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瑞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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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狭长的海岸山脉,沿着蜿蜒的秀姑峦溪,外景队要到一个名叫“静浦”的海岸小乡。

    黄明川及其外景队的成员在午后的瑞穗车站等待我,两个标致的纤细女子,三个长发披肩的男子以及另外三个理着军人发式的男子形成极强烈的对比,红色2000CC的箱型车。

    出发之前,我被黄明川带入车站对街的理发店,两个染成红色米粉头阿美族女子冲着我问——“什么样式?”

    “军官头。”黄明川指着我,冷笑地说。

    我是全然被摆布了,茫惑地想侧首问他,却被妖艳丰腴的女发师将头颈按得死死。

    “营长,你要演一个海防部队的营长,有些性变态、冷酷……”黄明川在耳畔发声。

    深吸了一大口气,睁开有些疲倦的眼睛,理发倚前方两尺的大镜反射短发的自己。近视眼镜摆在梳子与剃刀之间,眯起眼,看着有些陌生的镜中人,一个性变态、冷酷的营长?

    开箱型车的长发男子,留着两撇很性格的胡子,叫阿彬,除了当司机外,还要做剧务并且是演员之一……我坐在前座,从后照镜中端详这支外景队,除了我临时“应召”而来之外,黄明川是导演兼摄影,其他的人包办演员、场记、化妆、录音、编剧、美工……

    果然是体制外的独立制片。

    秀姑峦溪在海岸山脉间像大蛇般地袭夺向辽阔无涯的太平洋,台湾东部海岸的大山大水壮丽一如恒古的天然雕刻。

    五个小时之前,晨八时的北回线列车带我离开红尘十丈,人车喧嚷的台北盆地,明亮巨大的车窗外,黑浊的基隆河逐渐在列车进入瑞芳、侯硐之后转为谷坡溪流,继而是茫茫发亮的海域,小睡醒来,竟然已近花莲。

    我知道,瑞穗在离开花莲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很多旅人都在花莲下车,美丽的东台湾山色,清甜的空气,觉得异常愉悦了起来。

    2

    东台湾的太平洋壮阔曲折的岩岸,天与海接壤的蓝与白碰撞之不朽容颜。

    北回归线坐标内的空间是奇异的回音墙,他们叫了几声,一种冷栗的音质竟循着坐标建筑顶端的开口鬼魅般地升腾而上。

    阿彬演一个寻找逃兵儿子的流浪者,在海岸兀立的礁岩上与同样长发披肩的混混“宝岛”对话,那几乎像是一幕祭神的仪式。

    我避在遮蔽着摄影机的巨大阳伞下静看,有时用随身的傻瓜相机按几次快门;我不明白,黄明川的第二号电影作品主题是什么?

    演员及导演、录音员走下那片荒芜枯黄的田间,摄影机抓在黄明川垂落的小腿间挪动,一只流浪者粗砺、疲倦的脚沙沙摩挲着草叶。

    一九八六年七月初,在纽约皇后区初见彼时在曼哈坦拥有规模不小的商业摄影棚的黄明川。在这之前,我在台湾春之艺廊看过他的摄影展,在现代文学读过他用“黄布”笔名发表的小说,朋友却告诉我,他念的是法律……

    抢着向晚最后的余晖,我走入镜头。

    绿色野战服,中校营长,头顶啤酒铝罐让勤务兵持四五手枪射击……仆倒的动作连续做了四次,仍是失败、不真。天色渐暗,脸上涂着草莓酱般的假血浆,双手血淋淋回首狞笑。

    崖岬上的废弃碉堡已成为苍蓝暮色朦胧的剪影,导演、场记、演员……疲倦地爬入箱型车,在夜暗的回程攀回,秀姑峦溪无以目视。

    泡浸在古铜色泽的温泉里,热度不够,竟没有流汗。他们找了一瓶台湾造的白兰地,喝了两杯,试图入睡……古老、简陋的日本式大统铺,好多花色俗丽的棉被、枕头,天花板上吊扇懒散、乏力地来回吹拂,仍觉燥热地翻身趴睡,鼻息间久违的稻草香味,好似童年。

    黄明川仍和编剧在窗畔讨论明早进行的剧本修改,那程姓编剧,细致、白晳的鼻梁至唇下,美丽的弧线,有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瞳。

    瑞穗初夜,微风以及草叶、星光、酒意。

    3

    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可以变成剧本里那个阴郁、冷酷而又残忍的中校营长。

    一座离岛,没有战争的军队,相互用多余的子弹,瞄准同僚头部的啤酒罐并且击发,作为寂寥生命的排遣,却也是种可怕的死亡游戏——如果子弹穿过的,不是铝罐,而是头颅……

    寻找逃兵儿子的流浪人父亲来见营长。

    疲倦、忧心的父亲起先委屈并且几近哀求,冷傲的营长面露嘲谑之色,不久是强烈的语言争执,营长愤而转身离去。

    两千瓦热而炙亮的灯,温泉旅店改装的营长办公室,从晨时一直拍摄到夜晚;脱下夜战服,走完长长的木造通道,空荡、朗脆的脚步声,我坐在旅店门前的坡上,眺望灯火稀微的,已陷入沉睡的瑞穗小镇,好像走很长的路。

    台北离这里有几百里路?此时,我所工作的报社想必依然灯火灿亮,许多的笔尖,迅速耕耘稿纸,熟悉的伊通街巷里的小酒店,酒液与伴唱机齐舞,妩媚蚀人的女子交错走过……恍如梦幻又是真实,我宁愿置身在这东台湾,寂静而纯朴的陌生小镇,反而自然、舒适。

    幽幽入睡,耳畔潺潺水流声,温泉旅店,想当然尔。黄明川笑说——要不要多待两天,有个演旅店老板娘的女子要从台北来,营长和她有一场对手戏。

    导演暧昧地笑,好像挑战我——敢不敢演床戏似的。我坚持两天后就回台北去。

    幽幽醒来,已是第三天早晨。

    演“宝岛”的长发男子递给我一根宝岛牌香烟,抽完才换好野战服不久,他们已经把摄影机、灯光都装设完毕,等待我走入观景窗。

    我必须赤裸上身,显然是与女主角做爱方毕,短暂交谈后,愤恨地抽起腰间的军用帆布腰带,套住纤弱的对方颈项,而后将一根点燃的烟反过来,以滤嘴残忍、蛮横地塞入女主角唇间又用力拔除,并且望着明显唇印的香烟尾端而冷笑不已。

    营长的死亡依照剧本是与逃兵相互枪战,我向导演黄明川建议,则是让女主角毒死他。

    他们塞了一个内装两百元的红包给我,而后用鲜奶拌和蛋白打成泡沫,从我横躺的仰脸鼻孔倒入唇角,做成毒发死亡多时的可怕模样,两只苍蝇不断地盘桓久久,我已死亡。

    4

    从瑞穗疾驶到玉里,这部白色的吉普车灵敏得一如我的双脚。他们依然忙碌地进行拍片,营长死亡后,我准备在入夜搭黄明川妻子的便车走苏花接北宜到红尘十丈的台北城。

    蓝得令人异常愉悦的八月天空,绿意丰饶的花东纵谷间,百里之遥的山线公路,虽然有所陡峭,却平坦扎实,我用力踩油门向前。

    听说,这部电影叫作《宝岛大梦》。

    理想主义者黄明川坚执的独立制片,果真是他的大梦,他不只是梦,却要化梦为真。

    忽然,觉得疾驰在瑞穗与玉里之间的我,反而显得自己空言太多,而实践太小的愧然。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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