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草叶九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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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许多年以前,常从南方的军旅捎长长的信,告诉在北台湾擅琴的心爱女子,关于灰暗营房墙下,用油漆白铁罐种植蔷薇的过程。

    许多年以后,带着儿子去冲绳岛旅行,在一片人工得令我厌倦的花园,看见一朵朵怒放的各色蔷薇之时,死静久矣的心,多少也激动了起来……青春果然已在遥远的远方。

    2

    儿子要我带他去竹子湖吃炒菜。

    只有周日,那家常去的乡野小店才有炒菜吃,每盘五十元,龙须、红菜、甘薯叶、川七……周日竹子湖挤满吃炒菜的游人。

    午后微雨,竹子湖谷地烟云漫布,儿子在爬满丝瓜藤的溪边濯足,岸上延绵至大屯山腰的花田,稀疏的海芋花,烟云里如梦如幻。

    桥畔卖蔬果的老妇人说,在你们这些都市人仍在深眠的初晨,竹子湖花农已采收完这片含露的海芋花,急忙运交到城里的花市。

    然后,老妇人指着摊位角落一只红色塑胶水桶,扎束的海芋花说——六十元,要不要?

    3

    夜深冷栗,驶车走高速公路北上。

    车前灯照处,伸延至远方的反光片犹如陨落的星子,不思不想地掌握方向盘,没有旅伴,陈盈洁充满沧桑的《海海人生》歌声伴我。

    过员林收费站,站边的警员朝我打哈欠,依着的巡逻车,顶上红蓝相间的灯光寂寥。

    速度在九十至一百一之间来回,黑暗无边的北上旅程,只有踩油门,没有心事。

    左侧的视野,一点、两点……然后是一大片晕黄、灿烂的灯火,我知道是到田尾乡了。

    不自觉地竟对着后视镜笑了起来。

    有一年,作家康原驶车,带着我和林双不去拜访住在溪州的诗人吴晟,也是同一段高速公路的夜深,我讶异于黑暗田野突来的亮光。

    人造的光合作用啊。康原笑着给我答案。

    以后,夜过这片挂满灯火的路段,仿佛可以想见,无以数计的花朵正逐渐舒放原是紧合的叶瓣,恍如女子期待美丽而惊心的初吻。

    4

    去看一位祖母及双胞的墓园,必须要步行过一段铺满卵石的艰辛之路。

    雨过雾起,泥泞路后的坚硬与微微从脚底传来的刺痛;两旁苍绿的草叶以及那么艳丽、怒放的花朵,浅薄如我,却无法叫出名字。

    雾散,十字架造形的墓碑,不禁心痛。

    合十敬拜这三缕为台湾岛屿殉灭的灵魄,总是令我无言以对,十年生死,死生十年。

    墓园四周那些挺直、壮阔的台湾冷杉在十年前,就静静地生长于斯吧?冷露、早霜的岁月延绵里的冷杉们,不需要任何的理会,在大自然的抚爱中,兀自如此地傲立耐寒。

    出了墓园,九弯十八拐,北宜公路回旋直下,婆娑无边之太平洋,犹如母亲般,温暖、包容地拥抱着土地与海水接壤的兰阳平原。

    5

    一只橙底黑点的瓢虫,停驻在顶楼阳台的桂花树小而紧密的叶片上。

    秋来,种植多年的桂花开得很香,母亲惯于采撷,而后置于水盘,供奉木刻的妈祖之前;慈颜蔼笑的妈祖,似乎也很适意桂花香气。

    看了这只瓢虫一个上午,下去接了两通电话上来,瓢虫还在同一株桂花树上。

    是否沉迷于这秋来的香气?或者,瓢虫试图在找寻什么?我看了好久,它竟没有逃离。

    忽然想起手冢治虫不朽的漫画名作《火之鸟——凤凰篇》里,那只化身为林间女子的瓢虫,为感恩而献身于杀人越货的独臂强盗,却又被爱她的强盗在茫茫雪地里杀死……

    我和瓢虫,就在香气满溢的桂花树间,对看去一整个上午,也许,都是桂花魅惑了。

    6

    上塔塔加已是向晚,云海将群山逐渐围绕,衬以最后的残霞,群山成为狭长的剪影。

    他们告诉我,过了旅客中心再前行五百米左转而上,经过大钱杉右转就可以找到鹿林山林场招待所,很显然的,我是迷路了。

    暮霭一下子就侵夺住山山树树,车前灯照处,尽是张牙舞爪恍似魑魅的草叶。

    没有惊惶,在巨大而繁密的桧木林之间,竟然是满空灿亮的星子,好像在替旅人指路。

    吸引住我的,不是星子,而是在无边夜暗中,几株泛着银白微光的枯木,那么挺直傲岸地紧抓着鞍部隐约的棱线,异质的美以及壮丽。

    对枯木林的熟稔已不止是在塔塔加,在巴陵,在合欢山,在台湾岛屿两千米上下的山脉,它们静静地伫立,好像默示着一种誓语。

    不知道,何以会在这冷栗无边的夜暗山顶,枯木们会泛出微亮的银白光泽?是满空星子的反射吗?海的声音,竟错觉地进入耳里。

    像不像死去很久,已成化石的鲸鱼群们?

    7

    滨河的岸边,五节芒似乎是不必季节的。

    死去八年的阿嬷,那张笑起来,两眼瞇成一直线的脸,最近竟时常浮现起来,尤其是在子夜或拂晓的眠中,阿嬷来到细碎的梦里。

    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滨河的岸边,微笑地拔一根五节芒,灵巧的双手折弄,递过来,竟然是一只生动拙趣的公鸡。

    像张照片映象里,那种凝滞、洞悉生老病死的特异风格,阿嬷在我梦中,总是同一场景。

    慢慢在醒后的被褥间试着寻求梦里的岸边,恍然大悟是秋冬芒草遍野的关渡平原。

    阿嬷牵我的手,走入梦中童年的关渡,很多很多的五节芒啊……醒来已是沧桑中年。

    8

    再邂逅美浓烟田,却是在冷气寒栗得令人微颤的试片室里——那一大片一大片肥厚、丰腴,在暖阳下闪着翠意的烟叶,那般的美。

    吴锦发一定落泪。四十岁的小说家写十八岁时纯真无求的少年之爱,然后有人把他的故事拍成一百分钟的剧情片,阿发,快不快乐?

    试片室里,我的快乐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翠绿盎然的烟叶,好像要把人深深淹没。

    阿发有没有常回美浓?很想冲动地给他写信,问一问,钟平妹老太太身体还硬朗吧?铁民兄家居前那株繁密、巨大的桂花树还年年开花吗?

    印象里的晨雾,钟平妹老太太绽放着少女般的笑意,用长竹竿压下枝丫,采一大把桂花,给几个漂亮的女子。

    9

    跨海大桥最后的西屿乡,风卷浪旋。灰银微蓝,紧压海域的冬云,含满湿意。

    战管雷达,漆着迷彩的军营被黑而尖锐的铁藜围绕,卫兵说,要看灯塔请绕右边过去,营区不可进入。

    右转已是岛之边陲,海在崖下愤怒咆哮,几乎无以站立,欲语不能,这冬季果然酷冷!

    天人菊竟然在视野里那么灿烂地绽放,橙褐相间地散布在这狭长陡峭的高地。

    仙人掌探首过来,在强劲冷栗的风中兀立,无语却深情地护卫着烂美的天人菊。

    烂美彩丽的天人菊,多像野性的岛之女子。

    尖刺粗砺的仙人掌,多像雄浑的海的男人。

    美丽夺目的草叶,常在被人遗忘的地方,这不是凡俗笔墨所能轻率予以描述。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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