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韦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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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每天都早出晚归,看大字报,搜集传单,大开眼界。你看,一个清华大学,就有三个沅城县城大,一个故宫也比沅城县城大得多,更不要说里面各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建筑了。他们去得最多的还是天安门广场,这里毕竟是世界革命的心脏。金水桥上,他们仰望城楼;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他们凭吊前辈英烈。

    九月中下旬的北京溽暑渐消。劳动人民文化宫里国槐依然婆娑,侧柏依然青翠。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的程、韦二人,又到了劳动人民文化宫,准备换取新的准住证。

    办事人员看了学生证,又瞅了二人一阵子,一脸严肃:“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程思明问。

    “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们等国庆节见毛主席。”

    “等国庆节见毛主席?不行,‘十一’前将滞留北京的外地人员清理完毕,这是中央的精神!”办事员提高了声调。

    二人大吃一惊,他们这几天只注意参观学习,没注意这方面的消息。

    “这是统一的行动,别人都知道就你们不知道,真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们!”

    程思明苦苦哀求:“我们是从边疆来的,对毛主席感情最深,见不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死也不回去!”

    办事员虎着脸:“你们不要有什么幻想,你们要留下……来人呀!”几个高头大马的小伙子站到他们身边。

    办事人员一挥手:“他们不愿离开北京,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去!”

    收容所?二人被吓住了。程思明连连地说好话:“我们走,我们走!”

    “好,红卫兵嘛,就该服从命令听指挥……”办事员换了副嘴脸,给他们开了一张办理返程票的证明,上面注明有效期为两天。

    二人极不情愿地接过证明,离开了劳动人民文化宫。程思明依然充满信心:“天无绝人之路,到其他接待站试试。”结果一样,办事员都催他们返回,态度一点也不比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好。

    再去接待站就是往枪口上撞了。二人只好先到北京火车站办返程票。身上燥热,韦诺却透心地凉。

    刚办完返程票,对面来了两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学生,说话语速很快,不分“知”“兹”的口声,很像东北人。

    “战友们,什么事?”程思明用沅城普通话问。

    “办返程票。”

    “老家在哪达?”程思明已经学到几句东北话了。

    “东北,哈尔滨。”

    程思明没再说什么,拉了一下韦诺,站到一边等候。

    不一会儿,两位东北战友办好票了。

    “战友们,想到西南吗?西南可是好地方,那里四季如春。”程思明说。

    对方看着他们,很快回过神来,调侃道:“战友们,想到东北吗?东北可是好地方,那里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双方都会心地笑了。他们很快交换了火车票。

    东北战友走远后,韦诺问:“这不是越走越远了?”

    “走得再远,也不能不让红卫兵回家。你没发现,只要返回原籍的车票都可以办,优先办。我们先到哈尔滨,然后再往回走,国庆节前回到北京,想法逗留两天,就可以见到伟大领袖了。”

    韦诺脑子很快转过了弯儿,赞不绝口:“好,好!思明,你真是比我行!”

    第二天一早,二人拿着车票,很顺利地上了火车。和一个多星期前进京一样,这趟出京列车车厢里人挤人,好不容易在车厢联结处找了个站立的地方。伴着火车的摇晃和车轮的铿锵声,从车窗往外看去,东北平原和华北平原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近乎干涸的小河,都是快收割的高粱、玉米。

    他们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地图,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先到哈尔滨,再回返长春、沈阳,这三座省会城市各待两天,加上路上时间,回到北京正好到九月三十日。返京后不住接待站,下午、晚上在北京大街上溜达,十月一号一早赶到天安门广场,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号晚上就返回。这样就完全可以避免被送进收容所。二人越商量信心越足。

    程思明说:“以后要说这趟冒险的最大体会,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韦诺也有了长进,补充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嘛!”

    东北车上供应更差一些,上车五六个小时没见卖什么食物,好在程思明上车前买了四个馒头,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下午,火车徐徐进了沈阳火车站。关外的沈阳,酷暑比北京去得早,空气里已有丝丝凉意。在车厢里待了大半天的二人,迫不及待地跳下车门,想透透气,找点水喝。

    突然,“轰”的一声,手榴弹的爆炸使地面、火车都仿佛摇动起来了,二人惊呆了。接着是“乒乒乓乓”的枪声。“快趴下!快趴下!”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叫着,像是在召唤他们,又像是在召唤其他人。二人学着周围的人,下意识地趴下,脸紧紧贴着地面。

    韦诺感到右小腿被什么狠咬了一口,一股热流从腿部流向脚背,用手一摸,哟,一手鲜血,红得耀眼!韦诺感到一阵眩晕。程思明急忙爬过来,掏出手帕给韦诺包扎伤口。血流个不止,手帕、裤腿都染红了,韦诺痛苦地张大着嘴。

    程思明惊恐万分,血这样流下去,会死人的!他使劲地呼喊,声调变了:“快救人!快……”

    一队举着红旗、左臂戴红十字袖章的解放军冲过来了,他们的解放鞋在地上碰出“嚓嚓”的响声。

    “解放军,快来救人!”程思明大声呼喊着。

    一男一女两个解放军赶来了,男解放军俯下身子,一把将韦诺揽过来,女解放军从红十字厢里取出纱布,给韦诺包扎。

    枪声骤然停了,开枪的人像潮水样退了,偌大的车站顿时鸦雀无声。

    女解放军额上渗出汗水,看来她是个干部:“马上送医院!”男解放军二话没说,很快跑出车站。

    血未完全止住,白纱布很快被洇红了,韦诺脸色苍白。程思明的心扑扑直跳,紧紧抓住韦诺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韦诺。

    不到十分钟,在男解放军的引导下,部队的一辆草绿色的救护车“的哦的哦”地叫着开进了车站。韦诺被抬上车,程思明跟着上了车。救护车“的哦的哦”地叫着驶出,驾驶位右侧的解放军还把头探出车窗外,不断地喊叫着:“让道!让道!”

    不到二十分钟,韦诺被送进部队医院急救室,抬上急救床。

    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军医小跑着赶来,吩咐护士将韦诺的右脚裤管剪开,用酒精将伤口处清洗干净。他则用钳子夹着棉球,在伤口处试探着,韦诺疼得“噢噢”大叫起来。

    老军医停住手,待韦诺不叫后,又用钳子继续在伤口处试探,反复几次才放下钳子:“还好,子弹穿过小腿肌肉飞走了,没留下,也没伤着血管和骨头。”

    老军医让护士再一次清创后包扎好伤口,韦诺的右脚被绑上厚厚的白纱布。

    “解放军同志,能治好吗?”程思明着急地问。

    老军医取下眼镜,擦掉脸上的汗水:“没伤着血管和骨头,就看感染不感染。”

    “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程思明一遍遍地重复着,找不到其他的话说。

    老军医走后,韦诺迷迷糊糊,似要睡去。急救室外传来说话声,走进一位牛高马大、方脸庞的解放军干部,一口的东北腔:“看看你们的证件。”

    程思明递上自己的,又从韦诺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

    “打西南到东北,不近呀,干什么来了?”

    “学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经验。”程思明尽量提高声调,以显得理直气壮。

    解放军干部的眉头拧起了一个大疙瘩:“学习经验……今天要不是及时救下来,流血多了也会……”

    程思明无言以对。

    “我们这医院,为了救护地方武斗的伤员早已超负荷运转。但是考虑到你们年纪小,离家又远,还是在病房给他安排一个床位,住五天,饭票两人都有。”说到这里,解放军干部指着程思明,“你的住宿问题实在没法解决,请红卫兵小将体谅我们的困难。”

    “体谅,体谅。谢谢,谢谢了!”程思明说。后来从医生、护士的口中,知道这位干部是医院的协理员。

    韦诺被护士搀扶进一间大病房,安排在靠里的病床上。屋里住了十来个人,有的伤情较重,或睡觉或沉默不语,有的伤轻大声“侃”着,内容多是眼前沈阳“文革”的事。屋里拥挤,还算干净,通风也好。

    医护人员退出了。程思明的手不停地颤抖,好几次才将挎包打开,挎包里就是两套外衣两套内衣,都还在。他们的学生证、钱和粮票都放在上衣口袋里,一摸索,也还在。

    程思明向同屋的病号打听,这里是沈阳警备区医院。

    晚饭时间到了,程思明到病号饭堂打饭打菜,每人一荤一素一碗汤,一个馒头一个玉米窝窝头。他在饭堂转角处停下,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搛了一半放到韦诺碗里,韦诺流血过多,很需要补充营养。

    病床上的韦诺脸色苍白,嘴里不停地哼着“疼,疼!”程思明端着饭菜,语无伦次地说着:“吃一点,吃一点就不疼了。”

    韦诺勉强吃了两口,用手推开了。程思明找来护士,护士查看了伤口处,给韦诺量了体温:“麻醉刚过,会疼一些,明天一早就会好多了。”

    晚上九点半钟,不远处的喇叭里传来号声,病房里熄灯了,韦诺也停止了哼叫,睡着了。

    程思明摸索着走出病号楼,寻思今晚怎样过夜。走不多远,前面一幢房子敞开着大门,透出光亮。走近一看,是医院的礼堂,桌子、椅子上坐着、躺着不少人,男的集中在一楼,女的集中在二楼,显然是无去处的病号家属的栖息地。程思明走到西南角人少处,将两条长椅拼成了床。

    程思明躺在长椅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要是子弹打在韦诺的头部、胸部或腹部,要是武斗者不很快退走,要是没有解放军全力救治,韦诺很可能就死在火车站,即使不死,也要严重致残。二次串联是自己的主意,万一韦诺被打死,自己捧着韦诺的骨灰盒回沅城?回去了怎么向他的父母、向同学交待?韦诺不死残废了,怎么带他回去?回去后他下半辈子怎么过……程思明越想越后怕,越后怕越睡不着觉。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鼾声似乎更响了,他干脆起身,出了礼堂,走到院子里。

    不远处传来枪声,密集得像炒豆,哪里又武斗了?原来从传单上了解到东北武斗厉害,没想到果真如此。此次出发前商量了很多问题,就是没有商量到武斗的问题,太没经验了。可是,即使商量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要是到了武斗区域,一颗子弹飞来,就可能死人伤人,子弹不长眼睛呀!

    枪声停了,院里院外恢复了平静。路灯在昏暗的夜风中抖动,开始落叶的树枝在路灯下投射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有的像怪兽,有的像骷髅,很吓人。

    程思明的脑海里升腾起一个想法:人在生死面前、社会面前,其实是很渺小的,一个小小的意外,都可能叫人毙命,而人一旦失掉生命,也就什么也没有了……程思明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人很疲乏,却无睡意……不远处的喇叭里又传来号声,他意识到是起床号,没回礼堂,径直到了韦诺的病房。

    韦诺醒过来了,脸色寡白。

    程思明服侍韦诺吃过饭,从锅炉房打来水,为他擦洗身子后,将他身上的衣服换下,洗净,晾晒到房外的铁丝上。韦诺觉得有点精神了,寡白的嘴唇边出现了红晕。他问程思明昨晚住哪里,蚊子多不多,问一句,程思明答一句。

    不一会儿,老军医来查房了。程思明仍很着急:“同志,他这伤口……”

    老军医轻轻扯开纱布,看得很仔细:“红肿不怕,关键是不要感染。你要照顾好他,千万不要沾上水。”程思明点头称是。

    老军医走了,韦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还会经历这样的事……哦,你说沅城的战友们都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管他们的。”程思明没心思想这些。

    “我俩失踪,他们怎样猜测?”韦诺问着,脸上现出了狡黠的笑容。

    “你还想这些?管他们怎么猜测,好好养伤就是了。”程思明没好气地说。

    第三天早饭后,韦诺提出让程思明到外面去看一看,程思明不肯。

    “我这伤口会好,就是个时间问题,躺着静养就行了。既然来了,不看看沈阳是个什么样子,我这鲜血岂不白流了。”

    “你还能幽默起来!”程思明哭笑不得。

    “当然,出去要注意,这里武斗太厉害了。”

    程思明没心绪多讲什么,勉强走出病房,他没出医院大门,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不多远,程思明站住了。眼前一柄不知名的抖落了花辫的花蒂,在秋风中瑟瑟抖动。前天路过这里时,枝头还挂着花辫,两天工夫,就落光了。这是什么花?他看了一阵子,想不起名字,大概沅城没有这种花。

    人在异乡,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惊险,程思明想的问题就是多:人的生命其实是很脆弱的,人第一位的是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才有可能争取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呀,不能太自信了。程思明怀疑二次串联的意义了。

    快开饭时,程思明回到病房。韦诺问看到什么了,程思明回答看到的东西不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韦诺说,是嘛,不出去,就太可惜了。程思明拿起饭碗去打饭。

    第四天,韦诺感觉好多了。程思明将他扶到室外,慢慢地走动走动。他们一直走到礼堂前。程思明告诉他:“这就是我这几天的栖身之处。”

    韦诺探头看看礼堂里拥挤的情况:“你为我吃苦了。”

    “我这算什么,你流了那么多的血,苦吃太大了。这次可是人生最大的教训了。”程思明说。

    韦诺没在意程思明的话,自个儿走了几圈,觉得不怎么疼了,便大声地说:“我又能在地上走了。出院后可是要做点事,不能畏葸不前地过日子了,不能再让人叫我唯唯诺诺了。”说着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

    程思明很诧异,这可不是韦诺的言语、动作,更不是韦诺的笑声。

    第六天上午,协理员来了:“红卫兵小将,怎么样了?”

    “没问题了,没问题了。”韦诺抢着回答,程思明急忙摆手他也没看到。

    “我介绍你们到警备司令部,到那里开返程票的证明。”

    “我们的火车票是到哈尔滨的,我们想到哈尔滨去。”韦诺说。

    “是这样的,你们一直在病房里,有所不知。前天上级又来通知,再次强调原地闹革命,外地人员国庆节前一概清理完。你们即使到了哈尔滨,一看学生证,南方来的,也住不下来的。”

    程思明提出,能不能再住两天,让韦诺休养休养,减少伤口的后遗症,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是这样的,红卫兵小将,自从担负救护任务后,我们医院形成了一个规定,这种伤情的伤员也就住四到五天。你们已经五天了,我征询过医生意见,他们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走,走,我们走。”韦诺毫不在乎。

    协理员笑着:“我给你们开介绍信去。”

    “叔叔!”韦诺忽然喊道。刚转身要走的协理员吃了一惊,打交道这么几天了,两个红卫兵从没这样喊过自己。程思明也感到意外。

    “叔叔,我们听你的安排很快出院,不过医院得给我开个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

    “证明我是被流弹打伤的,不是参加武斗被打伤的,要不回去后我说不清了。”

    “没参加武斗是事实,这个……开了有用吗?”协理员有些疑虑。

    “有用,肯定有用,解放军医院的证明还能没用?”

    协理员回办公室,先开了办返程票的介绍,又开了韦诺受伤情况的证明:“沅城一中红卫兵小将韦诺同志,到沈阳学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经验,刚下车,不幸被流弹打伤,被我院收治。本人并未参加武斗。治疗期间积极配合,表现良好。特此证明。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警备区医院政治处。一九六七年九月二十六日”。

    协理员把证明交给韦诺,转身对程思明说:“小伙子,按正常情况,这样的伤养上十天半月也是需要的,你们的要求并不过分。可是,现在是这样的形势,我们的任务确实太重了。回家去吧,路上不要停留了,注意不要发炎。”

    二人边听边点头。协理员让护士给韦诺准备了一些纱布、酒精,让他在路上用。

    第二天一早,程思明、韦诺上了火车。车厢里还是那样挤,好在上去得早,找到个地方,拿几张红卫兵战报一铺,可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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