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吴门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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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人编成《中国古代诗书画三绝》,属余为序。余固乐其有成并获先睹之快也,欣然应之。交稿时,建议他能尽早收集现当代有关资料,以纂辑续编。友人笑说:“那就‘请君入瓮’,先为我贡献十家。”这样,我就首先“献俘”,把范敬宜抛出去了。

    范氏为新闻界巨擘,耳其名者众矣,但其诗才、书法特别是高超的画艺却鲜为人知。所以,还须作一番如实的绍介。他是苏州人氏,自幼生长在一个文化氛围极浓的环境里。其母为近代词曲大师吴梅、龙榆生高足,雅擅填词度曲,因而他能早结诗书之缘;稍长,即拜师著名画家樊伯炎,悉心学画;尔后,又就读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和上海圣约翰大学,师从多位国学大师,从而奠定下坚实的传统文化基础。

    就学期间,他曾带上临摹晚清名家陆廉夫的山水画册,拜求有“画坛祭酒”之誉的吴湖帆指教。先生看过画页,指出:“此为廉夫青年时画作。”并挥笔题签“廉夫画册”四字。敬宜赶忙说明这是他的临摹作品。先生始而惊,继而喜,遂补写一行:“敬宜范世兄临本”。

    1947年,无锡国专举行书画竞赛,著名书画家王个簃主持评判,范敬宜以一幅仿陆廉夫山水长卷荣登榜首,评语是:“此生将来必夺我画人一席地。”这一年他才十六岁。三十五年后,他又画了一本仿石涛山水册页,送请王先生指点。先生高兴之余,题满册页:“层峦高耸翠,妙笔自生风。醉心大涤子,展纸乐融融。敬宜同志酷爱石涛山水,兹册笔墨精妙,一再展读,十分钦佩。回想当年曾在许多作品中谬加评语,忽忽已数十年矣。海门王个簃时年八十有六岁。”

    范氏国学功底深厚,写得一手精彩古文。我见过半个世纪前他的一份字迹隽秀的作文卷子,名为《小园赏雪赋》:

    蜗居之侧,有小园焉。虽无嘉木翠峦,而饶有松风竹韵。范子课余之暇,辄与客憩息其间,绝尘襟,遣幽情,致足乐也。畴昔之夜,彤云凝闭,六出纷飞,虚庭添寂,锦衾生寒,及夫东方既白,则已鸳瓦被素,庭院如银矣。……三千世界,一片冰清;十二亭台,万竿琳璐。长松益增虬结之势,老木似缀鹤羽之素。而梅萼盈枝,香添孟春,蟾光耀霁,祥征岁暮,犹其余事也。

    国文老师许之以“遣辞流利”。

    五十多年前,任教无锡国专的现代著名版本目录学家王佩诤,留下一册《流碧精舍师友渊源录长编》,记载当时结识师友的姓名、特长、著述。其中章太炎、吴梅和钱锺书、杨绛、钱仲联等著名学者分列第二页、第五页,范敬宜与知名国画家吴湖帆、陶冷月同列第三页,内容为:“范敬宜著有小给园诗文存,善山水。”其时他不过十六七岁,已见重于先辈。

    人们或许会问:“如此清才妙艺,为何过去竟不为世所知?”范氏赋性冲淡,谦卑自抑,不喜招摇、炫耀,这也是一切有大作为者的共同特点。加之,前后各二十余年传奇般的沉浮际遇,忽而颠踬泥涂,忽而高居显位,无论是“鹰击长空”还是“鱼翔浅底”,都迫使他坚守“深藏若虚”的人生取向。试想,作为一名“右派”,如不韬光养晦,那场“史无前例”他将如果度过?尔后来的高干身份、显赫位置,也未必适合以一诗、书、画家名世。

    十年前,我们同在南京参加会议,因有秦淮河之游。桨声灯影里,任他人沉酣于花灯彩舞、鱼龙曼衍之中,我们却尽享文化滋养之乐,时而背诵诗文,时而遣词联句,完全沉浸在浓郁的艺术氛围里。范氏诗文修养之深、闻记之博,原为我所素稔;这次展读其两部著述:《范敬宜诗书画》和《敬宜笔记》,方知其绘事与书法尤为超拔。

    范氏画作以山水最擅胜场。明人薛同有言:

    画中惟山水义理深远,而意趣无穷。故文人之笔,山水常多。若人物禽虫花草,多出画工,虽至精妙,一览易尽。

    之所以如此,盖因中国山水画善于以简驭繁,以有限笔墨拓展无限意境;而山水画境,并非自然风物之单纯模写,乃主体(画家)精神风貌所营造的客体意味世界,属于精神的契合、心志的贯通。

    范氏品格真淳,学养深厚,这在其艺术创作中自会莹然映照。学养之功,为艺术心灵的展现提供了创造、开掘的深度背景。人文素养愈深,艺术心灵之映现也随之而愈厚。当然,就艺术家而言,其学养并非以知识形态表现于作品之中,而是借助于智慧的濡染、人格的升华,通过艺术灵悟展现出来。

    与古人相较,我以为范敬宜与苏东坡有相近之处。他们都是诗书画“三绝”的承载者(尽管艺术成就与历史地位不能相提并论);都有一段政誉颇佳的仕途经历,从而获得一种为杰出艺术家所必需的立足点高、胸襟博大、视野开阔的优势;二人都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有经国济民之志,同时又超逸、旷达,淡泊名利,显现着老庄的影响;他们一生的遭际都曲折多故,但大苏尽管多次遭贬,总有官职在身,因而自由度较大,可以随时为书作画,不废吟哦;而范君一经划入“另类”,即成为改造对象,不独没有足够时间与精力投入艺术实践,更主要的是失去了艺术创作的自由和兴致,所谓“戴盆难以望天”者也。

    不难想象,以范君之高才绝慧、坚实基础,如果在旺盛的创造期没有遭遇困踬、颠折,始终沿着艺术之路顺畅地走下去,将会取得何等辉煌的硕果。每思及此,辄抚几长吁,为之痛惜。

    写下上述感想,意犹未尽,复题六首七绝以足成之:

    墨采光鲜耀大都,新知旧雨漫惊呼。

    范家自有连城璧,只恐王郎识碔砆。[1]

    犹记秦淮夜泛时,狂谈班马醉哦诗。

    从来绝艺知音少,愧我无才作子期。

    籍甚吴门大雅才,廿年苦滞塞垣隈。

    江河不废流千古,华采毫端烂漫开。

    尺素能参造化工,少年才艺冠江东。

    销磨未便情怀减,辉映疏林淡墨中。

    不忍高华没草莱,晚教艺苑展鸿才。

    素衣未受缁尘染,云影无心出岫来。

    宦海经年亦淡如,书生意气总难除。

    纵横一管生花笔,潇洒从容似大苏。

    (2002年)

    注释:

    [1]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十有“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句,意谓元微之评杜甫没有得其真髓,评语似是而非。“碔砆”,石之似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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