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记忆-回家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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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他的非常认真和非常严谨,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而是一种人生态度。这当然首先体现在工作之中,那情形在常人看来几乎是难以想像的过分。

    他会为了正在建设中的土坝上的一根烟蒂而同负责施工的同志大吵大嚷,会为了工程图纸上的一个小误差同描图员过不去,并亲自动手把整张的蓝图重新描绘一遍。

    他是这样的一类人,在他认为重要的事情上,永远学不会谅解和变通。工作中的粗枝大叶和敷衍塞责是他绝不容忍的。生活中,父亲同样是严谨而一丝不苟的。这使得他处处显出严厉刻薄。那不近情理的认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果真是“差异和矛盾造成和谐”,我们的整年累月操劳着六个孩子衣食起居的母亲,同父亲相比,反倒显得不大整洁了。这对于终日操持家务的母亲显然是不公正的。然而无论如何,父亲终归还是老嫌母亲“乱糟糟的”,表现出极大的不满。

    他总是以自己过分严整的“整洁”尺度衡量家中的一切,一切自然都是“乱糟糟”了。于是父亲的“整洁之癖”与母亲的“乱糟糟毛病”,时常发生冲突。

    在我们的记忆中,一年四季很少回家的父亲,每次兴冲冲回家,并不像常人那样迫不急待地向数月不见的妻子儿女表示亲近,倒更像一个“卫生检査官”,一走进家门便瞪起眼睛四处“寻事”。

    他会很快发现许多不顺眼的问题。诸如地下扫帚土盘摆放的位置不对,炕上被褥叠得不齐整,洗过的衣服没有烫熨平整,我们的课本文具乱扔乱放,柜盖上的火柴茶杯没有合理归位,等等等等。

    他一边认真地收拾着一切,一边就像要追究“领导责任”或“岗位责任”一样,大声喝问:“这是谁干的!”—副十分恼怒、无法容忍的样子,仿佛暴风骤雨就要降临,令全家站立不安,胆战心惊。然而,雷鸣电闪不断,就是不见雨星。父亲于忙脚乱,只是喝问,却并不需要谁站出来认错或承担责任。只是追究,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和理睬。现在回忆起来,父亲这样做,也是不由肖主。那是一个丈夫和父亲久久不能同妻子儿女团聚,因而疏远了亲人的孤独与烦闷情绪的集中宣泄,是一个不善于抒发情感的人表达亲情的独特方式。然而家人却并不理解他的感情,并不认为他这样认真负责的追究是一种亲情的流露,于是父亲在矛盾之中变得更加恼怒起来,甚至暴跳如雷。其实,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乱糟糟”的局面,首要责任人就是母亲,其次才是我们这一群既不懂事又基本都像母亲一样“乱糟糟”的孩子们。说来也怪,我们六个孩子,除哥哥之外,其余都像母亲一样统统达不到父亲的“整洁”标准。这的确又是父亲恼怒的原因之一,他愧责自己不能整天在家,以自己的言传身教来影响孩子们,使他们从小就养成喜爱整洁的良好习惯。这种难以启齿的自责,便像是火上加油一样,增加了他的恼怒。于是在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眼里,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地整饬家政,似乎就成了每次远路归来的父亲回家的“序曲”,也就渐渐习惯了他雷鸣电闪的发作。这也许是令父亲当初最最“痛苦”却又情不自禁的一件事情吧。每次都是,父亲远道归来,一进家门,首先会情不自禁地来一阵大批评,大清理。等到“批评”、“清理”过后,原本对他的远道而来充满了欣喜之情的妻子和孩子们,已是大为“反感”。起初,母亲还好言相劝,提醒他刚一进家不必“四处寻气”。父亲哪里听得进去,反而倒像是火上加油一样,愈演愈烈。结果,常常是父亲越批评越恼怒,母亲越劝阻越无奈。两人各执一词,毫不相让。争执到最后,母亲干脆生气不语,父亲的恼怒这才随之下滑。等到那些在他看来“乱糟糟”的一切都已经物归其位,家里看着再无“不顺眼”的问题时,便倏然消气。仿佛雨过天晴,父亲露出慈祥而不无愧疚的微笑。

    他冲着我们笑吟吟地恢复了心平气和,久违了回家的感觉终于由他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来,他喜从中来,不好意思地同母亲说话。母亲生气不理会他,便笑嘻嘻地同我们小孩子们说起话来。问我们调皮捣蛋了没有,学习成绩如何,有没有同别家的孩子打架,下河耍水了没有等等诸如此类关心的问题。当他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之后,便亲切地摸摸这个的头,又握握那个的小手,问寒问暖……这时候,我们还没从方才的“惊恐万状”中解脱出来,又处在了融融春风拂面的“父爱”的抚慰之中了。父亲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抚摸你的双手是那样的温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慈祥、动人,以至使我们的眼睛里很快就充满泪水。无论如何,父亲每次回家对于我们都是盛大的节日。接下来,父亲就像变戏法一样,从挎包中飞快地掏出桃子、梨子和香瓜、枣子一类小孩子爱吃的东西分发给我们。看着我们高兴地吃着,他的目光里顿时会透出平时极少见到的幸福喜悦的光亮。渐渐地,我们和母亲都习惯了父亲回家的“序曲”,也就很有精神准备。一听说父亲回来了,便争先恐后地逃出家门,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躲避一会儿。估计“暴风骤雨”已经过去,这才回家接受父爱的沐浴。的确,无论如何,父亲每次风尘仆仆地由水利工地:回家,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终归还是像过年过节一样的令人兴高采烈。我们的心会跳速加快,瞅着父亲的3光会充满惊奇和深情,总觉得时常不能见面的父亲的到来,都是值得庆祝的一件大事。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心情同我们其实一样,只是母亲的表现形式不同。她幽默而怨哂地把父亲归来称做“日本鬼子进村”,总要搅得鸡犬不宁。我们听了都望着父亲。这时候,坐在炕头上端起母亲捞的一碗“硬面”正吃得津津有味的父亲,笑得格外开心。我们几个傻小子,想起了电影《地道战》中“鬼子进村”的情形,禁不住嘿嘿直笑。我们觉得母亲的比喻实在是太有趣了。父亲其实也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一个似乎很少幽默,却又是颇具幽默情趣的人,一个至今回想起来,令人觉得既可爱又忍不住要笑的有趣的人。清明节将至,又到了给父亲墓地栽树的季节。前不久的一大夜里,梦见同父亲在一起。舍人说是老人没钱花了,托梦要叫给他烧点纸钱。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仍然坚信,父亲更喜欢的,还是在他的墓地多栽几株树。

    他一生都好整洁,更喜欢绿色植被。我还是打算清明时节,在他的墓地栽植几株常青树,以此来表达深深的哀思。父亲回家的“序曲”,今天回想起来,该是多么的有趣,多么的令人怀念啊。2003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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