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水灯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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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与相见?在这冬冷时节蒙白而凄楚的荻草丘陵、抑或是几年后一处开遍灯笼草的青青河湄?云摊成一卷雪色的诗集在我的背后作为衬景;然后,我在潇潇的风里向你挪近,以我长长的黑发。

    至今,我依然深深惦记着遥远而又鲜明的往昔。我的弱点总是在许多时候以千百倍的残酷摧杀着我;良知过度的坚持以及悲悯的心怀,哪怕偶尔触及某种意象,众多之往昔就潮般呼涌而来。

    所以我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与你相见,这份未曾有过预期的诺言是谁也不会加以在意的;可是,在这冬冷的深夜,在众烛的光焰摇红之下,我却深深地惦记起你,那般深情地,仿佛再见你蒙美的双眼。

    多年以来,我总有深夜燃烛静思的习惯,那是古老传统的另一种美丽之展示:七月节,人们用彩纸糊成莲状的小灯,其中燃以白烛,顺水漂流而去。北岛的人们都唤它是“水灯”,一盏水灯祭祀一缕水中含恨而死的亡魂;他们确信:七月节,水中的亡魂都显灵水湄,以水晶的冷色漂魂于水上,作穿越河泊凄厉而森凉的呼唤。

    每年的七月节,我都去北岛的河岸,看他们放一盏盏的水灯。就在夕阳紧靠海平线的头额,猎户星在尚呈幽蓝的暮空闪亮起来的时候,河岸的两旁已站满了手持水灯的人们,他们有着无比虔诚的神色,依次将水灯放入静静的河里,一个全身白袍的老人喃喃地唸着逐鬼驱邪的咒语,水灯在河湄怪异地打了几个转,就漂到河心;不久,整条河都盈满着晶亮而神秘的灯盏,它们默默地闪亮着,孤凄地飘荡,莹莹的水波间似乎舞动着谲诈阴森的千手,仿如是众多的亡魂啾啾地哀泣。

    北岛多风雨,就在一个飘着微雨的夜晚,我撑了把油伞走过狭窄而古老的长街,那是水灯祭的晚上,我从河岸独自归来,意识中竟盈满遥远的你,就这样折腾了自己一夜。次日在灰蒙蒙的早晨醒来,耳畔有飞鸟鼓翼的轻响,而雨一直就没有停过,灰蒙蒙的天色真教人烦郁。

    去古庙前的石阶看老人沉思的静态,那是一种逐渐彻悟生命的无奈。看那些表情呆滞的老人以毫无意义的动作,一再摇动着手中的蒲扇,摇一阵风吗?或者摇落满腹的心酸与老来的凄寂?老伴在哪里?在城西三里处那片苍凉湿晦的坟地,前些日子,我还去烧过冥纸呢。可不是吗?已经七月了,你为什么不去河岸看人放水灯?去呀!

    而此时已是冬深,不是七月,如果我单独撑把油布伞去北岛的河岸,请求庙里的老人为我扎一只莲状的水灯,却那长遍荻草的河湄,然后用右手去试河水的温度,那又代表什么意义呢?用一盏水灯来诠释生命?苦涩得像杯隔宿的冷茶哪!如果我将水灯让河水静静地带走,像岁月带走我逐渐失逝的年轻,那像不像是一次美丽而又悲壮的自悼?

    七月节,北岛的水灯祭。那夜,每张颜面都在惨白的烛光里变得泛青而怪异,仿如沉埋河底百年的亡魂夺去他们白天的笑容与欢愉。他们沉默且虔敬地将水灯静静地放入河中,让河底的亡魂分享到一点水灯的光热吧!不是吗?在河底百年,在水晶色的藻草与礁林之间,他们冷寂而悲哀,水灯漂于静静的波痕之间,且让亡魂错望为烁烁星河;当星河流过你扇形的长睫,你感动、垂泪,而又不能自已。水灯祭的晚上,走过长满藤蔓的小巷,会听到你自己心底的哭声,而你,你就是最美丽的异乡人。

    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与你相见?在这冬冷时节蒙白而凄楚的荻草丘陵、抑或是几年后一处开遍灯笼草的青青河湄?云摊成一卷雪色的诗集在我的背后作为衬景;然后,我在潇潇的风里向你挪近,以我长长的黑发。

    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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