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在鲑鱼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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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电脑网路上,竟然不经意地找到自己的资料,思索久久,想到远在南台湾念医学院的年轻小说家陈丰伟,在一封来信中,诚挚地要求将《鲑鱼的故乡》纳入他的文学网路。

    《鲑鱼的故乡》是我的第一本亦是至今仅有的小说集,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间的十篇小说,描述的是海外台湾人的故事。

    忽然陷入久远的回忆,那是一九八六年七月上旬,和作家林双不从康乃尔大学演讲之后,搭一位黄先生的车子回纽约市,七月的美国东岸,燠热一如夏季的台北盆地,一车四个男人全部脱掉上衣,黄先生的车子没有冷气。

    不多话,留着小胡子的黄先生竟然毫无隐瞒地谈及他内心深埋的情事,一个爱他的外省女子,由于他的政治信念而蒙受叛乱罪名。黄先生淡淡地说,嘉南平原的口音,沉稳地操作方向盘,没有激动,平静诉说的仿佛是别人的昔事,眼角却饱含着晶亮的泪光,我与林双不都陷入沉默。

    一九八七年初,完成了这本小说的首篇作品《风雪的底层》,写的正是黄先生及其蒙难的爱人的苦恋。怎样的一个不公不义的时代,如何的扭曲与侮辱的、没有尊严的人性?

    完成后的小说,交给文学好友主编的副刊,好友最后还是为难地转交给《文学界》杂志刊出。

    几年过去,一个晚霞满天的向晚,陈菊大姐来到我所工作的报社,充满神秘的笑容,说有个漂亮的女子要求相见。在暮色深浓,编辑部、记者仍未上班,空荡寂岑的办公室显得昏暗的二楼入口,朦胧间,仿佛梦境般的不真切,女子向我深深一鞠躬,她,是谁?

    她,是谁?她是我小说里那个为义受苦的坚强女子,七年的政治狱,白了一头的发。陈菊大姐的眼眶红了起来说:不错,就是她。

    而当天的早报影剧版正刊登着从明尼苏达回来的传播学博士,俨然电子媒体新贵,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当年出卖这个女子的人,所谓“忠党爱国”的青年才俊。

    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不应该是她向我深深一鞠躬的……我只是写出她与黄先生的故事而已。窗外是济南路逐渐暗起的夜色,生命中长长悲苦的夜色终于过去了吧?

    以后,知悉她去了比利时,从此不愿再回台湾这片伤心地,而黄先生,以后我去了纽约两次,也不会联系,岁月终究会教人逐渐学习遗忘与麻木。

    受苦的女子与淡然的黄先生,一个在狱中煎熬,一个在域外被故乡放逐,八十年代,这对被拆散、撕裂的苦命恋人相互咀嚼着黑暗的人生。

    他和她不就是逆流返乡的鲑鱼?巨大的折损、冲撞,美丽的鳞片脱落、流血,巨大的浪潮残暴地阻隔他们的相见与归返,什么是公理、正义?什么是真实的尊严?

    一九九六年八月中旬的子夜,在电脑网路上,不经意地找自己的文学资料,才想起《鲑鱼的故乡》已是绝版的旧书,却唤起我深深的回忆,关于一段悲恋的往事。

    我还能再说什么?只是一片黯然。黯然之间,隐约的,一片溪流,鲑鱼拼死返回它初诞的原点。

    2

    返回鲑鱼初诞的原点。

    那是冬冷的七家湾溪,向晚山雨,看不见湍流中的樱花钩吻鲑。

    不应该冬天来访,深秋七家湾溪两岸的枫叶转红,逐渐掉落溪中,一片一片的美丽红叶下,就躲着鲑鱼。

    陆封型的樱花钩吻鲑

    初识,却是在李乔的大河小说《寒夜》的序文。小说家的笔触带我上溯大甲溪旅行,慢慢的,我泅泳的双手变成鳍,双腿蜕化为鱼尾,呼吸的肺竟转变为鳃……从一次惊讶的眠梦,溺水般的醒转。《寒夜》从被褥滑到我裸露的胸腹。

    所有的鲑鱼都有回溯的本能。

    至今没有任何人能窥知这种生命神秘的力量,经过万年前台湾岛屿地壳的变动,从大甲溪上溯的鲑鱼被截断返乡之路,却也无以回首,一代接连一代,七家湾溪默默承传的樱花钩吻鲑家族。

    回到冬冷的七家湾溪。

    看不见湍流中的鲑鱼,山雨激荡,两岸的枫树林秃光了叶片,仿佛许多向天哀求的瘦削之手。

    何以冬天的林相如此萧索?适合穿越林间,回首些许往事,像山雨之后的烟云暮色,一下子就令人讶异于它们的浸淫之快,茫茫一片夜暗了。

    只能待在潮湿的木屋里独自喝酒,那是取暖的方式,逐渐微醺,酒像某种神秘的氛围,再喝下去就心跳加快,晕眩之间,昔日的女子鬼魅般地回来,轻轻敲击着木屋的门扉……

    依然是多年以前如花的脸颜。

    依然是飘飘如潮浪的长发……

    而你所见的,酒后的男子已逐渐老去,那时交换的千言万语在别离之后的遗忘里竟然仿如一梦。终究,还是穿越过生命的交点而后各自寻找相异的前程。

    像不像鲑鱼的旅行?向前不退,殉于一种无以变易的宿命?鲑鱼是否有泪?所以泅泳过的大海与河流是咸味的,哀伤的鲑鱼之泪滴落在水中,有谁看见?一如昔日的情事,可以平静追忆,感谢曾经结缘的人,却不必感伤怨艾……

    有一天,我会试着用书笔描绘曾经冬天路过的七家湾溪,曾经允诺深秋枫叶转红时再来,却似乎永远爽约了……生命的流程一如溪水,允诺以后的变数,仿佛掉落的红叶在湍流间遇石搁浅,乃至于腐烂、涣散,终究无以被漂送到下游,等候的人只好转身离去。

    会在离开七家湾溪很远很远的旅行路程,也许就在飞航的打盹里,眠梦在半醒半睡之间,竟有一群一群的鲑鱼泅泳而来,仔细想看真切时,只有溪流上飘落纷纷的枫叶,心像深秋一般萧索,幽幽醒转,不知今夕是何年。

    离去的人,在生命的旅路去寻找安顿各自的生涯。

    淡去的如花脸颜,潮浪般的长发,会是冬冷七家湾溪最后的记忆?一切都会被冷栗的溪水冲散、带走,我们终究成为陌路。

    3

    陌路是无以揣测的未来。

    羡慕鲑鱼,生命的循环有固定周期,它们的宿命是如此简单:孵化,泅河入海,回归上溯,在初诞的原点拼死射精、死亡。

    鲑鱼,不惧生与死。

    我们,却总是挣扎在生死的不安里。

    或许,就在一个月光如银的秋夜死去,没有任何预警,更不必一一告别,有如入睡。眠前为自己在床前、桌上、窗边点亮几盏烛光,而后替自己倒上一杯酒,微笑地敬自己,明天拂晓,阳光依然升起,自己留下眼前最后一抹微笑,从此不再醒来……你说,是不是一件乐事?

    或许,有人在极度的忧伤之后,吞下大量的镇定剂,决定结束人生,却在昏迷久久之后,竟然意外地无事醒来,窗外月光蒙蒙洒了一身,几点绿光,是梦般的萤火虫,它们带来的暗示,是前生?是后世?却似乎不是此刻决定辞世的自己。

    有一年,从教堂的彩色玻璃,洒下异样的光,空空荡荡的岩造建筑,学校的记载它已有百年历史,沉重坚实的长木椅,排列成整齐的聆听姿势,巨大的黄铜烛台存留着融化成堆的白色烛油,只有我独自一人端坐在教堂里。

    永远蹙着紧密眉头的耶稣,被钉了近两千年的十字架,会不会太累?一直被悬挂在教堂的墙上。

    我只是不想再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台湾找寻不到的历史资料,我总是不够专心,总是忍不住伸长颈项,偷窥屋外的那棵五叶枫。不然就干脆把书抛下,到那片陈列着罗丹雕塑的广场,与沉思者一起沉思,仰看天国之门发呆。

    天国又如何?地狱又如何?

    罗丹总是把人体玩弄得那般纠葛,一回首,雨果那张背负着整个法国苦难的橘子皮脸那般傲岸地朝着你看,我宁可去与巴尔扎克面对。罗丹终究逃不过生命之死。

    教堂很静,巨大的管风琴直立,如果是周日,这里会充满了大学里的人。现在,只有我占领了整座教堂。

    不得不想到生与死。

    彼时,刚从胃出血暂且脱身,离开伤心的岛国,来此驻足,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何去何从,远方的朋友好意地说:就安排你来这里读些书吧?我们学校里有相当丰富的台湾历史资料。

    我不是一个用心的研究者,总是漫不经心地浏览而过,像一缕幽魂飘来飘去,沉默得像一棵树。

    夜来,多少被仍未痊愈的胃疾缠绕,隐约刀割的尖刺感几乎令人想立刻死去,而后是剧痛之后的某种幻觉,那大约是晕眩、喘息加上虚无,若隐若现,鬼魅在侧。

    不要这般地折难,就这样死去。

    那时的确这样地暗自祈求。

    很怨恨何以人生会走到如此?

    甚至会在子夜的床上无以自制地放声嚎哭,觉得存活是一种浪费,并且一再思索着死去的方式。

    自己的懦弱与眷恋还是留住。

    比起拼死返乡的鲑鱼,自己竟是那般的不堪与脆弱,还能夸言什么生命的无垠与更大的可能?

    4

    无垠与更大的可能又是什么?

    在生命的某个转角,是否可以让自己暂时休息,思绪全然留白,爱恨情仇都不系念?安安静静地看一座山、一片海,捡拾落叶,种一盆花,走一遍长长的红砖道,生命能不能自在、简单些?

    追寻生命的无垠与更大的可能,以后呢?有一天终于体认到自己要的,不外乎是真正心灵的自由与平静,而又是多少岁月的翻滚与折损?

    在鲑鱼的路上,只有生与死。

    宁愿一如鲑鱼的宿命。

    仿佛穿过秋深的长廊,所有的落叶都萧索成忧郁的容颜,欲言又止。我还能再说些什么?譬如季节的心境,厌倦或者惊喜,湿濡的雨后天空乍现的彩虹,只有这无以预知的天象是少年延续至今的不断发现。

    鲑鱼有着彩虹般的异彩。

    那是十年前的西雅图,华盛顿湖与太平洋潮汐相连的午前,有人带我去看鲑鱼回家的路。

    湖底飘晃的藻草惨白而凄美,几条回家的鲑鱼逆流,等待纵身跳过陡峭的鱼梯,有一条鱼试了几次,鳞片碎裂并且滴血,它依然轻摆着逐渐无力的前鳍,肥壮的躯体在藻草飘晃之间,明暗互见,竟有着彩虹般的异彩。

    想到西雅图,一直就呈现鲑鱼,永远是我无以解开的迷雾,像夏夜海岸满天烂亮的星群那般遥不可知,鲑鱼的名字是一种美丽的秘密。

    我开始在文字上深感到词穷,对于鲑鱼的描述,终究只流于某种肤浅的美学经验……反而在夜晚的日本的料理店,一再邂逅的鲑鱼被切成薄片,橘色以及雪白交织,吸引着食欲以及酒兴,系着江户花头巾的料理师父说,今天的鲑鱼正鲜美,从北海道来,配温热的清酒最好。

    邻座两个日本商社的男人显然已有几分酒意,日语时重时轻,彼此激着对方喝酒,听着料理师父说及鲑鱼从北海道来,他们问师父有没有一种产自札幌的啤酒,不是清酒,配鲑鱼冰啤酒好!他们争着向师父建议,像邀功的孩子。咬着唇,寒起脸的料理师父一言不发地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日本啤酒,开了用力放在食台上,是不是这种酒?

    对着我苦笑,说这两个日本人是老顾客,有时还是会令人有些生气,来,人客,咱们也要喝一杯,我请客。说着倒了两杯日本啤酒,又切了两片鲑鱼,料理师父举起杯子说:干杯!

    日本人唱起歌来,我知道这首歌:《津轻海峡冬之景色》。他们唱得断断续续,显然是酒意已深,忽然感觉,这两个异乡人是沾着眼泪在唱歌,有着难以言喻的乡愁,我不禁举起杯来,说:干杯!他们豪迈地一饮而尽,哈哈的笑出声来,竟然清楚看见他们的眼角隐约的泪光。偶尔侧首,看见料理店窗外的小巷,冷冷的秋夜,仿佛有一抹熟悉的眼神看了进来。

    是你吗?在长远的生命流程之间,从窗口幽然走过,也许终究会将你逐渐忘却。

    一如生命中的鲑鱼,诞生、死亡。那般自然,那般无可奈何。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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