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黔森短篇小说选-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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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像一朵朵透明无瑕的小小银伞,在没有北风吹的山野里飘动。天空一刹那纷纷扬扬起来。这是红土高原的雪朵儿,美丽、轻盈、奇妙、梦幻。

    老杨坐在驾驶室,忧虑而担心地数着那慢慢降落的雪花。可他怎么也数不清,数不清让他的心越来越忧虑。半山坡上的钻塔里钻工们正在收拾,是呀!今天是大年三十,老杨得把他们带回队部,队部有他们的老婆、孩子在等吃团圆饭。

    说起来老杨还算好,一年能回家十几次,他是司机,回队部是常事。回队部的公路虽然崎岖难行,老杨还是乐于往返,这样可以常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他是队部家属和野外钻机场的钻工们最受欢迎的人,什么家信呀问候呀好吃好喝的呀都由他传递着。

    老杨在地质队开解放牌汽车已十年了,技术是大家公认了的,从他十八岁当汽车兵到退伍到地质队从未出过一次事故。每当人们称赞他说,解放军的水平硬是不一样时,老杨是很自豪的。在这崇山峻岭中的公路上,出事故的驾驶员太多了,于是哪里的路越险哪里就有老杨的车。地质队的职工们只要一坐上老杨的车,再险的路况心里也踏实。

    天气太冷。老杨看了看水银测温表,零下三度。这在红土高原东部是少有的冷天气了。分队长说今天收队,老杨一大早起来就把车篷盖好了。他足足盖了一个多小时,那支撑杆冻得滑溜溜的,他虽戴着麻线手套,却握也握不住。他只好跑到一里地远老乡的田里抱来稻草,升起火来烤,等那支撑杆出了汗,滑溜溜的冰便变成了水珠,一颗颗贴在支撑杆上,老杨伸手一抹没有了,可一会儿那水又变成了冰冻结在手套上,使老杨觉得手硬壳壳的,一张一握嚓嚓地响。不过老杨顾不了这么多,他得赶快把五根十个支点的撑杆插人铁洞里去,然后铺摊上篷布。

    铺篷布更费力,幸好他身材高大,力气也是钻机场前几名的,这样他才勉强把那冻得硬梆梆的篷布抱上车头顶,一层层打开,一点点一角角地拉开。铺好了篷布,他回到驾驶室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情很愉快。

    他的车最少可以站五十人,甚至更多。八十公里的路程,不下雪得走三小时,看今天这天气没有五个小时是不成的。

    他吸完了那支烟才想起走五小时同事们站在车厢里太难受,他想上车箱在支撑杆上拴些麻绳,好让同事们手里有抓的,不至于被颠来颠去站不踏实。

    他出了驾驶室,风一吹,他突然感觉浑身刺冷。其实山里的风并不大,可风只要有就无孔不人。他穿着的棉衣是用绳子扎好了的,风不易钻进去。他的冷是刚才铺篷布出了一身汗,在驾驶室休息了一会儿,那汗就凉了,这一出车门就变冷了。

    他上牙咬不住下牙地用老虎钳剪出一节节绳子,一条条系上支撑杆,一连系了几十条才罢手。回到驾驶室他想换内衣内裤,才想起早上起来时已换了最后一套。他心里有点怪自己,这么多年的野外生活,居然太大意了。明明知道要铺篷布的,为什么不铺完了再换内衣裤。嗯,人一激动就大意,这是他总结出来的。他今天不能不激动,大年三十,又快三个月没有回家了。早上醒来,翻出留了很久的干净内衣裤穿起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只不过应该晚穿一会儿就完美了。

    埋怨了自己一会儿也就不再埋怨了。他想同事们从开春时出野外,到现在才回家。三百多天没有回家, 自己比起同事们来,的确要好得多。现在冷是冷了点儿,可自己毕竟在驾驶室,发动机的温度,是可以让自己好受得多。只要不再出车门,撑回家是没问题的。

    渐渐起北风了。老杨看见车窗外的雪朵儿朝南斜飞。他开始担心起来,起了风,公路上的落雪会变成冰的。这样路太滑,车就没法走了。

    山腰上的同事们已陆续下来,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上钻,看来今年的钻进任务是超额完成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抛上了车,就等着分队长喊声出发了。钻工们在空地里升起一堆大火,火把天空烧了一个洞,那些雪朵儿在洞口飘不了几下,就幻化成白烟气直往天空升,升不了多高,白烟又消失在满天飘落的雪花里了。

    老杨看了看表,已快十二点了,他想要走得赶快走,天黑了更不好走。风是越来越大了,他想莫非这一百多人又要在野外营地过年三十么?他的想法不久得到了证实,他看见停在他左右的车上,有人正往下抛行李。他连忙回头从后窗看,见自己的车上还没有人抛行李,后山村老李家送给他的一竹篓鸡蛋还夹在背包中间。

    老李家也够困难的,可每次回去都要送给他一些鸡蛋。他与老李家交上朋友是在一次春季的大雨中,那雨大得吓人,像天空漏了似的,雨似乎不是在下,而是像瀑布一样地泻。几十年难见的山洪暴发是肯定要来的了,队长号召所有的职工抢运放在小溪岸上的岩心,那可是打了半年的钻探取上来的样品,被水冲走,损失就大了。老杨当然参加了抢运,抢运中他遇见一个不像职工的人,那人搬起岩心箱飞跑,来回几次不知劳累。一些职工早已累得趴下,四脚朝天躺在地下,任雨水淋,一张喘气的嘴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吞着雨水。老杨没趴下,一直到搬完样品。大家松了一口气,刚站在高坎上的工棚里,那洪水说来就来了。洪水像一条狂奔的黄龙,呼啸着。那平时潺潺而流的小河顿时显得异常凶猛,狂流中一会儿半沉半浮着巨大的残树,一会儿浪卷着猪呀羊呀牛呀的,甚至翻滚着一条扁担长的娱蛤,惊得几个平时在小河洗衣的女职工爹呀妈呀地喊。有一个还下意识抱紧了老杨的胳膊,老杨任她紧抱了,心想,看来号称铁女人的“三八红旗手”也只能这样了,她至少还能站在这惊涛骇浪前大声叫唤,换成其他女人早昏了过去。

    年初开工时,由妇女组成的“三八钻工班”,各分队都不敢要,偏偏老杨所在的分队要了,并成立了“三八钻机场”,说是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能干。女人们也确实干下来了,但这在老杨看来,他并不同意分队长说的什么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要旧思想看妇女的话。老杨其实没半点小看女人的意思,他只觉得女人们不管干什么活,都要比当钻工干得好,这是荒山野岭中的粗活原本最适合男人干的。老杨看着分队长左跑右窜地到处查实女钻工的人数,心里骂开了。在这当女钻工,看起来是尊重妇女,其实是不把妇女当女人。地质队员与解放军野战部队差不多,老杨在部队十年,女兵是见过,可从来没见过女野战军。老杨对地质队把妇女也放在第一线是很有意见的。看着分队长手忙脚乱,老杨心里感觉很解气。人的气只要一解就高兴,一高兴就喜欢找人讲话,那时旁边刚好站着老李,他伸手拍了拍老李说,你当过兵?老李说当过,于是他俩成了朋友。一篓蛋老李家的那几只老母鸡要生一个多月。老杨想春天回到这里,一定给老李多带些粮票来,反正自己家人口多,粮票一年能剩下百十斤。不行还可向同事们要点,凑足二百斤,也好让老李家拿粮票充充公粮。老李家那二亩水田瘦,产不了几担谷,上交了公粮也剩不了多少,老李家一年到头吃杂粮, 日子过得清苦。有了二百斤粮票,老李也就有了二百斤谷子,一家人也能吃上大白米了。

    老杨正想着,有人敲车窗。老杨一看是分队长,赶紧下车。

    分队长说,老杨,这会儿刮起了北风,车是不能走了吧!老杨说,刚刮起不久,一下子凌冻不起来,要走得赶紧走,只要过了老岭山就没有什么危险了。分队长说,你硬是艺高胆大,人家小杨和老张的车是叫他们走也不敢走了的。算了吧,这年就在这里过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老杨跟着分队长进了简易工棚。分队长见一些职工们聚在一起不散,就说,给你们讲不能走你们不相信,人家老杨是老司机了都不敢走,你们就安心吧!说完一指采购员小王,耶,不是安排你去后山村联系买几头猪回来杀么,过年总得有猪肉吃。说完分队长盯着小王看。小王眼一横说,队长,你不想想,都年三十了,有猪的都杀了,即使幸存一头两头的,年三十人家也不会卖猪嘛,这是常规。

    分队长说,叫你去你就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说完用手去推小王起来。

    小王一下子站起来说,队长,你上月回家一次,哥儿几个是一年没回家了。这次是你事先表的态,说今年回家过年的,咋个又不算数了。分队长说,我又不是神仙,咋个知道这天会下雪。小王说,去年回家,一进门老婆还认得我,可我三岁的儿子叫我叔叔。你说队长,你总得让我回去给儿子亮亮相吧!你不想办法让我们走,打主意买什么猪嘛。小王话音刚落,身旁一下子站起来了七八个钻工。身材高大力大无穷一只手能提动二百多斤钻杆的钻工罗老三,一把揪起分队长的衣领说,老子不在这里过,不行老子走也要走回去,不就是一百六十多里路么,老子走到大年初二老子也走。

    分队长挣脱开罗老三的手说,罗老三,你不要耍狂,你是一个职工,得听组织上安排。罗老三狂叫,老子老妈好不容易从家乡来队部看我,一家人过个年,你狗日不想办法,拿组织上来吓什么人。十天前我们班组就完成任务了,你说要超额完成,多钻一孔。老子们听了你的,到了年三十了,你狗日又不让走了。你说给的什么光荣花你自己要多少你拿多少,老子们不要了,老子们只是要回家。

    分队长捡起罗老三丢下的大红花说,罗老三,你不要耍横,否则我开除了你。

    罗老三说,你凭什么开除老子,都是国家职工,你没比谁多一张嘴、多一双手的。老子一不杀人,二不赌博,三不旷工,四老子干好了国家交给的任务,你要开除老子,你还没那个权力。哼,不要以为当了个鸡巴分队长,就以为能代表国家,老子告诉你,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为国家找矿。我们是分工不同,给国家干事没有什么贵贱之分的。你不要惹得老子火起,老子眼里认得分队长,拳头可不认什么分队长。

    分队长听后火了,说谁他妈的要走回去就走,要老子派车打死老子也不干。再说党支部已讨论过了不能发车,就是我想派也派不出。

    司务长小王说:“你不是兼支部书记嘛,你可以召集支部再讨论一次。”

    分队长说:“小王,你到底去不去买猪?”

    小王说:“这得问一问大家。”说完回头问钻工们:“同志们,买不买猪。”

    同志们异口同声地:“不买。”

    小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调头对分队长说:“毛主席说少数服从多数。伟大领袖毛主席才逝世两年,你就不听话了。”

    分队长睁大了眼睛,指着小王说:“你,你,你……”,最后你不下去了说,好,我去买,我就不相信买不来。

    看着分队长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意思很明了,接下去应该是大家拎起背包,回宿舍铺开,下决心在这冰天雪地的山野里过年。

    谁也不愿先拎包,似乎谁先拎了包就是谁垮了意志,谁就要遭人唾骂。

    老杨坐在一节圆木上,心里很难受,他是深深地理解大家的归心似箭。他也理解分队长,分队长又兼着支部书记,是这个钻探分队一百多人的一把手,他是肯定不敢下决心叫发车的,出了事他负不起这么重的责任。其实雪才下不久,路上肯定还未铺满,就是铺满了雪,过几辆车还是不会滑的,就怕老岭山这时已有车过。车轮压黑了雪,北风一吹雪一凌冻就滑了。其实现在就是抢时间,谁先下决心走谁能冲过去,只要过了老岭山就没危险了。

    老杨一支接一支地埋头抽烟,地上已丢了十几个烟头。嘴已抽得有点麻木了,他才抬起头来。不抬头则已,一抬头吓了他一跳。原来他以为大家已陆续散了,结果几十人都围在他的身旁,大家也不说话,几十双目光对着他。

    老杨一下站了起来说:“干什么?干什么嘛?”

    大家依然不说话,依然用目光对准他。

    老杨又坐下,取烟,点烟,抽烟。

    半小时过去,地下又丢了十一支烟头。当第十二支烟头被老杨摔在地上弹起来又跌下去时从老杨牙缝里咬出一句话:“走。”

    于是三机场、四机场的钻工们上了老杨的车。这两个机场的人是老杨车的老主人。每次搬迁都坐这辆车他们信任这辆车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老杨他们踏上了归途。

    这个故事似乎是讲不下去了,因为老杨他们如果安全回到家或出事故回不了家,作为故事讲下去都会落了俗套,要命的是这个故事并非小说可以由作者凭感情任意结尾。

    这个并非小说的结尾,它影响的就不只是读者看后心灵的一震,这个故事的结尾最后影响了地质队两代人。这个故事,从老杨他们踏上归途我就讲不下去了,其实大家都能猜得出来,所以我更讲不下去了,落了俗套的故事,也许在现实生活中恰恰最动人。我要结束这个故事前,想最后讲有关这故事在二十年后的情况。

    二十年后,《中国地矿报》文艺副刊登了一首诗歌,诗是分队长的侄儿子写的,标题叫《血花》。我现在把这首诗抄录下来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也许更好。

    题记:七十年代末,在云贵高原的地质队里,有一位好心的司机大年三十送久居深山的队员们回家团聚,由于路滑不幸撞山身亡。

    车终于开了

    为了久居深山的队员们

    那急切的面孔

    他决心违章一试

    本来他可以不开

    本来他还来得急丢车跳出

    为了妻子们门前长久的盼望

    为了队员们进门能听一声那

    羞涩的童音

    为了渐渐失控的车不摔下

    万丈深渊

    他毅然朝山壁撞去

    工伤的队员们

    死也不肯让救援的人们抬下山去

    内疚地望着那

    永远不会被授予烈士的遗体

    血花开在雪地里

    鲜艳灼人

    从此他孤零零

    睡在这路边

    没有纪念他的墓碑

    只有记事牌一块 “小心路窄坡陡曾出恶性事故”

    多少年过去

    每当老队员从这里经过

    眼睛总被那朵鲜艳的雪花灼痛

    李花

    虽然古代大诗人韩愈有名诗赞李花日: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见桃惟见李。但李花并不喜欢这名字。

    姓李而名花太俗气,纵然有夭桃秋李这个好词儿来形容年青姑娘的美丽,可在这一方什么诗呀词呀的没有人懂。因此李花这名儿普普通通俗不可耐。

    李花俗不可耐了,生下一个儿子来便也索性更普通一点,就叫李子吧!李花男人说,怎么能叫李子,老子姓陶不如叫桃子。李花说,投桃报李么。李花男人说,什么鸟投桃报李,你这婆娘就初中毕业装啥子文化人,老子还读过高中,少拿这些让人眼花的好词儿来哄我。

    夫妻间平时斗嘴好耍也没当真的,但他们的儿子的确跟了母亲姓李。

    乌蒙磅礴是主席他老人家诗句里曾用过的词。这磅礴用来形容乌蒙山的确恰如其分。本世纪初有一个深圳青年志愿者初来这里扶贫,经过山中峡谷之巅时,大喊停车,大家起初还以为他水土不服,拉肚子,结果他是不敢坐车了。面对这磅礴的险峻,他说他要步行。

    那天李花正在春天里忙农活,刚好看见了这一怪现象,一辆吉普车跟在一个外乡人后面走。李花很奇怪怎么车总追着人走,李花停下手中活计看,旁边的李子却忍不住急得大喊叔叔快让开,车要追上你啦。

    这时候那外乡人正感叹着主席的十六字令:“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开三尺三。”心说绝了、绝了。如果不到这些地方来,哪能感悟这十六字令的绝了。正想得心情舒畅时,忽见路边山地一个妇女旁边的一小男孩叽哩呱啦地朝他喊着什么。他觉得很亲切,但听不懂他喊什么。他于是走向公路旁,想去问一问小男孩。

    吉普车窗里伸出了西篱乡乡长秘书龙雄起的头,那头显得很得意而又充满嘲讽。他得意的是他坐在车里,在这儿能坐在小车里,那可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他嘲讽的是这农家小男孩太土了。他为了把他的头充分展示在乡民的面前,他努力地伸长了脖子尖声尖气地朝外乡人喊:“戴先生,别理他们了,快走吧!前面不远就到乡政府了。”

    乡干部田盘江,是个当兵提干后转业的军人,看不惯这秘书平时对乡民的样子,一把抓龙雄起回到座位上说:“你管人家干什么,人家是来扶贫的,多联系一下群众有什么不好。”

    龙雄起正在兴头上被田盘江这一拉就生气了,说:“你他妈的轻点行不行,这年月又不是武夫当道的时候。”

    田盘江本来想回敬一句,你她妈的不也就是读过高中,大学也没考上就回乡来当秘书,要不是你爹是区里的副区长,你他妈的还不是要当农民,装哪样鸡巴的知识分子。这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下去。原因还是他爹是管这个乡的副区长。但话到嘴边不说出来,那不是要几天不得顺气么,憋得心慌的一口气吐出来却成了一句看似玩笑又是不经意会得罪人的话。他说:你的声音像妇人一样尖声尖气的,乍一听还怪好听的。

    这话一出,龙雄起果然生气。他爹给他起了这么个阳刚十足的名,就是要他有男子汉气概的,但他偏偏身材不争气,长得并不雄壮,可他又是特别渴望雄壮的那种人。只见他恼羞成怒地申辩道:我头伸得太出去了,脖子是憋着的,你狗日的伸长了脖子试试是粗还是尖?

    他俩正斗嘴时,听见了戴先生正用广东普通话喊他们。他俩只好下车走了过去。戴先生说他要去这户农家看看。

    李花从那天起就结识了戴同志,乡里的干部们都叫他戴先生,而乡民们大多叫戴同志。戴同志平时在乡里小学教书,教书之余他走村过寨到处访问,谁家有困难他尽力帮助,谁家孩子读不起书他帮助交学费,生活困难的同学还给点生活费。这一年周围几个村的穷孩子便也上学啦,他们读得都很认真,平时常常互相监督,谁去放牛放羊误了上课,都提个醒说,娃儿,快点哟,还不快给戴老师读书去。李花见李子贪玩时也这么提醒儿子。其实李花和李花男人是乡民中算是有见识的人了,他们都知道读书说小点是为了自己,说大点是为了国家,便每次都忍不住说:还不快给戴老师读书去。为什么这句成了大家的口头语,因为他们都太尊敬戴同志了。戴同志来到乡里工作一年多了,从来不拿学校里的一分工资,还把省里志愿者行动指挥中心的四百元补助全部拿出来给学生增加生活补贴。这还不够,他还联系从广东汇来很多钱,用来帮助贫困的乡民们。

    乡民们听说戴同志家是富贵人家,家里有很多很多的钱, 自己又是大学生。大家搞不明白,戴同志为什么不在花天酒地的深圳享福, 自己跑到这儿来受什么罪。后来一个颇具老资格的白发老人说:人家这是高人、高人懂不懂?想当年解放军来的时候就像戴老师这种人。那时候更穷呀!谁家有块自己的田?谁家有头自己的牛呀?解放军来了, 自己不要什么把土地和财物全部分给了大家么。有了这个解释,后来大家都不叫戴先生或戴老师了,都叫他戴同志,因为当年解放军来的时候都叫同志。

    李花从结识了戴先生起就感觉戴先生是同志了,因为戴先生支持了她的一些不为乡民们所理解的做法。

    戴先生第一次赞扬李花就是在那条险峻的公路上。当时李子叽哩呱啦地叫叔叔快让车,车要追上你啦。戴先生是与李花谈了半天的话才弄明白李子喊些什么。李子喊的是土话,戴先生当然听不懂,所幸李花读过初中,普通话还能听懂。不过他们一个是贵普话一个是广普话,对话起来虽然最后能懂,却也颇费了些力气。

    听了李花说李子喊什么,戴先生觉得这孩子很可爱。戴先生的感觉当然与龙秘书的感觉不一样,所以并不理会田秘书伸长脖子费力的尖叫。他很友好地问李花姓什么,孩子叫什么。李花说我叫李花,孩子叫李子。戴先生说什么你发你知?李花指着正在盛开着白花儿的李树,说李花、李花。见戴先生还未十分明白,就折了一枝开了八朵白花的权,拿在手里指着花,说李花。然后用手指在花蕊上做了一个圆,说李子。

    戴先生明白了,很高兴,说李花这名很浪漫,然后又看着那小孩说他叫李子,真好、真好!这孩子跟母亲姓,好、好、好。戴先生一连说了几个好。回头喊了龙秘书田干事来了。马上感慨地说,你们说这儿的人思想落后,我看这家人就很棒,儿子随母亲姓,这在城市里也不多,嗯,不多。

    然后,戴先生要去李花家看看。其实戴先生是想去看看李子爹,看看这一对农家夫妇为什么与其他农家人不一样。

    他了解到这一方农民的情况,的确是封建思想落后,重男轻女现象是普遍的。有的农民为了生一个儿子,已经生了五胎、六胎,乡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禁止不绝。什么招儿都用遍了,这种现象仍然存在。先是大力宣传,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在这严重的封建落后的思想下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就动手,动手就是凡是生了二胎的,乡里派人护送到医院结扎。说是护送,其实就是抓起来强行结扎。最后搞得男人们东躲西藏。看看抓不了男人,又抓女人结扎,结果也是跑了东走了西,收效甚微。最后乡长从其他乡取回了经验,就是谁生多胎就罚款,这儿穷,农民们不是最在乎钱么,就从你的痛处人手。结果是有的人家被赶走了牛,收了猪,直弄得是家里除了板壁、屋里四空,只剩下一口铁锅几只碗,以及几张嗽瞰待哺的小嘴。

    显然效果是糟透了的,人既然已生了下来,又不能眼看着饿死,这可是新社会,于是又想办法搞困难补助。这样就成了恶性循环,无法根治。最后的结果是乡干部们累死了,还讨不了好,每次县里来领导,都要批评乡里执行国家基本大法计划生育法不严。乡书记、乡长说起就叹息,两头不讨好呀!上面不满意,下面不满意。其实乡长、书记也知道,这个问题是县里也无法解决的事,各乡都基本如此,好一点的也好不到那儿去。所以呀,书记乡长说,我们这全国闻名的贫困县的根本原因就是地少人多。

    这个问题戴先生见到书记后和书记探讨过。戴先生说,人多肯定是个大问题,但也不能完全怪人多,人多的原因是这儿的教育太落后,思想层次上不去,在一些发达国家政府还鼓励生孩子。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有知识,普遍有知识、国民的素质就提高了,素质提高了,什么都提高了,社会就有了保障。生活有了保障的社会中,谁还一门心思地生孩子。现在我们的乡民就是教育不够,才觉得没保障,以为生孩子越多越好,其实这是个误区。当然日本人也多,就那么一点国土,但他们的国民教育得好呀,所以还是那句话,国民教育是根本,我来这儿就是来办学的。书记伸出他热乎乎的大手说,我们欢迎欢迎。

    西篱乡位于乌蒙山的腹地,也不知是哪位先人取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地名。戴先生猜测这地名来自于陶渊明田园诗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许这儿以前与陶渊明所休闲的地方一样美丽。但现在这样子实在叫人痛心。这儿人多地少,人均土地平均仅零点四亩,大大低于全国平均数。而且面临土地石漠化,高原地势磅礴可太多的面积是不能生产粮食的,而又以西部乌蒙山最为严重。 自然条件恶劣当然是穷的客观原因,但戴先生始终认为教育是改变穷的根本。根据教育法,国民教育应该普及到初中,可是在这儿连上完小学都是不易的,特别是女孩子,根本连书都上不了,这种情况不从根本上解决,教育就落后,思想也落后,这儿的人民还将贫困下去,他深深地意识到李花夫妇是一个好典型,应该宣传宣传。

    李花夫妇的儿子不跟父亲姓,这事成了这一方天地破天荒的第一桩。在这个荒凉而闭塞的小山乡,第一桩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就是李子生下来一年才上户口,想想这代价并不大,这令李花和李花男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村上的男人们说:陶军你狗日的,不就是当了几年兵么,不就是上过高中么,我们村里当兵回来的人多啦,咋个没有忘了祖宗的规定,你狗日的开了这个头,村里可能以后永无宁日了。这些人说得无不道理,在最多只能生两个孩子的政策下,这一带的人,为了祖宗的姓氏得以传宗接代,冒险生了三个、四个、甚至五个的,为了祖宗的香火得以延续,多少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狗日的陶军倒好,生了第一胎是个儿子,运气这么好,他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匙,同意儿子跟他妈姓李,这不是要影响广大人民群众么。

    一波一波的人来了又走了,当然他们都借着贺喜之名来兴师问罪。最初是同辈中人,李花男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教育农民。”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这可一下气坏了一连生了几个女孩子的同辈,他们喘着粗气骂完了陶军,眨着将信将疑的眼色看了看挂在堂屋前的毛主席挂像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没有说生儿子要跟女方姓呀!”

    这事最后几经波折,不了了之,反正这事只是发生在陶家和李家,一年下来人们也就淡化了,不过淡归淡了,这儿再也没有跟母亲姓的孩子了。李子一岁半了,妹妹陶红出生了,这才去上了户口。李花说儿子姓李女儿姓陶好得很,以后他们长大了,我们抱孙孙,孙孙再生孙孙,哇,桃李满天下。乡民们看他们夫妇一唱一和也只好默认了。

    戴先生到了李花家见到了李花男人,李花男人见是深圳来的客人,很高兴,说他在海南当过兵,去深圳玩过,俩人拉开了话题,成了好朋友。

    那天戴先生没有去乡里吃饭,而是在李花家吃饭。吃过饭后见了书记。他对书记说,我看村民们还是有素质的人,村前那李花家就很好,是个典型,乡里应该宣传宣传,男的读过高中,女的读过初中,两口子都有文化。听龙秘书介绍,这儿的妇女很少有人读到初中的,男人也不多,这对扫除封建落后的思想是不利的。我是来办教育的,希望乡里能支持。乡里的失学儿童由我筹措资金赞助读书,谁能读好书,一直供他读完大学。龙秘书说:戴先生你不要喝了两杯乡下米酒,头脑发热,你有这么多钱么?田干事一脚踏在龙秘书的脚背上,意思说你狗日龙雄起喝了李花家的米酒别说话损人。其实戴先生是看见龙秘书被采得皱了眉头的。但他装着没看见。他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大家都可以帮助,你们省里的青年志愿者指挥中心向社会各界发起献爱心集资扶贫,我们深圳青年志愿者也在集资助学,这些钱就是用于失学儿童的。书记伸出大手握住戴先生的手说:戴先生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贫困山区帮助扶贫,我代表全乡人民欢迎你、欢迎你。

    人们喊起李花, 自然想起春天那满山遍野盛开得洁白清丽的李花。那李树是先开花后吐绿芽,然后结出青青的李子。李花洁白美丽,李花本人的确也是不辱没那漂亮的白花儿,在这一方是美女了,虽已是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那身段没有一点儿肥胖的感觉,那真是该凸的凸起该凹的凹起,脸蛋蛋微黑微红的显得非常健康,一双大眼睛再配上她那一条坠到脚跟的乌黑亮丽的大辫子,就是一个李春波唱的小芳模样。

    李花是这一带农村妇女中唯一上过初中的人,这得益于她年迈的爷爷。她爷爷在五十年代初是迎南下大军的积极分子,解放后五十年,她爷爷真可谓与时俱进,作为一个翻身当家做主的农民,他无不自觉自然地沐浴了共和国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他走的时候全村人都热热闹闹地为老人戴孝为老人送行。八十岁去世,在这一方就是喜事了。老人去世的那天很安详,他面对从各地赶来的儿子辈孙子辈,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感叹地对儿孙们说:我这一辈子最烦恼的就是少年时生在旧社会,没能读上书,如今孙子辈里有读过大学的,连我们李花还读过初中。咽气那天老人摸着李花哥的儿子李刚和李花儿子李子的头说曾孙儿呵!好好读书,好好读书。老人去得很安详,四世同堂对于一个老人来讲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儿了。

    李花见爷爷去世痛哭起来, 乡民们说哭啥子哟,你爷爷是八十高寿离世喜事呀。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放鞭炮闹喜,炸得整个小山乡都回荡着炮竹声。李花其实是想像父亲一样不哭,哭啥子,这是喜事,可她忍不住就是要哭。也许没有爷爷她读不了初中,没有读初中她也许就认识不到李子爹,李子他爹可是个好丈夫。当初李花的哥哥李果考起了大学,全村轰动,这是西篱乡出的第一个状元。那时家里人手少,李花爹想让李花退学回家养猪放牛干农活,可爷爷不允许批评李花爹说,息呀!你不要重男轻女,你身体也还硬朗,媳妇身子骨也结实,多累一点怕啥子,力气头天里用完了,第二天又回来了,节约力气就是偷懒。小李花能读多久是多久,放牛的事有我呢。于是爷爷放牛放羊。村里有老人说,李花他爹,你也太不孝顺了,你爹都要七十了,还叫放牛放羊的。李花爹面对前辈不敢吭气。李花爷爷说,闲着也是闲着,上山走走身子骨还硬实一点。其实李花知道爷爷是为她去放牛放羊,爷爷劳作一辈子,老了还干农活,李花心里一直感激着爷爷。

    李花读了初中没能考起高中,差几分。其实她是有实力考起高中的,只不过考虑到家里困难,七上八下的分了心。

    李花男人家住陶家寨离李花家西篱村只有五里地,在西篱乡东面。李花和李花男人是在区里中学认识的。李花男人读完高中去当了兵,退伍回来对李花说,本来退伍后想留在海南岛打工,想着家乡还有李花就回来了。李花说,本来早就想嫁人了,想着你肯定要回来找我,所以就等着你说这句话。说归说,李花还是很感动李花男人的,海南岛听说好美丽哟,女人也漂亮,又是个花花世界,男人能回来,当然是要嫁过去的。

    李花与李花男人结婚后,一直过得很好,两口子和和睦睦,有什么事都商商量量的。李花说,我们都是有点文化的,应该好好地过日子。这不,李花男人承包了几匹荒山,在山上种满了李树、桃树。到开花季节李白桃红,到结果季节李黄桃艳,县里的水果商来拉水果都说,这儿的李子桃子好。村里人羡慕地说,你狗日的陶军是种水果的高手,为什么不种些苹果、梨子呀。你狗日姓李姓陶,就种李子和桃子么,看来他两口子还只能种得好桃子李子。李花男子说:我家姓李、姓陶就是要种李子桃子。话虽这样说,其实李花男人对水果是很有研究的,他知道这儿的土壤只适合种李子桃子。如果种苹果的话,不但不好吃,而且还会造成损失。因为其它地方种的优良品种苹果又香又甜,但拿到这儿种却变了味。

    有文化就占先机,这是李花夫妇日子好过的原因。

    李花哥李果是大学生在县里工作,因而很少回乡里。戴同志来乡里后,李花男人知道戴同志是大学生就常常与李花去请教问题。戴同志每次都感叹说:唉,要是我学的是农业就好了,偏偏是学中文的。李花男人说,学中文的知识好广呀!什么都懂。戴同志说:什么都懂一点,就不精呀!李花说:戴同志好会说话的。戴同志说,我就这张嘴巴了,如果嘴巴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呢?

    戴先生来了一年,到处走村过寨与村民们打交道,但和李花家最亲近。其实李花家从戴同志那儿没有得到什么资助,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还不属于扶贫对象。但是李花夫妇总是李子熟了送李子,桃子熟了送桃子,平时里送点什么土特产给戴同志补身子。戴同志也常常从县带一些书籍,糖果送给李花家。他和李花家的友谊就这样保持着。

    李花夫妇是很崇拜戴同志的,当年戴同志在公路上第一次赞扬李花,李花回去就对李花男人说:你看看人家大地方来的就是不一样,我们家李子姓李的事,人家还说好好好呢?李花男人说:好好好,还不是赞扬我,是我同意李子姓李的。李花说:还是我建议的呢?俩人说得高兴了,晚上美美好好地睡了一觉。

    李花第二次被戴同志赞扬是关于标语的事。起因是乡里要搞几个大标语,商量在什么地方搞,商量过去商量过来决定除了在乡政府的屋墙上,还要在公路旁醒目的地方。一些乡民见到乡干部在自己家的墙壁上刷石灰,就过来说,你们要写什么,应该给点钱。乡干部说这是宣传政策。乡民还是不肯,因为他们家的墙上写有一些广告,什么要想猪肥,请买猪儿壮饲料等。这些乡民由于有位处醒目的墙壁,每年还能收上几十元的广告费,当然不能让乡干部写标语在他家墙上。乡干部火了说,你知道写什么吗?于是拿出本子念起来:实践“三个代表”搞好计划生育,实践“三个代表”把农村经济搞上去。这“三个代表”是江总书记讲的,你知道么。农民老倔头急了说:“三个代表”是什么我搞不懂,原来公社干部写这么多标语,还不是写着玩的,后来不是全都刷掉了,现在你们又要写什么标语,你们要写自己写自己的地方去,反正不能写到我家墙壁上。一个要写,一个不准,于是在那半支烟就能走过的小小街道上吵了起来。这老倔头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倔性子,当年搞公社时是劳动模范,在集体劳动时,总是一个人最肯干,人们称他老黄牛,就是性子倔,什么事认了理,九头牛也拉不回。这事搞得龙秘书很恼火又不好发作,请求说:大伯,你别闹了好不好,乡里开会决定要在起眼的地方写这些,是乡里决定的又不是我个人决定的,你跟我吵嘴莫得用。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李花正好经过那儿,过去问清了情况说:龙秘书应该给人家大伯讲清楚嘛,“三个代表”是什么?你们乡干部自己学习“三个代表”懂了,可大家都还不太明白。应该给大家先讲清楚,大家明白了,你们不是好工作了么。说完把倔老头拉到一边,把报纸上和电视上讲的给老掘头说了,并把“三个代表”的核心内容用朴实的地方比拟讲给了倔头听。最后李花说江总书记,就是和毛主席一样大的,是共产党的领袖。就是经常在电视台出现的国家主席江主席。大伯呀你哪天来我家看电视,我指给你看。老倔头说:李花妹子,你就是有文化,你妹子也不会骗我这老头子,既然是江主席说的,我怎能不同意,这龙秘书也是有文化的,咋个就没有妹子会讲呢?李花听了老倔头的话很高兴地走了,她一路心花怒放地回家,见到男人说,你别说戴同志说的好正确,人光有力气还不行,还应该有张巧嘴。戴同志上次谦虚说他只有张嘴巴,我看他那嘴比啥都管用,你看我今天就用了戴同志十分之一的嘴,就把倔老头说合了。

    这事一下传开了,说李花几句话把倔老头给治服了。龙秘书很生气,他带人刷写完标语,回到乡里正遇见戴先生与乡长谈一家深圳企业准备在这儿捐款建一所希望小学的事。龙雄起好像遇见了诉苦的对象,走过去打断乡长与戴先生的谈话说:戴先生,你看这些农民,真是的,太不像话了。于是把刚才发生的事向戴先生讲了。其实他并不是要讲给戴先生听,是要讲给乡长听。讲的时候,田盘江踩了他几次脚,意思乡长与戴先生有事谈,这事等会儿说,可龙雄起根本不理田盘江的脚,继续讲,因为他根本不怕乡长,他敢于打断乡长与戴先生的谈话,他就敢于把话讲完,他知道乡长是会给他面子的,因为他爹是副区长。龙雄起最后还讲了一句不得体带有恶意的话,他讲:漂亮的女人说话就是管用,我们乡里该多配一些漂亮的女干部。

    乡长苦笑了一下说:雄起别发牢骚了,事情办好了就行了嘛。

    戴先生早就看不惯出生于农家而又轻视农民的龙秘书。戴先生一下站了起来说:龙秘书,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这样说李花呢?一些乡民平时不看报,电视也没有,他们怎么了解“三个代表”是什么呢?你是乡干部,就应该多多宣传和乡民沟通嘛!人家李花做了你们平时该做的事,你还说风凉话,不应该,不应该哟。

    乡长听了戴先生的话,一下就紧张了,他知道这戴先生是个人物,虽然是来扶贫,可他上到县、市、省,下到农民都熟悉,这事要是被戴张扬出去,不是说明乡里没实践好“三个代表”么。他青了脸站起批评龙雄起说,雄起,你这话不对了,人家戴先生说得对,看来我们下一步是要组织宣传一下,广大的人民群众都来学习一下“三个代表”的精神。光是我们乡干部自己学是不够的。

    乡长虽然青了脸可眼睛还暖和着,他给龙雄起递眼色,意味深长,也可以说是他迫不得已才批评几句,也可以说是演出一出戏给戴先生看。反正他是怕龙雄起因几句批评伤了心。

    经过了戴先生与龙雄起的争吵,一个传言在山乡飘了起来,人们议论纷纷,说是戴先生和李花有问题,李花男人还不知道。有的人对议论的人说:放你妈的屁,人家戴同志哪是那种人。这个起因当然是来自于龙雄起的伤心,他认为戴先生太不给他面子了,他想他大小也是副区长的儿子。戴先生当然不在乎龙雄起的伤心。他什么没见过,比龙雄起爹大几倍的官都见过。心中想起就哼刘三姐的歌:“山中老虎都见过,难道怕你这条狗。”唱归唱,这只是对龙雄起引起的烦恼的一种宣泄。宣泄过后,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虽是无中生有,谣言可也颇具威力,特别是在这种闭塞的乡间。他想起一位副统帅的一句名言,一个人说一句假话,它是假话,十个人、百个人说一句假话,它就是真话。想到这些,他最近就很少与李花家来往,当然李花夫妇来访他,他也是十分热情招待的。后来他也想通了,怕什么,人家李花一家都不怕,我怕什么。讲起来自己还是比较发达文明的地方来的。这一点不文明的小闹剧都不能平衡,还来扶什么贫哟。想过了就自然多了,李花夫妇再来时他就没有了先前的一丝丝莫名其妙的难堪。最后在一次聚餐上李花男人彻底的打消了他的难堪,李花男人与他饮酒,吃到了微醉七分的时候说:戴同志你别介意,让他们烂舌头说去,我自家婆娘我还不知道?最后还开句玩笑说:再说我能戴你戴同志的绿帽子,也是光荣的嘛。

    戴同志说:哪里、哪里。李花男人说:不客气、不客气。

    事后,戴同志想起:“哪里、哪里”和李花男人的“不客气、不客气”就想笑。二人的对话都不妥,没有事都会嚼出事情来了,不过正是这两句看似不得体的话,却充分说明了二人的坦荡。

    希望小学落成不久,戴先生完成了他的扶贫工作,准备回深圳了。走的那几天,他来回地在他来的那条公路上漫步,显得是那样的留念。一片起伏的连山像山的海洋,而那些山头像一条条扬帆的船队,他不知道这样描述这儿是不是像首诗,或者诗人们这样写过高原的群山。太美了,太壮观了。可是那些山正遭受到石漠化的摧残。环境保护,这个重要的问题已经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朱总理说:保护长江流域、黄河流域、珠江流域等是我们的重点,治理水土流失,保护几条大江河的生态环境刻不容缓。

    山连着山无尽的绵延不断,他想这是他的母亲河珠江之源的呵!珠江之源的大石碑就立在离这儿十几公里雄伟的山脊上,那里是长江与珠江的分水岭。

    乡里准备热闹地欢送他,省里志愿者指挥中心也来人接他了,他最后却决定不走了,他还要在这儿千两年。他说,我还在这儿教几年书吧,朱总理不是说要退耕还林么,我还要在这儿种上一些树,说完他还哼起了歌曲《小白杨》的一句:“小白杨,小白杨它长我也长,跟我一起守家园……”

    这歌虽然不是唱退耕还林的,可表达出来却也情真意切,让所有的人感动不已。

    没有走成,他第一个去的就是李花夫妇家。他要去喝一杯米酒,再吃喝几首能宣泄情绪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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