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韦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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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办司芬丧事的韦诺,是高六七班留在沅城唯一的城镇籍同学。大家都到勐罕插队,他为什么没去呢?

    下午的阳光,像一支支闪亮的利箭透过玻璃窗,射进“联派”反到底战斗队的办公室。

    这里原是教师单身宿舍,十来平方米,摆放上两张课桌拼成的大字报桌,堵得转身都困难。投射进来的阳光使屋里热烘烘的,二人待了两三个小时了,浑身粘粘糊糊。

    程思明检查完韦诺抄写的最后一张大字报,往横穿室内的铁丝网上一挂,用衣袖擦了把头上的汗:“这样闹下去,有意思吗?”

    “意思不大。”韦诺说着,随手提起毛笔在垫桌面的旧报纸上写下“无聊”两字。

    程思明一看,眼睛像着了火,一把抓起旧报纸,揉成团扔进字纸篓。不放心,又将纸团拣起,走到门外划根火柴点燃。报纸顷刻化为一只只黑蝴蝶,扑闪着随风飞走了。

    “这是……”韦诺不得其解。

    “你刚才写什么字了?”

    “无聊。”

    “无聊。这报纸从一版到四版登的是什么?”

    “从一版到四版……啊……”韦诺倒抽了一口气。

    此时已是一九六七年八月底,沅城的“文化大革命”进入了拉锯阶段,两派今天你搞个游行向我示威,明天我贴出一批大字报揭你的老底,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反到底战斗队是“联派”的主力战斗队之一。为了形成最大的战斗力,沅城一中的“联派”将高初中学生联合组队,以部分高六六班、高六七班的学生为骨干,带着初中学生闹革命。反到底战斗队以高六七班的程思明、韦诺为正副队长的。此外,还有以高鸿鹄、朱大力为正副队长的东方红战斗队,以于刚、袁先志为正副队长的长征战斗队,以崔红真、张建华为正副队长的一往无前战斗队……高中同学思想基础、文字基础都较好,能沉下心来研究问题、写大字报,多数时间待在办公室里。初中同学喜欢跑跑颠颠,外出贴大字报大标语。一年多的实践证明,这样的组合便于发挥各个层次的积极性。看这阵势,会让人联想到战争年代的兵团、纵队。

    反到底战斗队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多出自程思明、韦诺。程思明说:“我们是凭脑子干革命的,他们是凭四肢干革命的。”

    韦诺有几分恭维地说:“其实我也是凭四肢干革命,你才凭脑子干革命。这些大字报都是你写的,我只是抄一抄嘛!”

    程思明心里充满自豪感,表面显得很平淡:“我俩就别这样分了。”

    程思明中等身材、壮壮实实,在高六七班学习成绩中等偏上,个性强,认准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被同学称为“死牛筋”。“文革”开始,他很注意看报纸、听广播,脑子一下子活泛起来,提笔便是一篇文章。能力的提高,使程思明更自负了,好在副手是韦诺不是别人,才能配合着干革命。

    韦诺的个子与程思明差不多,但明显瘦削。他学习成绩中等,性格懦弱,大事小事都听程思明的,背地里被同学称为程思明的“跟屁虫”。

    韦诺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父亲任教于县城小学,母亲则在离县城十多公里的一个山村小学教书。刚出生时韦诺才五斤多一点,哭声很细。沅城有个习俗,认为孩子名字取得越俗就越有可能养活,比如说狗儿、猫儿的。父母都是老师,不愿起个动物名字,就给他取名韦婼。“婼”是沅城对女孩子的特有的叫法,相当于其他地区“囡”,外地人听着很有点洋气,本地人听着土得掉渣。母亲在乡下,大部分时间交由县城的奶奶带着。奶奶捏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呵护过度,使这个瘦弱的男孩干啥都怯生生的。

    韦婼七岁报名上小学时,老师认为一个男孩子叫“婼”不合适,擅自在报名表上写下“韦诺”二字,这十多年就这么叫下来写下来了。名字是改了,没想到韦诺本性难移,同学便将其称为“唯唯诺诺”了。

    韦诺崇拜程思明,很有些历史年头了。

    小学二年级时,二人到沅城郊外捕蜻蜓,沿着田埂往前走,走在前头的韦诺“啊”地大叫起来,差点没摔到水田里:一条小水蛇横亘在田埂上。

    “闪开!”程思明一声吼,把手中捕蜻蜓用的网袋朝小水蛇扔去,小水蛇“嗖”地窜进水田,秧苗晃动了几下,没了踪影。

    惊魂未定的韦诺哆嗦着:“我们、回、回去吧!”

    “不怕!我把它赶跑了,不会再来了。”程思明大声八气地说。

    韦诺不敢移动步子。

    “这样,我在前面捕,你在后面往竹笼里收蜻蜓。”程思明在前面打头阵,韦诺依然战战兢兢,好在水蛇再也没出现,这天他们捕到了不少蜻蜓。

    “文革”开始,特别是组建战斗队后,韦诺觉得程思明的“牛筋”是一种力量,更加崇拜程思明了。好在韦诺写得一手好字,楷、隶、行、草样样在行,还能绘画,有时在大字报上涂上几笔,便增色不少。两人配合一直很好。

    ……程思明取下挂在墙上的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有件事,我早想和你商量了。”

    “什么事?”

    程思明一字一顿地说:“二次串联。”

    “二次串联”,韦诺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但很快明白了程思明的意思。

    “二次串联”意应来源于“串联”。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代表。在被接见的红卫兵中,就有沅城一中的师生。此前半月,根据上级的通知,沅城一中选出了师生代表——标准是家庭出身好,“文革”中表现好,赶往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这对于偏僻、封闭的沅城,无疑是天大的事情。就个人而言,能到北京见到毛主席,打下了一辈子的政治基础。未能到北京的师生,既羡慕又茫然,既忌妒又失落,开始不敢多说什么,随着运动的深入增添了愤懑:“我们也是红卫兵,为什么他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批判“资反路线”后,更是义愤填膺:那些上北京的,都是“资反”路线的积极分子,沾了“资反路线的光”。

    也就在这时,省城、重庆、成都,以至上海、北京的红卫兵纷纷来到沅城串联。他们吃住在县招待所里,往返于学校、机关之间,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沅城的红卫兵从大城市红卫兵的侃侃而谈中,从出人意料的各种举动中,看到了自己的闭塞、落后,当然也看到了外出串联的可能性。师生们很快形成共识:“此时不串,更待何时!”没过几天,各种各样的串联队从沅城出发了。他们大多先到省城,在那里稍作修整,顺道学习省城的革命经验,然后或取道重庆,或取道贵阳,再奔向北京。不几天工夫,沅城一中十室九空了。

    沅城一中大多数串联的师生刚到省城,党中央、国务院就发出了停止乘车串联、提倡徒步串联的通知。这座小城里走出的师生很听话,徒步就徒步,无非是苦一点,累一点。也有少数年纪小的、生病的,返回沅城原地闹革命。徒步串联的红卫兵出发两个多月,快的刚走到长江边,慢的还没出湖南,国务院又发出了停止徒步串联、回原地闹革命的通知。他们也就陆续回来了。

    程思明和韦诺是一起外出串联的,勉强走到武汉,在那里逗留了四天,看看大势已定,只好返回沅城。

    ……程思明说:“要想长点革命见识,连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都没去过,那是不可思议的。”

    韦诺说:“人生一辈子,不要亏待了自己。”

    二人想法很一致:与其这样折腾下去,不如出去走一走;去北京,对于生活在沅城这块小地方的他们肯定是今生唯一的机会;外出要秘密行动,不让战友知道,也不让家里知道,要知道就去不成了。

    接下来商量具体的行动方案,这下出现了分歧。韦诺认为,要多带点钱和粮票,穷家富路,没有钱就寸步难行。程思明则不以为然,带钱粮外出,与旅游有什么区别?出去,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

    此时,到街上贴大字报的初中同学回来了。程思明大声地吩咐道:“把这些都贴出去,贴到十字街附近,别太偏僻了。”

    “好咧,好咧!”几个初中同学应承着,踮脚从铁丝上取下大字报,拎起糨糊桶又往外继续革命去了。

    程思明递了个眼色,二人走出战斗队办公室,在校园里边溜达边商量。

    程思明斩钉截铁地说:“每人带十五元钱,二十斤粮票,就这样定了。”

    韦诺看看程思明,慢慢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沅城下起了细雨,大街小巷罩上了一层迷迷蒙蒙的雨雾。二人背着军用挎包,沿着小巷走到县城南面的军供站,这里负责援越抗美部队来往军车人员的接待、安顿。这些军车从国内把大米、衣物拉出去,回来在沅城休息一晚,再回省城,回返的车多数是空的。

    他们找到正指挥检修车子的带队干部:“首长,我们想搭你们的车子,到省城学习‘文化大革命’经验。”

    “到省城学习‘文化大革命’经验?”带队干部满脸络腮胡子,指着他们臂上的红卫兵袖套,“上级指示,国内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出国部队一概不介入。”

    “一概不介入?”韦诺急了。

    程思明马上改口:“首长,其实我们要求搭车和‘文化大革命’没有多少关系。我们的亲戚在省城,病重住院了,要赶去见一面。现在各地都在打派仗,长途公共车停驶很久了。”

    “刚才不是说学习‘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吗?”络腮胡子一脸严肃。

    “学习是附带的,主要是看亲戚。我们怕如实说了,因为是私事,首长不同意。”

    “亲戚病重?亲戚是什么人?”

    “工人,纺织厂的工人。”

    “那你们俩是……”

    “我们是表兄弟。”程思明说。

    “他是我表哥,我是他表弟。”韦诺补充。

    络腮胡子看了一下:“再革命,有病还要治,亲戚病了还要看。”

    “谢谢,谢谢亲人解放军!”二人异口同声。

    带队干部停顿片刻,压低声音:“我们上午九点出发,你们先准备准备吧。”

    二人谢个没完,走到大卡车后面,找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坐下,把挎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清理。几件换洗衣服、洗漱工具,草绿色的挎包里还有余地,钱和粮票用别针别在内衣口袋里。

    不一会儿,带队干部来了,安排他们上车。出国部队的解放牌卡车驾驶室都坐了正副驾驶员,程思明和韦诺被分开坐进两车的驾驶室。

    九点钟,车队准时上路。二人接受刚才的教训,不谈“文化大革命”的事。没想到解放军却很有兴趣,主动问了起来。二人试着给解放军说沅城的文化大革命,讲大串联。解放军同志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部队途中开饭,让二人一起吃,第一天晚上住军供站,给他们安排了床位。两天后,二人一分钱也没花,就顺利地到达了省城。

    告别时,满脸络腮胡子的干部说:“我们每次外出执行任务,都从这里出发。你们返回沅城时可以来这里看一看,碰巧了可以带你们回去。”二人又一次感谢亲人解放军。

    到了省城,下一步的问题是如何乘上到北京的火车。二人顾不上找住处,径直向省城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和“文革”初期串联时大不一样。那时人多还讲秩序,现在人没那么多了,到处是吵架的、辩论的,也不知吵什么、辩什么。

    他们站在离入口处不远的地方观察,上车仍要查验车票,没有票不可能上去。韦诺盘算起缝在衬衣口袋里的钱,全用上了也不够买北京一个单程的票,怎么上得了车?

    “天无绝人之路。”程思明拉了韦诺一把,“先住下。”

    二人绕过一条街,找到靠近火车站的一所大学。大学里梧桐枝枯叶败,教室里乱七八糟。二人进了一间空教室,程思明把桌子椅子一拼,打着哈哈,倒头就睡:“韦诺老弟,委屈了。”

    韦诺睡在硬桌椅上,很难合眼,身边的程思明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二人在校门口小摊上吃了碗米线,向火车站赶去。一股长长的人流正流向入站口,看来很快将有一趟列车开出。

    韦诺很茫然。

    程思明满面春风,看到老远处好像有熟人,大步迎上去,果真是在沅城百货公司、小学工作的五位武汉支边青年,凑巧都是“联派”战友,他们要趁单位无人管理之机回老家探亲。

    “战友们,想想办法把我们捎上。”程思明说。

    虽说亲不亲观点分,战友们脸上仍现出困惑的神情,检票这一关怎么过?

    程思明确实有过人之处,看到昨天、今天的检票员都戴着“铁路造反司令部”的红袖套,认定火车站为该派掌权。他还发现,这些检票员看一下票后,连个验票的标记也不打,就挥手让乘客进站了。

    听了程思明的解释,韦诺仍然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程思明停顿了片刻才说:“这些检票员不在乎有票无票,而在乎显示他们一派的权威,在乎检查本单位对立派。你们看,他们的目光不是停在票上,是盯在旅客的脸上。”

    韦诺和几位“联派”战友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按程思明安排,韦诺和四位“联派”战友先进站,然后韦诺带三张票出来,再接程思明他们进去。这一招真管用,程思明、韦诺和五位“联派”战友都顺利地上了车。车上很乱,象征性地检过几次票,程思明他们很容易地混过去了。

    火车上一天供应一次吃的,都是馒头。渴了到洗手间喝点冷水,有时洗手间没水,就等火车停站找个水龙头猛喝一阵。车到武汉,五位战友握别二人,程思明要了两张战友的火车票,以备车上再验票。

    在正常情况下,从省城到北京也就七十多个小时。但这次,直到第五天清晨,传出广播声:“伟大领袖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北京很快就要到了!”接着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车厢里欢腾起来了。

    程思明、韦诺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从座椅下的“领地”上爬起来,整整衣服,兴奋地扒到窗口往外看。

    北京真大!四周贴满大字报大标语的火车站广场就比沅城一中还大。出了站往北走不远,就是长安街,七八辆汽车并行也不拥堵。最壮阔的就是天安门广场了,顶大半个沅城大。巍峨的天安门城楼雄峙正北,相对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广场东面是革命博物馆,西面是人民大会堂。

    程思明、韦诺按车上打听的办法,赶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在一幢小亭子前换取了外地赴京人员准住证,又按工作人员的指点,出劳动人民文化宫,沿着东长安街往前走,到了一个部委的接待站。接待站安排他们住宿一个星期,借给一个星期的饭票,手续很简单,服务员看看学生证,写下借条就行。

    天还早,二人在屋外水龙头处洗了把脸,返回刚才路过的天安门广场。

    “真大!真大!”韦诺大声地赞叹道。

    “这是世界最大的广场!”虽然也是第一次到北京,程思明显得懂的更多,“相当于七个莫斯科红场。”

    “相当于七个莫斯科红场?”韦诺对此有点疑虑,但没说出口。

    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东一群西一群地围在一起,有的听演讲,有的交换毛主席像章。从形形色色的红袖套上,可以看出人们来自全国四面八方。

    “走,上那里去。”程思明指着北面。二人走到金水桥上。

    这里离天安门城楼很近,城楼比电影、画报上看到的要雄伟、壮丽得多。程思明往前走走,又往后退退,试了几次,城楼上人的表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们知道,国庆节那天,无论如何是到不了这里的,于是便从桥上慢慢向南走,穿过车水马龙的长安街,走向南面的广场,边走边回头看天安门城楼。

    “国庆节那天,我们再怎么也要站在这里,离天安门城楼再远就看不清了。”程思明指着脚下的巨大水泥方砖说。

    “我们头一天晚上,必要时头一天下午就到这里来占地。”韦诺说。

    “哪能行?这么重大的活动,肯定要提前清场的。头一天晚上就到这里,说不定被清理看管起来了。”程思明显得很有经验。

    韦诺连连点头:“头天不行,第二天一早赶来,但要早!”

    当天晚上,他们坐在充满霉味的住房里,订了个计划,哪天到哪里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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