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被梦想纠缠:风尚卷-尴尬风流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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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

    好日子

    周末,老王到女儿家去,晚饭后照例是八岁的外孙的功课:吹萨克管。

    开始,女儿想把孩子培养成肖邦,至少也要培养成赖斯,据说现任美国国务卿赖斯的钢琴弹得很好。再说,女儿爱唱的流行歌曲“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客观上有向赖斯表示友好的战略性含义,因为赖斯在汉语里当做“大米”解。

    后来,学钢琴未果,又给孩子报名参加了管乐队。老王说,在乐团,吹管乐是要发营养补助费的,这证明儿童不适合学管乐。

    女儿示意父亲不要废话,不要干扰她对于孩子成材的长远部署。

    孩子做了一天的功课,有点疲劳,还有点咳嗽,又惦记着饭后玩一会儿电脑游戏,吹得有些心不在焉.(按,许多父母的育儿壮志都是毁坏在电脑游戏软件手里的。)

    于是孩子的管子吹得忽快忽慢,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呜呜咽咽,找不着调,更没有节奏,而女儿家养的一只比格狗,随着萨克管的动静,抻直了脖子,跟着惨叫。老王听着就像听到人与狗的同声哭泣一样。

    于是女儿训斥孩子吹得不好,并声言,由于吹得没有进步,再加吹五遍。

    于是孩子无边无沿地继续吹下去,狗也声声断断地哭下去。

    老王感动得几近落泪。他伤感地说:“我相信,这支曲子的名字一定是《悲惨的童年》。”

    女儿大惊,说不是呀,这首曲子的名字是《好日子》。

    老王也没有想到,他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的鉴赏乐曲的能力实在是太差了。

    故乡

    老王出生在大城市,幼儿时期被上一辈人带到故乡住过两三年。后来又回到了大城市。

    直到四十多岁了,老王回了一趟故乡,他已经不认识故乡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但是说起来,故乡的老年人依稀记得有过他们这么一家,说是早在20世纪30年代,这一家人就迁往城市去了。

    故乡很穷。穷得令人恐怖,因为那次去,老王没看到村里一个人穿着囫囵的衣裳,个个破衣烂衫,露着皮肉。到处都是盐碱地。没有任何基础设施。

    二十年后又去了一趟,已经温饱,已经有穿真皮夹克和羊毛衫的了,已经有电灯电话自来水电视机洗衣机,到了县城,还看到了购物中心,还卖法国化妆品,还卖等离子与液晶电视。老王激动得热泪盈眶。回到大城市,老王找到一个好友兼同乡,向他叙述两次回故乡的感想。老王没有想到,对方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老王提起了好几次,都被对方岔乎过去了。

    他后来想了想,对方从小在故乡,直到二十几岁考上大学才得到了离开穷乡僻壤的机会,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他来自那个曾经十分贫困的山村。而老王一辈子基本上在城市,他急于找到自己的故乡,找到一块哪怕是最最贫瘠的土地,尤其是在他超过了七十岁以后。

    红花

    前年初冬,老王做了一次白内障手术,手术前他已经老眼昏花,入院时,经过一个住院区的小花园,他仿佛看到了飘飘黄叶与满地灰尘中有一朵小红花。

    他很激动,寒风已经凛冽,气温已经降到十度以下,四肢已经发抖,他的视力已经只有0。01,但是他看见了一朵坚持在初冬开放的小红花。

    他向子女、向前来看望的单位同事说起这朵花,旁人听了没什么反应,不太相信初冬有花。女儿还说,可能是由于老爹眼底出血,误以为开了红花。

    出院时由于兴奋,由于视力似有恢复,也由于单位的现任领导来了,他只注意回答领导的关切的提问和表达对于领导的感谢,他没有注意那朵红花。后来他想,那朵花理当开败了,气温进一步降低了嘛。

    两年后他应一个老同学的邀请到一家宾馆聚会,庆贺春节。那天正是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他发现宾馆大门前的树上有几朵小红花。他刚一说,同学们就告诉他:“假的。”

    假的?他觉得有点悲哀。有点困惑。有点好笑。有点天真。有点善良。有点轻信。有点廉价。有点美丽。有点梦幻。有点小儿科。还说什么呢?北方就是这么可怜,一年中有半年多大致没有叶更没有花。

    他后来发现了许多宾馆、疗养地、中高级住宅小区,都有在干树枝上绑小红花的。

    他与女儿说,女儿不知怎么想起了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藤叶》,说,这无非是人的自我安慰。

    那么请问,他动手术那一年看到的那朵小红花呢?也是假花?

    不,他坚决不相信。那个时候没有这样的习惯,那个时候市场经济还不发达。那个时候欧。亨利的小说还没有普及,那个时候,医院的人不会有闲工夫去弄小儿科的假花。

    那是真的!老王在梦里大叫。把王太太吓得不轻。

    后来孩子们也知道了这事,他们面面相觑,见到老王不说别的,赶紧表白:“爹,我们绝对没有不相信——那是真的!!!”

    施舍

    老王到超市购物,经过一个过街天桥。这天,过街桥上站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侏儒,面前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枚硬币:她是在等待施舍。老王觉得她特别可怜,就给了她一百块钱。

    那个人说:“谢谢你,老爷子……”他听那人的声音又像是个男子。他看了一眼,分辨不出来,所以一开始觉得像女性无非是因为那人的头发比较长罢了。老王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购物归来,又看到几个乞食者,老王匆匆走过,他不想再施舍了。

    回家和家人一说,有说不必施舍的,说是他们也有组织,有头目,有上缴,也有存款,而且有的人是由于好逸恶劳才乞讨的,反正正像商品有假冒伪劣的一样,乞讨者中也有假冒伪劣的。

    有的说多少给一点也好,反正生活一点困难没有偏要去乞讨者是少见的,施舍也是一种补救,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再分配。

    ……老王寻思,自己有时候突然慷慨,有时候一毛不拔。慷慨的时候也有为自己的想法,多做好事多积阴德;一毛不拔的时候更有想法,我还有困难呢,怎么帮助你?或者纷纷来伸手,我怎么办?

    后来过街桥上不怎么见乞讨者了,说是被警察驱赶走了。老王长出了一口气,不必多想这些事了。

    时间长了他又有点遗憾,想施舍却少有机会了,他得不到那种直接做好事而不必经过任何中介的感觉了。

    倒是有些慈善机构动员他捐钱,他有点犹犹豫豫,左顾右盼,别人捐多少他就捐多少,别人不捐,他也不捐,能不捐就算了。做好事,施舍是我自己的快乐,为什么要你代劳呢?怎么搞的?这样一想,他捐钱时也得不到做好事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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