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千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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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静肃庄严的金色莲台上,它赢得了永恒的崇拜与敬慕;是千年流传不歇的神话与佛说塑造了它,君临天下般地面海昂坐,庸碌的凡人以热切的顾盼,仰首向它。千手观音,你的千手真能翻云覆海,普度众生吗?人们只交口不绝地礼赞你超俗非凡的形象,却从不问及:是谁巧手地将一块巨大的檀香雕琢成今日辉煌而又壮观的神祇?

    偏僻而破落的小街,许多仍是民初遗下的旧式老屋。我侧身走过的时候,从两扇斑驳的木门之间,瞥见幽深阴暗的屋里角隅,静立着几尊稍具形态的檀木块;在暗淡的,令人感到窒闷的空间里,隐约地,透着一种古老的幽香。再过去,光线变得忽然亮了起来,我将视线投注而去,才发现那是一处天井投下的天光,有一口长满苔痕的井,以及井畔,一只哈欠连连的虎斑猫。

    在这滚滚的红尘,竟有这么一条偏僻而古老的小街,民初的砖瓦屋,木质镌花的窗棂,以及小街尽头,那片喧哗而发亮的海。而这条小街,仿如是梦里才能存在的,它那种异常宁谧而古老的美,竟深深地震撼着我。多年以来,我的眷爱一直系身在这滨海的小镇,它那荷兰式的老建筑;夕照里,动人的海湾、如画般的舢舨。

    而我此刻,竟被那老屋里,静立的檀木块所深深吸引着——那不像只是单纯的外销木刻品吧?只能说,它们是一些初次的雏形,威武严厉的神话人物,静坐莲台的悉达多……檀木块与我面对许久,逐渐升高的,是一种敬畏;我的意识变成一双灵巧的手,将那几块稍具雏形的檀木,转眼刻成一尊尊精致如生的神像,我惊惧地倒退。

    我的慌乱,将厚重的木扉竟弄出很大的声响,将天井那端,大概是住处里的人吧?吸引了出来。他的脸颜经过天井时,整个都白了起来,而后,闪入长廊的幽暗里,在我再次明澈地看清这张脸颜时,他已鬼魅似的飘到我的前面,是一个白发、瘦长的老人。他问及我的来意,我说,我只是路过,被这几个神像的雏形吸引,留住双腿的。刻神像你有兴趣?他偏着头问,像孩子般天真的老人。我回答:我不会刻,可是,我喜欢正在雕刻中的神像。你心里有神明吗?没有神明是不能看的。他问着,我点点头。

    我成了老人以及檀木雏形们的客人,一张乌心木的圆桌上,老人殷勤地沏了一壶铁观音:以前,我喝的是普洱茶,改喝铁观音是半年来的事,因为我正全力在刻一尊巨大的神像,一座佛寺大殿里需要的,千手观音。老人慢慢地说完,以极优雅姿态倒了茶奉客,在提及“千手观音”四字,老人眼里,竟闪射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幽暗、宁静的室内,仿佛可以听到敲击锉刀的声响,是错觉吧?那些未完成的神像变得怪异而狰狞了起来,在我定神回望它们之时,神像却又显得异样的柔和。我竟冒昧地问老人:您刚才所说的“千手观音”呢?老人并不因为我的唐突而面露不悦,他以极轻微的动作示意我与他同时起身;带我穿过幽暗的长廊,明亮而死寂的天井,重新再走入幽暗,那只原是蹲在井畔的虎斑猫,也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进来;在黑暗里,虎斑猫幽绿的眼睛闪着妖异的光,极令人惊悸的。终于在一扇紧阖着的门前,老人用双手推开,强烈的午后阳光,剑般地射满我们的躯体——千手观音在哪里?我四处回盼着,原来是屋后一片荒芜破落的林地,并没有什么千手观音,只有一整块极为巨大的檀香木。

    你看到千手观音了没有?我摇摇首。老人走过去,轻轻地拍击了那块巨木几下:这就是我正在雕刻的千手观音啊!我客气地否定了他的话,老人竟变得相当的严厉:千手观音就在我心里,一刀一锉地雕刻着,这块巨木只是它的外貌,我雕刻神像,必须在心里奉守着对它的信仰与敬畏,否则,这座神像是无心的;无心的神像,如何能在苦海茫茫间,伸手普度众生苦难呢?说得我羞愧而无言。

    我们仍回到前室去喝茶,我感觉,我的步履竟是小心而充满一种敬畏。无心的神像,如何能在苦海茫茫间,伸手普度众生苦难呢?老人的这句话,一再地在我耳畔回绕不断着。我们啜着茶,吃着糕饼,谈论着彼此。

    一个从小在鼓浪屿长大的江南少年,而今,在这异乡三十年的离家岁月,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在鼓浪屿看海峡,在台湾滨海的小镇看海峡,有什么不同呢?共属一道海峡,而故乡却是在海峡的对岸。今生是必须埋骨此地了。老人竟然感叹了起来,眼角是润湿的。来到台湾已经三十七岁,而那时是战祸不歇的民国三十八年,我们的民族正处在生死浩劫的紧要关头。而我选择这里定居了下来,因为这里滨海,好似我的故乡鼓浪屿。

    必须追溯到更遥远的年代了,抗日的时候了吧?我已经无法记起年月了,只知道那儿是老河沟……日本的飞机整天蚊蚋似的盘旋在头顶,炸弹的碎片将邻兵的脑袋整个砸得稀烂;他那雪白的脑浆掺杂着鲜血,喷得我一头一脸;几分钟前,还是有说有笑,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呢!我记得那时我是连机枪手,我的右手食指,都扣出血来了,却麻痺得不知痛楚。日本人好像永远杀不完,满山遍野,蚂蟥般的鬼子,密密麻麻地,像一大群贪婪的饿狼,踩过已被尸首填满的战壕,狼嚎似的冲杀过来;我干掉一个日本少佐呢,他被我的机枪扫中,跳豆似的,反弹到铁藜上,就吊在那上头,断气,右手还紧握着,有菊花图案,漂亮的军刀。可是,你不会想到从他破碎的军服间,像秋天落叶般,飘下的,是一张发黄的相片,我很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含着慈笑,穿着和服的日本老妇人,是他远在祖国的母亲吧?

    而死去的少佐,吊在铁藜上,摇摇荡荡的,像一具可笑的傀儡呢。我忽然悲戚了起来,还是一个英俊年轻的少佐军官呢,死在我的连环机枪下,他的生命竟然比一只老鼠还要不如!但是他是一个侵略者,甚至,我残忍地将他当作是一个激进派的日本侵略者。他的母亲会哀伤地放声大哭吧?像一株落英的樱花,纷纷地坠下。华北,我看过日本领事馆,红墙里的樱花呢,太凄艳了啊!

    在上海保卫战时,日本飞机惨无人道地飞临黄浦滩大肆轰炸,许多幼小孩童的父母都死在崩塌的瓦砾里;侵华战争,我看够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甚至,我变得麻木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哭声,我在作战,我也在流泪。

    一直到有一次,台儿庄吧?我们在一处洼地与敌人正面遭遇,我的左臂被一颗流弹擦过去,血令我慌乱,我以为,下一颗子弹,一定会洞穿我左胸里,那颗急促不安的心脏。我几乎想抡起大刀,冲杀过去;一个陌生的弟兄将我扑倒,然后将他胸袋里,一样香火袋似的硬物递到我的手里,就在下一刻里,我还没来得及向他致意时,他中弹身亡,而我却安然无恙;是他香火袋救了我吧?

    台儿庄,我们二十九军打了漂亮的一仗,我们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很多伙伴,都在浓密而残酷的硝烟中捐出了他们高贵的生命。我躺在战壕里,将那个香火袋的袋口松开,里面竟然是一尊小巧精致无比的观音像;从那尊观音像,我逐渐明白,生命就是一种无垠的爱啊!就这样,我一直将那个香火袋及观音像带在身边,直到胜利。

    追忆似乎在他眼里闪亮着。他的手,掌背的筋脉像地图里的河流,里面奔流的,该是一种仍是昔日激情的血液吧?那只瘦削的右手,竟能雕刻出一尊尊为人所敬拜的神像——是神选择了他吧?您什么时候学会雕刻神像的?是不是在台儿庄战役时,殉国的战友的遗物——观音给予您选择了雕刻这件工作?不仅是工作,我把刻神像当作是我生命的一种信仰、一种依靠;另外,刻神像是我用来谋生的工具。老人的话缓缓地从他唇中流出,一种宁谧平和的美,在他老去的脸颜浮现着,我觉得,深深的感动。

    话题又在我们共同燃起烟的时候,再次回溯到三十年前,那段战后,悲喜交集的日子里——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哪儿学会了雕刻神像吧?我点一点头,猛吸了一口烟。在汉阳,一个辽宁来的老师傅,在市郊的一个小集,开了一家刻神像的小铺;那时,我们驻扎在那儿,没事,我就溜去看他刻神像。起先,他老人家连理都不理一下,他默默地,一刀一刀地刻着,我也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看着;倒是他老人家先不耐烦,他粗着嗓门朝着我吼说,这么个老弟,你看呀看,不烦哪?我心中大喜,嘿!泥塑菩萨竟然开其金口了。连忙恭恭敬敬地行大礼,请他老人家收我为徒。事实上,我老早就想要走这条路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够学得一技在身,就不怕混不到一碗饭吃啊!就这样,我跟着老师傅学,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抗战胜利后,一桩事深深地震撼了我。那时,我离开了军队,就凭这一手雕刻的手艺,五湖四海到处为家了。在芜湖,我看到许多等待被遣送回国的日军战俘,破烂的衣褛,无神的眼眸,每个人都消瘦得不成人形。过去的罪恶,使得他们深切地畏惧着他们曾极度迫害过的中国人民。有些战俘为了吃饭,在街上推垃圾车、清水沟。我恨过他们的,可是,在那时候,我心里却有一种哀痛的感觉。八年的战争,我们国家支离破碎,多少丧身在炮火里的同胞生命?而日本,他们战败了,他们醒悟时,他们的岛国一切都被摧毁了。战争是多么残酷而又愚蠢的。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务必要经历惨痛的死亡或伤害,才能够获知和平的可贵?我默默地望着他们,秋晚的风,强劲地击打着他们单薄而破烂的衣衫,唉!这是谁的罪呢?

    我忽然想起一直带在身上的观音像,那是我刚才提及的,死在我身旁的战友的遗物;我竟然不自禁地将它从胸袋里取了出来,走近那几个正在推垃圾车的战俘身旁,他们畏惧地连连向我卑躬叩首地求饶,我竟然掉泪了。这就是侵略者战败后的模样吗?比一条狗还不如。我将观音像递交到其中一个战俘手中,我说,带着它,一路平安地回乡去吧。他们怔住半晌之后,竟然放声哭了起来。他们的故乡很远很远吧?那个紧握观音像的战俘竟然以流利的中国话,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说:先生!我们太惭愧了,您将这尊佛像送给我们,它教我们看到了仁慈与怜悯;我们会带着它回国,并且把它供奉起来,因为它令我们感到一种无比的希望和依靠,谢谢您,先生。

    从那一刻起,我深深地彻悟到:我能够以灵巧的右手雕刻神像是一桩何等宝贵的事啊!以后,每逢雕刻一尊神像时,我都静静地想了很久——我心中有没有神呢?如果没有神,刻出来的神像,只是饰物,而不是有心的,我说的‘心’是指我们在从事工作时,对它所抱持的信仰。

    三十年来,我整日与这些木块为伍,它们仿如我亲生骨肉,我熟悉它们特有的质性,经由我手,它们成为一尊受人尊崇敬拜的神像,而在它们离去很久之后,我仍会极清晰地记着它们。这种怀念是很幸福的,你知道吗?而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像我那位汉阳的老师傅一样,穷最大的心力,雕出一尊巨大而完美的神像。这样想啊想,想了三十年,几乎成为一种非常强烈的盼望呢。终于,有座远近闻名的大寺庙,他们的住持找上我,要我刻“千手观音”,我几乎以为这只是梦,“千手观音”!我想了三十年的梦。多么遥长的等待啊!而这个多年的夙愿,一旦得偿,我反而变得慌乱而无措了。

    千手观音,我必须以最虔敬的心灵去构思它庄严而又慈蔼的法相,尤其在面部的神情,那双法眼必须要刻出一种洞悉大千的神韵;再来是观音的十只手,或弹指,或微握,或执圣剑,或执法铃、戈斧……说到这里,老人显出一种遭受极大的困难,而又试图突破的坚毅神色,他咬咬下唇,有种非将千手观音完成誓不甘休的气势。我沉默地回过头,将视线挪到放置着那块巨木的林地方向,老人又说话了:刚才你在后面看到了,那块巨大的檀木,我寻遍了全岛,才找到它的,它将因为“千手观音”的完成而不朽,人们不会记得赋予它形象的我,但观音会在千万人的崇敬仰望里,默默地,不求回报地,普度着众生。该知道,佛家说的,苦海茫茫,回头是岸。千手观音会成为人们空虚的心灵中,一抹闪亮的希望,一份迁善以及怜悯。

    过了大约两年的时间,我离开了北岛的大城,从学校毕业,带着一种空泛而又彷徨的心思,走入军旅;临行时,我的母亲在泪痕里交给我一个红布缝成的香火袋,我忽然感到整颗心都疼痛了起来。想起的,竟是滨海小镇,那位雕刻老人,他是否已经将那块巨木变成了庄严雄丽的观音巨像了?用他最后的,也是最精粹的心血。

    训练中心,紧凑而又奔忙的战斗课程,十月炙热如火的太阳,粗糙的野战服汗湿着,结晶着白色的盐粒;战壕里,步枪横在疼痠的右肩,准星对着二百五十码外的迷彩靶,不停地扣发,射杀的,是许多绵长的空寂吧?汗水顺着头颈注入肩窝里,香火袋也润潮着,我用左掌紧紧地护着它,像护着母亲遥远的殷殷嘱咐。将香火袋取了出来,想起的,依然是那个雕刻的老人,以及一种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惦记:老人的“千手观音”是否已经完成了?

    两年的军旅多么迟缓而又飞逝。归乡,在北上的公路长程车里,我平静地想着:回到北城的第一桩事,也是两年里像潮水时时涌动在内心的那份期盼——前往那滨海的小镇,去看那雕刻老人,去瞻仰他不朽的“千手观音”。

    像许多故事里的情节——虽然我厌恶这种复印似的巧合,事实告诉我,老人已经去世了。带着一份悼念的低沉心情,走回两年前住着老人的那条古老的小街,小街依旧,小街的尽头,仍是那片发亮的海。老人的家居已经换了主人,一家窄小狭长的杂货铺,依然是阴暗幽深的。明亮的天井却因成为杂货纸箱的堆积处,而显得有些幽暗。你找刻佛公的老伯啊!他死去半年了,脑充血。主人黯然地说着。我觉得一阵伤楚,扑空的幻虚感上升着。他那尊巨大的观音呢?我只是不经意地问及,想不到主人却热切地告诉我,应该去××宫瞻仰那尊有千手千眼的金身观音:就是刻佛公的老伯亲手雕成的,听说很灵呢!

    穿过那条幽深的、长长的隧道,两旁,十八罗汉神像静立着。狰狞、威武,而我缓缓地走着,多么长的一条隧道啊!千手观音就在洞的那端吧?该是怎样的一种形貌呢?我在幽暗里走动着,忽然觉得一种疲倦,意识里的。苦海茫茫,回头是岸。老人的话像一种极为遥远的声音向我回绕而至,前面真是茫茫苦海吗?我是否该回头,回头是岸吗?而老人的千手观音就在苦海的彼端,它的慈悲、怜悯会渡我一生吗?我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不敢回首。

    幽暗逐渐转亮,那是一处隧道的转角,洞口异常亮烁的天光,整个闪射过来,反照的,是一尊金色夺目的形体,仰首,惊栗——数十只曲线优美的金手,各执佛家法器。我转过身去,与它面对着,千手观音!它法相庄严慈蔼,以四十五度角的斜度,俯首望其尘世,望其芸芸众生。我仰望着千手观音,仿佛仰望着逝去的老人,不禁潸然泪下。

    在静肃庄严的金色莲台上,它赢得了永恒的崇拜与敬慕;是千年流传不歇的神话与佛说塑造了它,君临天下般地面海昂坐,庸碌的凡人以热切的顾盼,仰首向它。千手观音,你的千手真能翻云覆海,普度众生吗?人们只交口不绝地礼赞你超俗非凡的形象,却从来不问及:是谁巧手地将一块巨大的檀香木雕琢成今日,辉煌而又壮观的神祇?

    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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