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童年照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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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经过一次迁徙,多少会遗失一些物件。譬如相簿、毕业证书、少年恋人的信……我已经倦于回忆。有一夜,推开住处的大门,转身闪进玄关,脱掉鞋子,偶抬首,看见玄关穿衣镜里自己的倒影,陌生的一双眼睛烁亮而疏离,发丝垂下额头,未开灯,还在无边的黑暗中,忽然就冻结在那里。

    母亲的声音平静地从电话彼端响起:啊,我找到你五岁生日的相片,圆山动物园,还有阿霞姨妈,我牵着你的阿姊……

    好像敲开电脑键盘,那帧5×7黑白相片,微粗的粒子质感以及裁成锯齿的边框,很清晰地显影在我思绪里,穿着素色旗袍的母亲,以及没有笑容的阿姊……伴随母亲搭早班的飞机下高雄,天刚蒙蒙亮,冷风徐来,长长的民权东路,少有车辆,母亲不发一语,凝重而疲倦的脸颜,定定看着车前窗。过了复兴北路,前去五百米左转就是松山航空站。

    阿姊火葬后的骨灰放在一座佛寺里,白发的姊夫带着三个儿子,张罗丧事内外,母亲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还在服兵役的二侄红着眼挪身过来,轻拍着母亲因哭泣而微微抽搐的背脊安慰说:阿嬷,莫哭啦。

    姊夫递给我一根香烟,哽咽地替自己燃上一根,断断续续地说:感谢你的阿姊,三个儿子都抚养成人……

    不知道姊夫的头发什么时候变白?仿佛还是昨日,帅气、敏捷地送冰块来母亲的咖啡店,看着正埋首煮咖啡的阿姊,脸红了起来,匆匆离去,像埋藏着某种美丽的小秘密。

    然后有一天,阿姊鼓起很大的勇气,向母亲说:想嫁给送冰块的姊夫。母亲似乎寒着脸不允,阿姊咬着嘴唇,用力地说:我,一定要嫁给他……

    我默默地把烟抽完,灵堂中间的阿姊遗照,像极我五岁生日在动物园与她合影,她那没有笑容的脸颜。

    我竟然遗落了这帧相片,并且在长远记忆中忘却,成为生命的一次留白。

    2

    第一次逃学,是厌倦于日以继夜的升学压力,肥胖、鬈发的班导师总是惯于挥舞着那支三尺长藤条,算术七十分是合格标准,差一分打一下手心,所以每天书包里都带着虎标万金油,以备随时而来的鞭策。

    装病写请假单,偷盖母亲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印章,早上背着书包出去,从住家的锦西街右转宁夏路,在重庆北路与凉州街的交口就是我们的太平国民小学。逃亡似的穿过兰州街,从民权西路往中山北路三段的方向急走……

    小学五年级,厌倦那些烦躁的模拟试题,心里隐约的郁结难抒……绕入抚顺街,脚程有些惊怕,好像就在街的转角,肥胖、鬈发的班导师会忽然出现,狞笑地压迫而来,说:我逮到你了。

    怎么有一片绿意盎然的林叶?怒放的九重葛以及粗壮的大王椰子树?碎白石子砌成的围墙,举目所见是十字架尖塔,西洋式二楼建筑,神召会。

    然后是比班导更令我惊怕的一张脸颜向我挪近,父亲站在教堂大门的台阶上,摊开一张建筑晒图,和两个工人比手画脚,指着对面进行的工事。

    当天晚上,被下班后的母亲痛打一顿。抚着手脚间的鞭痕,裹在薄被里静静地、静静地浮现那座林树苍郁的神召会教堂,那一大丛穿墙怒放的九重葛。

    小学毕业前一个月,我们终于搬家到神召会教堂对面那栋四层楼高的公寓,一住就是三十年至今。

    阿嬷在四楼阳台养了一窝鸡,然后盖了鸽舍,向晚时分,矮壮勤劳的阿嬷挥舞着小红旗,鸽群以优美的弧度在霞色满天的黄昏飞行,而后逐一回来,阿嬷的脸笑得更圆,眼睛瞇成一线。

    那时,少有五楼以上的建筑物阻挡,站在四楼阳台上,可以清晰地远眺蜿蜒的淡水河幽幽流向观音山与大屯山的交会之点,真是壮美的山河。

    阿嬷开始种花树,那种秋来香气蚀人的桂花、红竹或者阔叶的鸡冠。阿嬷总像孩子,喜欢带我回她位于暖暖的故乡,去太原路底的后火车站坐往基隆的列车,一路上指着车窗外的景物告诉我,这是锡口,那是水返脚,一会儿就准备要在八堵下车了。

    阿嬷与父亲相继在三个月里过世,一九八五年春天,对我及母亲是非常黯然的日子;此后的四楼阳台,只有母亲孤独地整修花树,默默无言……

    3

    大龙峒的孔庙及保安宫位于酒泉街。

    那是飞行航道,从林口台地逐渐降低高度的飞机穿过淡水河,就沿着酒泉街直线冲向几公里外的松山机场跑道。

    三十年后,介于滨江街与民族东路之间的一条通路,成为台北人看飞机起降的风景点;一种巨大的音爆以及感受航空器发动机的燥热,从开着炫眼信号灯,从远方的一个黑点一下子成为庞然巨鸟,那种极度的压迫……很多人站在那里,还有卖烤香肠以及冰凉饮料的小贩。

    三十年前,从新生北路堤岸走过来,尽是稻田,秋后收割时,农人会把打完谷的稻秆捆成球状,吹了强劲的向晚北风,稻草球就滚来滚去……我坐在那里,等候久久一次的飞机从远方来。

    很久才有一架飞机降落,或者起飞。红尾巴的客机是西北航空,蓝底白线的地球是泛美航空一条卷动的龙是民航空运……我记得很清楚。

    跑道头有一条清澈的小水沟,三斑鱼两三成群,清晰地看见它们啜食水中碎石间的藓苔……我有时会兴起捕捉它们,装在空罐头里带回家去;有时却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跑道头,看飞机起降,觉得对我而言,是个遥不及可的梦,那一架一架的飞机,好像一个一个高而远的希望,在云的深处,埋藏得很迢遥。

    总觉得自己孤独得一如小草,没人看见的顾影自怜……荒芜空旷的田野,一所国民小学叫:大佳国小。去看飞机的时候都在假日,国小空无一人。有一次周五下午没课,又去看飞机,国小教室传来低年级琅琅的背书声,一架C119军机轰轰然降落,书声一下子被巨大的噪音掩盖,玻璃窗嘎然作响。

    三十年后,日本式木造黑瓦的大佳国小已成历史旧页,迁校到滨江街依傍基隆河岸的水泥建筑物。三十年前的田野早已是杂乱、充满压迫感的汽车维修厂或者是汽车教练场了,小水沟的三斑鱼呢?念五专一年级的儿子问说:这是你童年的秘密花园?

    童年的秘密花园?

    十七岁的儿子怎么会有如此的形容?他指着一架逐渐降落,形体愈来愈呈巨大的MD81客机大声地回答:日本科幻卡通里说过,每个人童年时候都有一属于他的秘密花园!

    忽然觉得,儿子的童年,自己竟是疏于参与的一个不尽责的父亲……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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