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英雄罗盛教的老乡
一九七六年七月底的唐山大地震死了很多人,当时红英十岁生日还差一个月。
唐山大地震具体死了多少人当时谁也不知道,那时的中国老百姓不可能通过广播报纸知道详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是最便捷最迅速的,它天天报道的都是数万解放军官兵如何战天斗地,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在废墟里刨出了尚有一息生命的群众,有的官兵为了与死神赛跑,为了多救几个阶级兄弟甚至十指的指甲都刨掉了,十指连心啊!
其实,关于唐山大地震,唯一与红英直接相关的是住防震棚这事。
老咀山矿与唐山一相隔就是几千公里啊,可是防震抗震是全中国人民的首要任务,一切以保护国家财产和自家财产为重,政府一动员,群众坚定不移地执行。老咀山矿家家户户都响应国家号召,开始在屋外空地上搭防震棚。这事累坏了大人们,他们从单位里找来货皮板找来油毛毡忙着盖小偏厦,孩子们却快活得跑出跑进的。罗萍家兄弟姐妹多,她爸爸罗绍良手巧,带着她大哥二哥一天之内就盖了一间宽展牢实的棚屋。
有了罗家的样板,隔壁邻居都仿着搭建。天一黑,各家各户把电灯泡扯到防震棚里来。因为是夏末,住防震棚一点都不冷只是蚊子多。每天天一黑,灯一亮,罗萍家那边便是最热闹的,因为罗叔叔的故事开讲了或者他打着拍子在教人们唱抗美援朝的老歌,间或夹杂着一两首特别动听的苏联歌曲。罗萍家那边歌声一起,红英就跑过去了。
罗绍良叔叔是湖南人,他最自豪的就是自己与两个时代伟人是老乡,一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个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好事做了一火车的雷锋同志。不过,罗叔叔更常挂在嘴边的是他与国际主义战士舍己救人的英雄罗盛教是真正的老乡。罗叔叔说:我和罗盛教才是真真正正的老乡,我家与他家只隔了十来公里!
罗叔叔跟英雄罗盛教是老乡,罗叔叔的身上真的就有了英雄的光辉,这种英雄的光辉在红英看来就是罗叔叔每一次讲罗盛教的故事时眼里闪烁的泪光,就是罗叔叔头上一到冬天就戴着的那顶洗得发白的摘了军徽的棉帽子,甚至是罗叔叔在冬天冻得特别红的蒜头鼻,因为那红红的鼻头符合红英对冬天跳到冰水里救人的罗盛教的想象。
红英崇敬英雄,敬佩英雄的罗叔叔。
说来,三十年前老咀山矿的人谁不敬仰英雄啊?那年代,英雄与电影《英雄儿女》、《上甘岭》,与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与小人书《黄继光的故事》、《邱少云的故事》、《罗盛教的故事》有关。
而“英雄”最高大的形象来自老咀山矿红太阳广场上放映的露天电影。
如果露天电影放的是《英雄儿女》,那红英和罗萍就欢天喜地,因为只要屏幕上的王芳一张口——“烽烟滚滚,唱英雄,两岸青山侧耳听……”红英和罗萍她们就跟着王芳唱,这时“侧耳听”的是周围那些看电影的观众,跟着旋律哼两句谁都会,可是要一字不拉地唱完整首歌曲那就令人佩服了。因为红英、罗萍她们把这首歌的歌词记得一字不走,能跟着王芳一字不拉地唱完整首歌曲,红英罗萍总是很志得意满,也因为这首歌还特别地需要歌唱技巧,而这份荣誉是罗萍的爸爸英雄的罗叔叔带给她们的。
老咀山矿五十年代初分来了七十四名从朝鲜战场转业归来的志愿军战士,罗绍良是其中之一,从战场上下来便到老咀山矿建设工地参与国家大型企业的建设,他们的角色从最可爱的人变为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栋梁。在罗萍家大间(最大的房间,客厅卧室一并兼顾)对着门的墙上,一幅着了色的大照片很是显眼,是罗绍良和战友们围着一辆前苏联嘎斯车(中国解放牌汽车的前身)照的。罗叔叔是汽车连的,开车,属后勤保障部队,照片是回国之前在朝鲜的土地上留下的。照片中有十来个穿着志愿军服装的战士,罗叔叔很显眼地坐在那辆车车脸壳上。照片上的每一个战士都是英气逼人的青年。自然,经过战火洗礼的他们在红英看来全都是英雄。
罗绍良有一本翻得散了页纸张发黄的硬抄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有毛主席语录,都是选摘比较短的语录,比如有“遍地英雄下夕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好像都是与“英雄”二字有些关系。“遍地英雄下夕烟”红英问罗叔叔是什么意思,罗叔叔不太说得清是什么意思,他只说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在心就对头了。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写着很多五十年代人喜欢唱的歌。
罗叔叔一般不把这歌本示人,住防震棚那段时间,罗叔叔教唱歌时这本子拿出来让别人看见过。这个手抄本跟了他很多年,每段时间流行的歌曲基本都收藏了,有些歌在流行时还不是毒草,过后才被批判,罗叔叔就想不通,后来有人拿他的这个手抄本做文章,揭发他在防震抗震期间教人唱黄歌。
中国人民与朝鲜人民的战斗友谊使罗叔叔常常沉浸在巨大的情感漩涡和回首战地青春的幸福里。他对朝鲜那片土地的感情一直无法释怀。所以,罗叔叔在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那个乏味得让人打瞌睡的《第八个是铜像》后,坚决地认为伟大的朝鲜电影和那些广为传唱的朝鲜歌曲,是世界上旋律最优美,歌词最亲切的歌。所以俱乐部里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摘苹果的时候》,罗叔叔都要看上好几遍。罗叔叔平时很抠门很节俭,看朝鲜电影他就舍得了,而且每次都带着些烟盒纸在俱乐部里抄歌词,一次抄不全,就再去看一次,罗萍都被他委派过抄歌词。那旋律一次记不住,就得多去看两次,为此罗叔叔真的是大方,最高纪录是一连看了三场《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就为了迅速学会电影里那首最好听的歌《爸爸的祝福》。矿俱乐部的夜场电影一般就两场,七点整开始放第一场,电影不长的话九点放第二场,特别热映的电影会放第三场,那是夜间十一二点以后的事了。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三场看下来,罗叔叔已经把在现场记录得准确无误的歌词标注上了简谱,第二天便若无其事地在同事面前邻居面前哼唱开来,不乏得意。红英没想到英雄的罗叔叔还有这种给歌词标注简谱的天分。
红英一直认为只有学校里教音乐的许老师才会唱简谱,因为爸爸妈妈他们学唱革命歌曲时,都是请来许老师,许老师拉着手风琴,叫大家唱。唱之前许老师总是向同志们灌输普及一下简谱的音调:哆来咪法唆拉西,并编了一个有关简谱的顺口溜教广大的老咀山矿革命群众唱,易学易记,大伙一下子便都记住了:
1——唱“哆”,2——唱“来”,3、4——“咪”、“法”,5——唱“唆”,6、7——“拉西”,8——不唱,圈圈(〇〇)停一停,横(一)拖一拖。
谁想得到,只读过文化扫盲班的罗叔叔还识简谱呢?他不是跟许老师学的,他是在部队学的。罗叔叔绝对是个聪明人。罗叔叔是铁杆的歌迷影迷,他教大家唱电影歌曲时还总结出了四个国家各自不同的电影风格,为此编了一首打油诗:“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没头没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
罗叔叔热爱朝鲜电影是有道理的。起码每一部朝鲜电影里的插曲唱起来都情感真挚深沉,旋律悦耳动听,每每随着电影在中国大江南北的放映,随着收音机广播重复的播放,那些歌就迅速地流传开来。没有其他更多文化生活的中国人包括老咀山矿人便把这些电影里的歌词台词记得烂熟。看过一部新电影后会唱插曲会讲两句台词成为人们喜欢玩的一种格调。
很多很多年后美国人福赛尔写过一本流行世界的畅销书《格调》,这本书翻译成中文后也卖得很火。格调是热爱生活的人们追求的生活方式,富于情趣富于诗意富于浪漫。所以那时的罗绍良叔叔算得上是个很有格调很有品位的人,红英是这样认为的。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和《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是两部超级哭片。“你们不多准备两块手帕也得多揣一扎草纸揩眼泪擤鼻涕。”最先看了新片子的罗叔叔提醒还没看到电影的邻居们。
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里金姬和银姬的爸爸哼唱的那首歌简直就是红英儿时听过的最缠绵美妙最情深意长的歌曲。李玉珍对女儿红英说:这是摇篮曲的调调,红英你小的时候要是有这支歌多好啊,晚上哄你睡觉可把人烦死了!
当代著名歌星刘欢回望自己的年少时光,在二十一世纪之初把红英记忆里的这支歌重唱了一遍,收在他献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的一个专集里,这首歌的歌名叫《爸爸的祝福》,红英百听不厌。这首好听死了的歌也是罗叔叔教会红英唱的。
老咀山矿人承认罗绍良是了不起的业余音乐爱好者。英雄的罗叔叔每每一高兴,便从墙上摘下竹笛吹上一曲《苗岭之春》,拿起口琴就是一段《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或者是“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罗叔叔手巧心活,他除了会盖很棒的偏厦,打家具,制造各种家用小产品外,他还用三合板塑料板的边角废料自制了一个投影机。关于这个投影机,红英印象太深了。投影机做好后,罗叔叔在废玻璃片上用毛笔画些汽车、飞机、坦克、大炮一类的东西,然后叫罗萍出门召集些小孩到他家,罗叔叔亲自放玻璃片子给大家看,红英和哥哥红强特别爱到罗叔叔家凑这份热闹。
电灯关了,屋子里一片黑,随着罗叔叔哼唱的“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片头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唱响,投影机打出一束光,玻璃片子上的图画放大后投影在白色的蚊帐上。罗叔叔继续根据“电影”内容操着湖南普通话充当着解说员。红英他们便真的看得津津有味。罗叔叔最爱放的是一组图片:中国人民志愿军开着一队大卡车,雄赳赳奔赴朝鲜战场。每一次罗叔叔都指着其中的一辆车说:这辆车是我开的,我们三个人一个组,轮流开。罗叔叔画不过来那么多新鲜的图画,便分些玻璃片给会画画的小孩去画,红英的哥哥红强画了一组斗地主的图画,得到罗叔叔的表扬。
红英还记得罗叔叔指挥着自家的孩子罗萍兄妹及红强红英兄妹以及周围的一些孩子们学唱现代京剧《沙家浜》,还学着电影上的样子排练指战员们的造型,模仿松树在狂风暴雨中不倒——他们前后摇晃身体,然后眼光如炬地高声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拔屹立傲苍穹,八百里风暴摧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每个孩子腰间都扎了根皮带,不得参与其中的孩子无限羡慕地看着罗萍红英他们。
罗叔叔是如此光荣的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是如此有趣好玩的一个人,可是让红英费解的是她爸爸刘开义不怎么看得起罗叔叔。
红英的爸爸发现这个与罗盛教是老乡的罗某常常干些损公肥己的事。刘开义检举过邻居罗绍良。比如他把用过的汽油桶拿回家自制成一个电热水桶,用角铁焊了一个铁架子支撑在高处,接上一个水龙头,到开水房拎来开水倒进那架在高处的汽油桶里,然后家人在自家屋里就可以洗澡了。每人可省下五分钱的洗澡票钱,罗萍家一共七口人,一个星期洗一次澡,一个月就省了一块多钱,一块多钱可买二斤肉了。更多的时候罗萍家为省开水票,就用电老鼠(注:电热管)偷电烧自来水洗澡,公用水管上接的自来水不要钱,开水房打开水虽然不要钱但要开水票,那开水票是按人头数发的,参加工作的人才发开水票。罗萍家在自盖的小偏厦里专门修了一间够两个人站立冲洗的“洗澡间”,这件事后来传出去了,成为罗绍良脸上一时难以抹掉的污点,一碰上停电,隔壁邻居就把矛头指向罗家。红英她妈李玉珍说:老罗这是何苦,给自己的脸抹上锅烟黑,还是一个老党员哩!罗萍家的洗澡间后来拆除了。
罗萍家盖的偏厦是周围团转人家里最漂亮的,所用的砖头石棉瓦油毛毡显然是趁人不注意从建筑工地上顺手牵羊拿回来的,再看他家用的痰盂、锅铲、锅盖、瓢勺,全是用铝皮焊的,就是坐的小凳子也全都是公家的货皮板塑料板做的,而且他家的拖布是冶炼车间里用于回收粉尘的毛呢口袋洗净后剪成条扎的,用它拖水泥地板,地板会拖得乌亮乌亮的。罗萍家兄弟姐妹多,房子不够住,前后一共搭过两间偏厦。
偷电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事在红英她爸爸看来是很要不得的。爸爸教育红强红英时说:电,看不见瞧不着不能摸,但却是可以偷的,有些人就是不光彩!就是讨厌!偷得电线短路,偷得大家黑灯瞎火的,这种行为太可恶了!
罗叔叔的巧手还做过很多奇妙的玩意,包括做无线电收音机(又叫矿石收音机)做土电话,当年他心疼自己的老婆用手捏炭粑伤皮肤,便动脑筋发明了一种冲炭粑的工具,取名炭枪。炭枪主要由一个手杆粗细的钢管和钢管里的一个活塞构成,管上开一斜口,用于喂拌和好的碎炭粉或者观察取料量,钢管里套着一个钢铁制的活塞,活塞外端是一个丁字形把手,炭枪外形很像一自行车打气筒。在“枪”里喂了碎炭粉拌泥水的稀料后,提拎着活塞上下冲打,把那料冲打结实了,提拎起“枪”把那圆柱形的炭坨一个个“打”在地上,晒干后的炭粉坨拿到炉子里烧,又节约又省事。而且,自炭枪发明以后,那做炭粑的苦活计都变成了矿上孩子们喜欢帮大人做的一件家务事。好啊!你家冲炭粑我家也冲炭粑,大家比赛着谁冲的炭粑紧致密实,大小合适,燃烧完全。要知道,老咀山矿家家户户所用的炭枪正是罗叔叔发明后又改进革新的!罗叔叔说罗萍她妈的手在酱油厂和面做糕点就行了,怎么能用来和煤炭粉呢?
红英她妈李玉珍私底下很羡慕罗绍良的这种本事,她爱在红英她爸面前嘀咕两句:看看人家,勤俭持家啊,什么东西都自个动手做,家具都自己推刨自己设计自己打制自己刷漆,你就没人家那本事。红英的爸爸很是不屑:还是一个去过朝鲜的志愿军老党员呢,贪这点小便宜只会让人看不起!你以为用那收粉尘的旧毛呢做的拖布好用?你知道不,那里面吸纳着多少有毒的重金属?他家的锅碗瓢勺都用铝板做,那铝与盐一反应形成的化合物让人大脑痴呆!《参考消息》上说的。
红英她爸爸是化学分析工程师,重金属的毒性他晓得,但是铝与盐反应化合物对大脑记忆不好就是从《参考消息》上看来的了。当年可以订《参考消息》报看,意味着你是被组织信任的,这是一种待遇和身份。《参考消息》是供有水平够资格的人阅读学习批判用的。红英听爸爸那么一说,对罗叔叔的看法就复杂了,他身上的光辉似乎就暗淡了一点。
时光飞逝三十年,现在的红英客观地意识到,英雄罗盛教的老乡罗绍良叔叔其实是个热爱日常生活的人。
罗绍良当年和其他几个人开着老咀山矿的第一辆汽车——前苏联支援的嘎斯车从昆明出发到老咀山矿,走了十来天。路况实在不好,走的是马车牛车路,最后到了金沙江支流牛栏江边。前方无路可走无桥可过了,罗叔叔他们没法子干脆把整辆车拆散,雇了老乡们的小船,把零散件摆渡过江,在江那边再组装后,硬是把它开到了老咀山矿。
老咀山矿建设大上马,汽车辆数不断增加后,老咀山矿的发展有了速度的概念。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了。亲自参加了老咀山矿最初的建设这一点是罗叔叔的资本,也是他不太在乎别人的说法为人有点干跩、有点我行我素的原因,何况那年头汽车驾驶员这种职业太吃香了。罗萍家看电影一般不愁买票,买肉可以买厚厚的肥膘,到医院去看病可以开好药,山楂药丸开来罗萍当零食吃。
红英跟着罗萍玩最快乐的一件事是,在一个星期天里跟着罗萍姐姐搭罗叔叔的车送产品到几十公里外的火车站。正是四月间,沿路都是好风景:山林灌丛间不时有岩羊野兔松鼠山鸡出没,漫山遍野都是红的粉的白的杜鹃花。红英和罗萍一路都在尖叫,罗叔叔把着方向盘眼望前方,一路断断续续地讲些年轻时上朝鲜战场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故事,讲累了就高声唱歌逗两个姑娘开心: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小萍小英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罗萍和红英在歌声中变成了美丽的苏联姑娘喀秋莎。
不管怎么说,英雄的罗叔叔性情中人的罗叔叔多多少少给红英儿时灰白的世界点染了一抹欢快的暖调子。
“五七”干校来的小鱼和胖虫
红强和红英兄妹俩在好几个清晨都被一种“哔哔啪啪”的声音弄醒。
第一次不晓得是什么声音,第二次一听见那声音兄妹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每一次妈妈都会怨艾地对兄妹俩说,你爸爸昨晚回来过,天不亮又赶回去了。
爸爸半年前去了“五七”干校,“五七”干校的所在地离家有七八公里的路程。
“五七”干校是要让爸爸那样的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爸爸被通知去“五七”干校学习,妈妈李玉珍的情绪委顿了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的丈夫刘开义一向小心谨慎一向夹着尾巴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被组织上信任的人,那“五七”干校说白了就是一个没有铁丝网的监狱,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每一次运动都揪出来斗的“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等九种人加上新兴的走资派。自己的丈夫尽管只是九种人中排行老九的人,应该算是“五七”干校那些被变相劳改的人中品质最好的一种——知识分子,可是老咀山矿像刘开义这样的知识分子还有很多,为何不让别人去,只让红英的爸爸刘开义去呢?至少他就是领导眼中那个最先需要洗脑子需要集中劳动改造的人选嘛。
妈妈李玉珍心头不舒服,就天天发火,红强和红英不理解妈妈为何这样,但兄妹俩却认为爸爸并非像妈妈那样不高兴,兄妹俩发现爸爸刘开义自从去了“五七”干校后反倒是快乐的。
清晨那种“哔哔啪啪”的声音是满满一脸盆指头长的鲫鱼争抢生存空间争抢氧气弄出来的。
家里的脸盆装了数也数不清楚的小鱼,得有几百条吧。脸盆上再拿脚盆扣住,那奋争的鱼儿不甘心拥挤,蹦蹦跳跳就搞出很大的响动来。倘不用那盆扣住,那小鱼们一夜间不知要蹦跶成什么样子?还不就是跳出那盆子,最后躺在地上死跷跷?那歌咋唱的?——“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那些小鱼是红英她爸爸夜间到“五七”干校边上的花海子里用粪箕捞来的!
爸爸和同住一屋的周叔叔在“五七”干校处成了好朋友,两个人有一次晚间到花海子边散步时偶然发现,在湖边一条进水口的小沟边水草里隐藏着密密麻麻的小鱼,用手电筒一照,那些鱼儿便慌乱地顺着一个方向游。那鱼多得不可思议,一眼望去就会明白那个用来形容人多的词“过江之鲫”是什么意思,水里全是乌青的鱼脊背!直接用手去捉都可以捉到不少。爸爸和周叔叔一商量,连夜请了假走夜路回家。红英的爸爸拎了家里最大的一只铝皮桶,周叔叔回家也拎了一只,然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又连夜赶回“五七”干校农场。
发现鱼这事爸爸和周叔叔两人商定谁都不告诉。这个秘密憋得他们难受,又过了两天,他俩才拿上手电,随手拎了一只粪箕,拎着两只大桶去了那湖边,有人问他们去干什么,他们说去洗衣服。桶里是故意扔着两件脏衣服的,玩了个障眼法。
只是五分钟的时间,两只桶里便捞满了鱼,鱼儿不甘心地往外跳,两个大男人激动得心脏也往嗓子眼那跳。拎着鱼,他们拔腿往家里跑。鱼儿不断地往桶外跳,两个人随手在农民的菜地里摘了些白菜叶子盖在水面上。
少说每人都在桶里装了五六公斤鱼啊,为了不暴露他们的行踪,两个人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们吃上鲜活的鱼儿,他们在没有路灯的毛石土路上小跑着,不怎么敢打手电筒,因为有可能碰上巡夜的纠察队员。两个男人拎着鱼小跑,前方是影影绰绰的老咀山矿的千家灯火,是温暖的家是老婆和孩子在的地方。
爸爸和周叔叔都没有自行车,他们跑啊跑啊,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把鱼儿倒在盆里,看一眼熟睡的孩子,也不敢和老婆亲热就又拎着那空桶折回“五七”干校,还是一路跑,而他们的内心却甜蜜温暖着,占了很大便宜地乐着。老婆和嗷嗷待哺的娃儿们至少天天顿顿可以吃上小鱼了,鱼的营养让娃儿脑瓜子聪明啊。
红强和红英第二天看见家里变魔术似地从天而降几百条欢快地游着的小鱼高兴疯了,找来各种瓶瓶罐罐,把那最精神的鱼捉了养起来,其余的学着妈妈抠鱼鳃,刮鱼鳞,剖鱼腹,去肚杂。爸爸捉来的鱼都是手指长,偶尔有几条巴掌长的大鱼,妈妈会抹上些花椒粉盐巴辣椒粉腌起来,其余的鱼用菜油炸酥脆了,鱼刺都不用捡,一口吃一条,香得不得了。有鱼吃,那日子的滋味真的是就咂吧出很多甜来了,红英看见妈妈的脸色白里透红的。
没有电话没有任何口信,爸爸就是那样神出鬼没地在半夜带着小鱼回家,每一次,红英和哥哥都努力地睁着眼睛等爸爸,想象着爸爸在他们醒着时回到家来,然后他们可以用手钩着爸爸的脖子让他抱一抱,亲一亲,爸爸那戳人的胡碴总是把红英的小脸弄得痒酥酥的,令红英无限想念啊。爸爸平时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
爸爸捞回来的鱼吃得红强红英兄妹俩身上都是一股鱼腥气后,妈妈李玉珍有一天对爸爸刘开义说:别再当鱼阎王了,瞧你,自己鱼腥气都沾不着,只为我们母子三人能吃鱼,半夜三更地来回跑那么远的路,这些鱼让我们吃胖了,你瞧你,只剩一身肋巴骨了!还担着风险,时间一长,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还不扣你个自私自利修正主义的小走资派的帽子?再说这鱼吃起来费油,那定量供应的菜油三下两下就没有了,不要整了,那鱼我们吃怕了……
红强和红英被妈妈千叮嘱万叮嘱:千万别对外人说你爸爸在“五七”干校捞鱼回家的事!
后来,刘开义再也没有往家里运过鱼,可能是过了鱼儿在水草里摆子的季节吧,鱼少了,它们再也不游到那湖边的小沟里了,或者那鱼儿都被爸爸和周叔叔捉完了。
这年秋天的时候,“五七”干校农场里间种的上千亩玉米、黄豆获得大丰收。那天是中秋节,爸爸正常放假回家。兴冲冲踏进家门的时候,爸爸肩上扛着一捆玉米秆,斜挎着一个军用帆布包。
爸爸笑呵呵地放下玉米秆对红强和红英说:儿子,小囡,快拿去趁新鲜啃,都是爸爸尝过了的,甜蜜蜜的,比那老甘蔗还甜还水还好吃呢!
然后,爸爸取下那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和红五星的军用帆布包,表情神秘地拿出一个铝皮饭盒来,对妈妈说:李玉珍,拿去,最高级的蛋白质食品!直接下油锅炸,我今天要拿它下酒,喝上两小盅!不用洗,干净得很!
妈妈好奇地打开爸爸的饭盒。
啊!李玉珍尖叫一声丢下饭盒,跳到一边,下巴哆嗦着,浑身打着冷噤,大声斥责丈夫:死鬼!搞什么鬼名堂?什么意思,你吃了屎了?叫我们吃、吃蛆么?
红强红英伸头一看,也倒吸凉气:满满一饭盒指甲壳长的肥胖的白虫子正扭来扭去地蠕动着。
爸爸说:蛆?你懂个屁!我今天一大早就在晒豆场上捡拾这些虫虫,这是专吃黄豆的豆虫,几乎全身都是蛋白质。干校的大厨窦师傅教我们吃的一种美味,热油一炸比那炸虾片炸粉丝还脆生还香一百倍!这满满一饭盒是好几个人捡了凑给我的。让开,我来炸,吃的时候莫舔鼻子!
李玉珍肉麻地躲朝一边,骂出一句:不准你脏了我的锅!
刘开义不理睬,系了围腰亲自上阵,涮锅倒油。
那些蠕动着的白白胖胖的小虫虫在滚烫的油里瞬间伸直了身子,漂在油面上。只见爸爸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嚼出一种“兹兹”的响声来。爸爸舀了一勺让儿子尝,红强看着爸爸的笑脸,大着胆子吃了一勺,嚼出“兹兹”的脆气来,接着红英也吃了一勺。
真是,香极了,好吃得很。红英和哥哥抢着吃,妈妈一直别着脸不吃。
爸爸在“五七”干校滚了一身泥巴的同时,红强红英吃到了好多美味,有爸爸亲手种的瓜果有小鱼有胖胖的豆虫,还有爸爸他们养的大肥猪被宰杀了一头,每人都分了一坨肉拿回家来。
在红英的记忆里,爸爸好像是乐于在“五七”干校农场待下去的。他在干校相处甚好的朋友周叔叔后来几乎天天都来找爸爸玩,周叔叔是保卫科的干部,他有一杆气枪,星期天他经常来约爸爸到附近村子里打麻雀玩,名曰为农民伯伯的麦穗消灭天敌。有时周叔叔也来约爸爸去秧田间抓田鸡、山涧里捉石蹦(两种美味的蛙类)。捉黄鳝摸泥鳅更是常事,所以那年头缺油少肉的,可是红英家的营养一点不差。
后来红英还发现爸爸和周叔叔两个人贼贼精精地一起用芒硝那样的东西做小雷管,外面包裹上厚厚一层牛油羊油,然后趁夜把那些小土炸弹丢到附近村子的田间地头,雄心勃勃地寻着来村里偷鸡吃的狐狸脚迹,指望着炸死偷嘴的狐狸。那年头狐狸皮七八块钱一张,十二三只狐狸的皮毛就可以做一件漂亮的狐皮大衣。爸爸刘开义看了皮革鞣制技术的一本书后,已经掌握了硝制皮革的技术。老咀山矿的冬天太冷了,能穿上一件狐皮大衣就太讲究太有面子了。
在红英的记忆里爸爸和周叔叔从来没有炸着狐狸,有一天夜里爸爸他们发现丢土炸弹的地方有一摊血,他们遗憾地说,去晚了,被人捡了便宜,这一次不是炸着狐狸,起码也是炸着条大黄狗了!得不着狐狸皮,得吃狗肉也不错,可惜可惜!
妈妈很担心爸爸沉迷于此,玩物丧志。妈妈李玉珍认为这也相当于干坏事,虽然不是偷鸡摸狗,起码那些制造小炸弹的事要用上化学药品,化学品不公开卖,还不是自己搞实验时悄悄挪点掖点积攒下来的。妈妈反对爸爸跟周叔叔天天在一起玩,她常常压低了声音骂爸爸:“五七”干校把你教坏了养野了,你看看你还配称知识分子吗?瞧你滚了几身泥,炼了两颗坏东西,一颗豹子胆一颗狼心!
红英很多年后读过汪曾祺先生回忆干校生活的文章读过杨绛先生的小说《洗澡》,红英问过爸爸那段在“五七”干校的日子是不是很苦?爸爸只说:我倒是蛮好玩的。当然,别人没有我好玩,我只是一个小臭老九,态度一向端正低调,随时自我批评,没有挨什么斗,但是有一些右派走资派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干校里就有人熬不过来撕了一条床单布裹成绳吊死在门背后,我倒是自得其乐捉鱼捞虾的蛮好玩。
好几百年前,一个叫杨慎的皇家状元犯了错误,被发配云南边疆。来云南前,杨状元读到的是诸葛亮对云南的描述:蛮荒不毛之地。“不毛”就是不长五谷的地方。杨状元万分失意地惨兮兮地来到了云南,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诸葛亮眼中的不毛之地原来竟是气候宜人、水土丰饶的一块大地,这里的人们农事稼穑得天独厚,四季风调雨顺,风光无限,风情万种,杨状元窃喜不已,抱定了在云南这块蛮夷之地颐养天年的主意。
红英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一天去西南边陲的思茅,到一个少数民族村寨,在寨子里她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没有见到任何人家有菜地,红英于是私下判定这个落后地方的人们还没学会种菜,懒得不行。同行的朋友笑着说:你大错特错了,这样一片植物葳蕤雨露丰沛的土地,何需种菜吃?在这里我们有句俗话叫“一绿就是菜,一动就是肉!”
后来红英真的吃到了一席当地人用随手采摘的名曰“咸丰草”“宣统菜”等野菜做的美味佳肴。那叫“咸丰草”的据说是清朝咸丰年间才从地上长出来的,那“宣统菜”是宣统年间从外地飞来种子,然后打地里冒将出来的。这些绿色植物随手采来洗净清水煮了,烧点胡辣子揉碎加上盐巴、味精打个蘸水,哼,那奇香真的让人舔鼻子!那一天主人还到竹林里转了一圈,捉来半碗白白胖胖的竹虫,油一炸,香极了,令红英想起小时候吃过的豆虫来。那顿饭红英吃得活色生香,鼻涕吸溜吸溜地吸!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际遇一个人的环境苦乐不同,但是你面对它时,能俯下身把姿态低到土地里去,你将会有不错的收获。到“五七”干校待着的爸爸和周叔叔那时真的算是偷着乐了一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