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父亲的坟前，至今还没有一块小碑，没有镌刻只言片语的纪念。我们只是在那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土冢周围栽了一片小树，象征着生命依旧的绿色。有柏树、松树，还有云杉和国槐。陕北高原干旱缺雨，高山上的树很难成活。每年清明时节，人们上坟烧纸的日子，我们便以栽树的方式表达对父亲的悼念和哀思。我们知道父亲一生节俭小心，他不喜欢上坟烧纸这种既浪费又污染环境的旧风俗，更担心纸火引发山火。
他生前最关心的，是陕北自然生态的恢复。
他时常对我们讲：“在陕北这样干旱缺雨的地方，栽一棵树太不容易，水库的有效流域内，在实施工程措施的同时，必须同时采取生物措施，要种树种草，恢复植被，改善流域内生态条件，才能延长水库寿命，形成稳定的灌溉水源。”长期担任水利水保局长的父亲，他亲自设计的水库，无论大小，都有生态建设的内容。这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很“超前”的思想观念。
他所测量设计和施工的许多水库，多数至今仍然是碧水一汪，仍然是农田灌溉甚至是城镇饮用水的重要水源和重要的旅游景区。例如王瑶水库、孙台水库、胜利水库、中山川水库，之所以至今碧波荡漾，与流域之内的生态工程的落实有很大关系。黄土高原的水利和水土保持，是父亲四十余年为之奋斗、为之献出了青春和健康，付出了毕生心血的伟大事业。眼下，这一未竟的事业，已经在各级领导重视下，成为全社会共同关注并动员全体人民参加的轰轰烈烈的“绿色革命”。父亲他们那一辈人的安息之地，正在逐渐地变绿，变得秀美而更加可爱。当年为战胜干旱和荒凉，艰苦奋斗了一生的整整一代人，已经陆续告别人世。许多人安息于黄土之中。如今面对这一切，我总觉得，他们会像革命先烈听到了革命胜利的号角，父亲他们是会含笑于九泉之下的。秀美山川建设的进军号角，是最好的安魂曲。
此刻，那些小树都茁壮地成长着。
在白雪装扮下，它们会显得更加精神抖擞，那风中发出的声响，像父亲的笑声一样动人。父亲一生喜欢整洁。尤其喜欢洁白的颜色。记忆之中，在水利建设工地的烈日下，父亲总是身着白衬衫，头戴一顶白色塑盔，从早到晚奔波不止。那一团耀眼的白色，像一道闪电，在工地上闪烁，把一切隐患都照彻排除。
在人们眼里，父亲的衣衫无论多么旧了，补了多少补丁，总是洗得那么洁白。到了晚年，他又是一头夺目的银发。这些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大雪飞舞的日子里，小树的枝梢上面托着洁白的雪，很容易使人想到父亲。
在白雪覆盖的黄土深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他把一生的心血和汗水都奉献滴洒于其中的土地上，关注着这里正在变绿、变秀，变得更加可爱的景色。老人的灵魂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父亲的坟前立一块石碑，工工整整地写上他的名字和他的业绩。也许我们不会这样，因为父亲的一生都是默默无闻的，像牛一样地埋头苦干，只知奉献而不言索取。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只需在绿树成荫的山坡上，多栽植几棵毛头柳，这或许比竖立再高大的石碑都要适当。因为那是有生命的纪念碑，是生生不息的，象征着一位老科技工作者一生的奉献及其事业的无限生机。2003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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