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暗红-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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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诞荒唐的情节,扭曲变态的人格,这里讲述的是那个年代的艰难世事。老咀山矿的革命群众军代表董春满也许当年被造反派用火钩搅肚脐眼时,的确是怀着为捍卫真理牺牲生命在所不惜的胸怀的。他在埋入地下多年后又被挖了出来,然后在熊熊大火中化为几块灰白色的干净的遗骨,跟着老婆回了北方老家;扭曲倾斜残障的不幸人生里既有一把青盐烹煮的味道,更有一股生涩滋味耐嚼……

    苹果园里的坟

    出了学校门是一条路,老咀山矿人爱把路说成是马路。它可以容一辆解放牌翻斗车开过。

    说它是马路不说它是一条街,是因为“街”这个词应该意味着它的两旁有房子有住家而且还有小商店在做着营生。

    从校园里出来的这条马路是老咀山矿的第二条主干道,除了那条一根肠子通屁股似的大街外,老咀山矿人上学上班都要走这条道。它通往家属区,通往俱乐部,通往游艺室,通往牛奶房,通往学校,通往职工医院,通往开水房,通往澡堂,通往各主要厕所,通往老咀山矿人生活中必然会重复出现的各种场所,但是不能把它叫“街”。有供销社、百货公司、照相馆、粮店、新华书店、邮局、钟表修理店、箍桶铺的那条更宽一些的道路才能叫街。

    红英放学后一出校门就走这条马路回家。从学校大门一出来的马路两旁便是两个占地面积差不多大的苹果园。苹果园、牛奶场属老咀山矿的后勤部门管理,与“五七”农场是一个单位,是老咀山矿这个大型冶金工业基地沾着土地气息的一个组成部分。

    苹果园夹着的这一段路长约两百多米,春天往那儿走过,便是穿行在花园里的感觉,风一吹,落英缤纷,头发窠窠里免不了就沾上点点苹果花的花瓣,而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就更让人陶醉了。这种时候红英常常就会想起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苹果熟了的时候》,走路的步子便也轻快了许多,不由得便生出一种幸福感。

    两个大苹果园被铁丝网围着,特别是春天花开和秋天苹果成熟的季节,苹果园昼夜都有人守着,一般人并不能随便走进去。事实上孩子们很少去。

    那里面有好大一堆坟,坟头上长着茂盛的杂草。

    一堆坟阴阴地孤零零地存在于苹果园里,这让老咀山矿的小孩们平添了一份无边的恐惧。老咀山矿的人死了都埋到很远的东山坡那边,即使那些因公殉职的人也都埋在那里。而苹果园里的那堆坟却独处老咀山矿的中心地带,这便奇怪了。

    苹果园里那堆坟的坟头对着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连接先前说的那条马路与大街的便道,沿着它横走过去就是繁华的大街。老咀山矿的大街那时候在红英心目中真的就是繁华的热闹的,大街上卖狗皮膏药的、搞杂耍的、拉二胡唱歌要钱的、修鞋的、磨刀的、箍桶的、修钟表的、编竹篾器的、卖丁丁糖的、阉鸡的劁猪的,应有尽有。工人农民来来往往的,一条街便总是很有声色,有很多热闹看。但是很多放学的小孩都不敢从那条坟头对着的便道上走过去,直接插到热闹的大街,全因为那个坟堆。

    有男孩子们为了练胆子,相约着往那边走,往往就会有一窝小孩在后面故意颤抖着声音吼:董——春——满——从——坟……坟——里——面——爬——出——来——了!哦!——董——春——满——血——糊——淋——拉——爪子又尖又长——啊!——鬼来了!那些练胆的小孩就会吓得毛飞,撒腿猛跑!

    谁是董春满?

    在老咀山矿小孩们心里,董春满就是一个鬼,一个厉鬼。

    董春满是北方人,转业来到了老咀山矿。董春满的成名是因为他的死。

    老咀山矿的人都说董春满死得太惨了,以至于后来矿上的人形容一个人死得惨不惨是拿他来做一种标尺。

    三十多年前,老咀山矿有一个工人下夜班后独自在车间的澡堂里洗澡,烧热水的蒸气管道阀门泄露蒸气,那个独自洗澡的人先被强大的水蒸气弄得窒息晕倒,然后那浓重的滚烫的蒸气把他蒸了一夜,直到蒸“熟”,就像云南汽锅蒸鸡那样子,一个人硬是被高温气体烫烂了。这个可怜的“熟”人第二天才被上早班的人发现。——然而就是这个被蒸气“蒸熟”的人之死,也被老咀山矿人认定,他死得没有董春满惨。人家说,这人是先被蒸气闷死,然后才被蒸气蒸烂的,他的死并不痛苦,因为他已经不知道了。而董春满不是,他是活生生被折磨死的,他疼得惨叫声声却没人理睬,他的同志们说他像一个烈士,英勇不屈,至死都没有变节。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老咀山矿数派革命群众终于撕破脸面,情绪激动的他们纷纷意识到必须以武卫替代文攻才可以过足革命的瘾了,才能战胜反对派取得最后的胜利了。文质彬彬的大辩论、口水战、大字报都无济于事了,于是各小气候的派别分别归拢到两大革命阵营里——红联派和大联派。

    老咀山矿冶炼厂的几棵大烟囱不冒烟了,冶炼厂生产完全停下来。

    老咀山矿生产生活秩序一片混乱,少部分什么派都不参加的逍遥派人士趁着夜黑翻山越岭逃出老咀山矿,但接着就有消息传来,逃出去的一个人在贵州水城那边被一伙人打死了。于是,留在老咀山矿想跑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全国的革命形势一点都不明朗,红英的爸爸一向处事为人都是小心谨慎,唯唯诺诺,明哲保身,原本只想做个逍遥派墙头草,可是遭到两大派别的鄙视,受两派的夹板气,所以他快快地划线站队加入了大联派,开始缩在大联派队伍的后面,开始参加一些活动。而红英的妈李玉珍与丈夫刘开义一商量,毅然加入了另一派红联派。两口子打了一个如意算盘:反正一家人,一个人站一个队,分属两派,哪派得势都不吃亏。

    董春满是大联派革命激情最高涨的几个头头之一,山东人氏,典型的山东大汉的大块头。他参军很多年,在山西一个军管的矿山工作,因为那个矿山老挖不出矿石来,遥远的云南边疆老咀山矿建设大上马,那个山西的军矿就解散了,一百多号人被分配到老咀山矿来支援边疆建设。董春满来老咀山矿后不久就把家属也从北方带来了。

    董春满成为大联派的一个小头目基于他的性格为人,他的身子块头高大威猛,不怕承事,嗓门子大,有些个山东大汉的鲁莽直爽,但却颇有号召力。当年两大派天天在老咀山矿的红太阳广场上架着高音喇叭辩论对骂,划地为限。两边的革命群众一方说服不了另一方,便动起手来。刚开始时手里的武器就是家里的菜刀、砍柴刀、火钳子、火钩子、砖头、木棒什么的,后来老咀山矿武装部民兵打靶训练时的枪械也流出来了,两派人真的握着刀枪对峙起来,甚至在划定的地界两边各自垒起沙包架起枪来,那架势很像二战电影里的城市巷战,一触即发。

    红英那时两岁还没什么记忆,她哥哥红强倒还记得家里的窗户用砖头码砌堵死,必须出进的门上挂了一层层棉被褥垫,以防冷枪的射击。

    红英小学同班同学李晓国的爸爸就是在那场动乱中被乱枪打死的。一天早上,李晓国的爸爸起床推窗呼吸新鲜空气时,被一颗流弹击中下巴颏,外面闹得太凶,医院根本就没人,找不到医生救治,活生生的,李晓国他爸爸的血最后都淌干了。

    高音喇叭里的播音员各自都把自己阵营里最最革命的真理重复叫嚣了千遍万遍,恶毒攻击对方是反面派假革命,申明自己才是最最捍卫伟大领袖的最最彻底的革命派,攻击来攻击去,敌对的双方永远都互不服气。

    通过喇叭宣扬表白自己革命态度时的软弱无力,终于把山东汉子董春满激怒了,这个山东大汉暴跳如雷,他从大联派的战斗堡垒——一排沙袋后面冲出来,冲过了两派之间那条分界线,冲到了红联派的阵营里。

    寡不敌众,红联派的革命群众冲将上来,把董春满这个势单力薄的山东大汉三下五除二按翻在地,用最粗的八号铁丝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董春满在大联派革命同志远远的注视下被押走了,他被带走时高声呼喊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那情形就像重庆渣滓洞里的许云峰江姐们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在重庆解放的前夜走向刑场。

    董春满丢下一个英勇不屈的背影远去。

    大联派的指挥者畏缩着犹豫着,最终没敢派人去营救自己的同志董春满。

    董春满的尸体两天后被人丢在大联派的地界上。尸体上身裸着。人们在他的胸膛上依稀地辨认出五个字:你们的下场!

    那些字是用电烙铁在皮肤上烙烫出来的。

    老咀山矿大联派的人把董春满的尸体放在一个医用担架上抬着,开始全矿大游行,尸体上盖着一面写着“大联”两个字的红旗,董春满的老婆、幼小的儿女跟着那游行的队伍一直走一直走,董春满的老婆被人架着,一路走一路哀号,她的哀号引得路人落泪。

    死了的董春满继续作为一个大革命的道具被大联派的人抬着游了三天街,尸体终于臭得不行。

    大联派的人开会商量后,决定到附近村子里去给董春满买一口好棺材。一打听找到了一户家有八旬老者的人家,进去一看果然发现那家人有一口材质厚实的棺材存放着。人家并不愿意出售,因为高寿的老者已卧床多时,时日不多了。那口棺木按当地风俗是给寿终正寝的老人家享用的,所以外表刷的是大红土漆。

    大联派买棺木的人不管这些,丢下很厚一叠钱硬是强买下那口红棺材,搬回矿上。

    遗憾的是,董春满脚手太长,把他装棺材时费了好大的劲,他在棺材里无法躺抻展,腿是屈着的。董春满的腹腔那地方腐烂恶臭,肚脐眼那老是流不尽的脓血水,装棺时垫了盖了好几床棉絮。

    大联派的人隆重地为董春满开了追悼会,厚葬了董春满,因为他俨然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不屈的革命烈士,那口寿终正寝者才配享受的大红棺材像是特别为董春满同志准备的,红色是革命者喜好的颜色。

    董春满没有被葬到东山坡那边老咀山矿固有的坟地里,而是葬在了老咀山矿的心脏地带——苹果园里,这是大联派的头头们开会后作出的一致决定,是特别的待遇,意味着董春满将继续和他的同志们亲密地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

    董春满的坟前立了一块水泥制的石碑,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吐芳华。毛主席最忠实的革命战士,在血火交织的七月天,为了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革命烈士董春满同志永垂不朽!

    接下来,从红联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董春满如何死掉的消息。版本很多,但细节都指向红联的一个女头目——黄丽莎。

    董春满被红联的一伙人吊在房梁上打,打手们像打沙袋一样,把他打瓤了打成泡松松的瓜瓤了,才把他放下来,董春满这时连坐都坐不住了,大小便失禁,他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本来红联的人并不想折磨董春满的,他们最希望的是他能写一封与大联派的决裂书,宣布脱离大联派,那么,这种宣传效果比高音喇叭吼一亿遍还有说服力。但是董春满就是不屈服,反而意识一清醒便破口大骂红联的一伙人是跳梁小丑是革命的渣滓,妄想颠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罪该万死。

    红联的人忍无可忍,断了让他归顺的心思,开始狠揍他。黄丽莎是红联派的宣传干将兼播音员,是红联阵营里红得发紫的人,她的父亲是个老干部,文革开始时就受到冲击,被人批斗抄家,但是这并没影响黄丽莎成为一个革命小将,黄丽莎的革命态度鲜明而激进,她写的大字报文采飞扬,她那极富鼓动性的声音传遍了老咀山矿。

    关于董春满之死的核心传言是:黄丽莎用烧得红彤彤的火钩——戳进——董春满的肚脐,并,并用火钩在董春满的肚子里搅!——搅啊!

    ……

    那些讲述董春满惨死经过的人在复述这个传说中的细节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打抖,说不清爽,不忍说。

    事情终于到了划句号的时候,在老咀山矿的武斗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省里面派来了军管代表。老咀山矿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了,老咀山矿的生产恢复了。各派革命群众又回到了各自的生产岗位上,跑出去的也陆续受召回矿,群众的革命激情算是偃旗息鼓告一段落。革命热情很快转变为抓革命促生产,一时间老咀山矿生产捷报频传。

    红英上学的时候黄丽莎是同年级另一个班的班主任老师,红英曾悄悄拿全年级六个班的班主任老师跟黄老师比较,黄老师是六个班主任中最年轻最会打扮的一个。不过,黄丽莎老师好像身体很不好,经常请病假,她一请病假,红英的班主任老师就要去代上黄老师她那个班的课。

    黄丽莎老师身体不好是她曾经被人整治过。从老咀山矿人嘴巴里蹦出的“整”这个字太多义了,一个男人跟他的女人做了一回爱叫“整了一盘”,洗了一个澡叫“整了一个澡”,黄丽莎被人整了,就是被“修理”被“收拾”被“打了”的意思。黄丽莎被人打坏了身体这事是很多年后红英从她妈那里听来的。

    黄丽莎生过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子,得了一种先天性遗传病,叫“尿黑酸尿症”,尿黑酸尿症为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疾病,患者自身不能合成尿黑酸氧化酶,尿撒出来搁置一会儿就会变黑。儿子表面上与常人无异,但是儿子的尿布黄丽莎是不敢拿出去晒的。老咀山矿的人说黄丽莎生个儿子屙黑尿,她自己没事,孽却作在无辜的娃娃身上,只因她缺德,遭老天报应。大儿子四岁就夭折了。老二是一个姑娘,生得很漂亮,却在右脸上长了一块壹分钱镍币大小的墨黑色斑,黑斑上长着一撮毛,那毛比一般汗毛长,小姑娘一进幼儿园就得了“一撮毛”的绰号。老三是个儿子,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书没怎么读,长大后没参加工作一直由父母养着。老咀山矿人说起黄丽莎时总是忍不住想暗示别人:这个女人作过孽,所以她没有好的结局。

    黄丽莎退休后到昆明定居,她的女儿开了个卖鞋子的小店,脸上的那块黑斑早就用激光术做掉了,她女儿去了那块脸上的胎记就变成了一个美女,都说她像她母亲黄丽莎年轻时候的样子。黄丽莎有时会出现在她女儿的店里,帮衬着看看铺子。老咀山矿的人见过她的,说她已经是躬腰驼背的一个白发老妇。

    红英掐指算了一下,一九六八年的黄丽莎就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一个。她那时刚刚参加工作。那个十八岁的黄丽莎真的残忍到用烧红的火钩去搅董春满的肚脐眼了?红英其实到现在也不敢把这事往深里想。

    黄丽莎后来曾被董春满的老乡们拦在路上揍了个半死。是董春满的老婆胡素芬指使他们干的。胡素芬是一个不识字的北方女人,董春满死后,她除了得到每月四十元的抚恤金外,还到职工食堂做了一个厨师,负责做面食,专事发面和面蒸馒头、花卷。这个北方女人嗜好抽烟,随时烟不离手,烟子熏得她习惯性地眯着一只眼,皱着半边脸,那牙齿又黑又黄。红英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她很丑。

    红英亲眼见过那个粗俗的北方女人把一口浓痰吐在黄丽莎老师的脸上,但是黄丽莎老师一句话都不说,掏出手帕揩掉匆匆走开了,而那个女人还在后面咬牙切齿地骂:俺家春满饶不了你,夜一黑他就去悠你,把你悠死!

    董春满坟前的那块碑后来被人铲除了,因为“烈士”的说法是大联派的人自己弄的,董春满的个人档案里并没有这一笔。董春满死了就死了。

    埋在苹果园里的董春满在一九八〇年被他的老婆从地里刨了出来。

    董春满的老婆带着儿女把户口迁回了山东老家。老咀山矿给了他的老婆一笔不薄的安家费。离开老咀山矿的时候董春满的老婆决计把自己的男人带回北方老家去。

    那天董春满的棺材被他的老乡们从土里挖出来后,有人用斧头辟开棺材,棺材里董春满的遗骸已经散架,那些大胆的人在董春满老婆的同意下用两把铁铲把骸骨铲到一床新的棉絮里。

    一辆手推车把那棉絮裹着的董春满尸骸拉到了小桃花河干涸的河床上。尸骸倒在河石滩上,老乡们拿一大桶柴油浇了上去。

    董春满的老婆胡素芬亲自划了一根火柴丢上去。“轰”的一下,自己男人的尸骸被烧着了。

    红英跟着哥哥红强他们听说这事后,撵到河坝上。

    远远地,红英看见河坝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浓黑的火烟子直直地往天上飘,一丝风都没有。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天高云淡。

    红英那时已是一个读初中二年级的中学生了,她曾经无比害怕那堆苹果园里的坟。红英跟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远远地站在河埂上呆呆地看着那火光和那黑烟。有关董春满被烧红的火钩子捅死的可怕传说,在那天化成了一股轻烟飘远了,红英感觉她也许不会像从前那么害怕“董春满”这个名字了。

    红英看见董春满的老婆胡素芬把那些烧化变小的骨骸用火钳捡拾到一个铺着新红布的竹箩里,她的女儿儿子也都在场,她女儿董新菊眯着眼也在那堆火旁扒拉着父亲的骨骸。

    董新菊的手里捏着一把长柄火钩,火钩的前端在大火里扒拉来扒拉去烧红了,只是那红不是触目的红,因为那天是个无风的大晴天,烧红的火钩在灿烂的阳光下只是一种微暗的红。

    董春满的坟坑平掉了,苹果园里的孤魂化成灰和烟子去了遥远的北方。

    老咀山矿的苹果园二十年前没了。董春满的坟地那里现在是一个儿童娱乐场。

    背锅老二跛子老四憨包老大

    背锅是彭家的老二,跛子是黄家的老四,憨包是李家的老大。红英记人记事开始最先记住的就是这几个人。他们是红英家的邻居,他们与众不同。

    彭老二跟哥哥红强是同学,他来红英家玩只会闷坐在一边翻书看,红英家除了有很多小人书外,其他杂书的收藏量也是很大的。

    彭老二是红英她妈允许哥哥来往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彭老二学习成绩很好。妈妈李玉珍说,彭老二身残志不残,妈死得早,大哥小小年纪招工到外地,家里煮饭的事他一手包了,他的小妹彭四才两个多月妈就病死了,彭三小,不怎么懂事,我最记得彭老二大雪天里给小妹彭四洗尿布,驼着一个小背,身子骨瘦叽叽的,踏着雪拎来开水烫尿布,那样子让人看着心就酸……红强红英啊,你们比起他来差远了。

    彭老二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小声小气,细而尖。老咀山矿人说的“背锅”就是“驼背”。彭老二的脊柱扭曲成“7”字形,前胸也凸着,后背弯凸处高过肩胛骨,整个人没有脖子似的,上半身向上抽起。彭老二的身体长到小学二年级后就再也不见长了。

    红英被彭老二吓过一次。

    假期里,红强的作业没完成,趁爸妈去上班,他把彭老二叫来家里帮他做作业,怕爸妈发现,红强让他照着自己的笔迹写。为了换得读《十万个为什么》的机会,彭老二每天都准时来找红强。那天彭老二等大人们都上班去后就来了,趴在缝纫机的台面上帮红强抄写作业。红强屎急跑厕所去了,红英这时睡眼惺忪地醒来,正哈欠连天地从床上坐起身穿衣服,突然逆着光看见一个三角形的黑影在窗口那晃动,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脚……

    红英“啊”地尖叫一声抓过被子捂了头,瑟缩在床角大哭起来。坐在窗前抄写作业的彭老二被红英的这一声惊恐的尖叫吓着,发出一声更加令人惊悚的怪声来。他的胸腔是畸形的,声音的共鸣发出来后细而尖厉,像是可以划破窗玻璃。

    红强这时解完手回来了,看见妹妹缩在床角哭,再见彭老二也表情不正常,他不由分说一把提拎起瘦小的彭老二:小杂种,你咋个我妹妹了?

    红英见哥哥回来哭得更加厉害,被红强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在手里的彭老二又急又气,说不出话来。红强把手里的彭老二搡到墙角,开始踢他,边打边骂:你这个烂背锅,还敢欺负人,看我揍死你!揍死你!

    不久前矿里的一个哑巴子弟强奸了一个山区来卖松球的农民小姑娘,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李玉珍因这事也随时敲打着兄妹俩,红英被告诫不能随便去别人家玩,红强被叮嘱要有保护妹妹的意识。

    红英看见哥哥没命地揍彭老二,止住哭跳下床来去拉哥哥:哥,你疯了?他的手杆那么细,你会把他揍成几根骨头棍子!

    红强问:他咋个你了?

    红英说:他吓着我了!

    红强转身又要打彭老二。红英拽住哥哥:你小心我告妈妈,一大早就让他来帮你抄作业,黑乎乎的,我以为坐在缝纫机前晃来晃去的他是个鬼,头、手、脚都看不见!都怪你昨天跟我讲恐怖的《一双绣花鞋》!

    红英不哭了,彭老二却蹲在红英家墙角那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他那一小堆骨肉颤抖得厉害,他一哭,红强兄妹俩赶快去哄他。

    红强踢他太狠了,彭老二抚摸着他那被踢痛的膝盖号哭,那声音如“吱吱”悲叫的小耗子。红英听彭老二哭的时候,眼泪就又吓出来,他哭的时候在叫“妈”,“妈啊……妈,妈啊……妈!”

    红强不敢再让彭老二来帮他抄作业。他后来允许彭老二把《十万个为什么》借回家看。

    黄老四右手拄着拐,那只弯缩短小的残腿一甩一甩的,他每天都要这样左手拎一个最大号的铝茶壶到开水房拎开水,来回四趟,直到把家里的保温瓶装满。黄老四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后来就跛了。黄老四小学没读完就回家待着,无事可做。黄老四他妈是个不识字的家属,没工作,他妈疼他,家里的事不让他动一指头,黄老四却不干,他说他不是只会肿脖子(吃饭在老咀山矿人的说法里就是肿脖子,一般骂人时或者带着不耐烦的情绪时才这样说)的废物,他至少可以拎拎开水、排排买肉队买米队买肥皂队什么的。

    黄老四没伴就自个玩,他弹玻璃珠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声名远播。上班的上学的回来后都爱来找他玩两盘,黄老四几乎不会输,别人的玻璃弹子一把一把地输给他。慢慢的,来找他玩的人越来越少,谁都不是憨包。

    黄老四后来才明白,他不能老是赢人家,不能一点血本都舍不得出。之后,玩的时候黄老四就故意动作变形,手一抖,打不准,让别人也吃他两颗弹子,有人跟他玩他才快活。但是,他的这一招被人家很快识破,他们便不愿跟黄老四一起耍。施舍,人家也是不乐意的。黄老四于是成为独孤求败而不能的寂寞高手,只能站在一边看人家玩。

    黄老四没法只好憋一口气再练习一种绝招,比如拍“角板”弹“豆腐干”(都是纸折叠的一种小方块,看谁拍翻面的多,看谁弹得机巧),然后打败全部人,再次成为高手。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黄老四自己都玩得无聊没兴趣。

    黄老四的世界后来向街边那些江湖人士靠拢——草药医生、篾匠、琴师、箍桶匠、补牙的、修锁配钥匙的、修钟表的。来老咀山矿小街上混的一般都是外地人,他们蛮喜欢交往黄老四这个本地人。身在异乡为异客,有一个当地朋友,碰上麻烦事就好办多了。

    黄老四为人仗义豪爽。那个补牙齿的小江苏有一次惹了矿里的混混麻六,麻六拎起他诊所里的痰盂倒扣在小江苏的头上。原因是小江苏给他补的一颗牙发炎了,疼肿了麻六的半边脸。

    麻六原本是有工作的,看病到职工医院只需挂个号就行,补牙只消找那个从印尼回来的牙医林华侨便一点事都没有,可是他因偷盗公共财产被劳改三年,释放回来后,丢了工作,就不能享受到职工医院看病不出钱的社会主义优越性了。所以他牙疼只好来找小江苏看,小江苏的技术及消毒条件有限,把他弄感染了。小江苏态度和蔼地道歉,麻六不理,要砸他的店。

    黄老四看在眼里,便站出来替小江苏说好话。麻六是黄老四他哥的朋友。黄老四叫了两声“麻哥”,好话说尽,又递眼色给小江苏,让他买了两条翡翠烟一瓶北京二锅头送给麻六。那麻六才歇了声气。

    黄老四帮小江苏平息了一场风波,事情传出去,一条街上的小生意人都对黄老四恭敬起来。这样的事做了几件后,开始有人递烟点火抬凳子地讨好黄老四。

    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街说话算数、有地位了,黄老四也就不客气地受用着那些人对他的礼遇。

    从此,黄老四不再练什么手艺绝招了,弹玻璃珠子拍“角板”只是赢玻璃珠子赢角板,不能当饭吃啊!

    黄老四十四岁那年嘴边开始长毛,他留起了一撮小胡子。每当黄老四拄着拐杖往街上过时,小江苏那些人便开始喊他“四哥”或“黄师”。就连老咀山矿上不可一世的卖肉人大歪嘴也买他的账。据说,大歪嘴有一个仇人,仇人的女朋友被大歪嘴看上了。大歪嘴经常讨好地送肥肉、电影票到那个女孩家,那女孩瞧不上大歪嘴,但女孩的妈有点财迷,一再接下大歪嘴拎来的东西,吃人嘴短,就劝女儿跟大歪嘴好。

    那女孩不干,鼓励男朋友收拾大歪嘴一下。大歪嘴拿刀割肉是把好手,被人家举着刀威胁便吓得像筛糠一般,两腿发软牙齿打颤。那仇人扬言要放大歪嘴的血。这事最后也是找黄老四摆平的。

    所以黄老四他妈颇自得,她生养了六个孩子,最吃得开玩得转的反倒是跛了脚的小四,别人家买肉要连夜排队,她家有小四出面就轻松办得到,要哪个部位就买哪个部位,肥瘦随便挑。看电影更不成问题,票有人送上门,黄老四的妈认为她没白疼小四这孩子。

    红英小时候讨厌留小胡子的黄老四,他的胡子留得像《地道战》里的日本侵略军长官松井。黄老四的两只手肌肉粗壮,右手是拄拐拄的,左手是拎开水拎的。

    李玉珍工作忙,有一次她让女儿自己到职工医院领小儿麻痹糖丸吃,红英不去,李玉珍说:憨囡囡,这种药可是好东西,吃了这种药,就不会像黄老四那样跛脚了。红英后来自己跑到医院排队领了糖丸吃,的确很好吃,甜甜的,化在嘴里酥酥的。红英不想自己的脚像黄老四那样,跛掉,肢体弄得变形不对称。

    憨包老大李树是李大爹心头的病。李大爹是老咀山矿的老生产标兵,红太阳广场上的新闻橱窗里几乎年年都有他胸佩大红花的光荣照。憨包是他的大儿子,天生的白痴,白痴是医不好的。李大爹在生了李树六年后才要了第二个孩子李琴。

    李琴是个漂亮姑娘,当然,李树也是个长相英俊周正的小伙,只可惜李树是个傻子。

    在两个孩子里李大爹和李大妈最心疼的是李树。李琴被爹妈调教得很会护卫哥哥。

    调皮捣蛋的小孩喜欢拿李树耍弄。他们经常逗李树做十以内的加法,李树把二加三说成四,那些小屁孩就会乐翻天。

    憨包李树平生最怕一件事:跨沟。即使面前只是手指粗的一股小水沟,也会被李树看成一条不可跨越的大江大河。每次过沟,李树都要退后好几步,使“狠劲”才能跳过去,等他终于成功跨越后,他自己会看着那沟傻乐半天,然后又勇敢地从沟的这边往那边跳。因此就有可恶的小孩专门拿这事耍他。

    过年放炮仗,那些小孩就特别费心地找一个屋前有沟的地方,先在沟对面的房檐上挂串炮仗,然后假惺惺地把李树牵过沟,教他拿一支点着的烟去燃炮仗,引线点燃后,李树转身就跑。但是,李树这时却看见他的脚前横着一条无比可怕的沟,正在他急得要跨又跨不过时,炮仗炸响了。

    可怜的李树不晓得是先用手捂耳朵还是先跨沟,他猴急的样子让旁边使坏瞧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对李树的戏弄是不道德的,可是那时大家都不懂事都调皮捣蛋,欺负弱者成为一种习惯。

    李树的妹妹李琴要是在的话,就会追着戏弄她哥的小孩打,打不着就乱骂,骂得很难听。

    自己的傻哥哥,李琴从来都不嫌弃,她竟然天天给他换洗衣服,追着给他擤鼻涕。李树屙屎,她还得给他揩屁股,倒屎罐。

    红英那时候喜欢听李琴姐姐唤哥哥回家吃饭的声音:

    ——老树!老树!——回来吃锅巴!

    ——老树!老树,回家——吃——饭——哩!

    ——老树!老树,回家——吃韭菜炒鸡蛋哩!

    想来,米饭锅巴、韭菜炒鸡蛋是憨包李树最喜欢吃的东西。

    红英十岁那年,李树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他妹妹李琴是个引人注目的大姑娘,已被照顾参加工作。漂亮姑娘都有众多的小伙子追求,来说媒的也会踏刈家门槛。可是漂亮的李琴却没人追,就因为她有个憨哥哥,家里就兄妹俩,李琴的父母将来作古后,李树只剩她一个亲人。老咀山矿的人说,李树是李琴的陪嫁品,一大累赘啊!

    但是,李琴还是嫁了,跟她的师兄。

    李琴的师兄是一个从西双版纳招来矿上的上海知青,这个人的父母双双有历史问题,被判了刑,在宁夏劳改,师兄属于黑五类。

    师兄长得瘦瘦高高的,一脸文弱相,李琴是主动追他的,她给他织毛衣毛裤,后来,他们就好上了。当年老咀山矿的姑娘找对象喜欢找上海知青,上海是个大城市,嫁了上海人,能到大上海逛一趟也是莫大的幸福,上海洋气,上海产的东西样样都好。

    李琴拖着个傻子还找了个上海知青,这事遭其他姑娘妒忌。更没想到的是那个上海男人对傻舅子特别好,原本都是李大爹带憨包儿子去洗澡,上海姑爷过来后就是做妹夫的带了。矿里人说这就是憨人有憨福啊。

    背锅彭老二活到十三岁就死了,他后来患了肺结核,家里几乎没给他治疗和补营养,没那条件。彭老二的爹是个五级工,老婆死后,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窝囊。患肺结核的人可以凭医生的证明到牛奶场订牛奶喝,彭老二的爹就拿不出钱来订一份牛奶。彭老二病重时,他七岁的小妹一个人就可以抱哥哥上下床,他死的时候只剩十多公斤一把皮包骨。

    彭老二是死在家里的,他死后,隔壁邻居的大人小孩都哭了。罗萍她爸罗叔叔赶着用货皮板给彭老二量身定做了一个小棺材,李玉珍买了一床四斤重的新棉絮垫在棺材底。

    靠做豆腐、凉粉谋生的寡妇陈婶婶为彭老二“唱哭”了一番:

    小老二呀小老二,可怜来到人世间,驼着小背凸着胸,衣没穿暖饭没吃好,我那苦命的妹子你的妈,小老二呀你莫怪她,她是没办法呀没办法……小老二呀小老二,你念书成气学习好,回到家来是乖娃娃,大雪天帮小妹洗尿布,大热天你来找我学做凉木瓜,你说爹在铅炉子面前烤了一整天,喝口木瓜水来最凉快……小老二呀小老二,去吧去吧去找你的妈……

    跛子黄老四后来在小街上摆了个测字算命的摊,矿里的人判断,黄老四他吃不开了。

    李大爹和老伴去世后,憨包李树被妹妹接到大上海去了。上海妹夫的父母七十年代末平反恢复原职,把儿子和儿媳调回上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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