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平安-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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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到了,像闺女变成了媳妇,天气泼辣起来。天上白云苍狗,变幻不定。地里的庄稼长得张牙舞爪,蛮不讲理。

    扁担两口子是仁义娃,隔三差五过来看他。帮他打除草剂,帮他给地里浇水。满财老汉知道,这是扁担的娘水莲关照过的。这个水莲那么大岁数到城里干甚,分明是躲着他么,唉。

    满财老汉一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有工夫躺在炕上,看太阳升起,月亮落下。他侧着耳朵听,从空气微微的爆裂中他就能感觉到,他地里的麦子长成什么样子了。他闭上眼睛听地里的麦子灌浆的声音。麦穗是那么性急,像一个奶胀了的小媳妇。过去村子里人多的时候,夜晚是安静的。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打出舒畅的呼噜声,长长短短的,让人听得舒坦。现在村子里人少了,夜晚死寂一片。强壮男女大部分都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还有一些歪瓜裂枣登不上场面的货,在村子里苟且着。满财老汉心里生出了悲凉。到老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死了尸首臭了都没人知道。这村子咋变成这样了呢?这村子咋这么小了呢,人咋这么少了呢。一个没有人的村子是瘦弱的。星夜里,他会往手心里吐一口吐沫,合起手掌搓一搓,他想拿镰刀了,似乎他身上有劲使不出。

    太阳快拱出地面时,满财老汉闻到了太阳的味道了。他溜下炕烧火,给自己煮酸粥,他想,他只要还能喝酸粥,他就能苟且。他圪蹴在锅台上搅酸粥,香味往他的鼻孔里钻。他咧着嘴笑着说,我吃它三碗,看哪个枪崩的敢来寻我。他骂的枪崩的可能是指阎王爷。满财老汉真的就喝了三碗酸粥,还舔了碗,浑身上下热乎乎的。在后套有个说法,一个男人只要一顿能吃三海碗酸粥,那他就是个男人,男人所有的事情都能干。满财老汉嘿嘿笑了两声,用脚寻着了地下的鞋。这双鞋是亲家水莲给他做的。老婆死了以后,闺女给他买鞋穿。买的鞋焐脚,脚板子又臭又烂。水莲就给他做了几双鞋。他往脚上一穿,正合适。他说水莲,你也没量我的脚,咋这么合适?水莲说,亲家,我看一眼就知道你的长短。满财老汉心想,真是个好女人。水莲称呼他为亲家,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就喜欢叫水莲。他叫水莲的名字就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他又嘿嘿笑了两声。

    满财去扁担家,他要给城里的大儿子打电话,让他们全家赶紧回来种地,他苟且不了多长时间了。

    还没进扁担家院子就听到扁担两口子吵架哩。他想紧走几步去劝一下,刚踅到门口,浆米罐子就飞出来,连汤带水地泼到他的身上。他赶紧圪蹴在地下喘气。满财老汉听出来他们为甚摔浆米罐子了。扁担媳妇怀疑扁担昨个晚上睡了村东头的三板头家的炕头。三板头长年在外打工,媳妇不生养,身边没个娃伴着,就煎熬得不行。留在村子里的攒劲男人本来也没几个,还被很多家的小媳妇盯着。据说三板头的媳妇很有一手,其实这一手也很简单。她养了一院子的红公鸡,想男人的时候,她杀一只红公鸡在砂锅里炖。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香味直往馋嘴男人的鼻子里钻。吃过她的鸡肉的男人们说,她炖的鸡肉里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一沾上舌头,就香得头皮发麻,全身抽筋,上下流口水。跟上鬼了,系得再紧的裤带也得掉下来。冬天男人回来之前,她养的一院子鸡就没有了。再说扁担这儿,他天亮才回家,说是到旗里买秋菜良种误了晚班车。他看上去挺疲倦,和衣挺在炕上补觉,就打了个饱嗝,媳妇闻到了一股鸡肉味。媳妇上去就扒他的衣服,要跟他做那点事。可怜扁担无能为力,拽着自己的裤子不放手。当即就被媳妇骂得头破血流。就扔了浆米罐子。后套人说,老婆汉子浆米罐子。意思是说夫妻像浆和米谁也离不开谁。家里的锅台上常年放着有滋有味的浆米罐子,是美好婚姻的见证。夫妻摔了浆米罐子表明要分道扬镳了。不过村子里每家都摔过浆米罐子,第二天勾着头又买回新罐子是常有的事。再说这扁担媳妇,知道男人吃了三板头媳妇的炖鸡肉,只能骂自己的男人,难道还能上三板头家去撒泼吗,那不是光屁股打狼,转着圈地丢人么。扁担媳妇骂:你上面馋下面也馋,几块鸡肉就让你脱裤子了,你不会伸出手把你那个不值钱的货掐上一把么——你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妈当初就跟男人钻玉茭子地,我看你方棱八瓣的就是个杂种——

    满财老汉听到这话出了一头汗,双腿哆嗦着站不起来。唉,杂种就好了,如果扁担是满财的儿子,他满意死了。扁担一直在家里种地,这几年政策好了,他租了村里的很多地,贷款买了各种农业现代化机械设备,一年挣几十万。人家那地作务的,像一面画,要多可喜有多可喜。可惜,扁担不是他的儿子,他连扁担娘水莲的边儿都没挨着。

    夏天,也是满财老汉热爱的季节。后套的夏天晌午滚热,把骨头熨烫得麻酥酥的,舒坦死了。这季节庄稼长得最快,所有的果实一天天饱满,香味一缕一缕地漾出来,让人从心里往外痒痒。夏天要收麦子要种秋粮和秋菜,庄户人最忙,最不济的人也不想死在夏天,那不是给村里人添乱嘞。再说了,长嘴的和长穗的还都没成熟,让村里人吃甚哩。夏天天热,酸粥放一晌就馊了。就说是儿子再孝敬,杀了嫩猪宰了羔羊借了黍米,请来戏班子和鼓匠,可戏班子和鼓匠刚拉开拴儿,四里八乡的人刚跑过来看热闹,可棺材里的尸首等不住了,要多扫兴有多扫兴。所以满财老汉撑起身子,到地里去,看他的麦子。看到麦子他的身子骨就活泛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妨主货才死在五黄六月哩。

    满财老汉为什么这么爱土地?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多少年来黄河水白白地就从我们这地界流过,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后套的血液。有黄河水不浇地,有太阳不晒庄稼,这不是天大的傻瓜吗?地啊水啊太阳啊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只要把种子撒在地下,水一浇太阳一照,一眨眼的工夫,就得准备麻袋了,就得拾掇粮仓了。是个人就得张嘴吃饭,饭离我们这么近我们不张嘴吃,要跑到那么远的憋屈地方去挣讨吃饭,吃的饭里还有毒,狗日的们是不是脑袋瓜子里住进鬼嘞?

    到了夏天满财老汉就急着拾掇他的粮仓了。满财老汉的粮仓在村子里是最攒劲的。用红柳条搭了底子,用芭子箍成筒子,用麦秸和了泥抹上几遍。捡一些碎瓷瓦片摁在表面。太阳一照,五彩斑斓。有一年城里的学生娃到村里写生,画下了他的粮仓和粮仓旁边圪蹴的一个老汉。这个老汉背着身子,背上的肌肉结实得房梁一样。满财端详着画问,那个人是谁?学生说,你呀!满财瞪大眼睛瞅了半天,嘴里啧啧着说,糟蹋了糟蹋了。学生问,啥糟蹋了?满财背着手摇着头走了,说,说给你们也不懂。满财没见过自己的后背,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身胚,没找上个好女人,糟蹋了。

    满财老汉很看重他的粮仓。村子里的人家收了粮之后,留下口粮,有好价钱就把粮食卖光了。可满财老汉不,他总要留下两年吃的粮食。他说要钱做甚哩,纸片片。

    满财老汉正哼着酸曲泥粮仓,扁担叫着大爹进了院子。扁担说满仓打电话来了,过几天就回来收麦子。

    满财老汉看见扁担的脸上有指甲印子,有点心疼。他给扁担卷了一袋烟,爷俩圪蹴在地下说话。

    满财老汉说,扁担,听大爹给你说,老婆是爱,不打是害。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哪能让老婆在男人脸上拾翻嘞?

    扁担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她一不高兴就回娘家,几个娃死声淘哇地哭闹,泼烦得要命。

    满财老汉说,回娘家?那你就彻底把她送回娘家去,退货。看谁丢脸哩。反天了!

    扁担说,都怪我爹看上她家祖上中过个秀才,说是要改换门庭。我那个时候本来看上村里的花眼子了,他们不愿意。

    这么说爷俩是害的一样的心病,满财向扁担靠近了一些,又卷了一袋烟插在扁担嘴上。说,唉,老婆不称心,一辈子的心病啊。

    扁担说,好在她对我娘还好,也就将就了。我打算把我娘接回来,家里有个娘,炕头就热乎。你看你一个人冰锅冷灶的,等我娘回来了,一天三顿饭就到我家来吃,不多你一双筷子。

    这话满财老汉爱听,好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话了。满财向扁担挪过来,脸上分明有了讨好。他嗫嚅着,想说点甚也没张开口。他伸出手来,想摸一下扁担的胳膊。可落在扁担胳臂上却是一巴掌。他说,好小子,倒像是我的亲儿子。

    说着话,大儿子满仓带着二孙子满意回来收麦子。满财老汉饱饱地喝了三碗酸粥挺在大炕上。等儿子和孙子进了门,把他爱吃的桃酥放在枕头旁,他连眼皮也没抬。儿子和孙子说,到城里的医院看看吧。满财老汉翻起眼皮说,割完麦子再说,麦子熟透了眨眼工夫会烂在地里,人死了一时还沤不臭。

    听着满财老汉说话那么硬气,满仓父子知道老汉的病是圪装的。等到地里的庄稼进了仓,秋菜下了种,他们就准备回城里了。看着爷俩又要走了,满财老汉从炕上坐起来,和他的儿孙做了一次高屋建瓴的谈话。中心思想是,赶紧回来做有脸面的人,不要在外面做没皮没脸的讨吃货。人家城里人都想方设法吃村里人家养的猪肉种的菜,你们却到城里闻人家汽车放出的屁,你们咋那么贱呀。

    满财老汉的话说的当然有道理。儿子满仓说,这次回来和扁担叨拉了,他种地的收入确实不错。春节前小旅馆的租期就到了,我们算个账,决定回不回来。满财老汉往后一仰又挺在炕头上说,我最多苟且到腊月。如果你们不回来,家里的地租出去了或者荒了,我从墓堆里拱出来和你们打脑兑命。看到爹要跌死皮了,满仓说,你看你因为这么点事就操磨人,我答应你回来种地就是了,这一辈子家里都是你说了算,别人谁能吃倒你嘞。你是个厉害人,放宽心好好活着哇。目的达到了,满财老汉转移了话题。他说,还有你那个丈母娘,老也老了不着调,住在城里现眼,她还当她当年脸白头发黑一对柳叶眉哩。看着绵善,实际是个难拿圪旦。满财老汉闭着眼睛生闷气,生水莲的气。哼,你再是个水莲你也是个女人。女人是男人身子下面的人,男人再不济也比女人高一人身哩,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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