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停好车，直接上了二楼。晏景和正在餐厅等她。欧式装修，法式浪漫，是晏景和喜欢的，雪白桌布上方低垂下水晶吊灯，餐盘雪亮，银器精美。晏景和已经换上了笔挺的新衬衣，在长桌的一头正襟危坐，笑眯眯看着戴安，臂弯里还窝着心爱的肚兜儿。肚兜儿对即将发生的事完全不关心，只是眯着眼睛心安理得享受主人的温存。
“等很久了吧？”戴安在长桌的另一头落座。
“多久都值得。马天越复查结果怎么样？”
戴安没回话，反问：“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两个厨师随时待命。”
“我想吃涮羊肉，可也得有啊。”
“你看你。”晏景和撇了撇嘴，俯身把肚兜儿往地上一放，肚兜儿轻快地跑掉了。他起身走到戴安跟前，把手一伸：“跟我来。”
戴安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狐疑着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晏景和带着她走上三楼，然后打开通往露台的门。这个露台被晏景和用玻璃封了起来，装了最好的保温保湿系统，做了个屋顶花园，外面虽然是寒冬腊月，里面却温暖如春。鲜花绿草中间摆了张小方桌，正中央已经放好了老北京涮肉的铜锅，里面的汤水已经沸腾，咕嘟咕嘟翻滚着。桌子上，小碟子小碗家伙什儿齐全，小兔子形状的筷子托上筷子已经摆放整齐，再往旁边看，芝麻酱和辣椒油都已经调好了。
“我记得你不吃香菜不吃韭菜花，所以没放。小香葱是厨师去邻居家蔬菜大棚里拔回来的，味道还可以，我帮你放了一点点。试试看。”
戴安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笑容：“你费心了。”
“第一次正式邀请女朋友赴约，做到这些只能打六十分。”
“还有四十分呢？”
“你知道我就是六十分的人，再多也做不到了，假装完美就不是我了。装模作样早晚原形毕露，不如实事求是。”
戴安笑道：“算你诚实。”
两个人落座，晏景和通知厨师准备肉和菜。
“拿出来吧？”晏景和看着戴安。
“拿什么？”
晏景和扭头看看戴安一直带在身边的包：“鼓鼓囊囊，不是炸药就是酒。我这几天表现良好，你应该不会炸我，那就是酒咯。这么晚才过来，不用问，去老爷子家里偷酒了。”
“兔崽子，被你看穿了。”戴安拎出一瓶白酒，“去了趟我爷爷家，顺了一瓶出来。”
“连个标签都没有，一定是好东西。”晏景和接过来端详了一下，拧开瓶盖，“要是我猜得没错，这酒应该还有一瓶，早就被马天越喝完了吧。”
“你今天智商已经远远不止六十了。”
“你要是还不满意，我可以往七十分努努力，带你进城，去你想去的涮肉店，或者直接带上马天越一起吃这顿饭也行。”
“不用那么拼，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那就吃吧，我知道你饿了。”晏景和捞起两片肉放到戴安的碗里，自己却不吃，先喝下小半杯白酒，一咂嘴，“好酒，最适合诉衷肠。”
戴安笑笑没说话，开始大吃。自从马天越进了医院，她就没再吃过火锅了，甚至没有踏踏实实吃过一顿饭。每天睁眼醒来先想到马天越吃什么，担心医院伙食不好，她特意请了阿姨每天在家烧好病号饭带去医院，要有营养，又要注意种种忌口，不能太硬，又不能光喝汤。一日三餐都要用心规划，但是她常常忘记自己要吃饭。
晏景和的碗里有两片煮得很软的土豆，却没吃，他只看着戴安吃，同时自斟自饮，不知不觉白酒已经半瓶下肚，才慢悠悠说道：“有心事就说出来吧，晚上吃得太多容易消化不良。光吃饭，不说话，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是真的饿了。”
“胃饿了，还是心空了？”
戴安又吃下一大片土豆，长出了一口气，说：“被你说着了。”
“医院那边情况不好？”
戴安没有马上回答，拿小漏勺在铜锅里捞了捞，问晏景和：“厨房还有毛肚吗？”
晏景和笑：“我还真不知道你爱吃这个，幸好厨师在行，准备了不少。”他吩咐了厨房，很快又来了一盘毛肚。戴安并不相让，很快吃了个干干净净。
“还要吗？”
“不要了，够了。”戴安指了指喉咙，“已经吃到这儿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口喝掉一大半，“我以前是不吃的，马天越特别爱吃，最高纪录吃过五份。我问他有那么好吃吗，他说你想知道的话一定要尝尝，我就尝了一口，然后爱上了。”
“我相信。”
“你相信什么？”
“如果你现在说个什么东西是我没吃过的而你却爱吃，我也会很快爱上。”
戴安笑道：“知道你嘴甜，也不用处处献殷勤。”
“以后我就常驻北京了，只要你想吃，咱们随时吃。”
“真的常驻北京了？”
“对啊，”他舒服地把双臂往后一展，整个人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这就是我的安乐窝了，咱们俩的安乐窝。只羡鸳鸯不羡仙，不知今夕是何年。多好。”
“我问你一件事。”戴安身子往前一探，饶有兴趣地把两只手臂都摆到桌子上。
“问。”
“当爸爸的感觉怎么样？”
晏景和笑了：“旧事重提。这是换一个角度兴师问罪啊。”
“真没有。纯粹出于好奇。我朋友中当爸爸的不多，有几个，已经很少来往了，所以趁机采访采访你，当爸爸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有一种稳稳的幸福？”
“不是。没有。”
“这么冷酷？”
“不是冷酷，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孩子来得太突然，又非我所愿，我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接受我是爸爸这个事实。”
“很长时间是多长？什么时候开始接受？”
“我理解的爸爸，应该是两个相爱的人结成美满婚姻，一起酝酿新生命，看着他一点点在妈妈的肚子里长大然后降生，充满喜悦地把这个小生命抱在怀里的人。这个定义不符合我。所以坦白说，我到现在还不是很能接受这件事。当然，看着一个小孩子一点点长大，会坐，会站立，会行走，会说话，是很奇妙的。但是他越长大，我就越有挫败感，别人当爸爸都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只有我总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惩罚。”
戴安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你了。怪我问了一个不好的问题。”
“那倒也不是，谢天谢地，我儿子很能理解我，他说我做得对，自由高于一切。”
“这孩子还真随你。”
“他一定喜欢你。以后多的是机会见面。”
“别，后妈这种高难度的活儿我还不想胜任。”
“那就养个亲生的咯。”
“一点都不好笑。今天是新年，我却在医院待了一天，看了数不清的病人，心情不太好。很想听听关于小孩子的事，还以为新生命总是带给人喜悦。可惜你这儿也有本难念的经。”
“想当妈妈了？”
“某个时刻，确实想过。”戴安干了杯中酒，“怪我还没有这个福气吧。”
晏景和又帮她斟满。酒瓶子已经见底。“拿出来吧。我知道包里还有。”
戴安笑，又从包里拎出一瓶白酒。
“知道我这儿有酒窖，还自带酒水上门，寒碜我。”
“你这儿都是红酒，跟我今天的心情不搭。”
晏景和开了酒，给自己斟满：“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跟我说说吧。谈情说爱先放一边儿，做个聊天的老朋友，我还是合格的吧。”
戴安摆弄着手里的酒杯：“马天越遇到坎儿了。我不确定他能不能过去。”
“不是恢复得挺好吗？”
“是一直不错，但还是出了问题。创伤性动脉瘤，你听说过吗？”
“没有。那是什么？”
“大规模的创伤容易引起血管壁异常扩张，就形成了动脉瘤。我也是今天下午听了专家会诊才听明白。严重的可能会引发失声，还会影响肢体活动。马天越已经病发好几天了，但是一直瞒着我，要不是今天我追问，他还打算一直瞒下去。说不定就悄悄死掉了。”
“胡说。现在技术先进，血管方面的手术应该不难做。”
“问题是，他受伤的部位在脖子。出车祸那天他戴了太阳镜，有一块碎玻璃刺穿了动脉，当时就有失血过多的危险。我一直以为伤口好了就安全了，没想到还会有这种病变。今天中午我原本已经离开了，但是在门诊大厅遇到了萧飞，看到她穿了咖啡馆的工作服，心里就一阵子翻江倒海，鬼使神差，我又回了马天越的病房，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件事。晏景和，你相不相信凡事都有定数？”
“我不信。你呢，相信吗？”
“我原本不信，但是造化弄人。”
“不是定数，是你心中有数。”
“我有什么数？”
“下一步要怎么走，你心中有数。新一年的第一天，你终究是要走旧年老路。”
戴安摸了摸脸，热腾腾的火锅加上热辣辣的白酒让她脸颊绯红。“晏景和，我早就跟你说，我完蛋了。”她喝掉杯里的酒，小巧玲珑的酒杯在手里把玩，“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可是我又问自己，不爱他，我还能爱谁呢？以前我想，我可能会掉头发，可能会丢手机，可能会变穷，但是我永远不会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但是我太天真了，我真的不会爱了，甚至羞于说这个字。就是这个字让我变得愚蠢，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又摆脱不了自己。我甚至都不能把自己灌醉，暂时逃离那样的自己。我真的完蛋了。”
晏景和一直安静地听着，戴安说完最后一句，他用小漏勺在铜锅里捞了半天，捞到一小块刚才戴安煮的毛肚，送到嘴里。毛肚已经老得嚼不动了。
“你看，再好吃的东西，火候过了，就没法吃了。”
戴安嗤笑了一声，说：“别给我上课，我都懂，只是忍不过。”
“戴安，若说嫌弃自己，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你知道吗，你第一次离开法国，我失约了，没跟你一起走，匆匆给你打了个电话都没去机场送你，你一直恨我。其实我去了，我就躲在离你不远的一根柱子后面，哭得像个傻子。我太想和你一起走了，但是我不敢。因为我刚刚知道我有了一个孩子，我觉得我犯了一个不会得到原谅的错误。我看着你，我唯一真正心动过的姑娘，带着一颗恨我的心离开，我真的很想死。我觉得余生都不会再幸福了。”
“后面的几年，孩子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是我要定期去看望，要给朱慧抚养费，要接受她的家人的指责。我一次聚会都没再参加过，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浑浑噩噩没有一点精神。直到听人说起你又去了法国，我才像得到了救星，欢天喜地跑去跟你见面，还特意制造了一个偶遇的假象。孩子的事我没敢告诉你，是因为太怕再次失去你。”
“可是你又失约了，你又放弃了我一次。”
“对，我又害怕了。我做好了准备要跟你一起回国，朱慧找到我说，如果我回国，她会带着孩子一起，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我和谁在一起她就让谁不得安宁。我被吓住了。她比我年长好几岁，敢说敢做，我当时是很怕她的。我想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些绝对不包括一个私生子和一个泼妇，所以我又失约了。当时我想，我可能再也没机会得到你了，再也不配提爱这个字。我又变回了从前放浪形骸的样子，对谁都好，对谁都没办法认真。参加派对、和不同的人约会，总能在片刻的欢愉中快乐一会儿，可是派对散场，春宵结束，心里总有一个黑洞越来越凉，越来越填不满。所以，你说的，我都懂，我知道做一个不会爱的人有多痛苦，这比爱一个得不到的人要痛苦一百倍。”
“晏景和，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不该作践自己。”
“有你的我，才是个好人。没有你，我只是在混日子。”
“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了。”
“你是。我嫉妒马天越，也感谢马天越。他让我知道，戴安还是戴安，一点都没变。”
戴安摇了摇头，拿起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儿，带着几分醉意唱起来：“以为自己心已尘封，谁知窗外春意浓，已然被情愁惹得眼蒙眬。”唱到一半又笑，“小时候唱这样的歌词特别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特成熟特沧桑，怎么现在真的成熟了沧桑了，反而唱不出口了。”
晏景和起身走到她眼前，伸出手，接着唱道：“守着你是我，不是风，深情意重，一生守候着不会移动。”
晏景和的手伸了好一会儿，戴安并没有去牵。
“对不起，晏景和。我该走了。马天越明天手术，我得去陪他。不管结果怎样，不管他怎样看我，我还是要听从我的心，陪他走过这一程。从前的好山好水走过，眼下这激流险滩也要一起闯，情侣也罢，兄弟也罢，我不做不义之事。”
晏景和一笑，牵起她的手：“我已经帮你安排司机了。”
车开到大门口，晏景和停住脚步，俯身对车里的戴安说：“今晚喝了不少，病房里肯定睡不好，睡沙发盖好毯子，别着凉。”
“好。”
“今晚我手机一直在身边，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那个医院我熟。”
“好。”
“手术时间可能很长，你别不吃不喝傻等，要养足精神。”
“好。”
“等你好消息。”
“晏景和。”戴安把车窗又降低一些，整条胳膊都探出来，仰起脸看他。晏景和又把身子降低些，问：“什么事？”
戴安凝视了晏景和好一会儿，已经三十几岁，记忆里的俊美少年风流却不减当年。时间改变了很多事，又沉淀了很多事，那些搁浅了的带不走的，都会刻在人的脸上，成为风尘中最美好的叹息。戴安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还没说完，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只是笑了笑，说：“涮肉很好吃，等我忙完了，再来吃。”
“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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