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先有了一片桃林,有人在其中碹窑盖房,逐渐发展成一个村庄,还是先有了村庄,然后人们在村庄周围种植桃树,最后形成包围村庄的桃树林带,反正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却是置于桃树林的紧紧包围之中。每逢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就成为一景,此时若有人来青隆镇旅游,看了黄河,看了青隆镇繁华闹市,必然还会到桃花坪来看看桃林美景。绕村穿林走一圈,不仅视觉上得到极大享受,整个人就像搁在花窖里熏过似的,离开桃花坪以后,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花香。
桃花坪也有过不堪回首的年份。老年人准确地记得那是光绪二十一年初春时节,白天刮了一天西北风,夜里气温骤降,百草尽摧,桃树也未能幸免,花蕾被冻。到桃花盛开的时候,几十万株桃树竟没有开出一朵花来,这在桃花坪来说,是百年不遇的大事件。
然而这个大事件和另一个大事件搅和到一起,有人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竟找出二者的因果关系来。另一个大事件,是指在冻掉花蕾的那个夜晚,桃花坪东头的姚家女人,生下一个女娃。起初,冻花蕾和生女娃是两码事,谁也没有想过把二者联系起来。人们的注意力只在女娃的相貌上。女娃叫二丫,还在娘胎里时,邻居妇女就预言:“姚家媳妇俊,要是生个女娃,一定也会很俊。”果然如此,二丫出生不久,还在被子围住才会坐的时候,人们就说,这娃真好看,路过门前的女人们都要进屋逗逗二丫,说女娃太迷人了。待二丫三四岁,能到外面活动时,谁见了都想抱一抱,说这娃长大以后,比她妈还要俊几分哩。二丫到了十五六岁时,出脱得如花似玉,人们没法再用美呀俊呀之类的评语了,只有感叹道:“哎呀,仙女下凡吧,也不过这般模样罢了,还能咋?”这时,也就是人们没法用美呀俊呀评价她的时候,有人在反思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时,有了重大发现,说:“哎呀,那晚冻花蕾不是老天跟谁过不去,是老天把花的艳美都给了姚家二丫了。”此言一出,人都响应,说:“哎,对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要不,穷人家的闺女怎么能生得貌如仙女一般呢?”
人人都说二丫美,可只有二丫的母亲清楚,二丫身上有个难言之丑,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在母亲看来,跟二丫五官、身材相匹配的应当是一双三寸金莲。母亲决心要让女儿完美无缺,因此从二丫七岁起就给她缠足,可遭到二丫反对,你在家里缠上,她到外面就拆了。母亲生气,骂她,甚至打她,她仍不屈服。这种斗争一直斗到二丫十五岁时,母亲才放弃了努力,心想,乡村穷人家的闺女,就是脚再小,也嫁不到大户人家去。既然只能嫁个穷人家,就凭女儿这脸蛋子身条子,脚大点也不愁嫁不出去。于是她在做鞋时动了点脑子。她发现女儿的脚比同龄女孩要小,于是将鞋做得稍大点,看去鞋头尖尖的,但尖处却是空的,那五个脚趾一点也不受别屈。对此母亲既感得意,也难免心虚,这毕竟是做假,婚后总会被男人发现。因了这,葫芦湾王老虎请媒人上门提亲时,父母亲就为其仓促定亲。过门后,才知王老虎腿有点拐。可你没法说话。人家腿拐,自家脚大,这不彼此彼此?母亲说:“看,全是让你这脚给害的。”二丫说:“害就害吧,这是命,我认了。”
可世间有些事是难以说得清的,谁知祸也是脚,福也是脚,因脚嫁了个拐子,也因脚一度成了名人。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乡下的庶民百姓消息闭塞,对国家大事知之甚少。只是元宵节过后没几天,从青隆镇传来消息,说是改朝换代了,国号变成民国。再往后,县衙改称县公署,县官不再称知县,而是称知事。青隆镇呢,原汾州府在这个商业重镇特设的镇衙也变成区行政公所,简称区公所,头头称区长。还有男人剪辫子、妇女放脚这样一些事。对葫芦湾的人来说,印象最深的就是妇女放脚了,这是因为妇女干部成兰英在葫芦湾发现了一个没有缠过脚的典型,那就是二丫。于是便带着一拨一拨的妇女到葫芦湾参观,让二丫坐到炕上,伸出那双白生生肉乎乎的脚,大伙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有点爱不释手地说:“模样俊,脚也美,这媳妇全了。”
二丫很快成了全镇以至全县的大名人。谁都想见见这个没缠过脚的貌美女子。对葫芦湾的男人们来说,二丫的相貌每天都能看到,让他们眼馋的是摸脚。他们聚到一起时,纷纷议论。有人说:“这成兰英怎么不领我们男人也去参观参观?”另一人说:“是呀,也让我们摸一下二丫的脚,哪怕花多少钱也情愿啊!”这时又有一人说:“花钱算甚,只要能摸一下二丫的脚,跳黄河也情愿。”说这话的叫侯三喜,人们都喊他侯子。侯子家和二丫家之间有一座石拱小桥,两家正好隔桥相望。侯子本来老实本分,从来不说出格的话,可这天听见大伙正热烈议论,就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么一句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担心这话万一吹到二丫耳朵里,人家会怎么低看他呀!然而害怕的事,常常是躲不过的。第二天,侯子和二丫在桥头相遇,二丫看看附近没人,就轻声问:“人家说,你说过……那话吗?”侯子红着脸,诚实地点点头,说:“我说的驴话,你骂我吧。”二丫问:“我的脚就那么金贵?”侯子依然红着脸点点头说:“我的话算数,摸一下让我跳河,我当下就跳。”二丫说:“那就不能让你摸了,摸了就跳河,我就造下大孽了。”说罢抿嘴一笑,走了。
两家只隔一道小沟,直线距离很近。侯子有事没事愿意到院里来,为的是能看一眼二丫。起初事倍功半,他呆上好长时间,二丫只出来泼水倒垃圾的,一晃就进去了。有时二丫就不露面,让他白等半天。以后慢慢的有了变化,只要他在院里,二丫吆鸡唤狗的、出来的次数多了,或者干脆坐在门槛上,手里做点针线活。两家也有往来,那是女人们的事,有时妻子桂花过去,有时二丫过来。二丫见了他,只是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侯子总感到二丫笑得特别,好像有点深意在内,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他怀疑与他“摸脚跳河”的话有关,或者他在院里想偷偷看她的意图让她看穿?心里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侯子对二丫并没有存什么奢望,只是每天能隔着小桥望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压根儿没想到,元宵佳节那一天,青隆镇的民俗活动给了他一次与二丫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激动得一夜都没能平静下来。
元宵佳节,是乡间十分隆重且又颇具刺激性的一个节日。这天晚上,村里的人都要到青隆镇看“火”。“火”是焰火的简称,就是看焰火。青隆镇的灯火远近有名。五里长街两面都是生意店铺,花灯是店铺自制,挂在自家大门口,这样街道两边就形成两行花灯,一个接一个,东起而西去,蔚为壮观。焰火也由店铺各自制作,挂在花灯之间的绳子上,待到戌时,三声铁炮响过,就起会了,由粗细两班吹鼓手开始轮番吹奏,并开路前行,看焰火的人群跟在后面。看“火”是有一定危险的,常有踩踏和烧伤的事故发生,但并没有因此而降低人们看火的热情,今年受了伤,明年还来看,真有点不屈不挠的精神。
青隆镇的“火”有街火和滩火两种。街火就是街道上由各商铺制作的火,人群跟着吹鼓手一家一家看过去,到了街尽头,街火看完,转向河滩看滩火。滩火由商务会出资统一制作和统一燃放,主要是架子火。
二丫也来看火,可她不敢贸然去看街火,因为女人看街火,特别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又多了一种危险,就是容易遭灰小子们趁火打劫,在人群骚动之时,被捏手摸胸,被抱被亲,甚至手伸到衣裤里面乱抓乱摸也是有的。要去看,得有男人领着,灰小子就不敢轻举妄动;或者是一伙女人同去,大家抱团相助,对灰小子们也是一种震慑。只可惜丈夫没有来,同伴们走散了,只有到河滩等着看滩火了。
正当这时,侯子来了。二丫如遇救星,忙跑过去说:“侯子哥,你来得正好。我从来没看过街火,我想看一回,我跟着你看吧。”侯子说:“哎呀,你这么娇嫩,万一踩踏烧伤,我可怎么交代。”二丫说:“我把自个交给你,无怨。再说,你身子这么壮,跟着你心里最踏实。”说着就拽着侯子往人群里走。侯子无可推托,只好主动负起责任,领着她进入人群,并尽量往前挤去。这时,第一组火开始燃放。这组火叫猴子尿尿。一只二尺多高的猴子,周围又配了一些小玩意。最引人注目的是猴子夸大了的生殖器,足有一尺来长,且粗壮如擀面棒,其实里面全捻火药。二丫一看,羞得把脸侧到一边去。就在这一刹那间,那猴子的第一泡尿尿了出来,那尿水偏偏燃得不慌不忙,不偏不倚,正好冲着二丫的头部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侯子一把摘下帽子,扣到二丫脸上去,并把她推开一点。跟前的人说:“这位兄弟手真快,稍慢点,这张俊丹丹的脸就烧成黑锅底了。”二丫正欲说句庆幸感激的话,猴子又尿第二泡、第三泡、第四泡尿,人群骚动拥挤起来,并伴有呼喊声,叫骂声。侯子竭尽全力抵挡着拥来的人群,护着二丫往前走。二丫说:“侯子哥,多亏了你,要不,我的脸真的烧成黑锅底了。”侯子瞧她一眼,心里也有点后怕,心想,火烧毁容,踩踏也可怕哩。这样一个娇嫩的身子,怎么吃得住踩踏呢?一旦挤倒,九死一生。这么想着,忙推着二丫往前走,猛地急中生智,将二丫拉到街边,利用阴影超越吹鼓手班子,朝前蹿去,在一家店铺大门口停下来。这样他改变了观看方式,是超前之后,回过头来观看。侯子把二丫安顿在石狮子一侧,他在石狮子另一侧,作为她的屏障。脱离了人群,踩踏危险没有了。火伤呢,有他这个屏障挡着,他手里还拿着帽子,时刻准备应急使用,可以安安全全等着看第二个燃放点的火了。这组火叫二鬼推磨。一副磨做得很逼真,磨棍两头,各有一个小鬼在推磨,点火后,两个小鬼转起来,磨也转起来,转速由慢到快,那磨里磨出的是一圈火花,向四面喷射。二丫看得很开心,说:“侯子哥,这里看太好了,你真聪明。”
看完二鬼推磨,他们又往前蹿,来到一堵墙下,墙里堆放着砖瓦,看来是个建筑工地。侯子说:“你坐到墙头上看吧。”二丫说:“你不帮助,我上不去呀。”侯子就用两手卡在二丫腋窝处,轻轻一举就把她送上去了,说:“放心看吧,这里挺安全的。”二丫有点撒娇道:“我怕朝里面栽进去,你握住我的手。”侯子说:“不用怕,我……捉住你的胳膊。”二丫说:“看来我的手不如脚,脚吧,人家有人摸一下跳河都情愿,手就不值钱了,碰都不碰一下,是不是我手上有疥有癣有脓疮,怕染上呢?”侯子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觉得握手和捉别的地方总有点不一样……”二丫说:“给,你握住,看到底有甚不一样。”侯子这才将二丫右手握住,动都不敢动一下,屏心静气地感受着小手的绵软细嫩。二丫格格笑了:“我的手是鸡蛋壳壳做的,你小心捏碎了……哎,点火了,快看快看!”这一处的主火是鹅下蛋,点火后,三只白鹅相继下蛋,一个一个的火球射了出去,人群里不时爆发纷乱喧闹,因拥挤连鼓乐班子的吹奏都一度中断。二丫看得高兴道:“我只听说过有鹅下蛋,可没看过,真好看呀!”
他们就这样一处一处看下去,直到看完,才转到河滩去。河滩里是商务会考虑到老人、妇女、儿童安全看火,才出资统一搞的架子火。这里地面宽广,不会拥挤,只须原地不动仰脸看,火在几丈高的架上,点火后多在空中爆炸,偶尔有落地火球,身子一偏就躲过了,没有一点危险。葫芦湾的一伙姑娘媳妇都在这里,见二丫来了,把她围起来。侯子忙躲到一边去。他的保驾任务圆满完成,顿觉轻松许多。他伸手捂到嘴鼻上,想闻闻那绵软小手留下的气息。他想,今天是碰巧了,王老虎头疼没能来,她又跟村里的姑娘媳妇们走散了,这才有了同她一起看火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永远不可能再遇到了。
也算侯子交上桃花运,没有等千载,仅数月之后,仲秋的一天,机会就又来了。而为他创造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二丫的丈夫王老虎。那天,侯子去青隆镇赶集,遇见王老虎。老虎说:“我送我妈到姑姑家,得五天,初九才回来。我给二丫买了个东西,你捎给她。”说着掏出一只玉镯晃了晃。侯子说:“明白了,她知道你今天买镯子,怕她等五天等得着急呢。”老虎说:“她还不知道。我悄悄准备的钱,悄悄买的。也想回去再给她,可又不想拖五天。只要是让她高兴的事,宁早一天,不晚一时。你可装好,五块大洋呢。”
侯子回家时已近傍晚。桂花回娘家去了,他自己弄了点饭吃。饭后猛想到口袋里的玉镯,本想明天再给,可想到老虎“宁早一日,不晚一时”的话,忙往二丫家去。一进院,正遇二丫出来准备关门睡觉,忙把侯子让进屋。侯子掏出镯子晃了晃。当地乡俗中,有个不便明说的潜规则,即男女之间从相好到上床,在这个重大的突破性关口,是不用语言的,也不用任何动作,只要男方亮出一件礼品,女方接受,那就大事已成,可以随心所欲了;若女方不接,没商量,那就只能走人。现在侯子一亮玉镯,二丫眼睛一亮,接过镯子,并搂着侯子的脖子狠狠亲了一口,忙去关院门,关屋门,然后上炕脱衣,还拉了一把侯子的衣襟说:“快上来,还愣甚呀?”侯子的理智终于被二丫炽热情火熔化,不顾一切了,蹬掉鞋子,上炕脱衣,迫不及待地进入近似疯狂的云雨之中。
两番疯狂过后,二丫困了,睡了。侯子也感到疲软,头脑却异常清醒,理智在冷静中恢复正常。他问自己,你这是干得什么事?玉镯是人家男人买的,你得说清呀!可你没说,那刚才这妙不可言的一切,不就是骗来的吗?他非常不安,再也睡不住了,便将胳膊从二丫脖子下慢慢抽出,坐起来穿衣裳。在下地时,二丫听见了,问道:“你要走?鸡叫以后再走也不迟呀。”侯子说:“我走呀,你起来关上门吧。我心里难受。”二丫问:“难受?难受什么?”侯子说:“你把我当人看待,可我不是人,我是驴!”说罢走了。
二丫以为他是因为刚才的行为自责。直到她丈夫回来问起那镯子,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没有责怪他,而是想找机会宽慰他。可是一连好几次,他都躲她,见她来了,只说一句:“我是驴!”就快步甩开她走了。有一次她挡住他的去路,他还是说了一声:“我是驴!”竟从反方向走了,硬是不跟她接触。过了几天,二丫终于侦察到侯子挑水去了,忙挑起桶跟了去。待她走到井台时,侯子已汲满水,正要挑起桶逃走,被她一把将扁担拽住了。二丫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是因为那晚没说清镯子是谁的,就觉得骗了我,是吧?”侯子点点头:“骗谁也不该骗你。”二丫说:“我没责怪你。你该知道,我二丫可不是图利的人,换别人,我不会让他上炕的。你去了,哪怕是空着手,或是捏一块烂瓦片,我也情愿。你不要责怪自己了,听见没有?”说着松开手。侯子点点头,叹了一声,挑着水走了。
几天以后,也是傍晚时分,老虎挑水刚走,侯子就进了二丫的门,将一只玉镯往箱盖上一放,说:“这是我的,你快收起。要是老虎发现,就说是你娘家买的,跟那一只配对的。”二丫瞧着他说:“我的傻哥,咱俩是甚关系了,你还补个甚呀?再说,花五块大洋买这东西,让桂花知道可就麻烦了。”侯子说:“你不图利我知道,可你仁我能不义?”说罢转身走了。
第二天,为了探个虚实,二丫到侯子家串门儿去了。一进门,见侯子背靠炕塄低了头蹲着,其妻桂花盘腿坐炕,流着眼泪抽泣。这场面把二丫吓坏了,她担心他们的事暴露了,竟不知如何进退。是桂花先开了口:“二丫妹子炕上坐。”二丫小心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啦?”桂花说:“唉,你说我们家这活死人,眼看快天凉了,我和他都该缝件新棉袄,再说要是有了孩子,小褥小被小袄小裤都得准备,也得不少布。初三我让他买一个布,你道他怎么样,空手回来了,说街上人挤,钱让三只手掏走了。你看看……”二丫一听放下心来,忙说道:“嫂子等等,我回去一下就来。”
二丫再次进门时,胳膊下挟了一卷布,轻轻放到炕上,说:“嫂子,我可讲清,这布不是借给你,是送给你的,你用吧。”桂花忙说:“哎呀二丫,送人一尺二尺是有的,可没有整个布送人的呀。”二丫说:“你看你,送多送少,看谁和谁呢。他们男人们交朋友拜把子,咱女的就不兴交个朋友?再说了,一个布也就是五丈二,有甚了不起的。我以后有什么紧用的东西,就过来找嫂子要,行不行?”桂花感动得热泪盈眶,忙拉二丫炕上坐。二丫左腿盘坐炕上,右腿垂到炕塄下,两个女人热热乎乎拉起话来。
二丫劝桂花,谁也有个失手的时候,不要再生侯子的气了。桂花说:“话说开了,我也就不生气了。我是觉得他近来有点异常,心事很重,好像有甚大事在心头压着,你道他夜里说甚梦话?他在骂自个,说我是驴,我是驴。你看笑人不笑人?”二丫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把话扯到驴身上,笑笑说:“嫂子,我总也解不开,为甚骂人不说牛、马、骡,而要说驴呢?驴怎么啦?”桂花笑笑说:“我估摸是肚底下那物太丑。”二丫说:“牛没那物?马没那物?人呢,热天到黄河边看看船上那些艄公汉,脱得一丝不挂,啊呀呀,比驴还丑哪!”桂花格格笑起来。二丫说:“你说说,驴怎么就得罪人啦?”桂花说:“或许是那叫驴惹人嫌,远远看见草驴,就嗷嗷地叫个不停。”二丫说:“男人见了女人倒不叫唤,可目光就像两把锥子,直往人身上刺哩。这不比驴更可恶?我觉得人对驴不公正,有句话你也知道,叫‘好心作了驴肝肺’,你看,连肚里面的肝肺都是坏的,驴要是听懂人的话,总会气得十天半月吃不下草料。”桂花格格笑起来,说:“真想不到,二丫妹子能说出这样逗人的话,别的女人是说不出来的。”二丫说:“我是为驴抱不平。你想想,推磨推碾用驴,拉车用驴,驮炭用驴,骑人用驴,驴做得最多,脾气又好,不像牛那样犟,不像骡马那样烈,咱们女人出门都爱骑驴,因为驴稳当,不会一不高兴就尥蹶子把你摔下来。你一听就明白了,我喜欢驴。”说着动脚轻轻踢了一下侯子,又补上一句:“我真想有一头驴。”
侯子知道二丫这番话明里说驴,暗中指他,他心里很舒坦。加上二丫轻轻踢了一下,便顿添胆量,一把揽过二丫的脚,脱掉鞋,轻轻抚摸起来。他这才想起,那天晚上光顾了大事竟忘了摸一下脚。现在补上了。他很兴奋,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
炕当中坐的桂花自然看不见炕塄下这一幕。她的话仍在驴上,说道:“我们家老人就是养驴的,自打侯子他爹过世后,家境不好了,才没再养。”二丫高兴道:“侯子哥,咱们两家合伙养,我家出钱买驴,你管喂养,挣了钱一家一半,行不行?”侯子霍地站起来,高兴道:“我早有这想法,先买两头草驴,过几年就滋生成六七头了。”二丫说:“这就说定了,买驴我和我爹要钱,我们家桃树多,每年桃子下来能卖不少钱,买两头驴没问题。”侯子说:“好,说定了。”桂花说:“看你乐的。晌午还没水做饭,你快挑水去吧。”
侯子挑起桶出门而去。少顷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并伴有桶和扁担摔打声。两个女人忙到门口来看,见院门外两个挎枪的兵扭住侯子的胳膊推着走。侯子回头喊:“他们要抓差,把我抓走!”另一个兵就用枪托朝他背上戳。桂花喊道:“侯子,别让他们打你了,去吧,早点回来!”二丫接着喊:“侯子哥,你可记着,咱还要养驴,你早点回来,我等着你哪!”
然而侯子这一走,十年杳无音信。也是红颜命薄,二丫在三十一岁这年,一场伤寒重症将她击倒,再没能起来。在病危之际,二丫如杜鹃啼血一般,不停地叫着“侯子,侯子”,不过声音一声比一声低,直到喊不出声音来了,才将双目慢慢闭上,离世而去。对于二丫这种反常表现,葫芦湾的人一致认为,二丫是侯子的鬼魂附体,由此证明侯子已死,是他的孤魂野鬼回来找个伴。爱美女,人鬼皆然,因此把二丫给引走了。
可村人万万没想到,在二丫头七那天,侯子突然回来了!他被抓差服役三年,又转为兵丁七年。最近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跑出来,先是沿路乞讨,后来救了一个落水的富家小姐,人家给了他足够的盘费,那小姐又偷偷赠他一副金镯子,他这才顺利回到家。只是听桂花一说二丫的情况,他顿时神情黯然,呆立片刻,就把镯子给了桂花,说:“金的,急需时可以变卖。”说罢就走了。有人看见他在镇街上牵着一头驴驹,手里还拿着香、烛之类的东西。可晚上没回来,谁也说不清他哪里去了。到了第三天,有人发现那头驴驹在二丫坟里的小树上拴着,侯子倒在离坟地两三步远的地方,身子早已僵硬。有的说是悲极而亡,有的说是气不过服毒自尽,还有的说,二丫临终时一声接一声地喊侯子,好容易喊回来了,还能让他再走?肯定是把他的魂给拽进坟里去了。
二丫是葫芦湾的媳妇,葫芦湾人对她的事自然十分关切。以前他们常常将二丫与貂蝉相提并论,十分自豪。可是临终时的异常表现和侯子又死在二丫坟边,就有人对他们的关系提出质疑。于是就有康万成老人自告奋勇出面,作了一番明察暗访。二丫的左邻右舍们都说,从二丫嫁过来到去世,丝毫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二丫的丈夫王老虎只说了一句话:“谁说这话,谁是放屁!”侯子的妻子桂花也说:“真要有这事,我能没一点觉察?二丫倒是常来我家,侯子让抓差时,我们正在商量合伙养驴,二丫说她家出钱买驴,我们家负责喂养。刚商量定,侯子出门担水,就给抓走了。”……
康万成的调查有了结果,葫芦湾人放下心来,一切的一切,用一个“驴”字全解释清了:二丫病危时呼喊侯子,那是心里惦记着合伙养驴的事;侯子牵了一头小驴驹上坟,也是向二丫表明养驴的事;侯子死在坟头,那是十年折磨加一路艰辛,弄得身体极度虚弱,猝然倒下没能起来。于是葫芦湾人对二丫这个美女有理由继续自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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