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黔森短篇小说选-兰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兰草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她本姓蓝,也不清楚她咋个整的,反正后来她的有效证件上,显示姓兰名草。

    姓兰又名草,在那个年代,的确不同凡响。这个平凡的名字,于当年可是有点小资情调的意味。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比起兰草的大哥和二哥的名字来讲,要说兰草没有小资情调,谁也不信。

    我认识兰草的时候,正是青春年少时,那时候,她长得又瘦又小,像荒谷深涧中缺土少肥的小草。从女孩步人少女这个过程,在兰草身上,似乎变化不大,说白了,就是妙龄女郎该有的特征,她兰草没有。这当然就导致了在我荷尔蒙浓度最高的时候,对她也没有什么感觉。一句话总结,就是没把她当女人看,更多的是怜惜她的纤弱,像兄长爱护小妹一样。

    那时候姓兰名又叫草的,并不是什么好名字,确实有点小资味道。那时候对小资的态度,人民群众是鄙视的。兰草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叫蓝海军,一个叫蓝空军,也许两个哥哥的名字太响亮太爽口,等到兰草出生时,她的父亲便给她取了一个既凡又贱的名字。兰草父亲的理由很简单,这孩子生下来像一只猫大,大家都说难养活,蓝草父亲对蓝草母亲说,你看这孩子这么小,又是个女孩,实在不好意思取名叫陆军吧!蓝草母亲说,女孩怎么了,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还为女民兵写诗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早就说好的,第三个孩子叫蓝陆军,不能不算数吧!蓝草父亲说,我也想我们家三军都齐了,蓝草父亲一指床上猫大的兰草小声说,你想过没有,她要叫陆军,要是养不活死了,你我肯定是反革命分子,你信不信。

    兰草母亲当然信,那时候莫名其妙就是反革命分子的人够多了。那时候,今天你是当权派,明天你或许又成了造反派。其核心指南就是发动群众,一时斗你,一时斗他,一不小心自己也被斗了,那也是常态。刚开始还斯文点,文攻武卫,后来急了干脆就武斗,再后来砸碎了公、检、法,再再后来政府被由群众造反派组成的革命委员会所取代。你说累不累,听起来就累,还不要说身在其中了。有了这样的背景,兰草母亲不信都不行,她也小声地对兰草父亲说,你说取什么吧!我看叫蓝花吧!兰草母亲平时很喜爱花,尤其喜欢香气扑鼻的花,像茉莉花呀,兰花呀!当年有一首叫茉莉花的歌,被视为靡靡之音,是摧残革命青年斗志的罪魁祸首,是首不能随便传唱的禁歌。这样,蓝茉莉是不能叫的,就求其次吧!兰花生在深山里, 自开自香,又不惹眼。兰草父亲横了兰草母亲说,早给你讲过,戴花要戴大红花,你看人家解放军同志、三八红旗手、知识青年、工人阶级、社员贫下中农们,要戴就戴的是大红花。别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看就取名叫蓝草吧!草这东西山上到处都是,命贱,易活。

    无论怎样,蓝草终于活了下来。可她活得像颗干草,那模样,走起路来也颤颤悠悠的,像是风一吹,不倒就要折。

    那时候,蓝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像棵干草嘛!谁也没往“小资”这方面想。那时候喜欢小花小草的,在人民大众眼睛里可是“小资”情调。这“小资”在人民群众口里是常常不离口的,教育年轻人时就把“小资”说全了,说你小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在那时候,有“小资”思想的青年人就是有着不良倾向的人。

    蓝草名字像“小资”,人却“小资”不起来。一棵干草无法让人感觉有“小资”的味道,小资的味道,在当时看来,就是有点像上海知青的味道。人看起来嫩嫩的,说起话来软软的,还特别讲清洁,尤爱小花小草。

    一些上海女知青,就算几人一间房,或者房间旁就是臭烘烘的猪圈牛舍,也不影响她们的爱好!时不时,她们从山中采来几束花,带回几株兰草养在窗前。就是她们养了兰草,蓝草的名字像“小资”才约定俗成地成为大家的惯熟想法。幸亏蓝草长得不“小资”,却也少了不少的麻烦。至少贫下中农们,并没有故意让她干重活。个别特别“小资”的上海女知青却吃了不少苦头,贫下中农感情很真挚,说你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么?来干这活干哪活, 目的就是要消除“小资”思想。你要不干,就是不真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般来讲,这样的帽子扣下来,谁也戴不起。要不戴,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别无他想。

    那时候,我的身子骨算强壮的,这得益于我爸是地质队员,那时候地质队工资高,待遇也高。从以下一条标语可见一斑: “地质工作是尖兵,它的工作上不去,犹如一马当路,万马不能奔腾。”当然,不是说地质队员就不饿饭,只是相对一般人而言。一般人每月粮食定量不超过二十五斤,我爸的工种决定他的定量达四十二斤。我爸常出野外到山里找矿,一去大半年不在家。回家时,总能节约一些粮食,给他的儿女们吃。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父亲工作之余,问山要食物。不是抓了几斤鱼,就是捉到一只野兔子,或是网到一只野山鸡,运气好的时候能打到一头野猪。这些招数我自然是学会了的,那时,学校只要一放假,就找父亲去,还美其名说是响应号召,那号召在当时,谁要想去实践,谁敢阻挡,他一定是个反革命。号召说,“学生也是这样,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到地质队野外分队当民工,算是学工,再就是上山采竹笋拾蘑菇的,算是学农,把这学工学农做好了,就是用实际行动批判了资产阶级。一举多得,何乐不为呢?有了这样的经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于我来讲,简直就是欢呼雀跃。不像有的人,装高兴。我是真高兴。

    我高兴地响应伟大号召来到了武陵山脉腹地,一个叫公鹅公社的地方。那地方真远,那时,我们一行三十多人大车马车的走了整整两天。到了公社,我们又分成了三组,分别去了三个鸡村组,野鸭塘村组,王家沟村组。

    到了三个鸡村组,一路兴高采烈的我们,除了我还傻乎乎地笑以外,其余的人像霜打了的秋茄子,蔫了。

    茄子蔫了,最少形态还在,皱巴巴的皮下还有些肉。草蔫了,基本上就是干枯了。蓝草那时就像一棵无依无靠的枯草,只要有一点风,仿佛就会离地飘零。当时是否有风,真无法回忆和考证了,但蓝草确实像被风吹了一样,又蔫又枯地倚贴在竹篱笆墙上,看起来让人感觉似乎没有了那竹篱笆墙,风一定吹走了她。

    在那似乎一切都蔫了的时刻,我只有走向蓝草,因为她不仅蔫还枯。我从腰杆子一侧解下军用水壶来,递给蓝草。那时候这东西很惹人眼,解放军行军都用它,那时候我们对解放军太崇拜了,包括他们使用的东西。谁要是有一双解放鞋,一条军用黄皮带,那可是招人嫉妒的,何况我有一个少见的军用水壶,这一路上来,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多少话题。不过,得意的我始终没有暴露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地质队员人人都有这种水壶。我离开家,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父亲唯一能送我的,就是这个水壶了。这不,水壶起了大作用,又蔫又枯的蓝草,像是有了点生气。

    看见蓝草叽哩咕噜地喝完水,我无话找话说,你叫蓝草。蓝草一边点点头一边白了我一眼说,你叫什么不好,叫第五,怪怪的。我说,我爷爷、我爸爸都姓这个,我不姓这个行么。你爸肯定姓蓝,你不可能姓黑吧!我恶毒地把眼睛直往她脸上扫,那意思你要姓黑名草,这就与毒草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那时候“毒草”这个词,运用得很广泛,谁要沾上了,肯定倒霉透了。

    蓝草当然感觉到了我那灼热的目光,她并不以为然,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一只脚支撑,看似想更舒适一点,可结果却一脸痛苦的表情,她的另一条腿肯定麻木且酸痛了。这时,刚好生产队长吃喝我们过去,我应声拔腿就走。没走几步,我又停了下来。我听见蓝草在呼唤我,我回头见蓝草伸出她那纤纤细手说,第五军,我的脚麻木了,你扶我一下。我走过去把她像一捆干草一样提起来放在肩上,这样能快步追上同伴们。同伴们见我扛着她,没有一个有异样的眼神,在那时候人人都很注意男女接触的分寸,稍不注意被人说成是流氓行为,那也是常态。同伴们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有一个感觉可以解释,就是没人把蓝草当成一个漂亮女人,甚至没有人在意她是一个女人,就是有人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也只是把她当一个小女孩子来看。

    我也是这样看的,所以,她一呼唤,我根本不多想,扛起她就跑。她那时如果不像一棵又枯又黄的小草,而是像一朵漂亮的花,我绝不敢有如此行动,这样的行动,一定会被认为动机不纯,我的助人为乐顿时变成了耍流氓。

    到了知青点,我见有一大堆干稻草,就把蓝草抡起来丢进了那稻草里。蓝草进了草堆就不见了,好一会她才左拔右推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愤怒地大声喊道:第五军,第五军……

    我知道蓝草是想骂我的,可她从草里钻出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生产队长,她那句骂我的丑话就没好意思出口。

    生产队长伸长了脖子对着刚冒出头的蓝草左看右看,怜惜地说,这娃娃患饿饭得很。说完扭头对我们大家一挥手:知识青年光荣地来我们这里了,我没文化,也不知咋个讲好,不过,今后只要我们有一口饭吃,绝不会少你们一口。

    见生产队长这样激昂慷慨地说,这情景好像似曾相识在什么电影里见过,记不住电影里这情况是怎样发展的,我们一时也不知从哪儿说起,一时你看我我看你的,有点犯傻。

    也许队长也感觉到了有些难堪,他一拳上了我的肩说,她叫你第五军,你爸还是你爷是第五军的。我们这里是革命老区,贺胡子的红三军在我们这里可是无人不知呀。这第五军在哪点?

    见队长误解,我有点慌乱。我说,我不是第五军。不,我是第五军。我爸爸姓第五,我就姓第五了,我妈生我七斤半,说我壮实,就起名军字了。

    生产队长哈哈大笑起来,他又一拳打在我的肩上说,你小患要得,现在张军、李军多得很,你牛逼得很叫第五军,太牛了。说着又擂了我一拳说,你爸姓第一的话,你就牛上天去了。说完他瞪圆了一双牛眼上下打量我。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姓第五?大奇怪了。都姓第五了,还不干脆姓第一。

    我说队长,我爸姓第五,我只能姓第五。我听我爸说过,在我老家有姓第一的。

    队长惊讶地说,还真有姓第一的呀!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知道有叫牛乡、马寨、猪屯、狗村、鸡舍的,奇怪了这里为什么叫三个鸡村呢?实在要叫,也应叫三只鸡嘛!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队长白了我一眼有些激动地说,我们这里几百年前就叫这名了。咋个就不能叫三个鸡村了?见我没反驳(我也不敢反驳),他一挥手说,别给我耍知识青年派头。你们这些小青年是来接受我们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今天我就第一次教育教育你们。在我们这里只讲个,不讲其他的。记住了没有。

    我们知识青年们互相对了一下眼,然后齐心合力地用最后的一点力量高呼,记住了。我们实在是想他早点走,他该干啥干啥去。

    这一带地处武陵山脉东部的原始森林边缘,让我们记忆最深的是语言很有特点,说话像唱歌。我们很快学会了当地土语,最好玩的就是量词简化了,说什么都讲“个”字。如一个牛,一个马,一个鸡,一个鸭等。我们插队的地方叫三个鸡便不足为怪了。

    人乡随俗,我与兰草彼此了解时都用当地话。我说,兰草你家几个人。兰草说五个人,父母生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是哥女的一妹。我说,我家十个人,父母生了四个男的四个女的,我是个老五。兰草忧虑地说,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说,你怕个哪样,有个我在,你就放个心吧!

    我们在三个鸡村整整三年,在这三年里,兰草依然,还是枯草一棵,根本没有女人的特征,美女这个称谓实在与她联系不上。她人瘦饭量不小,没见她比别人吃得少,大家见她那模样,都尽量照顾着她,她就剩一身皮包骨了,怕她再吃少了,还不知成啥样子呢?

    春耕秋收时都让她少干活,珍贵的肥肉尽量多给她吃。特别是春耕时节,体力消耗大,大家只要见到点油星,就口水直往肚里吞。那个时节,青黄不接,大白米饭想都别想,就是粗粮也不是让你敞开了吃。上顿土豆、下顿包谷的,就着一点盐酸菜下肚,没有油水,吃多少那肚子也觉得饿。

    肥肉在那时节,太珍贵了。生产队长是个好人,见我们知青都这样了,他总会在我们最渴望肥肉的时候,给我们惊喜。这惊喜就像圆了我们一个梦,这个梦是我们最美好最期待的。队长从家拿出一块腊肉,这腊肉他家也没几块,他能拿出来,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像过节一样的喜悦来迎接这块肥腊肉。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两片,但对于我们来讲,已非常知足了。那肉四指宽,一指厚,肥得亮晶晶的,咬在嘴里,满口油香。这在我们看来,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兰草总能多得到两片,我们都很羡慕她。

    那时候她还叫蓝草,战友们都宁愿叫她兰草。其实蓝草与兰草一个音,但喊者和被喊者似乎约定俗成蓝草既是兰草。直到我们返城了,兰草依然像棵枯草,没有山涧兰草迷人的幽香。

    兰草不再像棵枯草,而像山中兰草芳香四溢时候,已是八二年春。那个春天异常美丽,一切似乎都欣欣向荣。可是,就在这个春天,队长去世了。队长在包产到户中,尝到了甜头,马车换了拖拉机。赶马车是把好手,不等于驾驶拖拉机就得心应手。结果,在一个暴雨天赶路,队长与车掉下了悬崖。

    知青们几乎都回到了三个鸡村大队,为队长送行。在这样悲痛的时候说兰草香气袭人,的确有点不好。不过,谁都感觉到了兰草的变化,枯草的样子荡然无存,简直就像枯草发新芽,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鲜嫩而蓬勃。真像棵山涧中的兰花草,翠蓝翠蓝的,站在她身旁,刹那间感觉芳香弥漫。

    送走了队长,依然气氛肃然,想起在三个鸡村三年的插队生活中,队长对我们的好,我们的话题,不可能在兰草的变化上,多半都在感慨队长。

    回到城里,平静下来,才细细回味到兰草的芳香弥漫。也细细想起了兰草的举手投足。在插队的三年里,说实话,我从来不太注意兰草的形象,不就是一棵枯草么?我帮她干重活,我帮她抢饭。这抢饭我得说明一下,免得没有这样经历的人误解。那时候我们知青点,自己做饭吃,每次开饭,就那么一盆饭,一锅汤菜。十几个如狼似虎的饥饿之人,要不抢饭吃,那是不可能的。兰草本来就又瘦又小,抢饭吃,她根本无优势可言。每次,她吃完一碗饭,再想添一碗吃,盆里早空了。兰草再瘦再小,也是要吃两碗饭才够的。我几乎是能吃四碗,最少也是三碗才够。知青点吃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吃完一碗,再添一碗。为了能快一点把碗里的饭早一点吃完,我练就了一口吃饭的好功夫,一大碗饭,在我嘴边,不会多于一分钟就会吞进我的肚子里。那已不是什么吃饭,简直就是倒饭进口,几乎不经过咀嚼,直接到了胃里。这样我有三次机会往碗里添饭。

    我吃完了饭,见兰草才吃到半碗,我总是从她手中拿过碗来,冲向那饭盆,再晚一点那盆绝对只剩下空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把最后的米饭压进兰草的碗里。我知道有人不服,谁都想吃,可我这行为,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一个弱小的人,大家也就不吭气了。事后我想,兰草那时如果是个美女,战友们一定会认为我动机不纯,幸好兰草像颗小草又蔫巴又枯萎的。这样,我的行为才有了合理性。否则,战友们早与我拳脚相对,早就伤了感情。

    这次,在三个鸡村,战友们为队长送行,的确气氛不对,毕竟队长死了。兰草就是变成了一朵花,确实也变成了一朵花,焦点也不在兰草身上。不过,话题虽然不在兰草处,眼睛里却少不了兰草。特别是我,几乎对兰草是一见钟情。这话有点不准确,细想也准确。兰草像一朵花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见她像花一样绽放时,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总不能在为队长送行的时候,对兰草表达什么吧!

    这种想表达的愿望很强烈,特别是回到城里后。兰草的芳香和兰草的举手投足,真是像花一样在开。

    几天里,满脑子是兰草以及兰草的芳香,那芳香在我八平方的宿舍里弥漫开来,熏得我似醉非醉的,想找个理由见一见兰草,又觉得理由并不充分。心正无所适从时,一场诗会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年诗人雷抒雁为张志新烈士写的“小草在歌唱”正风靡全国,只要有诗歌集会,就诵唱这首诗。那时候,诗人是最受欢迎的人。我没想到兰草也喜欢诗,更喜欢诗人。

    在那场激情澎湃的诗会上,我见到了兰草。

    我们站得很近,起初却并没有发现彼此。想是那个诗人的朗读太吸引人了,那诗人声音嘶哑,发出的声音却掷地有声,真是声泪俱下哪!我真的被感染了,眼里泪花花的。

    完了,该散场了,一扭头,我发现了兰草。我的眼睛说是泪花花了,其实还没凝聚成泪珠,只是感觉眼睛朦朦胧胧的,这并不影响我看见兰草。兰草并没有看见我,直到我喊了她,她几乎来不及抹掉泪水,对我嫣然一笑。

    她说,第五军,你咋个来了。我说,我咋个不能来。她说,你也喜欢诗?我说当然。她说,我咋个没看出来,你还喜欢诗呀。她说这话自然是指我们在三个鸡村插队那三年。

    我说,我也没看出来,你也喜欢诗。

    她擦了擦眼睛,扭头往诗人看去。她看向诗人,我当然也看。诗人在我们的注视中走了过来。

    诗人人不高,头却抬得很高,瘦小的他见到我这样体格雄壮的人,并没有半点自卑。他显得目中无人,虽然我高大地站在兰草身旁。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对兰草说,我们走。

    兰草看了我一眼说,这是第五军,我们是插队的战友。

    诗人还是不看我,对兰草说,哦!然后一副柒警不驯的样子看着我。

    我真有点纳闷,我从来没招惹过他,他神经有问题吧!这样看着我。要不是兰草在,我真想一巴掌过去,打他一个跟斗。或者一把抓他起来,像提小鸡似的。

    兰草似乎感觉到了我眼睛里渐渐显露的凶悍。她走到我们中间站着,她知道我的力量,因为眼前的诗人,确实比她在三个鸡村插队时的瘦好不了多少。我要是一动手,一不小心,诗人成死人,麻烦就大了。我无法判断,兰草站在中间,是卫护诗人呢?还是保护我?当然,卫护诗人的意味更明显些。

    我当然得走,不走,说不定真出事,诗人断手断脚的,多不好,可不能短腿缺手的朗诵诗吧!

    我走的时候,兰草说,第五军,过几天我们战友聚聚,我来找你。

    我说,再说吧!我也看也不看诗人一眼,抬腿走人。

    我等了几天,兰草并没有来找我。我知道,这样太焦心,我就是一个不愿焦心的人。在等待的几天中,我反复地背诵另一首写张志新烈士的诗。这首诗是诗人北岛写的。我太喜欢这首诗了,也不知兰草是否读过。我反复背诵,是想在她来找我时,我也朗诵给她。

    可是,她没有来。我真的有点伤心。

    刚好,那年有一首歌在传唱,每天早上的广播里都有。歌名叫《我爱你,老山兰》。这首歌越听越坚定了我的一个决心,我要当兵去,我要上前线。往大的说,我保家卫国,守护边疆,往小的说,我要守卫老山,不能让敌人践踏老山中的兰草。人就是这样,一旦坚定了目标,决不放弃。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如愿去了云南前线,可等我这个新兵刚结束训练,前方战斗也基本结束了。老山像什么样的山,我不知道,可我想象,老山一定像我家乡的山一样,山涧里一定长满了兰草,兰花一开,整个山谷芳香弥漫。我也知道,敌人再也不可能伤害到老山上的兰草。

    心愿未了,我决不放弃。我终于到了老山,作为一名边防军战士守卫在老山上。在猫耳洞里(战壕里的防炮洞),战友们在写人党申请书,我在写诗。

    三年后,我退伍回家乡。胸前没有军功章,怀抱里捧回了一株老山兰。

    三个鸡村知青点的战友们都来为我接风,唯独缺了兰草。战友刘劲松紧握了我的手说,第五军,你不说,这三年,我也知道你为了谁。你不要难过。

    我笑着说,我难过了吗?

    刘劲松说,看起来不太像。

    我当胸打了他一拳说,你不信我。

    刘劲松说,当然信,你是我们知青点唯一的英雄。好!今天我们大家来个一醉方休。

    那时候,只要是从边防下来的,都被视为英雄。我知道,我不是英雄,我只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那天真的一醉方休了,怎样回的家我也不知道了。可就在那天,我知道兰草结了婚,又离了婚。那人就是那个诗人,诗人移情别恋,到处奔波,根本顾不上家。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牛屎毕竟是牛屎,不是肥沃的土地。结局就是,不是牛屎干巴,就是花朵枯萎。离婚当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醒来,我的第一件事是给老山兰喷水,让它显得更加翠绿欲滴。第二件事是写诗。在诗中我幻想着不是我上了前线,而是兰草。兰草死了,在我心中。我又愿她活着,在遥远的从前。诗名干脆就叫《热爱兰草》:

    你爱绿色

    你说绿透了就是蓝色

    不信看天空,看大海

    你走时,送了我一盆

    绿油油的兰草

    穿一身绿油油的军装

    你说老山兰绿得美丽

    你要去那儿救死扶伤

    很多年过去

    你没有如约

    带来一株老山兰

    我知道你已化成了一株老山兰

    永远长在了老山上

    从此我热爱兰草

    爱兰博大、深邃

    永远有一盆兰草

    生动在我蓝色的窗口

    这不是诗,却是我初恋的祭奠。

    这些事都是我二十五岁以前的事,往后的日子,我成了诗人,作家是我没预料到的。《热爱兰草》这首小诗,一直没发表过。很多年过去,我把这首诗用在了一篇小说里,这首诗献给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恰当的,小说中的她美丽而大方,有着东方女性所有的魅力,她真的上了老山前线,牺牲在了老山上,并化成了一株老山兰。

    好些年我都不知道兰草的消息。偶尔遇见兰草的两个哥哥蓝海军、蓝空军,也没好意思问。我也没有刻意寻找她,只是在报纸上,文学期刊上不断地发表诗歌和小说。我从不用笔名,为的就是让兰草知道,我在干什么?她不是热爱诗歌吗?热爱文学吗?我要证明的是,谁才是真正的诗人。她的那个诗人,后来我知道是谁了,这个谁,的确没必要再提起。一句话可以概括,就是打着诗歌之名,干着损伤诗歌勾当的人。后来因诱骗少女,进了监狱。诗人本是受人尊敬的,有了这样的人,诗人在人们眼中成了痞子的代名词。八十年代初风起云涌的所谓诗人,何止百万大军,大浪淘沙后,留下的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诗人。兰草热爱诗歌,以身相许的诗人,却是一个伪诗人。这是兰草的悲哀,我一直这样认为。可怜的兰草哪!

    我结了婚,女人极像兰草。我一直忠于她,我所有的财产都是她的,包括我自己。我们夫妻恩爱一晃就是三十年。

    有一天,战友刘劲松打电话给我,说三个鸡村知青点的战友已经走了两个了,说不定哪天又走一个,说大家聚一聚吧!时间今天下午六点,在山海馆酒楼888包房。

    我一听山海馆酒楼,心里咯瞪了一下,这些年陆续搞聚会,刘劲松都是召集人,从未安排市里最高档的酒店。今天是怎么了?从老刘嘴巴里说出这样沧桑的话来,安排最高档的酒店也在理,我能不去吗?就是多带点钱吧!

    这一去就遇见了兰草。我一进山海馆酒店888房间,兰草就直奔我而来,她兴奋地喊我,第五军,第五军。

    我也兴奋的喊她,兰草。

    兰草伸开双臂说,三十多年未见了,来拥抱一个。

    我当然也拥抱兰草。我说兰草,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

    兰草退了一步,摆了个姿势说,不胖不瘦,不难看吧!第五军,你还想扛起我丢进那个稻草堆呀!

    战友们一听,都笑了起来。笑声立刻把大家带到了遥远的从前。不知不觉我们三个鸡村的土话更浓了,笑声也像三个鸡村人的笑,犷野而高亢。

    那天,大家七嘴八舌谈论着过去,笑声不断,不过,这些笑声始终充满着一个味道,这味道谁都知道,沧桑的味道。

    那天,我格外小合,谈到兰草时,话题都是她又瘦又小像棵枯草时的事。她像一朵花开芳香弥漫的那些日子的事,我一句不说。不说,其实比说起还令人感觉异样,这异样似乎传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谈起兰草像花开一样的日子,仿佛兰草没有那样的日子。

    兰草其实仍然有着她花开时节的风韵,五十五岁的人了,还像个四十多岁的模样。看得出来,她日子过得很不错。这也是那天我很高兴的理由。兰草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有了这个高兴,酒当然是要喝的,几杯下了肚,我终于爆发了,我说,兰草,我要了结一个心愿。

    她说,了个啊!

    大家闻言,都看着我们。我明白战友们的目光,他们想看到什么!

    特别是刘劲松眨巴着眼睛,分明是告诉我,亲一亲兰草。这家伙知道我的秘密。我结婚的时候,刘劲松一看我老婆,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狗日的真绝,到哪里寻找到了另一个兰草,太像了。老刘此时肯定误解我了,他以为我想了结初恋时的遗憾。

    就是兰草也误解了,她大方的扬起脸连说,了个啊!了个啊!

    我站起来说,了个就了个。于是,我背诵了北岛那首写张志新烈士的诗―《宣告》,这首诗本来是三十三年前,我准备朗诵给兰草听的。三十三年前,她没有实现诺言来找我,我去了老山前线,她嫁给了那个诗人。我当然自信我的朗诵水平,我低沉的男中音,加上一个真正诗人对诗的理解,兰草一定会热泪盈眶吧!

    听完我的朗诵,兰草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而且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我说,第五军,这是你的心愿?

    咯咯咯她又笑了起来。

    笑得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强压了愤怒说,你个笑什么?

    想不到,我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再次强压了怒火说,你们笑个什么,这好笑吗?

    战友们七嘴八舌说,要亲,你就亲一个嘛,都这一把年纪了,还念个什么诗嘛!不是我们说你,现实一点行不行,还像个年轻人似的,别太理想啦!

    兰草继续笑,说,第五军,你太可爱了。

    我真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突然,我想起写《小草在歌唱》的诗人,明天要来市里,正好我接待他。他的诗不是曾令兰草流泪满脸吗?她还嫁给了朗诵这首诗的人。

    我说,兰草,明天我介绍写《小草在歌唱》的作者,你们认识一下。

    兰草说,《小草在歌唱》是首歌吗?

    顿时我真的无语了。

    无语,不等于我会真的生气,或拂袖而去。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轻易这样做的。我不知道,兰草为什么这样,也许这是她拒绝回忆往事的最佳方式。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这一点我很明白。善于忘掉过去,也许是兰草的过人之处。兰草现在生活在哪里,她没有告诉我们,她对于我仍然像个谜。就像三十三年以前,她为什么放弃对战友我的诺言,她为什么嫁给那个朗诵别人诗歌的人,为什么短短一年又离了婚,离婚后她又怎样走过三十多年的岁月。一句话,三十年来她给岁月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我们不得而知。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为了理想中的她,我去当兵,为了她的爱好,我成了一个诗人,我从不麻烦和打扰她,一句话,我只注重我应该怎么做,而不在意她为我做了什么。我一直信奉承诺就是债务,也许兰草并不这样认为,也许她早已忘记那不经意的一个承诺,但我从未忘记。

    很早很早以前,我读过一首诗,这首诗说,不是一切大树/都被风暴折断/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种子/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折断翅膀/不是一切火焰/都只燃烧自己/而不把别人照亮/不是一切星星/都仅指示黑暗/而不报告曙光/不是一切歌声/都掠过耳旁/而不留在心上……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希望/而且为它斗争/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我正是这样去追求、去担当的。像《宣告》、《这也是一切》、 《小草在歌唱》那些震撼人心的诗行,今天,依然在历史的天空中闪烁着光芒,并照耀我前行。我坚信不疑。

    兰草还热爱诗歌吗?她为之流泪的诗歌还在,她的诗心还在吗?我忍不住还想问她。我知道她一直逃避,可我不是个逃避的人,我要知道……

    我说,兰草你看报纸吗?

    兰草摇头。

    我说,兰草你还看文学杂志吗?

    兰草还是摇头。

    我大声说,你知道,我是个诗人了吗?我是一个真诗人。

    兰草也大声说,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第五军,我的战友,在我兰草最艰难的时候,曾帮助过我。

    我无话可大声说了,我借着酒劲红着脸,赶紧上卫生间。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我抹去眼角的泪后去服务台结账。还没走到服务台,刘劲松一把拉过我说,往哪走?我说买单。刘劲松说,人家兰草早买单了。走,回去,你的兰草还在那里。

    我说,你说的是老山兰,还是我老婆。都在家里。

    刘劲松说,老五,大家都这把年纪了,再说,兰草都三十年没见了啊!这个,可不能不欢而散。

    我说,老刘,讲个什么话。这是当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