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孤独的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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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们到栖兰旅行,路过一处名叫牛斗的地方,我们的车辆无法开进去,因为往栖兰的公路坍方了。

    我们焦虑地聚集在牛斗派出所后面的空地上,等待坍方修复的消息。派出所的两位警员是山地人,热情地端水果,倒茶水:你们今晚还是住宜兰吧,公路不可能那么快就修好的。山地警员说。我们半信半疑地互相望着。

    暮霭开始降临到牛斗这个小地方。这的确是一处十分偏僻的山地乡,从派出所望下去,山谷间稀疏地散布着一些简陋的屋子,狭窄的方窗里已经上灯了,有的屋顶上开始冒出缕缕炊烟,一个黝黑、强壮的山地青年骑着一部不断咳嗽的老机车,噗噗地通过我们所置身的坡下,向那些屋子的方向开去,后座载满了一截一截的蛇木。

    我走下派出所那片峻的斜坡,向那些屋子走去。有两条土黄色的狗向我吠了几声,然后转头跑了几步,定定地站着看我。几个山地小孩正在屋子前面收集曝晒完毕的野生菇类,看到我走近,不约而同地停止他们原是匆忙的动作,用明澈、黑亮的大眼睛凝视着我;有个脸上刻着蓝色黥纹的老妇人走出来,用山地话向孩子们吩咐些什么,然后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神同样疑惑。

    绕了一大圈,这个人口稀少的山地村,看不到几个年轻人(年轻人都到外地去谋生了吧?),像我曾经路过的几个山地乡,不是年已老迈的妇人,就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人的山地小孩,一切都孤独极了。转身走回派出所,一个山地老人抱着一个婴儿走出来,蹲下身子,哼着一种小调似的歌,大概是替婴儿哈尿吧?噗噗噗!方才那个骑着老机车的山地青年从我身后骑过来:喂!你们的车快开了,快点回去。我微笑称谢,顺口问他:你住这里?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休假日才回这里,平常住厂里,我在台塑做工。其他的人呢?我加快脚程,一面问他。他憨厚地作个十分认命的神情:有的到西部去做工,有的跑远洋渔船,有的去做矿工,有的在桃园那一带烧砖块。

    我们的车子决定掉转方向,回到宜兰去投宿。那个骑机车的山地青年及那几个大眼睛的孩子们都跑来送行,他们笑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挥舞着手臂,还有两个牛斗派出所的山地警员。曾经在新竹山地教过书的陈君半个身子都伸出车窗外,大声叫着:

    斯卡也答!斯卡也答!(再见)!

    以后,这件温暖的昔事,在我心里消失了很久。只是偶尔会在突然萌发的意念里,想到那些山地的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我们岛屿最初原住民的后裔们。

    有一次到南岛的港都旅行,住在运河右岸的旅舍里,刚就寝不久,楼层的服务生用力敲门。打开门,见到她那张谄媚而猥琐的脸颜:一个人不寂寞吗?找个漂亮小姐陪好吗?我从半开的雕花门后看出去,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十七八岁大,轮廓很深的女孩,怯生生的。她是高砂族的,很温柔体贴。要不要?服务生说。

    又一次,在台北闹区,我看到一个卖野生兰花的山地青年,极力推销着一株株绿意盎然的兰花,都市人冷冷地看着他,还有人交头接耳地品评着他:番仔呢。卖兰花的山地青年似乎到后来显得颓丧极了,靠在骑楼巨大而冰冷的大理石柱上,茫然地望着高楼林立的市区。他微微地皱起眉来,在高楼巨大而冷酷的阴影下,显得那般的微渺。最后,他扛起他的兰花,消失在拥挤的人潮里。

    另一次,我经过一处建筑工地,几个山地青年正忙着将一些砖块扛到鹰架上面去。他们很吃力地顺着倾斜四十五度的竹梯颤巍巍地走上去,黝黑的身子淌得全身淋漓汗水,我清楚地听见站在下面双手叉腰的监工,大声地破口大骂,嫌他们动作慢。两个正在搅拌混凝土的山地青年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铲子,相对而视,没有笑容,竟是一脸忧苦的样子。我默默地想到:他们一天到晚替城市人盖房子,什么时候,他们才会为自己赚到一栋房子?

    再一次,在南方澳渔港看到几个山地籍的远洋渔船船员,正齐聚在码头边喝红标米酒,他们喝得十分尽情,并且拍起手来,一起引吭高歌。我听不懂歌的含意,跑去问,他们倒了一杯米酒请我:你喝下去,我们再告诉你。我一饮而尽,并且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还是没有告诉我歌的含意,只是告诉我,明日他们又要到远洋去了,要顶着风浪,追捕鲔鱼群。于是,我们又继续喝酒,在昏暗的船灯下,那低沉忧伤的歌又起——mimanai nima nai zi wama nomi ta mi ta bo ko……我一一望着他们年轻而黝黑的脸颜,好像含带着原住民族深切而无言的忧郁与辛酸呢。

    还有一次,我到台东的都兰去探访一位中学时代的师长,他是本岛极少数原住民的国中校长,是阿美族酋长的后裔。去的时候,刚好是那个山地国中毕业典礼的日子。我站在校园一角,静静地观看典礼的进行,毕业生齐聚在升旗台前,每个人脚畔都放着大小不一的旅行袋,几部游览车停在校园的一角。典礼完毕,我那位多年不见的师长迎了上来,我们热烈地握手。然后他幽幽地告诉我,大多数毕业的山地学生,马上就要投入社会生产的工作行列。他指着那些车子,平静却感伤地说:待会儿,那些车子就要把孩子们带到西部的工厂去工作了。

    又有一次,我在金瓜石矿区遇见一对小姊弟,他们有一双山地人特有的,异常乌黑、明亮的眼眸,他们坐在简陋的屋前玩一只已经掉去大半身毛的玩具熊,弟弟摔了一跤,大声地哭嚎起来,我刚好路过,把他扶起来,并且用卫生纸帮他擦掉一脸的泪水与鼻涕。爸爸妈妈呢?我问那个小姊姊。爸爸到矿坑去挖煤炭了。小姊姊说。妈妈呢?我再问一次。妈妈……妈妈在台北上班。小姊姊嗫嗫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好像要哭出来。

    最后一次……

    我常常想起那一次在牛斗的往事。那片孤独的山地,许多年轻人都离开了的小村,只有年迈的,仍然不轻易却又无可奈何向残酷的现实妥协的山地老人,他们默默地守住古老陈旧的家园,种植着他们的玉蜀黍、小米过活。而那些分散在全岛各个城市角落的年轻山地人呢,在受漠视甚至侮辱的劳动工作里,在为了生活,出卖肉体的苦痛中,他们是否想起如今已经十分孤独的山地?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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