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平安-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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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来了以后,满财老汉的身子骨似乎壮起来了,早上喝了酸粥舔碗的时候,舌头能伸出来了。谁如果在秋天里还萎靡不振病病歪歪,那简直就对不起大地太阳和果实。满财老汉喜欢秋天的瓜果。河套这个地方就适合种瓜果。沙地,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河套金瓜甜得有点不讲道理,一贪嘴舌头就会甜烂了。所以当地人说后套的金瓜和新娶进门的媳妇一个样,容易让人急。满财老汉还爱吃后套的蛤蟆皮香瓜,脆,甜,香,瓜籽红丢丢的。掰开瓜把瓜籽甩在土墙上,整个冬天看到鲜红豁亮的籽就盼着下一个秋天。开春了抠下来种进地里,就瞭见秋天了。

    满财老汉伸出舌头啪啪啪地舔净了碗,对自己这条舌头相当的满意。当初他这条舌头是派上用场的,所以他当命似的看重自己这条舌头。满财老汉不稀罕自己的老婆全村人都知道。村里的女人们在大榆树下纳鞋底,就逗笑他的老婆。二毛旦娘说,满财家的,前天听见你们家死声啕哇的,谁占上风了。满财媳妇哧啦哧啦地拽着麻绳说,一听二半。一听二半的意思就是不相上下,打了个平手。二毛旦娘说,那你胳膊上的肉黑紫青的,我看满财光眉俊眼的咋也不咋。满财媳妇说,那是他没脱了裤子给你看,他大腿根黑紫青的。女人们就拍着大腿笑。满财媳妇撇着嘴说,男人不敢打老婆那还是个甚男人。男人下地累了,外面受气,回到家里,打老婆,喝酸粥,恋炕头,三大享受。白天打老婆黑天哄老婆,那身子才叫个甜哩——这话说得女人们不笑了。二毛旦娘说,唉,满财媳妇这么想真是不容易。村里的媳妇除了水莲哪个不挨打呀,一个个哭天抹泪儿的寻死觅活回娘家,满财媳妇能这么想真不容易。几句话说的,满财媳妇撩起衣襟擦眼泪。看着把人说伤心了,二毛旦娘赶紧绕开话题说,满财媳妇,二毛旦爹身子是咸的,满财的身子咋是甜的呢?你说说他哪个地方甜呀?满财媳妇面带羞涩地说,舌头。女人们一齐唏嘘,哦——

    其实,满财的舌头除了吃饭,舔碗,骂人,从来没使在媳妇的身上。对于满财媳妇来说,她没沾过的并且心里向往的东西一定是甜的。

    其实满财的宝贝舌头只在水莲那儿用过。那是水莲生了扁担后,满财有一阵没看见水莲了。终于有一天他踅摸住水莲了。那是个香喷喷的秋天,他看见水莲提了篮子在生产队的玉米地旁边挖苦菜。一会水莲进了玉米地,他以为水莲解手哩,心里不免想入非非。就在这时,一声炸雷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满财几步跑过去,脱下布衫想给水莲挡挡雨。他和水莲差点撞个满怀。水莲看到满财大惊失色。她把篮子抱在怀里上下牙打着磕碰说,满财哥,你可不要乱说,我掰了几穗玉茭子,怀扁担的时候我就想吃没吃上,想到现在——满财把蓝布衫往水莲头上一蒙,双臂一裹就把她连抱带拥推到不远处的一个茅庵里。这个茅庵是看瓜人用的,只有一个人伸开腿那么大的一点地方。水莲抱着篮子缩在里面,身子不住地发抖。满财坐在门口,拧衣裳上的水。水莲说,满财哥,你可不敢把这事儿说出去,你和扁担爹的事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好的嘞。满财说,看你把我看扁了。我和扁担爹一个生产队长一个大队书记,我们是旗里的先进大队,我们这个班子好的嘞。要说我和扁担的爹有点甚,村里人也都知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他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我却娶了个砍七楞八的唐球货。水莲心放下来了,说,我倒觉得你媳妇比我好,泼辣,能干,孝顺老人。满财叹了口气说,人对眼儿对在心窝里,人不对眼儿对在胳肢窝里,我对她就是不稀罕。水莲说,娃都几个了,将就着点,谁家还不一样。外面的雨大得像挂了水门帘一样,两个人不说话了。满财说,我给你唱个酸曲哇,我还没给你一个人唱过。水莲说,你小声点唱,我怕别人听见嘞。

    玉茭茭开花一撮撮毛,

    你把哥哥的心嘴嘴撩。

    嫩玉茭茭圆棒棒,

    你是哥哥的白胖胖。

    唱了两句咳嗽了两声,觉得有点寡淡。浮皮潦草的唱酸的不顶用。于是他又甩开嗓子吼:

    绣花盖体半垛垛,

    哥哥的鸡鸡没窝窝……

    回头看一眼水莲,水莲心不在焉,伸着头看外面的雨,好像很着急。满财说,急甚了,怕甚了,我就是嘴头子上的功夫,又不咋地你。水莲说,你说哪去了,我是奶胀得厉害。奶大闺女的时候结了奶,疼得没要了命。满财一听有点着急,说,奶结了要得奶病的,这雨一时停不下来。要不,要不我给你嘬出来。水莲红了脸说,那咋行嘞。满财不管那么多,凑上去就撩水莲的衣襟,说,你看你,咱们像亲兄妹一样,这有个甚嘞,总比得了病挨刀子强。不由分说他的嘴就捉住了水莲的乳房。他咕噜咕噜地吸着,不紧不慢。水莲说你快点,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做甚了。满财倒了一口气说,我们又没做甚怕甚了。满财把两只奶都吃空了,抬起胳膊就抱住了水莲的身子,哎呀,绵卜溜。他伸出舌头捉住了水莲的舌头。他感觉到水莲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他吮着水莲的舌头,嘬出一汪汪的水来,受用得哼哼唧唧的。满财真的没想做个甚,可是谁知道上面的舌头和下面是连着的,他的一只手由不得自己就摸索着解裤腰带。后套的男人女人腰里都系一根红布裤腰带,通常都绾着活疙瘩,拽一下就开了。后套的女人一结婚就变得特别泼辣,跟男人开玩笑,有时一伸手就把男人的裤腰带拽开了,男人的大裆裤就掉在脚面上。那天满财不走运,他的裤腰带扎了死疙瘩,一只手根本解不开,他就放开水莲双手去解裤腰带。等他解开裤腰带,水莲早就泥鳅一样溜走了。茅庵里只剩下他和篮子里的几穗玉茭子。为了这,他很长时间都恨自己的裤腰带。再见了水莲,倒了个个儿,他满脸羞涩,水莲却咧着嘴对他笑。他的底气漏了,再没有了动水莲的心思,可是心里还是想。如果这辈子能娶上水莲那样的媳妇,生下扁担那样的儿子,他就活成人了。

    子女们长大以后,大儿子满仓和水莲的大闺女对了眼儿。对这桩亲事,满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扁担的爹是大队书记,压他一码。他娶了全村最好的媳妇又压他一码。现在他又得提着猪头上门求亲,他的心里真的不好受。所以满财哼哼哈哈不表态。可他那个侉老婆提了四色礼到人家定了亲。还逢人便说,我们做了儿女亲家,看他们还好意思眉来眼去不。他们指谁呢?全村人都知道。这话传到满财耳朵里,又把老婆按倒捶了一顿。侉老婆对满财的拳头似乎愿打愿挨。她有几个理由愿意挨打,甚至有时找着挨打。一是男人不打老婆是甚男人。二是女人不让男人出气是甚球女人。三是男人打女人女人不还手男人打女人有球甚意思。四是男人不把女人打松了还能把谁打松了。五是女人只要嘴上占了上风挨多少打也没吃亏。总之全村人都知道侉老婆为什么事儿挨打了。亲事已定只能顺着走下去,可扁担的爹是个厉害人。他说满财在他闺女的婚事上没有明确态度,那是看不起他。于是他放出话来,他家的闺女陪嫁一辆飞鸽车子,他要把闺女倒贴给满财家。他这是轻视满财哩,他拿满财的面子出气哩。满财不服气,亲自去送彩礼,可扁担爹板着脸说,我们两亲家一个大队书记,一个生产队长,闺女和儿子的婚事要新事新办。我们女方不要彩礼,不办婚礼,更不请村里人吃硬四盘。两个人戴上大红花骑上自行车,到老军属家里看一看就行了。那时候广播里正讲什么拥军爱民,扁担爹就想出这么个高招。这种婚事的办法在村里还是头一遭,仿佛有点政治联姻的味道。扁担爹生生把满财家的彩礼退回去了。扁担的爹在全旗出了名,被公社书记带着到各个大队开讲,很是热闹了一阵。风头过去以后,村里人没吃上硬四盘和油炸糕,都觉得吃了大亏。于是就有人编排满财家。说满财家娶媳妇不花钱是祖传的秘方。说满财干指头醮盐,抠屁眼嘬指头,真有一圪旦手艺。同样的一件事情,最终是扁担爹落了一身好名声,而下一年选生产队长,满财就落选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村里人对满财态度变了。细心的人发现,满财其实非常喜欢他的儿媳妇,眼睛老是停在儿媳妇身上想心事。他几十岁的人老不着调的还打老婆,可儿子瞪媳妇一眼,他就把酸粥碗盖在儿子头上。村里人恍悟,他从儿媳妇的身上寻水莲哩。闲话传出去,儿媳妇就不给他好头脸。跟她的侉子婆婆倒是好得一个黏蛋。也有在他当生产队长时得罪下的人,说话就难听了。二毛旦的爹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嘴坏得能沤粪,给队里劳动腰软肚硬的,连自己家自留地都草比庄稼稠。满财看不上他,老骂他邪尿裤子,嘴邪漏豆子。豆子是牲口的精饲料,所以这是骂人话。现在二毛旦的爹抓住了满财老汉的把柄。路上碰见侉老婆,就说,你家里喂了头老毛驴,你能闻见青草味不。后套这个地方,驴是个好东西,能吃苦还不尥蹶子,谁家要有一头驴那就是攒劲人家了,能省下两个劳力哩。可是这地方骂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都叫毛驴。侉媳妇一听别人骂自己男人哩,她扑上去先拽掉了二毛旦爹的裤子,冲着他的裤裆就是三脚。她说,我家里的那个毛驴我能骂嘞,别人门儿没有。

    小闺女满红嫁到了邻村,算是一家老老实实种地的人。她家种的香瓜远近闻名。她种的瓜贴上标签卖到了城里的超市,一斤三块。满红骑着电动三轮车给他送香瓜来了。满红给满财老汉带来了很多的信息。她去营盘湾看她姐姐了,姐夫躺在床上,只呼喘一口气,牛年马月醒来还不知道。医药费公家包了,还安排了孩子的工作。孩子的工作还是下煤窑,不干吧没得干,干吧姐姐整天提心吊着胆。她家种瓜是最后一茬了,公家的国道修到了家门口,正好占用了她家的地。补偿了大几十万,从此他们就有钱了没地了。她到城里卖瓜,看过她大哥二哥。二嫂跟人走了几年,让人把钱骗光了,光着腚觍着脸又回来了。二哥不要她,她就说要告二哥。前几年二哥可能收了菜市场摊主的一些钱,七零八碎没有多少,可只要有人一追究,二哥的工作就没有了。没办法硬着头皮继续过。二哥心情不好,老把二嫂打得鼻青脸肿。听到这儿,满财老汉才插了一句话说,这才像我的儿子。满红还说,大哥的小旅店还不错,店不大,很干净。也没雇人,家里的几个人尽忙活。满财老汉磕了烟锅子说,你婶子咋样。你婶子指的是他的亲家水莲。满红翻着白眼说,你问她干甚?我大嫂就怕你惦记人家,才把她带到城里的,你咋那么贱!

    晚上爷俩睡在炕上,又说起满红家里的几十万,满财老汉高兴了一会儿,可过了一会他就发开愁了。钱花完了咋办呀。钱可不像麦子种在地里往出长,花完就没了。满红说,那么多钱哪能说花完就花完呢,存在银行再踅摸着干点甚,用钱挣钱呗。满财老汉说,钱难挣屎难吃,恐怕钱不像麦子那么好伺候,说下子儿就下子儿。满红说天马上冷了,收了秋菜接他到家过冬。满财老汉说他哪儿都不去,等大儿子回来接过他的锹头,他就死在自己的炕头埋在自己的坟头,就歇心了。满红说,日子好过了,好好活着,说甚死呀活呀的。满财老汉说,由人嘞,你妈咽气的时候还舍不得闭眼睛,由人嘞?

    满红早上睁开眼,看到爹在地下圪扎哩。说,爹,你多会起来的,你现在走路咋一点声音都没有。满财老汉又走了几步,低头看了一眼穿了老布鞋的脚。真的,他现在走路咋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呢?他壮年的时候,从地里往村里走,隔着几百米家里人就知道他下工了,揭开锅盖下面条,一进门正好端饭碗。现在他走路咋像虫子爬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可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他对闺女说,我怕惊醒你,故意不出声的。

    满红说,爹,我给你做肉臊子面条吃,别每天吃酸粥。满财老汉摆了手说,不行,我早起不吃酸粥一天睁不开眼睛。满红说,现在吃喝要甚有甚,光吃酸粥有甚意思。满财老汉说,看你说的,老牛吃一辈子黑豆,到死跌倒了还能把地皮砸个坑。满财老汉一如既往地端了酸粥圪蹴在窗台下吃,吃完还舔了碗底。吃完酸粥抽旱烟。这时闺女发现,满财嘴里叼着烟嘴儿睡着了,涎水淌出来,猴皮筋似的,脖子上的筋一抽巴一抽巴的。满红上来搀扶爹,说,爹,你咋一大早的就丢盹嘞,上炕歇缓哇。满财翻起眼皮说,甚时辰了?闺女说阳婆才一竿子高。满财甩开闺女的胳膊说,我哪丢盹了。闺女说,我看见你闭着眼睛拉呼嘞。满财说,我那是老骚胡(公种羊)丢盹谋事儿哩。闺女捂着嘴笑说,你谋甚大事嘞?满财老汉说,我想明年下甚种哩。闺女说,你一辈子都割了麦子种菜还用思谋嘞?满财老汉把烟锅子磕在鞋帮子上,突然不高兴了。他虎着脸说,哼,养了四个娃,没有一个能知道我的心思的。娶了一个唐老婆三辈子翻不起身,屁眼里生豆芽,扎下臭根了。

    晚秋时节,满红帮爹起了秋菜。现在起秋菜也很方便,二道贩子们把大车开到地头,价格一定,一过秤,一交钱,完事。地里拾掇利落了,只剩下圈里的两口猪和几只羊。满财老汉对闺女说,你放心回去吧,一上冬我就啖猪。到了腊月城里的没头鬼们回来了,吃得他们满嘴流油,嘿嘿。满红看着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走出去折回来,眼睛里转泪。满财老汉吊着脸说,你哭甚嘞?你哭天抹泪的,让村里人看见,还以为满财老汉我不行嘞,日怪的。这么好的秋天,吃香的喝辣的,谁脑子潮的秋天死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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