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人天永绝 长歌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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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延毅先生十年祭

    公卓老人离开我们已经十个

    年头了。一直想写点纪念文字,可是,十年生死茫茫,提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要提起沈老,人们首先想到的,他是名重当时、泽流后世的书坛一代宗师,这是确切无疑的了。其实,要论诗才,在现当代的旧体诗家中,堪可比肩的大概也不会太多。套用袁简斋咏叹王右军的诗句,似乎也可以说,“书名太重诗文掩”了。

    大约是1980年的春天吧,一次参观“地方、军队老同志书展”,在留言簿上我即兴题写了两首七绝:

    翰墨辉光映绮霞,宗王范柳各名家。

    毫端饱蕴腾波势,临镜何须感岁华!

    山惊海立字如人,虎顾鹰瞵力万钧。

    戎马平生存浩气,纵横墨沈写尧春。

    沈老看到了,当即约我到堂上一叙,地点似乎是在友谊宾馆。他的名气,在我早已如雷贯耳,只是未得识荆,缘悭一面,这次有机会接谈,藉聆清诲,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也夙闻先生俯视侪辈,多否少可,口无遮拦,不留情面,心里又有些打怵,后悔不该信笔涂鸦,以致招惹祸端,真是“烦恼皆因强出头”啊!

    落座之后,首先说了一些闲话。当得知我新从营口市调来,老人便亲切地开着玩笑:“原来你也是一个‘盖篓子’!”——这是先生对盖州同乡的一个习惯称呼。(其时盖州已划归营口市管辖。)这么一来,便把我的拘束、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他的个头很高,面容略显清癯,嘴里叼着个大烟斗,两只臂肘架在座椅的把手上,腰杆挺得直直的,矍铄中透着一种傲岸之气。

    这一天,老人的兴致很高,同我谈了盖州历史上的许多诗人。正是从他那里,我才知道金代著名文学家王庭筠原来是熊岳城人。近代以降,他重点谈到两位,一为蒋荫棠,即流传广远的名歌《苏武牧羊》的词作者,是公卓老人的业师;另一位是乡先辈于天墀,我从沈老的记诵中录下了他的一首七绝:

    爬沙响处费工程,隔岸遥闻下簖声。

    毕竟世间无辣手,江湖多少尚横行!

    我喜欢它的借题抒愤,别有寄托,后来引进我的一篇散文《捕蟹者说》里。

    过了一段时间,承一位文友告知,沈老写了一首《祝贺女排获冠军》的七古,堪称旧瓶盛酒、熔铸新辞的范本。我想一睹为快,便再次登门过访。不料,老人却一个劲儿地摇头,连声说“不怎的,不怎的”。看来,这天他的情绪不怎么好。一见面,他就对着我(仿佛我就是他所批判的对象),愤然抨击时下的书风,说书法艺术本是圣洁无瑕的,可是,在有些人手里,却成了捞取名利的资本,甚至造作事端,吹生嘘枯,招摇过市;还有的受外面浮靡之风的影响,书体追求怪异,脱离汉字规范,弄得非今非古,非书非画。这时,我才发现外面客厅里还坐着两个不相识的人,据说是远道前来求字的,旁边还放了两个礼品盒。这次没有多谈,我就回去了。

    三年后,我奉调回营口市任职,前去辞行时,给老人带去了两条家乡产的“营口”牌香烟。他说:“今后你再来看我,不要破费很多钱买东买西,非得要带的话,弄上几斤盖州产的小米或者玉米小子,就满好了。”我见他已经磨好了墨,正准备写字,不便多所打扰,就起身告辞。他拉着我重新坐下来,顺手从桌子上扯出一张纸片,略加思索,用大狼毫记下了几行小字,然后又圈改了两处,认为满意了,就在一张四尺长的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先生作字,悬腕竖掌,中锋行笔,指、腕、肘并力于毫端。据说,老人年轻时,曾有幸拜识旅居大连的康有为先生。南海书艺格调超拔,兼容汉魏,在清末书家中独树一帜。他从南海挥毫作字中体悟真诠,经过简练揣摩,谙熟于心,遂使茅塞顿开,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书体风格。他勇于创新,不袭窠臼,以行书来写魏碑,同时杂糅汉隶,熔碑帖于一炉,雄健中显现蕴藉、温雅,峻劲挺拔,拙媚相生,非常耐人寻味。欣赏先生的法书,实是一番难得的高品位的审美艺术享受。

    这天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

    虎跃龙腾志,天空海阔心。

    身经无量劫,一笑过来人。

    下面一行小字,是“充闾小棣有行赋此志感”。

    我真是喜出望外,回去后便把它细加装裱,多年来一直挂在床头。旁边还有一张著名作家、诗人汪曾祺先生赐赠的条幅,题的也是一首诗:

    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

    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

    我觉得,作为“过来人”,两位老先生的诗作似有翕然相通之处,所谓“君子安时,达人知命”是也。朝夕晤对,不独是绝美的艺术欣赏,在处世做人方面也是受惠良多的。

    在我的印象中,公卓老人平日十分关注艺术人才的培养和古代文物的保护。我回营口工作五年间,先生曾五次驰函,都是用毛笔郑重书写在十六开、八行的红栏信笺上。除了一件是告知应盖州之邀,拟择晴暖之日回乡一游,借以开拓胸襟,兼作养生计之外,其余的四件,有两件是为盖州籍的八十高龄的专工画虾的民间艺术家刘林泉“说项”,嘱托我多多予以关注和支持;有一件是请托为营口市内一擅长木版雕刻画的纪姓待业青年开设美术社解决租房舍、办执照等实际问题;还有一件长达五页的专函,要求市政府立即制止拆动重修国家级文物盖州玄帝庙,言辞激烈,义愤填膺。信中说:

    他们居然违反文物法规,无视乡土耆老和地方负责首长的意见,可谓大胆已极。现在,我已怒不可遏。我从学术权威的角度,以一省政协常委的身份,尚有提意见之权。吾弟为我文学忘年小友,希望破除旧习,放胆直呼,为家乡做一件大功德事也。

    1988年5月,我到省委宣传部任职,担起了更重的担子。这天,我专程前去看望公卓老人,他显得很兴奋,在谈论了有关文艺系统特别是书法界的情况之后,老人拂纸挥毫,书赠两条前人咏竹的对联:

    未出土时先有节,

    及凌云处尚虚心。

    有期许,有勖勉,寄怀深远,极得风人之旨。

    先生是性情中人,火暴脾气,诗人气质,从不掩饰个人观点,也不太考虑谈话方式,有时意气不合,即训詈交加,尤以晚年为甚。这是凡接触过沈老的人都晓得的,今日也无须“为贤者讳”。对我,应该说是十分客气的了,但由于有些事情受种种原因限制没能达到他的要求,也曾遭到老人的训责,但我一般都不予辩解。一则考虑到老人已过耄耋之年,不忍心惹他气恼;二则他毕竟是旧社会过来的耆宿,而且远离世务,不了解形势的变化,我们应该多加体谅;特别是念及老人对我的一贯垂青,实在是铭感五中,即使再怎么不快,也就淡然冰释了。

    这类情绪反映,大多还属于外在表现,在我看来,作为诗人与艺术家的卓翁,肯定会有更为丰富、繁复的内心世界。这在先生早年的诗作中,已经有过充分的揭橥。1936年,妻子孔韵书女士病故后,先生吟七绝十六首,痛赋悼亡。其二、其三云:

    泪透青袍泪亦枯,思量往事转模糊。

    挑灯记唱招魂句,日夜魂归识也无?

    误我文章我误卿,小坡[1]空负旧才名。

    无端梦冷香云散,肠断春风是此生。

    三年后,又有《临归京前一日赴松坞展拜先慈墓怆赋志哀》五律二首,其一云:

    买纸东门市,独行近午辰。

    登车难遏泪,近墓倍伤神。

    运会遭时厄,遗忧在境贫。

    儿心今已碎,诘旦仍风尘。

    境真情切,语语悲怆,令人感同身受。

    1956年,沈阳市文史馆迁入张汉卿将军旧宅,俗称为小姐楼。抚今追昔,不胜沧桑之感,先生吟咏三首七绝以纪之。其一、二云:

    香艳人传赵媞楼,当年雅韵亦千秋。

    而今文史开新馆,海上将军已白头。

    公孙两世据辽东,海表雄图往事空。

    剩有嵯峨辕邸在,小楼一角日初红。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老人后半生的情感世界又如何呢?这在先生后期的诗文中绝少流露。我曾试图通过日常的接触,悉心探求老人的感情波澜和心理脉络,由于他不太喜欢深谈,心扉固闭,同样所得无多。

    有一点是明确的,老人的心性一直是蓬勃向上,迄无衰飒之气。进入八十高龄之后,还曾以“天行健斋”四字额其居所,寄托其老有所为,自强不息的衷怀。并题诗云:“素缣安得三千丈,再卷云烟数十年。”可谓豪气冲霄,老当益壮。不料过了望九之年,体质便明显衰落,终至一病不起。尽管以九十晋一的遐龄溘然仙逝,得享上寿;可是,我却总还贪餍不足,觉得以先生之诗文造诣和炉火纯青的书艺,应该再假以十年二十年,以尽展其卓智长才。

    际兹十年忌日,谨吟四首七绝,长歌以当哭耳。

    程门犹记受知时,遗爱长存去后思。

    十载人天悲永隔,一篇薤露悔成迟。

    孤坟岭下雪丝丝,落木寒烟夕照时。

    如此高才埋地土,从知绝物总难持。

    [注]沈老墓在盖州青石岭侧。

    书当快意常收尾,人到相知易别离。

    解得庄生参悟语,浮槎终有落帆时。

    想见先生旷世姿,弦歌绛帐最堪思。

    临风不待山阳笛,独对沧桑唱旧词。

    (此首系集公卓老人诗句)

    (2002年)

    注释:

    [1]小坡,指苏东坡之子苏迈,人呼之曰小坡。此乃作者自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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