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美浓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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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民君的二女儿患白血病,一头的秀发几乎掉光了。他忧心忡忡地向我说,整整三年,女儿的白血病要靠药物控制;最近,医生说可以断药了。唉,这个忧伤的父亲。

    铁民君的二女儿忽然发烧了,他焦急得有点手足无措。我说,您快带她到镇上看医生,别招呼我。美浓镇在离此十分钟车程的笠山下,铁民君去发动他那部赖以代步的机车,引擎声在夜暗里噗噗作响。他又推门进来,用着略带歉疚的语气说,你先看看录像带,我带老二看医生,马上就回来。匆匆忙忙地牵着二女儿的手,骑车走了。

    我可以想象到他骑车的样子,前座载着女儿,后面坐着高头大马的我。午后,我独自抵达这南岛偏远的山城美浓,我想来瞻仰台湾文学前辈作家,钟理和先生的纪念馆。前一天,我从台北到高雄,服务于民众日报副刊的老友锦发已经打电话告诉钟理和先生的哲嗣铁民君,我要去美浓的计划。铁民君很热忱地说,你来旗美高中找我吧。

    在高雄火车站前,往旗山、美浓的野鸡车殷勤地叫客,一个人一百块钱。我在二十分钟以后,顺利地踏上我的旅程。野鸡车从司机到其他的四位乘客,还有一个爬上爬下的小娃,除了我之外,清一色是美浓的客家人。司机一路上嚼着槟榔,前座是两个从军队休假返乡的男孩,后座是两个年轻妇女带一个小娃,一个小时的行程里,耳畔充塞着我连一句都无法听懂的客家话,我成为自始沉默的异乡人。令我感到充满人情味的是司机放的音乐卡带,却是道地的闽南语歌曲,司机掌稳着方向盘,露出一嘴猩红的槟榔牙,跟着歌高声地唱着——“打扮着妖娇的模样,陪人客摇来摇去……”这首歌叫作《舞女》,在我们的岛上风行。

    到了美浓镇上,才发现我走过头了,旗美高中在旗山、美浓交界的地方,离美浓镇中心有六公里路。我下定决心,走六公里路去旗美高中与铁民君见面。午后炙热的太阳,走了三分之一,内心开始悔憾不已,汗水湿濡了上衣。两边都是烟田,烟田的远方是美浓低矮、却异常秀致的山陵,真是钟理和先生在遗著中所描写的美浓风物啊!

    烟叶肥厚地覆盖在这个纯朴而古老的美浓小镇,空气中,有类似红糖的焦味,是来自烟田边缘,那些古老的烟楼吧?钟理和先生笔下的“烟楼”一直令我印象深刻。而我终于行走在美浓广阔的烟田中央的大路,虽然炙热的阳光令我出汗,但我终于可以逐渐体会到理和先生的心情。

    铁民君开了纪念馆的门,纪念馆一楼早就完成,二楼结构已经盖好了,模板、支柱还没有拆除下来。铁民君有些无奈地说,装潢、油漆到完成,还缺三十万元。钟理和纪念馆真的是惨淡经营,热心的文学朋友曾经纷纷捐款解囊,办诗与民歌演唱募集经费,一座象征台湾文学精神的钟理和纪念馆还无法全然完成,这个冷漠的时代真是令人扼腕。

    理和先生的遗照,血迹斑斑,泛黄的稿件真迹,静静地被收藏在纪念馆里,文学家的一生真是这么坎坷潦倒、落寞吗?我站在纪念馆前面,望向美浓平原,美浓溪在前方的翠绿中,烟田、香蕉,向晚宁静而幽美的美浓啊!我想起,就在我此刻所置身的土地上,理和先生曾在这片悲苦的土地上,用他艰辛的笔写下多少动人的文学作品!如今,一个文学后辈来到这里,回想理和先生著作中的种种描述,果然一切都历历如绘地在我心头鲜活了起来。

    而晚饭后,铁民君的二女儿发烧了。我坐客厅里看录影带,我在铁民君临走时问他说,有没有《原乡人》?他说有,随即从书房里拿了出来,并且调好电视频道,匆匆地,就带着二女儿到镇上去看医生了。而陪伴我坐在客厅看《原乡人》的,是理和先生一生最钟爱的爱侣,钟老太太,理和先生文学中的《平妹》,钟台妹女士了。七十多岁,依然硬朗、健康,爬满岁月纹痕的脸上,依然可以看出昔日美丽的年轻风貌。而多么奇异的一种因缘,在美浓的夜里,我竟和钟老太太坐在理和先生曾经住过的故居,一起静静地看这部描述理和先生文学之旅的《原乡人》。

    我一直不敢回过头去看钟老太太,我知道她望着二十吋的荧幕,一边看一边在默默地拭着眼角的泪水。我有点谴责自己了,为什么要请铁民君放这卷《原乡人》影带呢?我这不是在唤起钟老太太伤心的回忆吗?为何要这样?

    影片里饰演理和先生的秦汉,从火车危颤地走下。每次看到这一段,都让我热泪盈眶。这段描述理和先生因肺病动手术拿掉六根肋骨,从北岛回美浓故乡来,瘦弱而黯然的神色,手里拿着简陋的行囊,包括一只老旧的热水瓶……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无法自持地流下来。我不敢回过头去,我知道钟老太太也流着眼泪——“秦汉演铁民他爸爸这一段,真的像极了。”钟老太太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感伤地说着。我嗯了一声,不敢回首,我知道自己在悄然流泪,声音也变得哽咽,我怎么变得这样脆弱呢?

    钟老太太离座了,我看到她走入铁民君女儿们的房间,她说要去看看孙女儿睡了没有。门帘掀起又垂落,我看到钟老太太拈起衣角,轻轻擦拭着泪水。

    影片快结束时,铁民君回来了,依然一脸忧心忡忡。他说,没事,只是肠胃不舒服。他招呼二女儿去睡,然后陪我坐下来看影片的最后一段——影片中的铁民君正兴冲冲地拿着新台币一千块的稿费单,进来告诉彼时心力交瘁的理和先生时,理和先生已病逝在正摊放着稿纸的书桌上,唇角沁出的鲜血染红了那篇叫《雨》的文稿……

    夜深,笠山在一片无比寂静的黑暗里。我在钟理和纪念馆一、二楼之间那个专为作家准备的寝室里,静静地记着手册。耳畔有细微的呼呼风声,理和先生当年是不是也一样,这样静静地倾听山间夜来的风声呢?我深切地体认到,什么叫作“薪火传承”了……想到理和先生临终前,嘱咐铁民君,要他烧掉所有的文稿,并且告诉铁民君:去种田,当个农人都好,千万不要做文学家……这么悲切的话,可以想见,理和先生当年那种郁郁不得志并且身心俱瘁的文学苦难心灵了。

    我把手册收起来,把圆珠笔的笔套盖了回去,然后棉被拉过来,覆盖在身上,却无法随即睡去。我想到理和先生、钟老太太他们那个年代,充满了对大陆原乡的向往与爱,又是什么让他们忧伤地回来呢?

    在美浓的深夜里,我静静地思索,却找不到答案。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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