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平安-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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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后套的冬天是性急的,单等场院里的营生一利落,冬天就到了。西北风带着刀子咋咋呼呼地来了,呜呜呜,嚓嚓嚓,在田地里,村庄上,刮着,砍着。满财老汉这一辈子是喜爱冬天的。庄稼人就是盼着个冬天么。粮仓满了,心里不慌了,猪杀了羊宰了。尤其是男人,盘腿坐在炕上,啃羊腿,喝烧酒,吆五喝六,骂孩子,打老婆,日子比好还要好。满财年壮的时候,喝上二两二锅头,就对四个子女说,没有老子你们喝西北风。大儿子满仓胆子大,就顶嘴说,我娘受在地里的不比你少,受在家里更比你多。满财就扬起了手里的羊棒骨。满仓就把头伸给他说,你砸,你砸,你以后砸我不要砸我娘,你要是砸我娘我就砸你。满财收回羊棒骨。满仓说你咋不砸了。满财老汉说,我是舍不得羊棒骨上的肉。满财这个老汉真是怪,舍得打老婆不舍得打孩子。

    满财老汉躺在十个人的大炕上,他年轻时人高马大,现在老了,瘦了,塌了,偌大的炕上像撂着一抱柴火。他听着门外的风声,秋里一场风,伏里一场雨,四季东风四季下,就怕东风刮不大。后套四季少雨,冬天风大来年雨大。所以尽管冬天的风像刀子一般,人们也盼着风大。后套的一场风一刮就是大半年,满财老汉心里高兴着哩,冬天的风把土地刮上几遍,像是牛把土地犁上几遍一样,越刮越肥越刮越旺。初冬的月光像块冰沉在他的大炕上,他的心里有点凉。娃们在的时候,睡着一大溜,那阵还点着煤油灯,他得举着煤油灯看几个娃,一是看人数全不全,二是看脸上干净不干净,有没有出去打架吃了亏留下血印子。还有他的侉老婆,打的呼噜二尺长,像一口破风匣,把房梁上的吊吊灰吹得抖着哩。他半夜被惊醒,照着她的屁股踹一脚。唐老婆以为鸡叫了,一骨碌起身,下地点柴烧酸粥。满财钻进被窝里偷笑着继续睡。说实话,侉老婆活着的时候,尤其是有病躺在炕上的那几年,满财老汉每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后来扁担的爹死了,他更加盼望她早点死。有一天老婆在炕上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吃上点闹耗子药哇。满财心里一惊,她咋知道我的心思的,难道我晚上睡着说梦话嘞?老婆的话说得他心里有点酸,但他从来没有对老婆说过软乎话,于是就提高嗓门儿说,想死不早死,现在把我熬成了一把羊骨头你才想起吃耗子药?想吃自己吃去,别让全村人骂我不是人,闹不好还把我的老命搭给你。

    侉老婆终于要咽气了,她伸出手来,分别抓着她的两个闺女。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闺女,多回来伺候你爹,别埋怨他。你爹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疼,是给村里人看的,娶上别的女人他也会打老婆——他最看不起怕老婆的男人——

    满财老汉流泪了,可侉老婆已经闭上了眼睛,没看见。

    老婆走了,他自己煮酸粥自己洗衣裳,还是没有想起老婆的一量量好。早上他圪蹴在锅台上,准备下米。太阳照在锅里的清水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张榆树皮的老脸,他把勺头子踹进去踹烂了一张老脸,自言自语地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侉老婆走了后,他以为他的生活能有一些改变。可是儿媳妇和他的爹一样,是个厉害人。他们决定举家到城里去打工,还带走他的亲家水莲。唉,他家娶了大队书记的闺女,她是水莲的闺女,他惜疼她,向着她,可她一点不领情,反过来,一个响当当的满财老汉,看了二十多年儿媳妇的脸色。

    满财老汉开始啖猪了,给猪吃煮甜菜拌麸子撒白面,晌午加一次淡盐水,扔几个生蔓菁。还给猪窝垫了圈,填了麦花子。猪们看满财老汉的眼神充满了深情,哼哼唧唧的,讨好,撒娇。对谁好都不白好啊。满财老汉想。可是侉老婆对他好就白好了,他对水莲好也白好了。人真不如牲口讲良心。

    冬天的太阳真是个宝,蹲在墙根,靠在房梯上,暖洋洋的阳光像麦芒一样,在你的身上脸上扫来扫去,皮肉痒了,骨头酥了,五脏六腑舒坦得打哈欠哩。满财老汉穿上水莲给他做的老布鞋,到村里蹓达蹓达。他背着手,笑模样,对着人家的大门吆喝,出来晒太阳出来晒太阳,有太阳不晒像有黄河水不浇地一样,你们咋那么唐呀,你们咋那么懒呀。仿佛晒太阳是多么勤快的事。这时节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村子看上去很单薄,满财老汉的声音就听上去很嘹亮。

    二毛旦的爹把秃头从大门里伸出来,说,满财,你死人放屁缓过来了?我看你今天挺精神,还能苟且个两三年哇。

    这话满财老汉挺爱听,他笑模姿儿地说,你拉的狗屎说的倒是人话,人想死也不容易。二毛旦的娘跳了三回井最后还是死寻的她不是她寻的死。

    二毛旦的娘让二毛旦的爹欺负得活不成,跳了三次井还没死了。闹得二毛旦家隔几年就得挖一口新井。二毛旦的爹说,快不要说那个吊死鬼,我的名声让她搞得顶风十里臭。咋,你今天打扮得展油活水的,给谁看嘞?你那亲家水莲离你八十丈远,你胡骚情甚了。

    满财老汉说,老也老了,哪有那个心思嘞。

    二毛旦爹说,咱们男人你还不知道,只要有一口气呼喘,就有那个心思哩。你年轻时有贼心没贼胆,现在有贼胆了,贼不行了。那会没上手真是亏大发了。

    满财老汉说,你咋知道我没上手,我上手不上手还能让你看见嘞?

    二毛旦爹眼睛睁成个蓝圪旦,一屁股坐下来,打算说长话了。他说,你给我说说,咱们都是里弯弯人,怕甚了。你真上手了嘞?扁担爹真当泥头嘞?

    满财老汉说,快不要给人家唾臭了。那事是做的不是说的,做了就行了,说甚了。

    二毛旦爹知道他是吹牛哩。他们开始说村里的事。谁家寄钱回来盖房子啦,谁家闺女在外头干的不是正经营生啦。二毛旦爹想得开,说,营生脏可钱是干净的。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亏的是婆家又没亏娘家。又说到二毛旦养的蹦跶鸡,二毛旦爹来劲了。二毛旦的蹦跶鸡在城里可有名了,他们到处做广告说,蹦跶不动的蹦跶鸡一律杀掉埋进地里做了肥,一直能蹦跶到最后的才能进超市。蹦跶鸡火了,一斤卖到了六十元。二毛旦爹抹一把嘴角的吐沫星子,附在满财老汉的耳边说,名出去了,我家二毛旦就把饲料鸡当蹦跶鸡卖,发大财了。满财听到二毛旦弄虚作假,脸上现出忧虑。二毛旦爹拍了满财老汉一巴掌说,你担心个甚,你家住在城里的人肯定不会买蹦跶鸡,他们吃不起。满财老汉说,坑蒙人的事总是不好吧。后来两个老汉又抬了一阵杠,拍了屁股走人,反正两个人一辈子没说一搭过。

    没想到,两个老汉竟是永别。当天晚上二毛旦爹啃了一只真正的蹦跶鸡,喝了二两二锅头,早上没醒来,身子硬了。这一天正好是立冬,村里人惋惜着说,这个灰老汉,差一点没苟且到腊月。

    二毛旦爹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土洋结合。有二人台戏班子,数字电影,鼓匠班子,也有军乐队。这军乐队不知是甚番号,反正穿着军装吹着长号,很是威仪。吃的流水席更是五花八门,有硬四盘油炸糕,也有乳猪烤鸭大闸蟹。村子里闹哄了几天几夜,牛羊猪狗都兴奋得跳起蹦子来。乡里的头头也来捧场,在棺材前面讲话。二毛旦当即宣布给乡里的小学捐款,大家呱唧呱唧拍巴掌直到手心发烫。

    出殡前一晚上叫夜,灯笼火把直到半夜。满财老汉也挤进人群里,趁着年轻人抖酸曲,他也就漾开嗓子唱了一段爬山调:

    白生生的大腿水灵灵的嘴

    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个你

    一曲即出,唱得满财老汉眼睛里喷出了泪。以往他抖酸曲大部分时候水莲都在。躲在别人身后,或者低着头纳鞋底,他知道她听哩,心里动弹哩。可是他现在连水莲的面都见不上,哪天一倒头走了,这辈子就结了。

    看到老汉伤感哩,扁担扶了他的胳膊说,大爹,你难过甚了,二毛旦爹一辈子甩着两只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吃了公家吃亲家,他早够本了。你地里受了一辈子,到老了连一碗酸粥没有人给你端,你疼惜自个儿好好活的哇。

    满财老汉抹了眼泪说,看人家这白事宴办的,赶交流一样的,真红火。我要是死了,哪有这阵势。

    扁担拍着满财老汉的肩膀说,大爹你放心,我给满仓满柜说,您老的白事宴按这个规格办。

    满财老汉脸上渗出了笑,说,唉,太破费了,他们在城里挣钱不容易。你说说,这规格得花多少钱?

    扁担说,听说得花十来万。

    满财老汉啧啧啧咂着嘴说,种十年地也挣不回来。

    满财老汉紧了紧里外面子羊皮袄,背着手,绕开人群往出走。他看了一眼灵棚,守灵的子女们跪着,早就冻得麻木了,更没有力气哭了。一个个窝在那里,石头一样。好在二毛旦有办法,花钱雇了人嚎丧,才没冷场。俗话说,借来的猫不捉老鼠,那些哭丧的女人们扯着嗓子干嚎,狼断上一样。

    满财老汉想,就是他想落个好名声,死在腊月里。可他还心疼他的子女哩,子孙们跪在三九腊月里给他守灵,多冷啊,多遭罪啊,闹不好还做下病哩。

    说到底,满财老汉哪个季节都不想死。

    天气越来越冷了,满财老汉把火炉捅得再旺,都觉得冷。他把狗皮褥子垫在身下,双眼望着顶棚,心想,死鬼老婆跑得倒快,甩下他一个人孤鬼似的。

    记得他和侉老婆最后一次打架,两个人加起来都一百岁了。深秋了,男女老少都在地里削甜菜。甜菜经了霜冻后糖分才足,所以起甜菜时天就冷了。削甜菜就是把甜菜长叶子的根部削下来,削好的甜菜糖厂收走了,削下来的屁股把子可以拿回家喂猪,啖猪特别长膘。就为了这点屁股把子,削甜菜的时候家里老老小小都出动了。这一天大早,满财老汉把炕上的狗皮褥子卷巴卷巴夹在腋下,扛了一只铁锹到了地里。地里的人不多,几个女人埋头削甜菜。满财老汉看见水莲手上戴着手套,怀里抱着甜菜,冻得手背直抹鼻子。他走到水莲跟前,把狗皮褥子擩到她眼前。水莲摆着手不要,满财老汉就把狗皮褥子往她屁股下面塞。水莲怕别人看见,赶紧坐在四折着的狗皮褥子上,又低下头削甜菜。到了晌午,地里人最多的时候,侉老婆发现了自己家的狗皮褥子在水莲的屁股底下,就高一句低一句地骂起来——蓝棉裤腰黑裤裆,谁也铲不了谁的行——鸡巴擦屁股,只顾享受不顾脸面——满财老汉跳起来,操起一条麻袋,这麻袋应该是装甜菜屁股把子的,他把麻袋往侉老婆身上一罩,连人扛起就走。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侉老婆扛回家扔在了羊圈里,几脚踹得老婆就没有了声息。过了几天,水莲拿了一张新狗皮褥子过来,放在满财家的炕上,一句话没说,眼睛也没抬,走了。在侉老婆看来,不说话就是理短,所以她一辈子都没闭上她的嘴,因为她有理。侉老婆以为得了新皮褥子也得了理,可是满财每天睡在新皮褥子上,舒服得哼哼唧唧的,她一点都没察觉。

    满财老汉冲着侉老婆活着时睡觉的那个地方,嘿嘿嘿地笑了。

    过去睡十个人的大炕,现在是那么空。狗皮褥子上的满财老汉,来回翻着身,浑身哪都硌着疼。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和他从小看的那个月亮一样样的,不胖也不瘦。满财老汉坐起来,突然发现月亮是个贼。是它,偷走了他的力量,他的心气,他的饭量,他的黑发——他自言自语地说,满仓、满柜、满心、满意,求求你们回来种地吧。我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点心思,求求你们了——满财老汉哭出声来。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打他记事起就没有哭过鼻子,这是怎么了?他擦干眼泪,听到猪羊圈里的猪羊们对应着他叫起来。牲口比他的子女强。他用手摸着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想起来,他多长时间没摸着人啦?除了那天在扁担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他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摸着热乎乎的人了。哪怕摸摸孙子的脑袋,哪怕在侉老婆的屁股上踢一脚,也好啊。

    那天起,晚上他就把猪和羊吆进他的家里,和他一起睡。猪在地下哼哼着,小羊羔舔他的脸,他睡得和以前一样香了。只是他和衣睡着,不敢脱衣裳。万一哪口气斗不上来,村里人来了一看,赤条红棍的,像个甚。

    可是有一个夜晚打破了这个平静。满财老汉正在看新闻联播,他喜欢看新闻联播,里边总会有一些惠农政策,让他很高兴。新闻联播一开始就说,今天是农历腊八。满财老汉再一次想起他的侉老婆,侉老婆在的时候每年都熬腊八粥。天不亮就端在他跟前,红艳艳的,他不歇气地喝得见底清。就在这时小闺女满红扑进门,脸冻得通红,哇地一声哭了。等满红把气捋匀了,满财老汉才知道,小女婿拿着用地换来的几十万到城里做买卖,让人家骗了,现在要打官司,一分钱也没有了。满财老汉摸索着从炕毡下面掏出一个存折,塞给闺女,摆摆手,意思是去吧。满红心急,拿起存折就走。她没来得及回头看爹一眼,爹浑身颤抖得筛糠一样。满财老汉死后,满红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咋就没看爹一眼呢,我咋就没看爹一眼呢?

    电视一直开着,一个24吋的长虹电视机,电器下乡时买来的。满财老汉歪在炕上发呆,心往下沉。一个农民没了地,又没了钱,讨吃去哇。这政府也是,农民就会种地,你一下给他那么多钱,能把握住吗?唉,说到底,政府又不是农民的爹,哪能考虑那么周到。让城里人骗了,又要和城里人打官司,那不得再受一次骗么。

    满财老汉捂着胸口绾着眉头,他想喊一声出出闷气,可是他的舌头硬了,像一根拨火棍子顶在胸口,憋出一眼生泪。

    他的耳朵还好使,恍恍惚惚的,他听电视里在说一起案例。原告是一个老人的几个子女,被告是一家小旅馆。事情的经过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和一个老人同开一个房间,进入房间半小时后,老人猝死。经警方调查,房间里的三个人互不相识。年轻女子的身份是小姐,年轻男子的身份是民工,老人的身份是退休工人。年轻男子的供词是,老人出二百元雇他嫖娼,条件是允许老人在一旁观看。小姐的供词是,她只赚二百元的身体损耗费,谁在旁边观看她不管。法医证明,老人因突发冠心病死亡。年轻男子是受雇于人,对死亡者不负责任。小姐只与嫖客发生性行为,也与死者没有关系。最后原告起诉小旅馆,因为他们登记房间的时候没有出具身份证明,违反了管理部门的相关规定。电视画面上,法官正在审问小旅馆的负责人,这个人脸被遮盖了,可他说话的口音那么熟悉。满财老汉身子向前伸着,想看清楚说话的人。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水一样地向他漂过来,像黄河里的头遍水,里边还蹦着红拐子大鲤鱼。他咧开嘴笑了,心想,你狗日的们在城里丢人现眼的待不下去了吧,还不欢欢儿回来,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嘿嘿嘿——

    第二天晌午了,满财家的猪饿得满村子乱蹿,扁担才一拍大腿说,完了。满财老汉家的烟囱没有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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