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在上海有许多同学，沪上这几天，每天都有同学相邀，一天到晚，朱文妮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小王毕业只有两年，同学之间的情谊尚没有被时间冲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步入婚姻，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贪恋着一次又一次的同学聚会。
朱文妮自己也有同学在上海工作，她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当然，想找，是可以找到的。但是，她根本，想都没有想过找他们。看着小王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开玩笑地说，等你毕业十年二十年以后，你就不会再热衷于联系旧同学了。小王反问，为什么？她坐在房间临窗的沙发上，翻阅着手里的《中国地理》，头也不抬地说，时间会改变一切，无论是你，还是他们。小王耸耸肩，他没听明白她的话，他也无意深究她的话。他不了解这个女同事，他觉得她有点……有点暮气沉沉，就像……就像纹丝不动的池水，然而……然而深不可测。因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水底，究竟藏了什么。
对于上海，朱文妮并不陌生。有一年暑假，父亲带着她来上海走亲戚，是去父亲的姑妈家：临走，老姑妈客气地留她多住一阵子。她心中暗藏着对上海这座南方都市的新奇，就独自留下了：闷热的假期，她睡在亭子间的阁楼。买了通用的月票，日日穿行在城市纵横交错的公交线路上。哪路车，哪条街，了如直掌。
老姑妈几年前去世了，老人去世后，她的子女们就中断了与朱文妮家的联系。朱文妮来上海，也没想过看望他们。生命中的一些人，注定只是某个时段的过客。更重要的是，在她居住在老姑妈家的日子，他们待她并不友善。他们有意，或无意地伤害过一个少女敏感的自尊。上海人家吃饭的碗特别小，巴掌大小。每次，她只吃一碗米，浅浅的，没有人主动给她添过饭。只有老姑妈偶尔问一句，小妮，再吃一点米饭吧。她说，不了，不了，吃饱了。老姑妈也只是随便问一句，吝啬地再不多说一个字。白天还好，她常在外面游逛，她喜欢在小吃摊吃两角钱的萝卜饼，她贪婪地，一连吃好几个。然而，夜里，她常常在夜里，饥肠辘辘地醒来。
那次，她在巷口，碰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是认识她的，晓得她是附近人家的北方亲戚。他和蔼地说，小妹妹，你喜欢听歌吗？我家里有许多录音带。她点点头，说喜欢。她也常常见到这个人，知道他是附近的邻居。他说，你跟我去家里听歌吧，我家就在里边。她说，好的。她跟着他，穿过潮湿的小巷，小心翼翼躲过头顶竹竿上晾晒的一排排滴水的衣物，一路朝里走。推开屋门，迈上吱嘎作响的楼梯。他的房间花里胡哨，四壁贴着漂亮女明星的挂历。录音机就放在床头柜上，磁带堆在床角。她挑了一盘磁带，装进录音机。是童安格的歌，她安静地，专心致志地听歌。“遥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丽亚……”
那个男人是怎么开始对她动手动脚的？朱文妮想不起来了。那是一场无声的搏斗，他们滚在床上，从床上跌到地下。他喘息着，撕扯她的衣服。她咬着牙，拼出全身的力气，顽强地对抗。她清晰地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她累极了，差一点就屈从了。但是不行，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撕咬，反抗，踢打，咬紧牙关，既不喊也不叫。她像一只暴戾的小兽，最终战胜了那个无耻的家伙。事后，她想，她做对了，假使她又喊又叫，男人情急之下，也许会捂她的嘴，掐她的脖子，没准就把她弄死了。男人惧怕她喊叫，可是，她自己也怕被人发现。她害怕旁人的诘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了？她该怎么回答？她能告诉别人说，我是个冒险家，我喜欢冒险吗？不，不会有人明白的。事实上，当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同她搭话，邀请她去家里听歌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了结果。可是，她依然去了。她就是想看看，哼，他能把我怎么样。是啊，她就是想看看，这个男人，他究竟能把我怎么样。是的，他终究没能把她怎么样。当她恶狠狠地，积蓄全身的力量，一脚踢到那个男人的裆部后。那个家伙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在地上滚来滚去。她轻蔑地站起身，看了他一眼，不忘捋了捋头发，神情镇定地离开……后来，她又在路上碰到他。他目光阴郁地盯着她，她抬起头，挑衅地与他对视。是谁说的，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他在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朱文妮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这件事，这是属于她个人的秘密。她不喜欢回忆，那令她难堪，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羞耻。
她去了一趟书城，那里是书的海洋，除了展架上的，还有成堆的书堆在地板上。这样的购书环境是她喜欢的，她蹲在书店角落的地板上，磨蹭了一下午，挑选了一大摞书。走到收银台的时候，又改了主意。莫名其妙地，只留了薄薄的两本。
从书店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过一场雨，路边戛然停下的车，飞起一地的雨水溅到她身上。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无人理睬的树叶，蔫蔫地跌落在这座湿漉漉的城市。她想回家了，可是小王居然又被同学怂恿去了杭州。他央告朱文妮，朱姐，再等我两天，就两天。
午饭时，朱文妮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起崇明岛，说那里是世外桃源，空气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一念之间，她向服务生打听了前往崇明岛的路线，回到客房，换了一身运动衫，背起双肩包，启程去了崇明岛。
几个小时之后，她已经独自一人，行走在崇明岛临海的沙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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