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遗爱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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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余年倏忽而过,中学的执教生涯在记忆中早已淡如春云,唯有一件小事却终生难以忘怀。

    我讲授的第一课是老舍先生的《我热爱新北京》。教导主任是我的老校友,事先郑重其事地嘱咐说:上好第一课至关重要,要投入足够的精力做好准备。直到上课前,他还叮嘱我:稳住架,不要慌;切记按时结束,绝对不要“压堂”。说着,从腕上摘下了手表,放到我的粉笔盒里。

    走进教室,我扫视了一下全场,几十名学生坐得整整齐齐,静穆无声,最后一排坐着语文教研室的几位同事。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我便很快地进入正文。除了按照教案认真讲解课文之外,我还对作者的生平、北京的历史作了重点阐释。尽管其时我还没有到过首都北京,对老舍先生更是素昧平生,但我讲得还是绘声绘色,自认生动感人。

    特别是讲到龙须沟,因为我事先看了老舍先生的剧本,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我还把剧中人程疯子的快板大段大段地背了出来:

    给诸位,道大喜,人民政府了不起。

    了不起,修臭沟,上手儿先给咱们穷人修。

    请诸位,想周全,东单、西四、鼓楼前,

    还有那,先农坛,五坛、八庙、颐和园。

    要讲修,都得修,为什么先管龙须沟?

    都只为,这儿脏,这儿臭,

    人民政府看着心里真难受。

    我说,老舍先生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写了一辈子北京,他对北京的感情极为深挚。他在1936年写过一篇《想北平》的散文,说:“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十五年后,他又写了这篇《我热爱新北京》,将解放前后的北京加以对比,一个“新”字道尽了北京的沧桑巨变,也写出了作家对新中国的首都的炽烈深情。

    我就这样,漫散着讲述了我的观感、体会,完全模糊了时间观念,更忘记了看上一眼粉笔盒里的手表,以致外面响起了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声,我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啊讲。结果,回去后被教导主任“训”了二十分钟。多亏几位同事在一旁大力为我解围,肯定我的课文讲解内容充实,生动感人。

    过后,家住北京的朱老师告诉我,老舍先生的住所在灯市西口,属东城区;并不在南城。原来,我从课文中“南城有条龙须沟”,“我亲自去看过”,想当然地认为作者必定住在它的附近,结果犯了常识性错误。从此,我就产生了一定要去灯市西口看看老舍住所的愿望。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到了北京,可是,由于种种原因的限制,一直未能如愿,但它在我的心目中却是活灵活现地矗立在那里。我想象这所宅院一定很大。因为老舍写于三十年代末的一篇散文中,曾经谈到,他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有客厅,里面摆放小桌和几张很舒服宽松的椅子,有一间书房,两间卧室,放上极大极软的床,有一间客房、一间厨房、一个厕所;还要在院里摆上金鱼缸,挂起蝈蝈笼,还要有足够打太极拳的场所。

    我猜想,先生的宅院里,一定种植很多花草果木。因为先生实在是太喜欢花了,几乎每篇文章里都要谈到。他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他说: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有益身心,胜于吃药。

    斯人已殁,风范长存,瞻谒先生故居成了我的一个情结。今年适值老舍先生百年诞辰,从新闻报道中得知,早在1997年7月,老舍夫人率子女已将故居捐献给国家,并由北京市投资进行了修缮,在今年二月初正式对外开放。一个风日晴和的午后,我顺着王府井大街南行,找到了灯市口西街,前行不远,再向右手一拐,就进入了丰富胡同。两侧的山墙都是水泥罩面,地面也都有柏油铺垫,干净确是干净,只是怕已泯没了当年的旧观。

    据《燕都游览志》记载,灯市口一带“衢中列市棋置,数行相对,俱高楼,夜则燃灯于上,望如星衢”,市廛中“凡珠宝玉器以逮日用微物,无不悉具”。此间,明清时期由于是著名的灯市,夜里观灯,日里卖灯,因此最为繁华、热闹。现在这一带,高楼栉比,繁华依旧,只是灯市不见了,已为滚滚的车流和潮涌的人流所代替。好在丰富胡同这条小巷还十分僻静,来往的人不多。

    老舍故居在小巷西侧,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像它当年的主人一样,朴素得很。进得门来,右侧有一面不大的照壁,整个院落整洁、雅致,但比我想象的要小一些。先生在日,院中种满了花草。虽然名贵的不多,但东风吹过,照样开得云霞灿烂。天井中,先生手植的两棵柿树,如今依旧绿叶纷披,只是树下再也见不到主人那慈详的身影了。

    故居共有十九间房屋,展室中陈列出万余件藏品,包括十九卷《老舍文集》、书画、生活器具、衣物和先生各个时期的图书资料。主房照原样保留了先生的卧室、书房和客厅,床上还散放着先生当日摆弄过的扑克牌。各种陈设都是极为简朴的,没有任何豪华、奢侈的用具。书房里摆着一个大理石面的书桌,上面存放着文房四宝。客厅不大,却也非常朴素、典雅,展厅中陈列了先生在此接待包括周总理在内的许多知名人士的照片。这使我想起了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警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也正是在这个小院里,先生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珍贵无比的文学遗产。共和国成立后两个多月,先生就从香港回到了首都北京。从1950年搬到这里,直到1966年8月23日含冤谢世,再没有迁出过。十六年间,他在这里写出了《龙须沟》、《方珍珠》、《茶馆》、《西望长安》、《神拳》、《正红旗下》等二十多部剧本、小说以及曲艺、散文、诗歌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鲁、郭、茅,巴、老、曹”之说。作为当之无愧的“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的艺术深深植根于人民大众之中,他的作品融平民意识、现代意识、地方色彩和执着的文人气质于一体,那种具有悲剧性的幽默风格,尤其为中外读者所深爱。

    十多年前,为了寻访先生的“终焉之地”,我曾专门跑到德胜门的西边,去找太平湖的那个偏僻的小公园,可是,已经满目皆非了。先生当日沉身的后湖填平了,成为地铁的机务段,外面套上了一列围墙。

    我忽然想到,先生于1938年曾经说过:“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先生是真正“尽责”了,可说是“鞠躬尽瘁,死尔后已”;可是,我们却未能为他立下一块短碑,因为不知他的骨灰撒落何处。

    归途上,满怀抑郁的心情,不禁对着高高的德胜门慨然浩叹:“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当然,就逝者本人来说,这也许无关宏旨,——千秋自有丰碑在,他早已活在世代人民的心中。但对于活着的人们,是每当想起来都要锥心刺骨的。……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马上就要闭馆。在即将离开小院时,我站在两棵柿树中间,请人为我留了影。尔后,还依依不舍地在树下盘桓,一面亲切地手抚着光滑的树干,一面默默地记诵着《诗经·甘棠》篇的名句:“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同样,我们所有前来瞻谒老舍故居的观众,也会永怀先生的遗爱的。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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