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下班了，我们走吧！”
“赶过来当护花使者，自己差点儿成了睡美人。”董宁搓了搓脸，“你这一晚上当牛做马的，老板给多少加班费？”
“三倍工资呢！”萧飞笑嘻嘻道，“你护花有功，我这加班费都请你吃好吃的。说吧，想吃什么？”
“这么阔绰，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怪不得这几天没胃口，敢情是有大餐等我呢。”
萧飞已经换好了衣服，完全没有凌晨两点的疲惫，高高兴兴跟李超超和后厨的人说了再见，拉着董宁的胳膊蹦蹦跳跳往外走。“咱们去世贸天阶吧，我特想去，想了好几年了。”
“那儿有什么好的。”
“就是好就是好，反正我就是想去。”
“听你的，你想去咱就去，这个点儿了你也不怕冻死。”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出了咖啡馆的门，剩下李超超盯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她多希望这个晚上有人包场夜不归宿啊，那样的话就可以不打烊了，店里一直灯火通明，大家都不下班，都跟她作伴。她讨厌过节，节日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孤单的。
店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把所有的桌椅都擦拭了一遍，所有的杯盘碗碟都擦拭了一遍，又到后面的隔断里看了一遍，台球桌桌面干干净净的，她不懂台球，球要怎么摆她完全不知道，她记得看电视上的比赛，所有球都是用一个三角形的小框子框到一起，所以有一次她看到有几个球散落在外面，就努力想把它们都码回去，刚好赶上戴安带朋友过来打球，她的举动被嘲笑了。戴安告诉她，这种台球跟她以前见的那种不一样，几个彩色的球就是要摆在外面的。后来这个隔间就被指定由萧飞负责，其他人不能擅自进入。
想到这件事，李超超不由得心烦起来，转身想走，却发现台球桌底下好像有一张碎纸片。桌面上的东西她不懂，地面上的东西她还是懂的，地上不许有任何杂物这是店里卫生条例的第一条。老板马天越当过兵，这么多年了一直保持着在部队养成的良好习惯，最见不得环境脏乱。李超超俯身捡起那片纸，原来不是碎纸，而是一张很素简的名片，只简单地写了人名、律师事务所名字、工作电话和工作地址。她不知道是谁的，但是她想，来这里打球的都是戴安的朋友，非富即贵，说不定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万一名片很重要，回来找也是可能的。于是李超超把名片小心收好，关了灯退出来。
脑子里还是赶不走萧飞。这个兼职人员怎么就鸠占鹊巢抢了她的风头，她可是这间咖啡馆的“功臣”。她是老板马天越亲自招进来的第一位员工，那时咖啡馆还没正式营业，马天越说企业经营最重要的就是人，招不到合适的人来帮他打理店面，他宁可推迟开业时间。马天越还说招员工跟他找老婆的标准差不多，要诚实可靠，要勤俭持家，人品远远胜过能力，他可以原谅一个人因为能力不足犯错误，但是绝不原谅一个人因为态度犯错误。技能可以不断提升，但是三观不正就无药可医了。李超超总爱回味老板这些话，反过来听，是不是就夸她态度好三观正呢？她倒是没敢往“老婆”这两个字上想，但是她庆幸老板信任她。这就是她莫大的荣誉了。在这样的小企业里，还有什么比老板的信任器重更重要呢？
想到这里，李超超忍不住掏出手机给马天越发了条短信：“马总，今晚店里生意非常好，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是凌晨一点半。其他人已经下班了，我盘点完了，也要下班了。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祝马总早日康复！”
发完短信，李超超一盏一盏关掉店里的灯，准备打烊。手机一响，进来一条短信。她以为是马天越，赶紧掏出来看。却不是。是个没保存的电话号码，但是李超超知道是谁。内容很简单：“超超，圣诞节快乐。你最近好吗？”
李超超觉得心烦，按了删除。
很快，又进来一条短信：“我换了工作，在以前我们都很喜欢的那家糕点店做面点师。你呢？”
李超超又点了删除。
短信能够删除，记忆却不能。李超超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从前，却做不到。她关掉了店里最后一盏灯，锁上店门。隔壁的酒吧还没打烊，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歌声笑声在冬季凌晨清冷的空气里传播着，热情四射。她做了个深呼吸，习惯性地往地铁站的方向走，走了几步想起来这个时间已经没地铁了，也没公交车。钱是省不下了，奢侈一回，打车吧。
坐进出租车，手机又响了一声。还是那个烦人的号码。
“超超，你在外面玩，还是已经睡了？”
神经病，给睡了的人发短信？还跟以前一样没脑子。李超超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发件箱，确定给马天越的短信发出去了，他没回复，也许是已经睡了吧，毕竟他还是住院的病人。她干脆关了手机，难得看看北京凌晨的样子，车里这么暖和，难道不该想点美好的事情吗。然而，好兴致被之前那三条短信打扰了，她满脑子都是谭鑫。
四年前她大专毕业，独自来到北京，除了“我要挣钱”的梦想和一个简单的行李箱，什么都没有。好在她运气不错，看到一家面包房招店员就去应聘，店长看她年轻漂亮，专科学的是市场营销，虽然没有工作经验，但是在学校的时候兼职做过些饮料化妆品之类的促销员，还算口齿伶俐能够随机应变，就留下试用。李超超表现很不错，勤快，每天早来晚走，无论是后厨还是前台，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帮忙，店里来了客人也永远都是笑脸相迎，从来没有那种“工资这么低我才懒得干”的怨气。店长很满意，提前结束了她的试用期，涨了工资，还赞赏有加，李超超干得更起劲儿了。
当时谭鑫就在那家面包房做裱花的工作，每天在玻璃后面给各种糕点裱花，时不时看一眼这位新来的“模范员工”。忙里偷闲聊上几句，才知道两个人居然是老乡，谭鑫更喜欢跟她“谈心”了。那时候李超超住的地方离面包房很远，贪图便宜，是地下室，而且是地下二层，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塞进三张高低床住六个人，衣服永远不能挂起来，不穿的塞进行李箱，当天穿的就卷起来当枕头。所有地下室的人共用厨房卫生间，无论男女都挤在一起洗洗涮涮，自尊和廉耻都顾不上。李超超住了不到一周，内衣内裤丢了两次，她不知道是被人偷了还是别人不小心拿错了，又没办法查，只好买新的，这笔冤枉钱花得她心疼。
这些都是闲谈时李超超有一句没一句提到的，谭鑫都放在了心上。两个人比较熟悉之后，谭鑫问：“你要不要住到一个便宜又清净环境又好的地方？”
“北京还有这种地方？”
“只要你不怕远。”
“不会是住到河北去吧？”
“那倒不至于，还是在北京，交通也很方便，如果每天早起坐公交车进城，不堵车，非常快。”
“有这种好地方我一定要住！”
就这样，李超超在谭鑫的帮助下租到了六环外农村的一处平房。李超超这才知道，“城外”别有洞天，很多城里的上班族都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花同样的房租可以住到更宽敞更舒服的房间，虽然路上要花点时间，但是可以看书可以补觉，总的来说还是很划算的。
李超超和谭鑫住同一个院子，院里还有其他六个人，有卖电脑的有卖保险的还有卖医疗用品的，还有个“作家”。除了“作家”黑白颠倒不跟大家一起，其他七个人的作息时间比较一致，大家就搭伙买菜做饭。这样一来，生活改善了一大截。他们都说：“有谭鑫在，大骡子大马都可以歇歇了，刷马桶通下水道换煤气罐劈柴搬煤块这种事都有人做啦。”李超超以为是玩笑，没想到大家是认真的。谭鑫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普通话都说不好，却很能干。他就像一本百科全书，生活中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村里有几户人家、村长是谁、电工是谁，他都清楚。无论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他都能飞快地买到。他是神奇的魔术师，只需要挥一挥魔术棒，城里和村里的界限就完全消失。大家可以付低廉的房租却住得那么爽，一大部分是他的功劳。
傻子也知道谭鑫对李超超的用心良苦。每天五点起床准备好两个人的早餐和午餐盒饭，五点半叫李超超起床，待她梳洗打扮好，两个人一起坐上六点钟的进城车。李超超一坐车就会睡觉，睁开眼时自己经常是靠在谭鑫的肩膀上。他个子矮，比李超超高不了多少，为了让她靠得舒服，不得不使劲儿挺直腰杆一动不动。李超超很是过意不去，暗自想着以后睡觉一定要靠到车窗上，可是下一次再醒来自己靠的还是谭鑫的肩膀。时间久了才发现，是她睡着后谭鑫故意把她的脸扶到自己这边来，他说：“玻璃太硬，车太颠，怕你碰到头。”有了这句话，后来有一次李超超在睡梦中感觉到谭鑫吻了她，她没有睁开眼。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不是不甜蜜的，有人知冷知热在身边，总好过单枪匹马对付这个陌生的城市。钢筋水泥玻璃窗固然给人炫目华丽的印象，可是太冷硬，狐裘不暖锦衾薄，再虚荣的人也会被送到手边的呵护感动。征服世界是需要千军万马的，征服欲望至少也应该有个伴。李超超知道谭鑫不会是陪自己到最后的那个人，但是她没有拒绝他主动陪这一程。
日子渐渐过得安稳，可是太安稳又滋生恐惧。李超超开始失眠。谭鑫睡在她身边，呼吸平稳，却每一声都像惊雷，提醒她：“你到底在干吗？你千里迢迢来到北京难道就是为了跟一个不求上进的裱花师一起在郊外的小平房里睡到天荒地老吗？两个人每月拿四千块的工资，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住进三环？春节回家要怎样告诉父母亲友，在北京过的其实是连老家都不如的生活？”
不安像虫子，在心里爬来爬去，赶走了一切细小的美好和安逸，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些生活细节，反过来都成了她发火的导火索。谭鑫每天把面包房不要的蛋糕边、下脚料拿回家当第二天的早餐，李超超会责怪，每天上班九个小时对着这些，怎么还吃得下？谭鑫准备上班要带的午餐，李超超会责怪，怎么每天都要带同样的饭，就不能换换样子吗？谭鑫几件衬衣几条裤子轮换着穿，李超超会责怪，你来北京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审美方面一点都没长进，穿得这么土都不好意思跟你出去逛街。谭鑫想要换份工作，李超超责怪他没找到更好的怎么能轻易辞职，谭鑫说那好吧先不换，李超超就又责怪他不思进取没有冒险精神。除了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李超超会有些笑容，其他时间她都紧锁双眉。后来连工资都成了她不快乐的理由。“工资这么低，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突然有一天，谭鑫说：“我懂了，你不过是嫌我穷。”
这句话就像炸药，引爆了李超超的所有情绪。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贪图一时的温暖，选择了一个穷鬼做男朋友。不都说嘛，女人选择什么样的男人，就是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她选了一个贪图便宜住在乡下、贪图便宜穿廉价衣裤、贪图便宜吃免费的剩面包、贪图便宜永远舍不得打一次出租车的人，那么，她就是选择了一种便宜的生活。李超超的心猛地一缩，他谭鑫是不是因为贪图便宜，才选择她李超超做女朋友？我李超超可不是便宜货。
“对，我是嫌你穷，我再也不想跟你过穷日子。”
丢下这句话，李超超收拾行李，搬离了村子。廉价的衣服全部丢掉，廉价的护肤品全部丢掉，廉价的午餐盒、包、行李箱统统都丢掉。她只拿了一只随身的小包，那是她的唯一一件“奢侈品”，店长出国旅游时帮她带回来的名牌包。
谭鑫自然是不愿意分手的，说尽好话要挽救这段感情，甚至动用所有同事一起帮他说好话。店长也亲自出面，劝李超超别意气用事。李超超干脆辞了工作。远离廉价的男人，远离廉价的生活，是时候往前走了。
凭着和谭鑫在一起时攒下的一些积蓄，她在城里租了房子，虽然房租贵，并且与人合租，但好歹是在“北京市里”，以后回老家再有人问她住哪里，她不用再支支吾吾说着不为人知的地名了，她甚至可以精确地说出自己离“国贸”有多远，离“鸟巢”有几公里。她还买了好的护肤品、好的衣服、好的鞋子，一切都要好的。存钱做什么，钱要变成资本，要变成晋级的阶梯。她想得很清楚，只要迈上一个新台阶，这些钱很容易挣回来。
马天越的咖啡馆就是李超超的新台阶。店是全国连锁，店面在黄金地段，老板也算是青年企业家、知名人物，工资待遇都很不错。更重要的是，李超超应聘的这家店还没有店长，一直都是马天越亲自打理，他说不想请职业经理人，要亲自培养一名得力的店长。李超超觉得凭自己的努力完全是有机会的，连盘点这么重要的事马天越都愿意放手让她做，这不是摆明了把她当心腹吗？所以李超超彻底将谭鑫那一页从自己的人生履历上撕掉，直到他刚才发来短信。人真的不能抹掉自己的过去吗？能。只要心够硬。
想到这些，李超超渐渐平静了，短信引发的烦躁渐渐消失。她重新打开手机，想着，如果谭鑫再发来短信，她就回复说自己已经有了新男友新生活，请他别再骚扰。短信提示音响了，却不是谭鑫的，是马天越的。他说：“谢谢超超，过节加班到这个时间，辛苦了！祝你圣诞快乐，待我出院，亲自给大家发红包！”
李超超把手机攥在胸前，透过车窗往外看。到处都是披着五光十色彩灯的圣诞树，到处都是男女明星搔首弄姿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灯箱，还有三三两两黏在一起不愿意回家的情侣，节日气氛被渲染到了极致。但是她不再觉得孤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的孤单都是为了以后的荣耀，加油吧，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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