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丁向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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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先志去世前,和妻子白英说:“高六七班最早入党的,是我和丁向红。”丁向红何以最早入党呢?

    “勐罕”是个典型的傣族地名,沅城一中的知青们下乡前认定这里住的都是傣族。丁向红例外,人未到勐罕,就搞清楚了真实的情况:群山环抱下的平原地区——当地人称为坝子,生活着傣族,而在坝子的四周树木蓊郁的山区,居住着瑶族、傈僳族、拉祜族。

    一九六九年初夏的那天中午,坐了一天半汽车的四百多名学生到了勐罕。十多辆卡车停到公社革委会门前的土操场上,知青们刚卸完东西,驾驶员便争先恐后地将车开走了,好像多待一会儿就会招惹来什么麻烦似的。

    是的,尽管广播里、报纸上暴风雨般地宣传,尽管行前沅城县革委会召开了万人欢送大会,尽管按规定每人发了五十元的安家落户费,塑料凉鞋等生活紧缺品破格供应……但是大多数从革命小将蜕变为再教育对象的知青们,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心里憋屈着,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成群结队地涌上去,与对方辩论甚至争吵。据说这种现象比起北京、上海来的知青们要文明多了,那些大地方来的知青遇事不仅动口还动手。

    太阳把操场边绿莹莹的芭蕉叶晒得打了卷儿,知青们坐在阴凉处等待分配,也许是旅途太辛劳、天气太热,也许是失落太大,对前途感到茫然,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打扑克,神侃瞎聊,闭目养神,都是无所谓的样子。

    按公社预定的方案,知青将分到坝区各个傣族寨子。各寨子接知青的社员接到通知先后到了公社革委会,有赶马车来的,有骑自行车来的,也有抡根扁担走路来的。男社员穿的和汉族没什么区别,女社员穿傣族的筒裙,给单调的现实增添了些许色彩。

    和同学们不一样,丁向红一下车神经就紧张起来了。她人坐操场上,两眼四处张望,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看看无人注意自己,便装着像上厕所的样子,绕了个大圈儿,从后门进了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

    丁向红原名丁枣花,整个一个北方农村女孩子的名字,新名是“文革”初期破四旧立四新时改的。在高六七班的女生中,她中等身材,五官还算周正,银盘大脸,浓眉大眼,显得胖了些。要是个男生,会被认为很有点男子汉气概,可她是个女生,就有点那个了。她胸部一个劲地往前突,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倒像中年妇女,再加说话瓮声瓮气,天生的男中音,更少了女孩的特质。好在她皮肤较白,一白遮百丑,并不难看。丁向红的父亲是从北方支边来的驾驶员,母亲是北方家庭妇女。

    丁向红学习中等偏下,不是团员,“文革”中先参加了“联派”,农民进城后退出“联派”,参加了“造派”。后来清理打人杀人的一些案子,她发表“庄严声明”,退出了“造派”,站回“联派”一边。尽管翻来覆去,但没人说她是“风派”、“变色龙”、“小爬虫”。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不大被人看重的人,有什么举动也不大会被人看重的。

    公社革委会办公室设在几间砖木平房里。革委会副主任、再教育办公室主任唐大发组织四五个办事人员,拿着沅城一中预报的知青户名单,对照各生产队能够接收知青的数额,逐一分配。见进来个女知青,以为是要求去好地方的,唐大发没有在意。没想到丁向红一开口就说:“我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头发花白的唐大发以为自己听错了,摘下胶布缠裹着一条腿的黑框老花镜,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丁向红中气很足。这话也引起其他办事员的注意,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丁向红。丁向红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把早就打好的到艰苦地方去的腹稿滔滔不绝地背读下来。

    唐大发很清楚,门外有四百多名知青在等待分配,一件小事处理不好也可能引起一场争执。他几次打断丁向红的话:“我们勐罕坝条件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没有太大的差别。你们远道而来,离开父母,我们要照顾好大家,都分在坝区。”

    “都分在坝区?坝区哪里最艰苦?”丁向红问。

    “坝区情况相差不大,没有太好的地方,也没有太差的地方。”唐大发很耐心。

    “没有太好的地方也没有太差的地方?听说有个瑶族村寨,离这里二十多公里?”

    “你、你听谁说的?”唐大发说着,把老花镜架上鼻梁,似乎这样更能看清问题,“是有个叫蚂蟥塘的瑶族寨子,在山区。”

    “那就分我到那里去吧。”

    “分你到那里?”如果说唐大发开始还不大在意对方的话,此时可是认真了,他打量起丁向红,“蚂蟥塘条件艰苦,怎么行呢?”

    其他几个办事人员也都很诧异。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丁向红又讲了一些到艰苦地方去的想法,既讲道理,又表决心。

    “蚂蟥塘在山区,瑶族寨子,最好别去……如果一定要去,动员几个同学一起去,我们也可以出面做这方面的工作。”唐大发提出。

    “不,我一个人去!”

    “那你们知青户的其他人呢?他们也愿到蚂蟥塘?”

    “我们知青户就我一个人,我一开始就准备一个人到艰苦的地方去!”

    唐大发瞪大了双眼。他有点甲状腺亢进,这一瞪,双眼很像马脖子上的铜铃。

    一个多月前,要到农村插队的消息传来后,丁向红对自己的人生之路进行了思考。真是鬼使神差,平时很少读课外书的她,此时从书上看到了一段话:“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可最关键处只有几步。”到农村插队是无法逃避的,走到这一步也算走到了人生的关键处,与其不死不活地受煎熬,不如拼搏一下,走好这人生的关键几步。想了几天,丁向红下定了决心。

    ……一个多小时后,唐大发站到操场的土台子上,公布分配名单。他开口念道:“丁向红,蚂蟥塘瑶族村。”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嗡嗡声,谁都没想到,谁也不知道公社为何作出这样的决定。

    唐大发接着说:“蚂蟥塘是个很艰苦的地方,是丁向红同学主动要求去的,她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张建华一步跳上土台子,挥臂高呼:“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丁向红的革命行动!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人群里有人跟着喊,有人哄笑,更多的人则笑不出声来。

    笑声过去了,这事似乎也过去了,大家想的是自己分到哪个寨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丁向红在分配方案里列为第一名,离开公社革委会住地是最后一名,第二天下午才走的。

    按勐罕公社的分配预案,蚂蟥塘不安排知青,没有提前通知寨子来人接。分在坝区的知青们走完后,唐大发电话通知蚂蟥塘生产大队。第二天一早,大队派了四个瑶族姑娘、两个瑶族小伙子,赶着一匹马,走了四个多小时来到公社。此时已近中午,公社知青安置办公室在公社食堂请丁向红吃了一顿饭,外加了一个炒肉片。

    饭后,唐大发亲自送她去蚂蟥塘。丁向红没想到公社副主任相送,但她需要这样的效果。

    一路上,唐大发絮絮叨叨:“你一个女孩子……困难多呀!如果需要调整,还来得及。”对丁向红到蚂蟥塘显得没有多少热情,而多有担心。

    丁向红口气很坚定:“有公社革委会,有贫下中农,我能坚持下来的!”

    从勐罕到蚂蟥塘一路上坡,丁向红和瑶族姑娘、小伙子聊着,不觉得累。姑娘、小伙子听讲汉语不行,对丁向红提出的问题往往要商量一阵子才回答,有些答非所问。但丁向红不断点头称是,好像都听懂了。

    暮色中出现了点点光亮。随着瑶族小伙子“哟喝——”的一声长呼,一支支火把从大青树后游出来,接着便是一阵呼叫声。不一会儿,火把游到跟前,瑶族大人、小孩,还有老人,围了上来。他们说话语速很快,叽叽喳喳的。丁向红听不懂,但感觉到男女老幼都为她的到来感到新奇,不断赞叹。唐大发喊了几声,一个四十来岁、蓝布巾盘着头的中年男子走到丁向红跟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自我介绍,他叫盘老二,蚂蟥塘生产大队的队长。

    丁向红热情地与盘老二握手:“我来向你们学习了!我来向贫下中农学习了!”弄得盘老二不知所措。

    丁向红被引进生产大队队部——一间茅草搭盖的平房里。屋正中张贴着毛主席像,两边张贴着毛主席语录,屋角堆放着一堆红薯,还有几件农具,收拾得还算利索。唐大发让盘老二坐下,反复叮嘱,一定要安排好丁向红的吃住。盘老二不时点头:“系,系(是,是)”

    唐大发让丁向红先休息两天,适应一下,还让安排一位瑶族姑娘与她吃住一起。直到第二天下午,安排得差不多了,他才离开蚂蟥塘。

    两天里,丁向红走村串户,做了些调查。

    走到寨后的“懒碓”旁,她站了好一阵子。所以叫“懒碓”,是山箐水冲进碓尾的水槽里,流满后重力将碓头高高抬起,水槽傾倒水流出,碓头重重地砸在碓窝的稻谷上,这样反复多次,将稻谷舂成稻米。这不需要人管理,丁向红走开了。

    走到寨前的榨房里,她也站了好一阵子。这是榨甘蔗的地方,两根粗大的圆木、一口大铁锅,加上一条牛,就是全部了。蚂蟥塘的甘蔗不多,每年收下后几天就榨完,倒进大铁锅里架起火熬呀熬,水熬干了,冷却后成糖块就行了,也没有多少内容。

    丁向红到寨边的地里看过。这些坡地种的是玉米和荞麦,长得半人高。为什么不种水稻?丁向红问盘老二。盘老二告诉她,要种水稻,先要将地改成水田,没四五年改不过来。一听四五年,丁向红就没往下想了。

    ……在路边几个嬉戏的瑶族孩子身上,丁向红发现了什么,便问孩子们为什么不去上学?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地笑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用汉话夹杂着瑶话说,上学要到十几里外的另一个寨子,或者到更远的坝区去,大人怕麻烦,就没让孩子去。全寨现有二十多个适龄儿童,都辍学在家。

    丁向红忽然想到什么:“你们想读书吗?”

    孩子们摇摇头,不是不想读,而是没听懂丁向红问什么。

    丁向红急了:“读书可是好事,不读革命的书,怎么能接革命的班呢?”说着做出读书状。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还是那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听懂了:“读书,想读,想读呢。”

    “我要让你们读书。”丁向红说。孩子们不知听懂没听懂,说着笑着散了。丁向红在孩子玩耍处站了好一阵,想自己的事。

    中午时分,丁向红走进盘老二家的茅草房吊脚楼,与盘老二隔火塘而坐:“队长,寨里应该办所小学。”

    “小学?什么小学……”

    丁向红解释了一阵,见盘老二仍不明白,便掏出衣兜里的《毛主席语录》,作阅读状。盘老二忽然笑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学校,学校。”

    丁向红讲了一通办学的重要性,盘老二边听边“系,系(是,是)”地应承着,最后他说了一句“这系(事)是好系(事)但这系(事)要请系(示)公社呢。”

    丁向红反映很快:“这样吧,队长,我明天去公社请示,顺便给孩子们找点书和笔墨纸张。”

    盘老二记着唐大发的嘱咐:“派个女青年跟你去吧,路上安全点。”

    “不用,不用。”丁向红竭力推脱。

    第二天,丁向红到了勐罕,尽管最熟悉的人是唐大发,但丁向红没找他。丁向红觉得唐大发对新生事物缺乏革命热情,对瑶族山寨办学这种新事,没有革命热情的人是不会当一回事的。她直接找到公社革委会主任。

    革委会主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脑子转得很快,唐大发从蚂蟥塘回来汇报后,他就产生了把丁向红作为知青典型来培养的想法,没想到不到三天丁向红就来汇报办学校的事。主任当即拍板,还让公社文书从仓库里找出二十多本《毛主席语录》、部分写大字报用的纸和毛笔,给了丁向红。

    主任将丁向红送出办公室,再三叮嘱:“小丁呀,以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就直接找我,我会支持你的。”丁向红再三感谢主任的支持,并表示一定要把学校办好。

    丁向红回到蚂蟥塘,向盘老二传达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办学指示。盘老二组织人将队部的茅草房腾出来作为教室,在边上衬了一间茅草屋,作为丁向红的住房。

    丁向红用公社革委会主任给的红纸和毛笔,写成了“蚂蟥塘育红小学”的字样,贴在门旁。还向盘老二建议,开学那天全寨的社员停工半天,都来参加。盘老二都照丁向红的意见办了。瑶族乡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可以读书了,都夸赞“好哩好哩!”

    蚂蟥塘小学办起来了,年纪最多相差五六岁的二十来个孩子,成了一个班的同学。丁向红老师开设了两门课,语文学语录,数学从学阿拉伯数字开始。这样的教学,对于高六七班的学生来说是很简单的事。

    丁向红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要让社员体会到孩子读书的好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自己给蚂蟥塘带来的影响则需要很快体现出来的。

    丁向红早早晚晚到社员家走一走、聊一聊。哪家有人在外地,她会帮着写写信;哪家有人想买个收音机,她会写信让沅城的父母买好寄来。她用心学瑶族话,不到半年,基本的生活用语都差不多了,就利用寨里晚上开会的时机,用瑶族话给社员们讲解毛主席语录和上级文件精神。丁向红不受风吹日晒,很受瑶族社员的欢迎,今天这家给她送两个丝瓜,明天那家给她送一把香椿,日子过得很惬意。

    一次,公社革委会主任到蚂蟥塘抓学大寨活动,丁向红提出要一个药箱,并配发一部分药品,让她好为瑶族社员看病。革委会主任认为这是又一桩新生事物,当即表态同意。返回公社后,他指示公社医院专人将药箱送到丁向红手中,还指示定期给蚂蟥塘送药。从此,哪个社员手脚划破了,那家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她。丁老师成了深受欢迎的赤脚医生。

    丁向红出了名。第二年年初,公社革委会主任通过县里领导与省报取得联系,省报来了三位记者,又是采访又是拍照。半个多月后,省报以“一朵开放在瑶家山寨的红花”为题,以学会瑶族话宣传毛泽东思想,办起瑶家山寨第一个小学,成为瑶寨第一个赤脚医生为副题,配以评论员文章,在头版头条位置宣传了丁向红。丁向红一下子成为闻名全省的知青典型。

    两个月后,根据县里的指示,丁向红入了党,成了沅城一中第一个入党的知青。丁向红的事,在沅城一中的知青中引起了一些反响。

    曼芽寨的朱大力说:“‘文化大革命’‘十六条’讲得真是好,‘一大批本来不出名的革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闯将。他们有魄力、有智慧。’丁向红就是这样的青少年。”

    曼沙寨的于刚说:“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女生独自到了连汉话也没人讲利索的瑶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有能耐的,怎么不去闯一闯?”

    更多的知青不说好也不说坏,好像压根就没这么回事。这也许是他们当下的生活态度决定的,而不是对丁向红有什么看法。

    第二年的冬天,部队来勐罕公社招兵,全公社招九名,其中女兵一名。县人武部一位科长认识丁向红,提前向她透了消息。丁向红以到公社医院要药为名赶到勐罕,很快报了名。报名、体检的男女青年一百多人,女青年中体检合格的就有十多人。

    体检结束的那天晚上,丁向红在勐罕旅馆里找到了接兵人员,一番自我介绍后,拿出了刊登着自己先进事迹的省报。

    到勐罕公社接兵的负责人是个排长,一看报纸便觉眼前一亮,久久不肯放下:“啊,你是知青的先进典型,省报都宣传了,不简单不简单!”

    “我还汇报一下,我是今年四月入党的。”

    “哦,你还是党员,不简单,不简单!”排长立即找来丁向红的登记表,边看边说,“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差点忽视了,差点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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