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留下一片绿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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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卧云山的民众,自发地为退休林业工程师朱序弼老人立了一尊铜像。

    这则消息,我是在西安飞往榆林的客机上,翻看当天的报纸发现的。当即决定,暂先不去参加在市内举行的诗词创作研讨会,直接赶往现场去拜会朱序弼老人。

    给伟人、名人塑像,随处可见,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已经作古的;而为身旁一位健在的普通人树立一尊铜像,这倒是新鲜事。当然,农民是最讲求实际的,他们肯定不会是刻意“作秀”。

    铜像立在卧云山植物园的一处开阔场地上。和善、憨厚的老工程师,戴着一顶陈旧的布帽;映着午后的阳光,古铜色脸上的皱纹更是沟壑纵横,眼睛瞇缝着,一副久经烈日风沙磨蚀的典型的普通农民形象。他左手握着一段结果枝条,右手拄着一根木杖,似乎刚刚察看过心爱的林木,略微地歇歇脚,又像是打点好行装,正要出门远行。底座前面铸有“绿圣朱序弼”五个大字。

    从前有“文圣”、“武圣”、“诗圣”、“书圣”的尊称,还有“茶圣”、“棋圣”、“药圣”之说。“大约百工技艺,俱有至极,造其极者谓之圣。”这是古人的说法。那么,“绿圣”的含义呢?承旁边一位正在干活的青年农工点拨:“栽树种草嘛!留下绿荫嘛!手杖上刻着呢——”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手杖上还刻有四个字:“移步生绿”。

    听说我来自东三省,青年人夸张地说:“啊,你们那里,一搂粗的大树,海海的,遥山遍野。”身在林木稀缺的黄土高原,语气中透露出对于浓荫密林的向往。说着,他主动提出要带我去见“朱工”。

    除了年数大一些,实在看不出“朱工”——这位名扬中外的林业专家,和普通农民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衣着,一样的做派,一样的肤色,一样的话语,平凡到一眨眼工夫就会消失在劳动人群里。

    老人话语不多,更没有任何客套,听说我远道而来要看他的植物园,立刻增长了精神,平时总像是睁不开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手杖也由拄着略微地举了起来,径直引我先去看那生气蓬勃的苗圃。呀!方方片片,沟畦分明,好大的气派。十多年来,从这里移进移出的苗木,已经绿化了三千多亩荒沙。绿色的生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与绿遍山原的青葱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眼前一片娇红,令人心神振奋。一棵棵绿叶纷披的细茎顶端,挑出来朵朵六瓣红英,像迎风摆动的小旗。原来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山丹丹。“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那首高亢的陕北民歌,此刻仿佛在耳边响起。朱工说,这种多年生草花,极盛期在六七月,现在稍稍有些过时,不过还能看出她的生长特性:每过一年就增开一朵,从每株开几朵花便可推知其生长年份。我细看了一下,就中两三朵的居多,少量的开出四朵、五朵。

    山丹丹花原本开遍了陕北的川原丘壑;后来,由于干旱少雨和过度采摘,人们已经很难见到她的踪影了。为了寻找她们,朱工无数次登山越谷,最后在佳县和神木发现了少量野生品种,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她们移植过来。经过八年来的抢救、驯化,栽培试验成功。老人日夜盘算着,如何让她们结出更多种子,再经过大面积人工繁育,最后广泛投入城市绿化。

    两天来,我跟随着老人穿行于森然密布的花木丛中,尽兴地观赏着他的那些鲜活、灵动的创造物,同时,也很自然地把目光扫向他那极度寻常却又带有某种“神性与魔力”的双手——这是他的所有作品的生命源头。手,哪个人没有呢?不同的是,有的用于创造,有的用于享乐;有的造福社会、他人,有的却专事搜刮、掠夺。这本身就是一部言说不尽的大书。朱工的手,看上去青筋暴突,粗糙不堪,膨大的关节,破损的指甲,干裂得满是豁口。他的手似乎从来就未曾洗净过,泥浆、汗水、粪尿,粗活、脏活、累活。粗粝中却又透着精巧,一粒种子、一株幼苗、一段枝条,经过他出神入化地拨弄,顿时拥有了灵性,迸发出生机;棵棵树木、片片浓荫连接起来,构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倒应了日本电视剧《阿信的故事》中那两句歌词:“青春走到白头,成功只靠一双手。”

    我从朱工那双手,又联想到法国伟大雕塑家罗丹的手。这位“近代雕塑艺术之父”,在冥顽不灵的粘土、石膏、青铜、大理石上,通过卓越的双手,把梦想与激情化作可以触摸到的实体,以创新精神与生命活力演绎人类的苦乐、悲欢,实现灵魂与肉体的艺术对接。罗丹已经习惯了“在干活中获得自在”,“获得内心平静、灵肉升华”。他说:“不干活,我只是一个可怜虫。”

    同罗丹一样,朱序弼也是以生命创造生命,以生命酬答生命,以生命补偿生命。如果说,罗丹每时每刻,都是在一张张面孔上荡漾着他的创造之舟;那么,朱序弼则是在一片片枝叶上闪烁着自己的生命灵光。在他所倾心的绿色王国里,一株株树木沐浴着雨露、阳光,吸吮着浓情蜜意,光鲜、恣肆地膨胀着,日复一日地长粗长壮,把缥缈的云空托举得更高更远。老人把这看作是最宝贵的酬劳,从中获取了美妙无比的成功喜悦。而对自己正一年年地蜷缩着,日渐软弱无力,以致需要扶杖而行;仿佛大部分“生命之水”都已化作草浆木液,自身已极近干涸了,却全不在乎,甚至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

    二

    在创办卧云山植物园之前,朱工曾先后创办过青云寺植物园和黑龙潭山地林木园。于今,黑龙潭四围一改童山濯濯的旧貌,十个山头全部绿化,满眼都是雾蒙蒙、莽苍苍的青松翠柏。多年不见的猫头鹰露面了,喜鹊、山雉也接踵而至,紧跟着又传来百灵、画眉、金翅鸟、叫天子的清音鸣啭。新华社1992年一则电讯称,这个山地林木园是我国一百一十四个植物园中唯一的一所民办园林,已成为国内注册的一个保存绿色树木资源的基因库。人们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饱含着朱工的心血,渗透着他的辛勤汗水。

    在半个多世纪里,他从实践中摸索出一套高超的育苗、嫁接技术,亲手收集、引进、培育、推广了两千多个植物品种,取得二十八项科研成果,发表论文和科普文章二百多篇,荣膺全国绿化奖章,被科技界誉为“复苏植物生命的人”。他的动人事迹吸引了中外无数专家学者。国内各地前来考察、取经的团队络绎不绝;丛林、花木中还留下了美、英、法、德、瑞典、比利时、西班牙、厄瓜多尔等十多个国家几十位专家的身影。日本亚洲学会的桥本濑毅夫妇参观后题词:“地球的再生,从这里开始。”东京大学安富步先生撰写的《东大授业》教科书中,以近万字篇幅和大量图片介绍了朱序弼的成功之路。

    面对那些宏伟的工程,再扫视一番朱工的年迈多病的孱弱身躯,我真想发出一声浮士德的呼唤:“这太美好了!请你停一停。”然而,他是绝不会停歇的。他并非像浮士德那样特别着意于“尘世生涯的痕迹”,也不想“享受现在这个神圣的瞬间”,他只是要奔向下一站,不断地踏上新的行程。就在人们沉浸在黑龙潭林木园硕果累累的欢乐时刻,朱工却在一个星花寥落的清晨,背起行囊悄然上路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人们记得,当时他留下这样一句话:“我的目标是创建十个、八个民办植物园。”

    榆林地区坐落在陕西最北端,四围与甘、宁、蒙、晋接壤,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由于流沙的强势进逼,解放前榆林城曾三度南迁。那天同朱老聊天,我说,陕北的风沙肆虐,早就写到唐诗里了:“北风卷尘沙,左右不相识。飒飒吹万里,昏昏同一色。”还有一首:“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他听了说:你是摇笔杆的,说话能搬出本本作证;我是全凭实际感受,一从娘肚里钻出头来,就和风沙撞了个满怀。爬在窑洞里,倒是安稳;跨出房门一步,就全身裹在黄风里,沙飞石走,辨不清上下左右、南北东西。

    他没满十岁就外出佣工,当小羊倌,整天与林草相依相伴,结下了终生不解的深厚情缘。他熟悉各种草木的习性,童年伊始,就立下志向:长大了,要种无边的树,栽海海的草,改变那周边的环境。他说,什么事都有学问,庄稼院的学问是实打实凿的,一切都要动真格的,说了就干,一干到底。证之以老朱自身,正是这样,他始终只念一本经——草木经,只做一个梦——绿染黄沙,一辈子未曾改变过主意,未曾打过退堂鼓。

    号称“荒沙克星”的沙地柏,耐寒、耐旱,再生能力极强,是防风固沙、保持水土的理想树种。可是,现存的丛棵大多是天然生长的,而且,日渐萎缩,濒临灭绝。朱序弼从1955年就盯上了它,当时他刚好进了榆林防沙造林局。为了使沙地柏按照他的设想生长,先后进行了主枝扦插、侧枝扦插、种子繁育、培植直立树型四个阶段的实验,历经上百次失败,终于在1995年全面获得成功。四十载的甘苦辛劳,真是一言难尽;如果作家柳青还在,足够他写出另一部《创业史》了。

    创业就要不断地闯关夺隘。1984年春天,就在人们欢呼沙地柏扦插育苗实验成功之际,老朱却在琢磨着怎样通过种子繁育进行大面积的推广。最大的障碍,是种子难采啊!沙地柏十籽九空,要经过三年才能成熟。恰在这时,他应邀到内蒙古一个林场指导育苗。一天,偶然发现沙地柏枝头有一群小鸟在啄食树籽,他顿时眼前一亮:应该到鸟粪里寻找残存的籽实。于是,拨开繁枝密叶,小心翼翼地寻捡出一粒鸟粪,放在手里一搓,果然露出一颗饱满的沙地柏种子。此后,他连续多日寻找、收集,居然“从鸟屁股里抠出”一市斤优质种子。第二年试种成功,开创了种子繁育沙地柏的先河。这使人想起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的那句名言:“在观察的领域中,机遇只偏爱那种有准备的头脑。”由于朱序弼日夜思谋着种子繁育这一课题,因而获得了灵感的光顾,正所谓“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

    年年月月,他就是这样,整天在空旷的沙荒上,作那篇种树种草的大文章。他很少与人交往,也没见过他主动向谁诉说衷曲。许多人认为,这种生活实在是寂寞,枯燥。他却有其独到的见解:枯燥、寂寞,属于闲散人的专利,他这个大忙人可没有那种“福分”。无论是历年手种的,抑或是边远的“移民”,无论是插条的还是嫁接,每一株苗木,老人都说得出她们的来历与特征。他说,树通人性,像人一样,也都懂得情感,知道好歹,重情重义。你头天晚上给她浇上水、施足了肥,第二天清早一看,格外地精神、水灵;你若是不好好对待它,她见你也就蔫头搭脑,爱答不理的。整天和这些活泼可爱的小精灵们头碰头、脸对脸,你说还会感到枯寂吗?

    三

    写到这里,我想从陕北作家陈江鹏为朱老作的传记中摘取两段:

    “创办植物园中,朱序弼生活环境的艰苦令人难以置信,他所需求的简单得实在不能再简单,可说是一个当代的苦行僧。他穿着一套烟头烧开许多小洞的褪了色的中山装,随身携带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黑色人造革包,上面打着不同颜色的小块补丁。里面装有他心爱的林业技术书籍,装着他平生最爱吃的‘镇川干炉’麦面烧饼,还有方便面,加上几个梨。每天晚上,他总是不住地咳嗽,不啃几口梨就无法入睡。”

    “老朱四十八岁那年,参军的大儿子不幸夭折,第二年,长期相依为命的老伴又病故了。接连不断的沉重打击,折磨得他患了重病,多少天昏昏入睡。稍微清醒之后,就觉得妻儿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着。他感到一阵阵揪心般地痛楚,一阵阵刻骨铭心的内疚:他整天总是忙他的林草,忙他的课题研究,顾不上照看妻子,甚至陪她上医院诊病的工夫也没有;而爱子忙于训练,来信常说想念爸爸,他却从未到部队去看望过。他觉得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婆、孩子。他勉强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走路东倒西歪地,连脚跟也站不稳。他两眼直直的,呆若木鸡,精神有些崩溃了。他跌跌撞撞地摸到了苗圃,慢慢地转游,或是蹲在地上,嘴里咕哝着,念念有词,人们说他在和苗木对话。是呀,他就是在和苗木谈心,他觉得自己亲手培育、亲手嫁接的苗木,就像亲生的儿女一般,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和寄托。只有面对他们,他才感到平添了一线生机,增长了生命的情趣。他仿佛觉得苗木这个巨大的磁场,向他发出信息、发出召唤——坚强起来,不能倒下去!”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续弦老伴李增兰,说得更是形象、风趣:

    “我们老朱一满不顾自己,不顾家,回家跟住店一样,炕头还没坐热,尻子一拍就走。他满脑袋装的就是他的林,他的草,他的植物园。你看看我们这个家,小得像个猪窝、羊圈,屁股大的一块脚地,来了人站没个站处,坐没个坐处。单位盖新楼分新房,我们老朱就是不要。我说,你要下来给娃娃们住。他说,咱不占公家那份便宜。老朱现在出名了,可他一辈子受的痛苦、遭的磨难,比普通人多得多。‘不受磨,不成佛’,兴许有这个理儿。”

    老伴这番话,乍一听,像是在抱怨、批评,可骨子里“一满”是赞誉,是自豪。

    还有一件事,老伴没有说到:作为知名专家,朱老退休之后,接到过多处高薪延聘,都被他一一谢绝了。他专门看中了这类不给任何报酬的活干,一干就是十几年。除了这几处植物园、灌木园,他还在毛乌素大沙漠中创办了第一个珍稀濒危花木园,建成了高质量的保存绿色树木资源和珍稀花木的基因库,全都是尽义务。过春节时,当地一位老先生送给朱老一副对联:“视草木如金银,视金银如草木。”可说是对这位超凡脱俗的林业工程师最好的生命诠释。

    我们再听听朱老自己怎么说:

    “生活没等格,钱还有个够?你得了五六万,还想五六十万,得了五六十万,还想得五六百万。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过去人们说:‘六十不种树,七十不盖房。’为人不能只顾自己呀!人的名望,树的阴凉。我就是要给后人留下一片绿荫!”

    他不会说大话,也不习惯那些豪言壮语,朝朝暮暮,从容自得,只是默默地做着奉献,一点一滴地实践着“留下一片绿荫”的生命承诺。但是,他又绝不是那种仅仅盯着自己脚面的目光短浅之人。他的立足点很高,从不为浮言、虚誉所左右,即使是怀疑、非议,他也是一笑置之,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山丹丹不是照常开花,樟子松不是照样生长吗?他已经脱开谋生空间,远离现实功利的层面,而进入澄明之境,徜徉在宏阔的精神境界里。用他老伴的话说,就是“成佛”了。

    他无意成名,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始终看得很平常,像日出日落、草木发芽、庄稼拔节一样自然,不过是尽了一份力量,或者说出于天性;却在时代的宏大背景上,把自己的身影刻进树木的年轮,为陕北大地树起一座葱茏蓊郁、逶迤绵延的绿色丰碑。

    朱序弼出生于1932年,今年正值八十大寿,谨以这篇文字作为一份贺礼,遥遥献上。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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