”、“神箭手黄忠”……然后,像赵云关羽张飞附身一样冲向我们。瘦猴四眼大头又怎么能敌过赵云张飞关羽呢?我们丢脸地被这帮孙子硬生生赶回老家沂州街。

    四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煎饼:“操他妈这帮孙子耍阴谋!”

    “四眼说得对,咱输的不是实力,是气势,”我旁边一块煤蛋,我踩上去,用脚尖拧成碎渣:“咱也要有如雷贯耳的名号,吓趴那帮孙子,他们有《三国》,咱兄弟就《水浒》。”

    身后响起刺耳的嗤笑声。

    众兄弟回头怒视一个丫头片子,她扎俩小辫儿,眼珠骨碌乱转。“我二姐,一个破师范生,天天在家教育我,烦死个人!”瘦猴小声给我们说罢,高声嚷:“男人在商讨大事,女的添什么乱!”

    “若不是咱娘,八抬大轿都请不动我。咱娘要揍你,说你刚穿上新褂子就撕个口子,还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密谋啥大事的,感情就这啊?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水浒》里英雄好汉的下场非常惨你们知道不?”

    “依我看,还不如《兴唐传》那帮英雄好汉,到后来都封王封侯,吃香的喝辣的。”破师范生说话像打抢,一梭子一梭子的,要命的是众兄弟都觉得她说得很在理儿,包括我在内。她拨拉我到一边,把少保罗成、小孟尝秦琼、皂角大将尉迟恭,像分她家菜园子辣椒西红柿似的,分给我的兄弟们。最后剩我,她眼皮一耷拉:“你既然老大,唐王李世民。”“不,李世民不仁义,把他哥废了,”我冷冷地说:“我,三斧头程咬金吧。”破师范生似笑非笑:“知道的还怪多,我看你不是程咬金,是朱厚照!”

    朱厚照是谁?宰了我我都不会问这个骄傲的小母鸡,我回家问修自行车的我爹。

    我爹头也不抬,“知不道,不管猪厚照还是猴厚照,你要再给老子闯祸,老子抽挺你狗日的。”

    隋唐的英雄好汉和三国的英雄好汉恶战了一场,关公战秦琼,张飞对罗成……打完,我交给瘦猴,不,银锤太保裴元庆一个艰巨的任务,要他旁敲侧击地问问破师范生朱厚照是啥玩意儿。

    裴元庆回信:“她说,书中自有朱厚照。”

    老子还不信了,我摔碎存钱罐,拿着钱进了书店。

    兄弟们把我拖出来的时候,我正关在小屋里读书,我早弄明白了朱厚照是明朝一个自己封自己“将军”的荒诞皇帝。破师范生在讽刺我,身为老大,却甘愿做小呢。可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读书会这么有意思?四眼秦琼火烧屁股似的一蹦三尺高:“老大你再不出山,咱们兄弟都成一盘散沙了。”我在白花花的阳光中眯了眼,边往屋里走边说:“等我读完这本书,读完这本书。”

    四眼秦琼把手中的棍子往地下一扔:“给我本,我倒要瞧瞧,书里的啥能让老大撂下兄弟们不管。”

    沂州街的隋唐英雄说散就散了。暑假过后,屁股上安了陀螺的我和众兄弟,坐在教室里稳如泰山,都让老师跌碎了眼镜。又一年,沂州街一下考出俩“小中专”,喜得我爹和四眼爹把一千响的炮仗放得震天响,我和四眼踩着满地纸屑,去把最神圣的泥哨献给破师范生,不,二姐。

    二姐像接丐帮打狗棍似的接过泥哨,使劲一吹,尖细的哨音响彻沂州街的上空。大头娘一把夺过大头的饭碗:“喊你呢听见没,还不快去?”瘦猴娘一拍瘦猴没几两的腚:“赶紧的,传帮带,成长快。”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沂州街的英雄好汉们又一次齐刷刷站在铺着煤渣的操场上,二姐在旁边比谁笑得都灿烂。

    表姐的阴谋

    作为学生而言,若身边有个成绩比自己好几倍的表姐,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是特别压抑。

    那年,我们家族出了两个高考生,我和表姐。

    我俩同一年出生,同在一个学校,却像我妈说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是学校的尖子生,全校排名第一,而我中游水平,还是班内排名。即使她考第二,我姑都会阴了脸,一个劲说没发挥好。而我,考进班内前十,我妈都要美上一阵。

    我最怕我妈和我姑碰一块了,叽叽咕咕一阵,然后我姑神采飞扬,我妈万分沮丧,仿佛我和表姐是她们最大的装饰品,姑姑的装饰品是钻石,我妈的是石头。

    在钻石的照耀下,我们这个家族的男孩女孩都是石头。每次家族聚会,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都玩的特别嗨,只有表姐这块钻石坐在桌子旁发着孤独的光。我清楚地看出她其实很想加入我们的行列,但我们总是排斥她疏远她。有一次,她主动靠近我们,甚至带着讨好的表情,堂弟却讽刺她:你是第一啊!我们可别耽误了你。堂弟学着我姑说话的口气,其实堂弟平时说话并不这么刻薄,看来他也被表姐耀眼的光芒灼伤了。我不止一次听婶婶说他,你看你表姐你看你,你还是男孩呢。表姐讪讪道,其实我压力最大了,就像跑步,回头一看,黑压压一片在追我,像招了螟虫一样,很让人绝望。我觉得她特会装,本来高考压力就很大了,身边还有个三头六臂的第一名,我才更绝望呢。

    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那天我正天昏地暗地背书。我爸我妈竟然一起进入我的房间。我妈说,闺女和你商量个事,我建议这个周末咱全家去野外游玩。前几天她还在鞭策“今日之苦就是他日之甜”呢!我狐疑地看看我爸,我爸竟然附和:这是我和你妈共同商量的结果。

    那天我家的游玩行动在我强烈的反对下,夭折了,但是我觉得他们一定在耍什么阴谋。果然,在两人躲躲闪闪的言语中我得知,表姐因为压力过大,竟然得了神经衰弱症,疯了。

    起初我姑并没发现表姐的异样,尽管表姐经常诉苦说她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也做噩梦,梦见她在考试,试题全部不会做了,直到交卷铃打响,她的试卷还是一片空白。或者梦见铺天盖地的螟虫在追她,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醒。我姑总是安慰她,种了十年树,眼看到了摘果子的时候了,坚持坚持再坚持。

    直到四月的一天,那天大雨如注,表姐忽然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当我姑和姑父跟出去的时候,却看见表姐站在雨里,四月的雨还是冷得刺骨,但她的眼神一直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吓人了,他俩当场就傻眼了,知道自己优秀的女儿出毛病了。姑父冲进雨里把表姐抱进房里,他冲姑姑大喊:都是你逼的,这回如愿了吧。

    我去探望表姐的时候,表姐正坐在书桌前发呆,姑姑叮嘱我,你别刺激她啊。待姑姑出去,我问,你真的疯了吗?表姐拉我坐在床上,你说呢?然后把枕头蒙在头上咯咯大笑,有种恶作剧的得意。我说,你何苦装呢?表姐坐直身子说,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其实我的压力最多来自我妈,我就想如果我疯了她会怎么样?结果是,我妈这段日子天天安慰我,说其实上不上大学真的不重要,只要我健康。自我上学之日起,我妈就给我定下清华北大的目标,哪有如此贴心过,说实话,我很受用,你替我保密好吗?

    父母都是爱我们的,那年,因为表姐的表演,我的父母被提了个醒,让我愉快度过了一个高考时代。夏天的时候,我进了一本分数线,而让我姑意外的是,表姐竟然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虽然不是清华北大,却让我姑喜极而泣,有种有失而复得的感觉。

    陪棋亦有术

    我初进厂时,在“厂办”负责接待工作。厂里迎来送往的事很多,比如上级领导下基层指导工作,或工商税务银行审计等部门“关怀”我们厂等等。每次来,厂里都好好招待。

    起初,每次招待,我都特别忙乎。后来摸出门道:各路人马都喜上午11点或下午5点来厂公干。于是我便常常在11点之前干点私事,居然从未耽误工作。

    一日,局长带着一队人马来厂,厂长亲自挂帅作陪。饭毕,厂长领其到会议室稍事休息,里面置一象棋盘,厂长说:“早知局长喜欢下棋,我让我的兵陪局长杀几盘。”他转头问我:“你怎么样?”我大吃一惊,连连摆手:“我?不行不行,只会‘马走日、象走田’的。”厂长竟不理会:“没事,只是玩。”局长也说只是玩。

    婉拒不过,我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局长对面。果然,连弈几局,我皆输。厂长对局长说:“领导水平就是高,这可是我厂的才女呀。”局长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面赧,羞愧难当,认为丢了厂子的脸,遂下决心,一定要学好象棋。

    于是访师拜友,凡会象棋者,皆被我拜作老师,不久,棋艺果真突飞猛进。

    又日,局长又来,厂长仍让我作陪弈棋,我意雪耻,当仁不让地策马飞象、架炮横车,少顷,局长马仰车翻。眼看着我胜利在望,正得意间,却瞥见厂长脸显忧色。我一个走神,被局长乘虚而入,我又败。局长一个劲地擦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过后,厂长询问我的棋艺何以前劣后精?我道出原因。厂长冷笑:“你以为咱厂果真没人胜他吗?办公室王主任,就是市里挂名的象棋高手,之所以让你下,就因为你棋艺低劣。可你却一味逞勇,不懂人情世故。”

    以后厂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仍然很多,但厂长从此再没让我陪棋,我也不再练棋。

    (原载1995年7月31日《山东经济日报》,1995年8月4日《大众周末》)

    丑脸

    张实的脸在我们院里是很出名的,横肉连腮门牙暴出,一个字:丑。

    其实张实人虽丑,心肠却很好,比如乐于助人。但在这个社会上善良的丑人没有理由就好运,张实就是个例子。厂里第一批下岗名单里有他,年近三十仍无女人愿意嫁他,在我们院里连小孩都敢跟在身后拍手叫他丑八怪。

    为此,张实常常去找刘武诉苦。刘武是张实的朋友,武校出身,据说练就一身硬功夫。诉罢苦,张实就想让刘武教他武功,他说:“那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其实也仅仅是说说而已,毕竟学武不是一时三刻就行的事。

    一日某酒店招收保安,刘武去报名应试。正巧,张实闲来无事,便跟着去瞧热闹。在大厅里,刘武卖力地卖弄自己的武艺。完毕,酒店经理却冲张实开了口:“你呢?”

    张实顿时涨红了脸,嗫嚅道:“我……不是……”

    谁知酒店经理的手一挥:“你们俩都被录取了。”

    丰厚的薪水对一个失业者来说是极大的诱惑,但保安这个行当可不是混饭吃的,张实不想拿命开玩笑。第二天上班,张实走进经理室。辞职的话还没说出口,经理就拍拍他的肩,同他拉起了知心呱:“跟你说实话,像我们这种笑脸迎客的生意人,兵不血刃是最重要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动武。而我看中你的就是你这张脸,它足能吓住一般小毛贼。当然,从今日起,你还要学会——做恶人。”

    从此,张实成为酒店的一名保安。

    不久后,酒店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坐下没一会儿,就开始找茬闹事。刘武首先过来,几个痞子一齐嚷:“滚到一边去!”少顷,张实过来,横刀立马往那儿一站,从牙缝里挤出仨字:“怎么啦?”那时,他努力地表现着狰狞,其实内心里是很害怕的,但那几个社会青年却更怕他,竟一迭声道:“没事,没事。”老实地坐下,吃饭。

    回来,这样的遭遇多了,张实踏实了。再后来,连刘武都纳闷:同样一张丑脸,以前小孩子都敢欺负,如今怎么连坐公交车都有人主动让座呢?

    没多久,又发生了两件让刘武纳闷的事。

    第一件事:年底,经理发红包,刘武三千,张实五千。刘武很不服气,去找经理,经理头也没抬:“我是论功行赏。一年中,你们保安11人,打了33次架;而张实却凭借丑脸,吓退痞子32次。”刘武无言,讪讪退出。

    第二件事:他一直喜欢着那个十指尖尖的打字员,好容易鼓足勇气表明心意,却被她一口拒绝:“我喜欢的是张实。”刘武不甘心:“他哪点比我强?”打字员气定神闲地说:“他比你有安全感。”刘武简直气糊涂了,一身硬功夫竟没有一张脸更有安全感?

    刘武决定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日,经理的桌上放着一封匿名信,信中检举:张实曾蹲过两年监狱。

    过几日,张实不但没有被开除,还荣升为保安科长,一跃成为保安们的头。经理提升他的理由是:既有一张丑脸,又有两年的监狱史,恶人谁不闻风丧胆?这都是资本啊!

    (原载2002年1月2日《临沂日报》)

    天生你才

    福在城里的洋学堂里喝了三年墨水,竟没能考上大学,只好回家务农。他第一次下田的时候,引起农人的一阵讪笑:大热天的,别人都光膀子打赤膊儿,偏他长衣长裤包得严严实实,一副书生味儿,就有人打趣:“大学生也种地呀?”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但他只是鄙夷地瞅那人一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福不屑争辩。

    果然,以后的日子里,村人常见福趴在灯下写呀写的,也常见乡里的邮递员挥着厚厚的信递给福。有好奇之人打听:“哪来的?”“北京。”福骄傲地回答。不久,满村传出风雨:村里要出个大文魁星呢!

    福的爹娘却不理会这些,他们忙着给福张罗媳妇,也有闺女相中福,他却不中意,恨得爹娘直骂他“烧包”。这事又是满村风雨:兴许那些闺女福分浅呢。

    转眼,那些闺女纷纷嫁人,福却除了收到退稿,没发表只言片语。爹急了眼,不由分说给他定了门亲事——一个叫四妮的闺女,粗且壮,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这回福没吱声,俩人很快就成了亲。

    四妮心满意足,丈夫是个做学问的人呢,坐在灯下看福写满一面又一面纸。四妮很自豪,她体贴地包起农活,让福足不出户。

    常了,四妮便有些吃不消:“你不能放下手中的笔,咱们搞些副业吗?你又有知识。”福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一定成才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四妮便不吭声了。

    是日,四妮早起喂鸡,竟发现命根子们一个个全瘫在地上,她慌了神。福灵光一闪,想起曾替四妮买过一本关于养鸡的书,赶紧去找出来念给她听。四妮一阵捣鼓,半晌,鸡们竟神奇地恢复往日嘎嘎笑的威风。四妮满眼爱意地望着丈夫,福发了会呆,猛地想起什么,快步进屋,把那一篇篇的手稿投进火里,满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正要投最后一篇,背后传来抽搭声,福言:“我明白了。”四妮顿时泪如泉涌。

    一年后,福成了“养鸡专业户”,城里好几家饭店都与他签了合同。福整个人黑了,壮了,却红光满面。只是到了晚上,他总是把未烧掉的那篇心血稿拿出来,一面面掀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原载《临沂日报》1994年9月17日)

    来往

    来把通知书拿回家时,往说,哥,你真行,还是城里一中呢。兄弟俩遂欢喜得不行,却没看见娘饱经沧桑的脸上闪过一丝愁云,一晃而过。

    晚上,来往做功课,娘做针线活。像往常一样,但分明又不一样,娘似乎有话要说,又欲言而止。直到夜深人静了,娘终于开了口。

    “来,往,娘实在无力再供你们都上学了,你俩必须退下一个,”她艰难地叹息一声:“我这儿有两根麦秸,一长一短,谁拿到短的,谁就退学,听天由命吧。”

    说罢,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根麦秸,攥在手中。

    来往各自挑一根,昏黄的灯光下,来短往长。

    仨月后的一天,娘忽然就倒下了,望着守候在旁边的来,她猛地抓住他的手:“来,娘今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因为那根麦秸,娘做了手脚,不为别的,只因你大,能下地干活,而往他还小……”

    来哽咽地反握住娘的手说:“娘,其实您早就知道您的病了吗?”

    娘重重点头,母子俩彼此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心意相通。

    当往从学校奔回家时,娘已咽了气,兄弟俩放声大恸。

    随后,娘的一生归结成一个圆圆的坟,往仍旧上学,来则奔赴外地打工。

    一晃十五年过去,来往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

    来争气,起初给人打工,待时机成熟后,回到家乡拉来一班人马,浴血奋战地在建筑界杀出一片天下,完成一个打工仔到老板的转变。

    往也争气,书一直读下去,大学毕业后分到城市的一家建筑公司,成了一名公家人。

    日子要一直这么过下去,也算完美了。谁知一日,往忽然下岗,卷入失业的潮流。来知道后,打来电话:“我这儿正缺建筑人才,跟我干吧。”

    于是往重新上岗,来则多了一员得力大将。兄弟俩携手共进,生意发展得风生水起。但不久,往突生不平衡感:枉念到大学毕业,竟给初中毕业的哥当打工仔。感觉就在平常生活中流露,最大的流露是,找发票让来报销,平白无故地。

    次数多了,来有些恼怒,他决定让往知道一些事情,包括“娘在麦秸上做手脚”的真相。于是那日兄弟俩面对面谈话了。

    往一直在哥的滔滔不绝中保持沉默,来以为往惭愧了,就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知往却“哼”了一声,愤恨地说:“我恨娘,若不是她,恐怕今日当老板的就是我,而你则是我的打工仔!”

    (原载2000年11月17日《临沂日报》)

    谁害了妞妞

    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那年因为一首民谣《小芳》,全国掀起一股怀旧风。杨老三则认为,所谓怀旧,就是城里人逮着乡下的鸡鸭鱼羊暴撮,而乡下人投其所好腾出自家的院子来赚城里人的钱。双赢的时代。杨老三是个不甘落后的人,自然也要捡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带着老婆孩子去乡下怀旧一回。

    杨老三怀旧的是一个叫桃花湾的地方,他和老婆孩子住进剩子家里。杨老三之所以选中剩子家,因为他家前面有一条潺潺的小河,后面是苍郁的大山,这在风水书上都是带“讲”的——前青龙,后白虎,很吉利的地方。

    剩子和他媳妇对杨老三这个城里来的财神爷自然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来满足他们的口欲。小鸡炖山菇,炸金蝉那些地地道道的农家菜,让杨老三一家四口围着桌子舔嘴抹舌,吃得很满意。

    杨老三一家在剩子家怀旧了三天,本来还想继续怀旧下去,谁知发生了一件事让杨老三很不痛快。那件事是这样的:剩子领着杨老三的儿子牛牛去菜园子里摘了个西红柿,放在衣服上象征性地一擦,就递给牛牛吃。这一幕正好被杨老三看见,他皱着眉说:瞧这泥还在上面,多不卫生。剩子不以为然地说,这叫不卫生?你们城里人吃的东西那才叫一个不卫生呢,真是瞎讲究。杨老三说:你说清楚我们城里人的东西怎么不卫生了?剩子说:你们城里人……剩子想继续说下去,但后面的长篇大论被婆娘的眼神制止了,因为他的婆娘感觉杨老三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临回城的晚上,剩子最后一次隆重招待杨老三一家。主菜是一大盆鸡,四周点缀几个配菜。杨老三的媳妇对一盘配菜赞不绝口,她问:你这盘菜放料什么炒的?剩子的婆娘答:油盐。还有呢?没了。

    杨老三的媳妇说:我在城里吃的,没有这么鲜美。

    剩子笑起来:那是肯定的。

    杨老三的媳妇问:不都是韭菜炒鸡蛋吗?

    剩子说:韭菜和韭菜不一样,鸡蛋和鸡蛋不一样。城里的韭菜是加了3911农药的,那样韭菜长得旺而黑,但却不香,而我们的韭菜是天然的,不加药不施肥的。

    剩子又说,其实城市里吃的菜和粮食,都有农药,并且量都很大,不光是粮食和菜,鸡鸭鹅猪牛羊从小都是拌着激素和饲料喂的,鱼鳖虾蟹则喂避孕药。

    杨老三问,那你们自己不吃吗?

    剩子说,我们自己吃的粮和菜都是单种的,不加药不施肥。我们常说,城里人真撑药,怎么药也药不死。

    剩子的话像夏天的雨一样欢畅,噼里啪啦的,他也许是无心的,但砸在杨老三耳朵里,分明是活生生地向杨老三示威。杨老三愤怒了。

    城市中的杨老三是个成功人士,他认为金钱开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果然,他很快在郊区拥有了一块土地,拉了围墙,雇了人,种了菜,养了鸡崽,杨老三真恨不得第二天就能吃到自己的地里生产的纯天然的粮食和菜。可是庄稼是一天一天慢慢生长起来的,杨老三纵有天大本事,也不能让庄稼在一天之内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但这难不倒杨老三,他有一天看到了一棵正在移栽的树,那棵树被吊车小心地移出来,根上的土被绳子密密麻麻捆成球状,杨老三的灵感突然而至。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桃花湾的剩子很傻眼,他的菜被连根刨出,用土球缠了,他的鸡婆被逮住,捆了双脚,他们统统装在一辆货车上,离开了桃花湾。剩子看着一地绿油油的蔬菜,眨眼间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空洞的坑,本来鸡飞狗跳的一院子,只剩下冷冷清清的老两口,虽然手里攥着大把的钞票,可庄稼是农民的命,这不要了他的命了吗。车开,剩子跟在后面跑,后来他悲怆地大喊一声:杨总,你连我也带走吧。杨老三当然同意,这些庄稼和鸡鸭都是剩子熟悉的,他来伺候再好不过了。

    杨老三的庄园茂盛起来,那些西红柿、茄子、黄瓜,一桶水浇上,顿时抖擞了精神;鸡婆们蔫了几天,开始下蛋;猪呀羊呀,也都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杨老三终于吃到了放心的食物。杨老三严厉禁止妞妞和牛牛在外面吃饭,地沟油,农药菜,吃着避孕药长大的鸡鸭,听听都恐怖,哪像自家的肉和菜身家清白根正苗红啊,为了让儿子和女儿享受到美味,杨老三还特地雇了个大厨。

    十年的光阴如孩子打了个盹,一转眼,杨老三的宝贝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妞妞被滋养得纯洁美丽,还很争气地考上了外地的一所重点大学。儿子壮得和小牛犊一般,也上高中了。两个孩子很少生病,这让杨老三越发觉得自己当年的决策英明。

    那天杨老三坐在小马扎上,放眼望去,大片的地都是他的,有鸡鸭鹅猪牛羊,有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和菜,鱼塘里有各种各样的鱼,很是志得意满。这时,他手机响了,竟然是女儿的同学打来的,说是妞妞食物中毒,杨老三当场手就抖了,他对着电话大声喊:怎么回事?

    事情其实很简单,妞妞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妞妞和他们去一个小酒馆庆生,谁知饭还没吃完,女儿就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杨老三赶紧开车飞奔女儿上学的城市。半路上,女同学又打来电话,哭得稀里哗啦,说妞妞由于中毒太深,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身亡了。

    杨老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达妞妞学校的,不记得是怎么处理妞妞后事的,他只记得请了个律师,吿那家小饭馆。那家小饭馆申诉说自己的饭菜没问题,理由是:妞妞的同学都吃了那些菜,最严重的也不过拉了几天肚子,打了几针就全部出了院。

    冬天到了,杨老三没能从女儿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他苍老了很多。这天他生意场上的朋友王老二来了。王老二说,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杨老三问,什么话?王老二说,其实妞妞是你害死的。杨老三差点从马扎上震下来,他问:此话怎讲?

    王老二说,这些年来,妞妞吃的饭菜粮食和鸡鸭鱼羊,统统是无污染纯天然的,她已经对那些加了农药的食物失去了免疫力,于是同样的饭菜,别人吃了兴许只是拉拉肚子,而她却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妞妞是个血的教训,我劝你赶紧给你这片地加农药,因为你的儿子牛牛,也已经对那些加了农药的食物失去了免疫力,但他早晚有一天会到外面混的,你不要让牛牛步入她姐姐的后尘啊。

    杨老三看着自己的菜地一片茫然。

    小刘初坐办公室

    1

    小刘大学毕业,分进某机关。本以为从此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没曾想竟是一杯茶一张报死水般地混日子。

    小刘只好以练字度日。一日办公室主任偶然瞅见,赞曰:“字写得不错,帮我誊写材料吧。”

    小刘知道此为送局长过目的材料,故抄得兢兢业业,对几个错别字没多想就改正过来。岂知,主任却要小刘照他写的重抄,小刘不解。主任见他脑筋不转弯,只好解释:“一字不错,你让局长批改什么?你要让领导明白你有才华,但更要让他明白,领导比你更有才华。”

    小刘暗思,怪不得局里有好几支妙笔,局长独青睐主任这一支呢。

    2

    一日主任交代小刘写份总结。

    小刘受此重任,激动得连夜加班赶写,绞尽脑汁熬到“下两点”总算完成。翌日,双手递交主任,期待赞许。可主任却看也没看总结,倒教育起小刘:“年轻人,做事勿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回去再润色润色。”

    小刘怏怏退出,同事道:“打回来了,是吧?”小刘讶然:“你怎么知道?”“你那么快完成任务,主任只会觉得你做着容易,没尽全力。”

    小刘恍然,于是把总结扔进抽屉。直至一日主任问起:“写得怎么样啦?”遂拿出,主任阅毕,点头做首肯状:“不错,不错!我说嘛,慢工出细活。”

    3

    那天,小刘惊讶地发现局长竟说白字。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局长把“某某的造诣很深”,讲成“造指”。众人竟置若罔闻。

    一连几日,局长频繁使用“造指”一词,使小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局长,有个字您念错了。”

    局长哈哈一笑:“是造诣的诣吧?这几日我故意念错此字,看看咱局还有没敢说真话的人。谁知除了新来的小刘,竟再无第二人。”而后,局长长叹:“不知小刘坐机关久了,还敢讲真话吗?”

    一室之人尴尬而笑。

    (原载1997年8月15日《山东工人报》)

    意外收获

    小王是局里的秘书,他除了为别人作“嫁衣裳”之外,最大的爱好是画国画。久而久之,还真让他画出点名气来。这不,新上任的局长也知道了,要他给画一张。

    小王有些受宠若惊。中午回到家,饭也顾不上吃了,他铺好宣纸,几笔下来,一幅颇有气势的写意画就出现在面前:红冠金鸡雄心勃勃地端立在苍石上,大地尽在鸡的脚下,而一轮太阳从石后露出一点点脸儿,寓意十分深刻。他满意地放下笔,仔细审视着。

    忽然,他发现宣纸右上方的空白部分有一黑点儿,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沾上的墨汁,远一点看不出来。可是,这是送给局长的,岂能不让它十全十美?小王思索了半天,灵机一动,把小黑点添成了一只小飞虫。飞虫玲珑剔透,透明的翅膀一闪一闪。

    刚添完,他又后悔了:虫本是鸡的口中食,而它却飞到了鸡的头顶上,如果局长看了……不行,得改。小王又拿起笔,把小飞虫改成了一只鸟儿。鸟在天空飞,总算没事了吧?

    可小王瞪了半天画,又有想法了:清晨,只有鸡打鸣,鸟才能起飞工作,而这幅画仿佛鸟飞起来,鸡才啼叫。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想到这里,小王顿时头上冒汗。他又开始动脑筋,在鸡的脚下,高高低低添了好多鸟儿,有站着的,有振翅欲飞的,和鸡上方的鸟儿相映成趣。这倒不错,可以解释了:雄鸡一鸣,鸟儿们群起响应。

    关于寓意,小王终于满意了。可看了看整张宣纸,似乎有些杂乱无章,缺乏美感,这样的画怎能送给局长呢?

    他生气地一笔涂去,鸟儿们顿时消失在黑暗中。他决定重画,可看看表,经过这么一折腾,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怎么办?要是局长知道了他交代下来的事情而自己无动于衷,这……对了,拿着这幅糟糕的画去向局长解释:自己稍不留神,画孬了,晚上再给画。

    下午他向局长展开了这幅画,刚要开口,局长却手一挥,喜气洋洋地说:“金鸡一唱天下白,黑暗悄悄散去。特别是这一片乌云,构思新颖。妙!妙!”

    小王听着这一连串的赞美词愣了。局长——他怎能想到雄鸡背后那片黑暗的来历呢?

    (原载1992年3月18日《临沂大众》)

    叵测

    其实那天我不是有意捣乱的。

    那天我也是早早起床剃须刮脸,和全局职工一样严阵以待。因为新上任的局长要开会,哪个有上进心的男人不想给局长留个好印象呢?但事与愿违,在上班途中,我的自行车竟然与另一辆自行车“热吻”在街头。也该命中注定,有着二十年的骑车历史的我头一次发生撞车事故。那时,我又犯了个逻辑错误,我想,开会哪有那么准时的?遂推车去了修车铺子。

    谁知新局长雷厉风行,说八点开会就八点开会。当我到达会场时,会已拉开了序幕。我的衣衫不整引来同事的一阵窃笑,我不以为然地到后排找座位坐下。忽然,抬头碰到局长那晴转阴的脸,我心中一沉,我想我的政治前途完了。

    果然,会后局长问别人:那个捣蛋分子是谁?

    墙倒众人推,我被打入另册。

    我猜我是翻不了身了,干脆恢复以前的作风,上班迟到,下班早退,破罐子破摔,与我局那一派紧张有序的新气象格格不入。

    忽然一日,局长找我谈话,我暗自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谁知局长不仅没训话,而是对我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比如他说:“其实我也不容易。”再比如,他还说:“我很欣赏你,至少你不虚伪。”两个小时漫长的谈话,最后的结果是:我这个七尺男儿羞愧得低下了头。局长对他的感化效果很满意,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哪!”让我突然看到了曙光。

    翌日,我一反吊儿郎当的形象,早早到了办公室,提茶倒水打扫卫生。谁见了都吃惊,也有人打趣:“何以改邪归正?”我嘿嘿笑:“人近贤良品自高。”我当然知道这话一定会传到局长耳朵里,也能想象得出他一定会得意地笑。

    没想到,两年后,我竟被局长提拔成办公室主任,手下管辖了四个衣冠楚楚工作卖力却没有得到局长青睐的同事。

    又一日,跟同事喝酒。至酣处,同事借酒盖脸,说:“你小子真是叵测。”见我一脸不解,他又说:“局长初来时,我们都拼命表现,只有你故作散漫,然后,让自己在局长的教育之下慢慢变好,使局长有一种很伟大的感觉,于是你提升了。”

    同事最后叹道:“你真是叵测啊!”

    (原载1997年9月12日《山东工人报》)

    鉴宝

    老板临出门时交代小吴:若有个女人带着个青花瓷瓶子来店,你抓紧给我打电话。老板的古玩店一直是伙计小吴在操持。果然第二天下午,一个女人进店,手里提着一件用报纸裹着的器皿,看形状是一个瓶子。她第一句话就是:你老板呢?小吴在古玩店浸渍几年,也算见过场面,可是这个穿着普通的女人,举手投足却让小吴情不自禁地低下身段。这就是气场吧,小吴想。他赶紧说:请稍等。

    小吴刚给老板打电话不到十分钟,老板就从外面仓促进来了。老板头上隐隐冒着热气,见了女人满脸堆笑,实在不好意思,我出去办了点事。

    女人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生气还是愠怒,跟着老板上了二楼。二楼是老板招待贵宾的地方。

    一小时后女人空手下楼,老板一直弓着身子,送到门外。

    目送女人走远,老板恢复不苟言笑模样,上楼,把报纸裹的器皿拿下来。小吴扒开报纸,一个青花瓷梅瓶就光光净净地立在地上了。老板说,把这个瓶子打上50万元的标签。

    小吴小声惊呼:老板,这个瓶子是假的。

    老板说:你才吃这行饭多长时间?会鉴个屁。

    城东就有……小吴正说着,被老板喝住,够了。小吴的话像痰一样咽回肚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老板又走了,小吴把瓶子摆花架上,苹果趴瓶子旁,数标签上的零:一个零,两个零……啧啧,共五个零呢!这么贵,谁买啊?苹果是古玩店另一个小伙计,新来的,女孩,很勤快,整天拿着抹布抹抹这里,抹抹那里,脸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可爱。

    等你有钱了,就不嫌贵了。小吴逗她说。

    我有钱了,也不会买这个不顶吃不顶喝的玩意儿。50万,都能买套翻跟斗的大房子了。苹果张开双手,比划着。

    苹果一刻都不肯闲着,踩着凳子抹博古架上的器皿。擦完,往下跳的时候,就听“哗啦”一声,标价50万的花瓶被苹果碰倒在地,碎成数片。

    苹果当场就跪在碎片中痛哭起来。50万,卖了她都不值啊。

    小吴赶紧扶苹果,苹果的腿都跪出血了,也不肯起来。小吴没辙,只好说,其实这花瓶是一对儿,这个是母的,还有个公的。咱们把公的找来,神不知鬼不觉换上,就行了。

    上……哪里找公的啊,就是……找到公的,我也没钱买啊。

    你先起来,叫我声哥,我就告诉你,目前这个公的,被我收藏着。

    哥,哥,你说的是真的?

    小吴让苹果先看着店,骑车上了东。城东有条街,有个专门卖仿品赝品的摊,小吴曾见过和标价50万一模一样的青花瓷。果然,青花瓷瓶亭亭玉立在那里,仿佛根本没被打碎过。小吴砍了价,300元,拿下。

    花瓶没摆几天,就被一个戴着大金戒指的男人相中,买走了。

    男人开了张支票,小吴陪老板去取,取了满满一编织袋现金,然后,车行驶到一处幽静的房子,老板留下几沓,剩余的,提着进去了。

    小吴跟老板辞职。老板很惊讶地问:为啥?小吴瞅着苹果说,谈恋爱了,打工赚的几个钱不够花的了。

    小吴带着苹果,在那处幽静的房子附近,开了家小超市,专营烟酒糖茶之类。有一天,那个穿着普通却很有气场的女人进来,说,小伙计,帮我销几条烟吧?

    小吴给的价格,女人很满意。过几天,女人又来了,这回带来了一幅画。小吴把她引进里间,女人说,40万吧。

    女人走后,小吴吩咐苹果,让她打上45万的标签。苹果说,哥,这幅画是假的。

    小吴说,你才吃这行饭多长时间,会鉴个屁。

    没几天,这幅画就被一个头梳得锃亮的男人买走了。苹果数着厚厚的一沓钱,一个劲问小吴:哥这是咋回事?

    小吴扑过去,把她撂床上:等咱扯了结婚证,我就告诉你。

    介绍

    云找邻居霞聊天,在霞家里瞅见一位个头矮矮的姑娘。

    霞叹息:“我侄女。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大学毕业单位‘事业’,只因个矮,二十七岁了连对象还没着落。”

    云瞄姑娘一眼,觉得她确实矮,便问:“她多高?”

    “一米五四。”

    云一下子想起同事托她给一个男孩物色对象的事来。于是,云找到同事说:“我这里有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大学毕业,单位‘事业’,就是个矮。”

    同事问:“多高?”

    云刚想说“一米五四”来着,但她那种想看到人家喜结良缘的好心眼儿活跃起来,就说:“一米五六。”她想,二公分的差距,别人根本看不出来。

    同事犹豫:“确实不高呀,这也是朋友托我的事,待我问问她。”

    于是,云的同事找到朋友说:“我这里有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大学毕业,单位‘事业’,就是个矮。”

    朋友问:“多高?”

    云的同事想说“一米五六”来着,但她那种想看到人家喜结良缘的好心眼儿活跃起来,就说:“一米五八。”她想,二公分的差距,别人根本看不出来的。

    朋友也犹豫:“确实不高,这也是朋友托我的事,待我问问她。”

    于是云的同事的朋友去找她的朋友,谁知她的朋友也是受朋友之托,于是朋友的朋友又去找她的朋友……

    一日,一个女人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说:“你不是托我给你介绍对象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物色着这么一个: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大学毕业,事业单位,个头一米七,配你这一米八的大个不正合适?”

    男孩大喜,当场拍板决定了“约会事宜”:星期天早八点在公园门口见面,男女双方各持一本某某杂志。

    星期天,男孩拿着杂志兴冲冲地来到公园。他想先看看心目中的“花容月貌”,便故意把杂志藏起,然后目不转睛地寻找手持杂志的姑娘,但一直等候到中午,也没见那高个姑娘的踪影,倒看见过一个个头矮矮的姑娘手持杂志从他身边走过,他坚信此属巧合,因为介绍人讲了:身高一米七。男孩纳闷:她怎么没来呢?

    原载1997年9月6日《临沂日报》

    无价的项链

    我的同事安,是个历经沧桑的人,丈夫几年前惨遭车祸,只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她独自用她那不算丰盈的薪水供着儿子念书,支撑一个不完整的家,生活过得拮据而艰苦。

    安唯有感到自豪和安慰的是她的儿子飞。飞正上小学五年级,乖巧得让人心疼。每天安骑车把儿子送到学校,再给他三元钱作中午的饭资。飞的学校离家远,中午那顿饭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吃,日子就这么无事而安然地向前滑行。

    忽然有一日,飞的班主任把安叫去了。在谈了飞的学习成绩之后,老师道:“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要太苛刻了。”安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老师又道:“这些天来,陈飞天天只吃一个馒头,连份菜也不买,他正在发育时期,怎能如此节约呢?”安便说了每天给飞三元钱的事,老师“哦”了一声:“现在有许多孩子都迷上了电子游戏,你也要防微杜渐呀……”

    安告别老师回到家里,越想越苦恼,含辛茹苦不就为了飞念好书有些出息吗?可他……于是安决心给儿子点颜色瞧瞧。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到晚上七点,飞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猛看到儿子,安气作一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飞怯懦着:“我……我……”“你说你说,我每天给你买菜的钱你都干什么去了?!”儿子却从口袋里掏出条金光灿灿的项链说:“妈您别生气,您听我说,自从我爸死后,您从来没为自己买过任何东西,我看见我同学的妈妈都有金戒指金项链,而您却什么都没有。正好那天我去商场买本子,看见一条项链真漂亮,才17元钱。我就发誓攒钱,给您买一条。喏,就是它,我今天刚买回来。”

    安抱着飞痛哭起来。

    于是安的脖子上从此多了一条镀金的项链。项链虽然是廉价的,但项链上闪烁着的是无价的母子真情。

    原载1995年3月5日《大众日报》

    鬼城

    旧城改造。

    你的房子也在改造之列。

    其实你自从嫁给黑子哥,住进这个“城中村”,就一直住得不踏实。大瓦房,暗三明五,还有一个能栽蔬菜和花儿的不大不小的院子,出门,东边,是一片绿油油的麦地,麻雀在碧草间叽喳,红蜻蜓在麦芒尖歇息。寸草寸金的城市,能不招眼吗?

    黑子总是笑着说你杞人忧天。他跑运输回来,就爱拉着你的手在麦垄间散步。黑子哥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衫,衬衫的下摆被风吹翻起来,像鹞子一抖一抖的。他指着一扎长的麦地说,将来我死了,就埋这里。你摔开他的手,啐他。黑子大笑,又拉起你的手,我哪舍得死,还没和你过够呢。你的小手躺在黑子的大手里,幸福像一把豆子不小心撒在地上,蹦蹦跶跶到处都是。

    谁能知道结实的黑子哥说没就没了,他出了车祸。黑子哥果然住进绿油油的麦子地。坟头和屋顶日夜相望,你想黑子哥的时候,就爬到平房顶,看着不远处黑子哥的坟头出神。你想,黑子哥在那边想你的时候,是不是也看着自家的屋顶出神呢?

    可有一天有个开着宝马叉五的男人,双手叉腰,踌躇满志站在麦地里。身边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你告诉他们,麦子都被踩得东倒西歪了。叉五歪着头说是吗?莫名其妙地就大笑起来,苍蝇们站在风中也争先恐后地大笑,恐怕比别人笑少了。你不知怎么回事就心慌得很。

    果然不是杞人忧天,没一段时间,你的暗三明五的大瓦房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不光你的,整个村子都摇摇欲坠。大家不再像以前一样,互相见了,东家长西家短,而是迅速交换一下眼神,复杂地各奔东西。

    公爹从遥远的家乡赶来,把黑子哥的坟迁走了。迁走之后的晚上,你做了个梦,竟然梦见黑子哥。黑子哥皱着眉头说,这儿是我的家园,我不会离开你的。你醒来,清楚地记得他抿着嘴,斩钉截铁的样子。你看着满满几箱打包的行李,泪流满面。

    村子很快空了。你也租了一处还没屁大、价格却死贵的房子,你在心里安慰自己,暂时的,不是说了吗?不出一年就能住上有花园有绿草的高大气派的洋房。

    村子被挡板隔起来,像一张巨大的嘴,只把往来的搬运车,吞进去,吐出来。你经常偷偷溜进去,跟着记忆摸索着走。第一次,整个村子一片狼藉,埋黑子哥的地方,堆着乱七八糟的石头和砖块。第三十五次,楼房冒出尖,像小草刚从土里拱出芽。到第四百二十一次时,楼房长成捅破天的样子,埋着黑子的地方,也长着一栋。黑子哥,你疼吗?你在心底默默地问。楼房静默,到是前面落下一只鸟儿,看一下你,自个儿嘀咕一句,它也在为失去美丽的家园哀伤吗?

    转眼三年过去,你没有搬到新居,还是住在那个屁大的出租房里。你听说叉五跑路了,你还听到很多关于叉五的谣言,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可是新楼本来像庄稼一样迎风生长着,有一天不长了,也是真的,很烦人的轰隆隆的机器声没了。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渐渐地长满荒草。

    连看门的老头都撤走了,没人再管你,你站在丛生的杂草里,想着黑子哥流泪。一个老太太钻出来,乱糟糟的头发上插一朵大红色的塑料花,指着楼房瘪着嘴笑:鬼城,鬼城!

    你认识这个老太太,她曾经是村里的“钉子户”,你曾经去过她家。那时,她家已经停水停电,她打着手电,边给羊喂草边唠叨:我不搬,搬了我的鸡住哪里羊住哪里?白米细面土里提炼,都盖了房子吃啥喝啥?可后来有一天,老太太忽然不见了,她坚守的房子夷为平地。

    仿佛天边有雷声轰隆隆滚过,你仿佛看到黑子哥抿着嘴的样子,你悄悄地问,黑子哥,原来这房子是给你盖的啊。然后,你像占了大便宜,跟着咧嘴笑起来。

    你牵着老太太的手,走在半人高的杂草里。手机响起,是房东,催促你交房租,你摸摸瘪瘪的钱包,笑容凝固脸上,头则像被一把很钝的斧头劈了一下,剧烈疼起来。

    背景

    那天我正在玩“三国杀”,父亲从外面进来,兴致勃勃地说:儿子儿子,天大的好消息啊。我没接茬,甚至连回头瞅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一个出租车司机能有啥好消息,还天大的。父亲对我的冷落早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说,我听别人讲,报考公务员开始了。我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父亲说,怎么没关系,我看报考条件了,你各方面都够格。不报。我像扔石头一样扔了俩字。父亲问,咋?我终于冷冷地回了头,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您老人家别那么天真了好不好,您既没钱又没权,您以为我能考上吗?

    我后面好半天没动静,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出去了。

    我知道我的话伤害了父亲。但是我才不在乎呢,伤害他的后果无非是接连几天他会生我的气,接连几天不理我,但那又能影响到什么呢?

    我和父亲竟然到了格格不入的局面。

    其实小时候,我是以他为自豪的。那时候,他是大车司机,曾有一次,他开着“大解放”来学校找我,专程给我送他出差上海买回来的大白兔奶糖。班里那个最好看的女生吃着“大白兔”说,你爸好威风啊。我别提多美了。

    我就带着这种美一路前行。期间,父亲经历了下岗,后来买了辆夏利搞起了出租。我伸手问他要学费要生活费,他从来没有犹豫过,每次都豪情壮志地说,儿子,在外面别委屈了自己,老爸有的是钱。于是他在我眼里,一直是高大帅气的,无所不能的。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带上我家全部的积蓄5万元,上蹿下跳了很久,终没给我落实到任何一家机关或者事业单位。有天晚上,他很挫败地坐在灯影里,我忽然发现了他的白搭。

    然后我自己联系了一家效益不好也不坏的企业,再然后大学里的女友跟我分了手,最让我受刺激的是,她竟然跟一个官二代好了,因为那个官二代的爹给她安排了一份好工作。这是个拼爹的时代。从此以后,我把除了上班的时间都泡在游戏里,至少虚拟世界里,没有穷富之分。

    二个月后的一天,我仍旧坐在电脑旁玩“三国杀”,父亲又从外面进来了,这回他没咋咋呼呼,反倒用很沉痛的语气对我说,儿子,让你报考公务员你不报,你知道不,人家老刘的儿子考上了。

    老刘的儿子?他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老刘是跟我一起开出租的。

    那你知道老刘的背景吗?

    好像没听说他有什么背景。父亲摇头,但他思考了一下,接着说,对了,好像他一个亲戚在市委当什么秘书长?

    这不还是嘛,这个社会哪有真事。

    但是二成也考上了。

    那你知道二成家的背景吗?我忽然住了嘴,因为二成是我的弟弟,我俩是一个爹一个娘的亲兄弟,我叫大成。

    (原载2015年第2期《闪小说》)

    友谊天长地久

    我去一个朋友居住的城市出差,临去之前,给她打了电话。

    她竟到车站接我。刚出站口,就见她欢快地向我跑来,像叮咚的泉水淌过。走,今天到我家住。我说,不方便吧?我住宾馆能报销的。她一把夺过我的行李箱说,你看你见外了吧?

    她炒了八个菜招待我,她家里除了我和她,再无他人。

    我问:你儿子呢?

    她说,知道你来,特地送到他姥姥家。若这个淘气包在跟前,我根本无暇和你说话。

    你对象呢?

    被我撵到他妈那里了,省得碍事,她开着玩笑,今晚你是鸠占鹊巢。

    我感动死了,这感情!

    半年后的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到我居住的城市旅游。因不是周末,我特地向单位里请了假。可是,临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单位领导打电话来,说有篇稿子急用,要我迅速赶到单位。我说,不行,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领导说,难道比工作还重要?然后气冲冲挂了电话。我瞅着手机发呆,我知道,得罪了领导,后果很严重。可,我到朋友的城市,她没拿工作搪塞我,没拿老公孩子搪塞我,我又怎么能拿工作搪塞她?我神色不宁地冲向车站。

    她在我的城市逗留三天,我义不容辞地陪了三天。

    一年后的一天,我和她在QQ上聊天。她说,什么时候咱们再聚?想起我们的友情,倍感温暖。

    等我再出差吧,我说,那时还住你家。

    她说,友谊天长地久。

    我说,地久天长。

    其实,她不知道,我此刻就在她的城市出差,我在宾馆上的网,宾馆与她家的距离,步行十分钟就到。

    (原载2014年第4期《当代闪小说》)

    乞丐

    李二原先并不是乞丐。尽管他海拔偏低,个头不到一米六。精瘦,体重不到一百斤。可,躺着一条柱,竖着一根梁,也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总是找不到自食其力的路。第一,他无学历。这年头名牌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何况他这个小初中。第二,他力气小,他曾应聘过搬运工,可老板一见他那矮小瘦弱的样子,就连连摇头。

    李二挣不来钱,只好厚着脸皮在家蹭吃蹭喝,别说哥嫂冷眼相加,就连亲爹亲娘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不屑。吃饭的时候,李二恨不得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煤矿招收矿工,李二去应聘。矿主丑话说头里,我这里虽说薪水不拖欠,可有危险性。

    李二说,俺不怕。

    李二就顺理成章成了煤矿工。当煤黑子辛苦,井下黑暗潮湿。每次李二坐在罐笼里升到地面,看到太阳东起,都有种重生的感觉。可李二无怨言,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但就该着他倒霉似的,第一个月薪水没发下来,煤矿就出事了。

    当李二被找出来时,双腿已是血肉模糊。众人赶紧把他抬进医院,医生连连摇头:命能保住,腿是不行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节骨眼,矿主那个混蛋却跑了。李二的家人恨恨地把李二抬家里,看都不看他一眼,权当他废了。

    李二也当自己废了。像条狗一样苟且偷生起来。不,狗还能夹着尾巴四处活动呢,李二却整天躺在床上,实在闷极了,就以手当脚,爬到大门外看看外面的风景。

    一日李二歪在路旁,目光呆滞地看车来车往。忽然,有人往他的身边扔了一枚硬币。弄得李二愣了半天。然后他像想起什么,赶紧捡起来,放在衣服上擦了擦,眼睛亮起来,一块钱。

    晚上李二把一块钱放在床头上盯着又盯,看了又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第二天一大早,李二让娘把挂在墙上的二胡取下来。二胡破旧,有些地方都掉了漆。李二腿没断时候最爱拉二胡了,虽说他拉得并不动听,“二泉映月”被他拉得像垃圾袋在大风中撕扯,可毕竟能排解生活的苦闷不是。自从腿断后,李二再没摸过二胡,二胡都蒙了一层灰。

    李二擦拭完二胡的尘灰,换了新衣,往怀里揣了一只碗,让哥哥抱他去镇上。李大把他安置在人流密集的商场门口。待李大走后,李二掏出碗,放在身旁,然后拉起了《二泉映月》。

    李二在商场门口拉了一天的《二泉映月》。天很冷,风尖利,傍晚,李二的双手僵硬得不像自己的。他数了数碗里竟然有了18块。

    回家,嫂子把盛满饭的碗端到他跟前,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的李二捧着碗哭了。李二累得很,很想把自己扔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可是他觉得不能那么做,那么做对不起那18块钱,对不起送给他18块钱的听众。吃完饭,李二靠在床头,认真练起新曲。

    一个月之后,李二已经会拉不少新曲,并且拉得如诉如泣。晚上回家,李二把一天所挣的钱交给娘,然后往椅上一靠,家人就赶紧端上热菜热饭。李二满脸的不屑,就吃这?有着建功立业之后特有的放肆。家人低眉顺眼,将就吃吧,攒点钱,给你说个媳妇。

    这天,李二正拉着二胡,走过来一个男人。他说,我给你10块钱,你别拉了,乞丐就是乞丐,装什么艺术家!

    李二看着10块钱,很心动。这一天李二没拉二胡,傍晚回家的时候,两只手热乎乎的,碗里的钱,并不比以往少。

    李二再在商场门口就不拉二胡了。他袖着手等着行人往他碗里投钱,一开始他低声说谢谢,心慌得很。后来,竟也能厚了脸皮勇敢地向路人展示残缺的双腿以博同情。

    这时候,混蛋矿主因不堪在外流浪的艰辛,回来了。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李二磕头谢罪。

    李二说,我早已不怪你。

    李二的宽宏大量更让矿主羞愧。他说,他砸锅卖铁也要治李二的腿。果然开始四处打听治腿良方,还动员李二安假肢,李二坐立不安。终于拦住矿主说,你别费工夫了,假肢我不安,治腿良方我也不治。

    矿主问,为什么?

    李二说,当初我健步如飞,连自己都养不活。如今没了双腿,竟每月挣一千多块。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那天,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从李二身边走过,她竟然对李二的碗熟视无睹。李二急了,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女人的腿。他说,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乞丐吧。

    李二抱女人腿的结果,女人鄙夷地瞥了李二一眼,扔下二十块钱。

    李二他娘正好那天去镇上买东西,正好看见了女人那鄙夷的一瞥,回家掐着大腿哭了一宿。

    (原载《小小说大世界》2016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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