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于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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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组长很有音乐素养,她边听边点头:“拉得好,拉得好!我们上大学时经常唱这歌,唱得死去活来的。”

    女组长对着随从们说:“有用,这样的人有用。”

    组长转身对着于刚、沐青莲:“你是我们水厂准备引进的高级工程师,就是高级工程师,谁他妈会来调查?”没想到看起来很清秀的女组长,竟说出这样的粗话。

    于刚、沐青莲不知作何回答。

    “有关的上报材料你们不用管,水厂会准备。”女组长又说。

    青莲又惊又喜,不大相信。

    于刚觉得女组长的许诺近乎天方夜谭,但他没明说,他不想打碎青莲的美梦,当天下午又赶回纺织厂工地干活去了。

    不到一个月,青莲他们就搬离住了三四年的知青平房,住进了一百二十平米的楼房。

    两个多月后,于刚被调进了水厂,干的不是工程师的工作,而是工会的办事员,出乎意料的是户口问题也得以解决。

    晚上,灯下,于刚捧起盖着紫色硬皮的户口本,似梦非梦。这个本子很轻,可它几乎要将自己压垮。这十多年来,自己和青莲东奔西跑,求爹爹告奶奶,就为得到这么一个本子,连影子都没见到。可如今,它又是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这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刚将自己的心里话掏给青莲,青莲听着,慢慢起身,从后面揽着于刚,轻吻着他那大多花白的头发,泪水一滴滴掉下。

    厂长到工会办公室,找到于刚:“老于,现在什么年代了,我们这工厂也得有点文化,有点音乐。你牵头组织个乐队,周末、节假日搞个舞会什么的,经费嘛,你报个计划我来批。”

    厂长是当年的工作组长,后来于刚才醒悟,好多事情组长是为后来建水厂考虑的。一身玫瑰红的套装厂长,年轻得像三十多岁的样子,完全没了当年一身工装、风风火火、有时还来两句粗话的样子。

    乐队很快搞起来了。厂长穿一身连衣裙带头跳舞,先是年轻人,后来中老年人也参加进来,水厂的文化生活活跃起来了。市里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先后做了报道。区工会总结了他们的经验,还给了三万元的奖金。

    “老于,你真行,看来当年我把你当成高级人才并没错。”厂长说完自己笑了。

    于刚苦笑着:“厂长,亏你以此为借口,给我解决了户口问题,不然我……”

    “老于,户口这事还要挂在嘴上呀?我看总有一天会把户口取消的。”

    “不管取消不取消,这户口可是折腾我十多年了。”于刚想着,脸上又露出苦涩的笑。

    这天晚上回到家,于刚对沐青莲说:“厂里对咱们不错,工人们对咱们不错,我想为厂里、为工人们做点事。”

    “是不错,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于刚说:“我想为厂里的孩子办个小提琴学习班。”

    沐青莲有些犹豫。

    于刚说:“孩子学点音乐,对于开发智力、陶冶性情是很有好处的。这几年生活好了,家长对孩子的教育越来越重视了,来学的人会不少。”

    第二天于刚找到厂长,没想到厂长与青莲想法很相近,不大乐意。

    于刚说,近年来水厂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造,但孩子们放学回来没个去处,东跑西走也不是个办法。

    厂长一听,说试试看吧,当即决定腾出两间平房,由厂里组织粉刷、装修后,给孩子们做学习室。

    水厂青少年小提琴队成立了。开始不到二十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四五岁,于刚、沐青莲的孩子于音也参加了。没参加的家长说,要办个与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能挂钩的班,像数学呀,作文呀,我们的孩子就来参加。

    于刚笑笑,没说什么。

    这些孩子放学回来就来拉琴,星期天也要练上几小时。于刚到市里书店,到音乐学院找来参考书,再根据自己拉琴的体会,编写出教学计划施教。除集体辅导之外,有的孩子感兴趣,总是找时间让大人带着找于刚个别辅导。于刚来者不拒,耐心辅导,家里成了琴房了。一年下来,小提琴队像个样子了,第二年参加区里组织的比赛,竟得了一等奖,第三年参加全市的比赛,也得了一等奖。说来也怪,学提琴的孩子,一个个正课都学得很好。没过几年,小提琴班的孩子竟达六十多人。

    厂长高兴得不得了,连说自己当年认识不足,当即奖给于刚两万元钱,于刚把这些钱都用于购买教材。

    音乐学院来挑特长生,乐团、文工团挑小演员,都找到自来水厂。厂长问于刚:“这些孩子,都是你调教出来的宝贝,放不放人?”

    于刚不假思索:“我教他们,只算启蒙,要成才,还得经过更高层次的学习、训练。”

    几年间,水厂小提琴队的孩子里出了许多特长生,上音乐学院的有好几个,进乐团、文工团的近十个。几年后,他们中有三人成了市里很有名气的青年演奏家,包括于音。这事很快传开了,于刚成了个很神秘的人物。

    时间如白驹过隙。二〇〇六年四月,于刚接到一份邀请函:回沅城参加一中建校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精美的函件上注明,可携妻子、儿女同行。青莲不假思索:“回去回去,我陪你回去!”

    是呀,该回去看看了。他们从洛水到上海时在沅城停了两天,此后二十年再没回去过,父母先后去世,于刚也未能回去为老人办后事。

    邀请函背面还有一段手写的文字:“久违了,那悦耳的琴声。亲爱的于刚兄,大家盼望着天籁之音回响在沅城一中的舞台上。当然,还有那英俊的面容、优雅的气质……”落名是“仰慕你的一女同学”。

    于刚正琢磨是谁写的,青莲上来说:“把你的小提琴也带上。沅城一中高六七班的才子也该展示一下了。再不展示,今生今世就没有机会了。”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于刚觉得青莲太理解自己了,把请柬递给青莲,青莲看后有点忌妒地说:“你是我的,几十年了,谁也别痴心梦想!”说着在于刚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们赶到沅城那天,高六七班先期到达的同学都到汽车站迎接,有二十多人。一一握手后,高鸿鹄站在后面,于刚迎上去:“鸿鹄你好!”

    “我不是鸿鹄,我是仰慕你的一女同学。”高鸿鹄一副女人腔。

    于刚恍然大悟:“高鸿鹄高老夫子,没想到你‘老来俏’,开起老弟的玩笑来了,害得我一直琢磨不出来。”

    同学中发出一阵笑声。沐青莲则笑得直不起腰。

    看着头发全白、脸上出现了老年斑,说话、走路都显得迟钝的于刚,高鸿鹄说:“你一直琢磨?说明你还是没修炼到坐怀不乱的境界!”

    “去你的吧!”于刚推了高鸿鹄一把。

    “不过,见面后我找到你坐怀不乱的原因,那就是你夫人真年轻!”高鸿鹄说完,笑了。青莲听着,心里很舒坦。

    “老夫子,你真越说越不像话了。”于刚嗔怪道。

    在知青欢聚的几天里,于刚、青莲不时听到同学这样的赞美。这是由衷的赞美,但于刚和青莲都听出了话中的话:于刚显老了。

    于刚自言自语:“是老了,是老了。”

    分班座谈时,面对高六七班的老同学,于刚感慨万分:“这些年,我为求人而等待,我等待着求人,就办成了一件事,办了个上海户口。过几年户口取消了,我也该取消了。”

    在一中的广场,在沅河水库边,他一遍遍自言自语:“我是在没完没了的等待中老的。难道人生的主题就是等待吗?而等待的竟是别人都具有的一件东西……我这一生值吗?”

    青莲挽着他安慰道:“你在等待中,等出了一种独特的人生,而且你不老。”

    于刚凄楚地一笑:“不老,不老。”

    看着于刚凄楚的笑容,青莲的眼眶溢出了泪水。她忽然想到,如果于刚留在曼纳,会不会这样苍老?但她很快又劝解自己,生活哪能这样想呢?

    沅城知青联欢晚会上,于刚的小提琴拉起来了,青莲亮开了嗓子。没想到第一句没完,全场一下子站起来,跟着唱开了: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这阵势,胜过当年他们在曼纳结婚时的那一幕。

    当年的俄语老师康老师老态龙钟地走上舞台,一手拉着于刚,一手拉着沐青莲,话没出口,竟号啕大哭起来,联欢会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好一阵子,康老师才哽咽着说出口:“你们真是珠联璧合!不过你们变多了。”

    是的,变了,变多了,三十多年了嘛。要说真有什么不变,那就是琴声——只有琴声依旧。

    于刚想上前搀扶康老师,没到到双腿像灌了铅,迈不开,握在右手的琴弓“啪”地掉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捡,没捡起来,人却一下子倒在地上,但左手还紧握着小提琴。

    “你怎么啦?怎么啦?”沐青莲惊呼起来。

    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台下的同学也一个个站了起来。

    “别动别动,可能是心脏的问题。”

    “快打急救电话,快打急救电话!”

    不到十五分钟,县医院急救中心的护车赶到了。于刚很快被送到县医院急救室。医院用尽了各种办法,抢救依然无效。

    负责抢救的主治医生摘下口罩,无可奈何地说:“大面积心肌梗死。”

    沐青莲伏在于刚身上大哭起来。赶到医院的同学、老师都跟着抹眼泪。

    大约十来分钟,沐青莲哭声变成抽泣声:“这几年他有时会手捂着胸口,脸色铁青,我问他,他总说没事没事,过一会儿就好,我总以为他太累了……我没关心好他呀……”

    作为沅城一中一百周年校庆活动积极推动者的高鸿鹄,深感内疚:要是于刚不回沅城参加活动,会不会犯病呢?而自己,是极力鼓动他回乡的呀!

    二〇〇八年初秋,我到上海出差,按高鸿鹄给的地址,在浦东的一个小区里找到了沐青莲的住处。门铃响后,一位着淡青色套装的女性开了门。

    “是林副县长吧,请进,请进!高鸿鹄前两天来电话了,说你要来。”对方一见面就认出了我,我也认定她就是沐青莲。

    沐青莲把我迎进客厅,让座,沏茶。

    大厅尽西是意大利组合式沙发,墙上挂着列宾的油画《伏尔加纤夫》,一角摆放着钢琴,显得很雅致。

    大概看我关注客厅,沐青莲介绍:“这是女儿于音的,我的住房在卢湾区。这孩子工作起来像个大人了,可一闲下来,又变成小孩了,老打电话说想我,让我与她住到一起。”

    “听说她在国际小提琴赛上得过大奖?”

    “是,是得过。她拉琴很有点于刚的灵气。不过当年于刚可没特意辅导过她。”

    “这可能是遗传吧。”

    “遗传?”沐青莲笑了。

    “那些年,你们太苦了。”我喝了口茶。

    “苦?是苦。主要是于刚苦,特别是他心里苦。”沐青莲的普通话里,有许多吴侬软语的元素。她精神不错,但头上有一缕明显的白发。

    沐青莲问了一些沅城的情况,我一一作答。

    “沐老师最近去过沅城吗?”我问。

    “去过,一两年一次。”

    “一两年一次?路程太远了。”

    “现在算不了什么了?三小时飞机上海到省城,四个小时高速就能到沅城,朝发夕至。”沐青莲给我续了水,声调很和缓,“于刚一个人在那里,怎么说我也该去看一看。”

    “于刚在那里”,话很平淡,却包含着太多的内涵。

    门铃响了,一个白纱裙、长辫女孩走进屋。

    “于音,这是你爸爸老家来的林副县长。”

    “林叔叔好!”于音叫得甜甜的,放下手里的坤包。

    “于音做什么工作?”我问。

    “在广播乐团当小提琴手。”沐青莲回答。

    “当小提琴手,好呀!”我说。

    于音给我递上点心盒,坐到我的对过:“叔叔,你从沅城来,看过我爸爸的墓吗?”

    “看过,看过。”我赶紧回答,看来这女孩心里时时装着父亲啊!

    “墓上的思思草还绿吗?”

    “绿,绿!沅城的思思草永远是绿的。”

    “沅城的思思草永远是绿的,我妈妈对爸爸的思念也永远是鲜活的。”于音说着,低下头。

    沐青莲听到这里,抹起了眼泪。

    “叔叔,你在沅城工作,听说过我爸爸的事吗?”

    “当然听说过,还听说不少。你爸爸在沅城一中高六七班可是学习最好的学生。”

    “可是,我爸爸大半辈子都耗费在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上。”

    “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我很意外。

    “他不就为了解决个上海户口问题吗?”

    “于音,你怎么这样说你爸爸呢?”沐青莲脸涨红了。

    我急忙向于音努努嘴,可她似乎没听到。

    “一个户口问题,把他难了大半辈子。”

    “你……”沐青莲生气了。

    于音伸了伸舌尖:“不说了,不说了。叔叔,我给你拉一支曲子吧!”于音说着从里屋里拿出一把小提琴,琴把下写着“于刚”两个红油漆的字。

    于音很快拉开了,没想到沐青莲擦擦泪水,跟着唱起来了: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我妈妈就这样,只要一听到这支曲子,就会忘掉一切,跟着唱起来。”于音边拉,边小声对我说。

    “听到这曲子,我就觉得于刚没有走,他就在我身边。”沐青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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