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边境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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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域外

    春冷的异国列车,在连绵起伏的丘陵间轻缓前行,似乎在谷地与坡缘交错过两条分岔的异向铁道,凛冽的车窗映照出雪般的炫亮,犹如季节依然沉甸的冬意未远,冰封未融的田野各处,清晰地白着昨夜残雪,仿佛留予之梦。

    忽然很想为你写一封长信,或者一首短诗,就我此刻视野所及之思,但又觉得触景而感,是否会显得某种因情而文的造作?似乎回返青春年代初习文学的单纯愚。这是我曾经一再试图挣脱、远遁的情绪抉择;那时投身于炙热、闪亮的媒体行业,整个社会与时代亦在面临新与旧的巨大翻转前夜,仿佛天真的预见最深沉的暗夜与拂晓接壤之纠葛时分,只要用力坚韧,明晃晃的第一道曙光定会神启般穿透。

    青春,就是那般如同情爱地不渝相信,不含杂质,不谙盘算,不计利害。你知道,那时所谓的“理想”以及“梦”是如此的无瑕与值得盼望;隐藏的安那其以及研读社会主义……战后出生的我们,被凝固的体制教育得十分完整,却逐渐在工作与书写中,寻求出突围的破解程式。最困惑的竟是思考必须自我不断辩证,由于意识早被体制予以完整型塑,以右手之剑对抗左手之盾,原来“革命”是如此之近。

    如今,你还会想起那曾经“美丽”的从前吗?我们曾经难以苟同过的那句话——“青春年华是激进派,老来逐渐成为保守派。”已经忘记此一警句的出处,如今,我必得坦言,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不也多少沉陷于另类的无知与愚昧之间,自以为是坚守某种信念。

    犹若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吗?人生行过火与剑之试炼,可以遗憾,不须否决;至少在那逐渐洇远的美丽时光,悲欢荣辱,爱恨情仇,皆是那般一厢情愿地执着与虔真。曾经在自我的版图里建构理想与烈爱的梦土,岁月如同多次征战,剑钝马疲,烽烟渐烬,那么就认命地鸣金收兵,回首但见田园荒芜久矣……闪亮梦土的卷轴犹散发硝烟的余温,烈爱建构的理想版图还是未能成真的古老羊皮纸;那么就决绝地醒澈自梦土,逐己于域外。

    此时身在域外,离乡万里陌路;列车以一个花结般弧度盘桓低滑而下,层叠有序,梯田般的葡萄园枯枝若战后废墟静寂,欲雨银灰色低云间,你看见峥嵘雪山那样不卑不亢地坚执黑白分明;大片镜面倒映云影的湖水,还有对岸的他国领土。狭长的湖中间虚线就是边境界标,而你,不属这湖两岸,你永远是身在域外,若有来生宁愿蜕身成鸟,眷爱纸笔的双手化为羽翼,边境穿越,兀自高飞,还原初己。

    2.无岸之河

    可能,一生至终都难以抵达的那地方……你多年来,不经意地偶尔提及数次,说不经意是你自己是否还记得?那地方仿佛比天涯海角要遥远,甚至于我难以揣测是否真实存在。

    却是明晰的地理方位,南美洲最大瀑布——伊瓜苏。初始震慑于无上雄丽的首见,竟在于年轻时代,阒暗幽黑的影院,导演以接续地远眺镜头,突显伊瓜苏瀑布毁天灭地般千军万马侵夺的垂降激流,试图宣义于文明未启的印第安土著的西班牙传教士,天问于昼夜苦思却不得神启几乎濒临意志动摇、信仰崩解之际,不惜以裸身自缚于十字架,激流而下伊瓜苏……这是电影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壮美映象,难忘那饰演年轻传教士的主角噙泪的眸色,那般之沉郁。

    后来,电影中深受感召,由盗贼转为护持印第安土著的劳勃狄尼洛彼时与观影之我一般年轻,多少年逝水而过,而今与之渐老。某夜,就在一杯酒后,你忽而忆起情节,却想不起电影片名;我却永远深刻记得是:The Mission(教会)。忙寻出唱盘,清朗的印第安童音以及原始的芦笛流出水般韵律,继而是澎湃如巨大的伊瓜苏瀑布般,交响乐团的百人合奏。

    离开《教会》电影的记忆二十年后,你决意开始试写小说,其实就是心系远在天涯海角,不,比天涯海角更难以抵达的南半球背面,神秘、雄丽的瀑布,急流而下,继而轻缓了。总怀抱着不朽的想象,试着为孤寂的余生建构文学无比壮阔的版图;我笑你是愚,你答我文学必得庄严与浪漫。我冷冷辩称,在这轻人文重利欲的浅薄之地,文学何用?你多少误认我的自伤是嘲讽于你,终于微愠地责我,荧幕夜谈时政评论的你,虚实何如,真伪何是?

    犹若电影里,盗贼与传教士最初的信念两极,你我的争辩试图异中求同或顽抗偏执?有段时间,宁为陌路却明白,多少还是灵犀相知……你真的完成小说之允诺,从野草般童年起笔,继而忏情于年轻炙烈的社会改造参与;今我惊心地,以历史异想族群的血缘纷争,且看你以大海为题,美丽与哀愁相与航行百年岁月……告诉我,纯净的你,真正所寻何求?

    传教士自缚十字架,敢以生命向天主求其信念的坚执,任伊瓜苏瀑布咆哮垂流而下,天主怜悯,从激荡到轻缓,洗涤过重生的纯净之身终得循河上岸;而一生许诺于文学的我们,仿佛浮沉大河,茫惑而无岸可及,如何是好?

    犹如水上一片漂浮落叶,一尾永难登陆的鱼族;文学的我们,果真是“天谴”宿命之群?既抉择天谴,就勇于认命,如赴义之武士。

    电影终幕——盗贼高举十字架,传教士引领着被灭族焚村的土著,吟唱圣诗,迎向嗜血如狼的西班牙军人,无惧地一一倒下……

    3.钢琴曲

    子夜未眠,你,静静地聆听。

    匈牙利,你不曾走访过的远方,却明白千年幽幽不绝的多瑙河洄流过壮美的古都布达佩斯。子夜未眠,你,就从水般的钢琴曲,遥想那里的潮气与湿濡;仿佛身入圣堂般地试图净心寻静,却似乎有着稀微的骚动,异样的热躁,纠葛着某种不安,关于女体、长发及情念。

    没有高音突来的拔尖,韵律轻柔低缓犹若抚娑过丝绸或者女体的温柔,诡谲地略带着粗暴即慢了下来;慢慢地,幻觉着,深覆于垂坠,带着浴后香气的长发,如梦睡去,甜蜜地吮吻以及互握的手指,钢琴曲竟如是迷离。

    未眠的你,请告诉我,你聆听的秘密。琴键跳跃过一串水晶冷冽般冰寒的想象,记忆回向半生之前,年华绚丽如夏花地天涯奔走;还是底片与传真机递回讯息的职务所需,异国种族裂解的黑夜,旅店楼窗几条街外的火光暴起,烟火般绝非节庆,惊怕却不可退惧;挪前七小时正是万里之遥,向晚开始编采作业方兴的报社。蛰伏在全城停电的幽暗房间,借着几支微弱的烛光,仓促却凝神专注地书写……只祈求,旅店的通讯系统切勿断绝。那一刻,没有浪漫的文学思索,没有得以静心聆听的琴音。

    你的悲欢,你的历史,你的生命,你的文学,竟在陌生、动乱的异国纷争里微缈如风中之烛。阒暗深处,你侧耳倾听,分外灵敏,凝视着窗外丝毫动静,犹若猫之夜瞳,自我的心跳清晰如钟摆沉定地来回;那时依然青春炙烈的你,多么孤独而美丽的天涯旅人。

    什么时候,你逐渐失去曾经流畅过的外语能力?什么时候,你逐渐放弃与这已然败坏、沉沦,美德散失的世俗人际,沟通与了解的努力?什么时候,你宁是自我流放的一尾鲑鱼?

    长夜哭泣。在你最美丽的年华,你所相信,你所倚仗,你所倾注,而今竟是无尽荒芜;我们仰望未来的巴比伦城,未能建构既成废墟,并非你昔时亲临的战火肆虐,而是谎言、败德与操弄,背叛我们的土地,撕裂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包容,是你太天真还是我太幼稚?或者是因为你我自始信任性本善,恶念偶尔?

    长夜哭泣之后,请勇健地拭泪而起。我曾在小说集后记,引用近刚伤逝的作家挚友陈恒嘉之名句:“绝望,是最好的拯救。”故人斯言果是智慧,与之分享,云淡风清不再罣碍。

    想你离开那内战之地,路过布拉格已是向晚,维塔瓦河泛滥,旧城水漫,倦入酒馆,但见波影倒映水晶吊灯,仿佛迷离幻境。独酌白酒,微醺之时,钢琴曲幽然奏起,这才彻悟人间终有美质;你举杯对敬镜中己身,猛然忆起,与你一样孤独的卡夫卡,就在最近的地方。

    4.地平线

    “竟能那般沉稳,一条直线横过就是大地苍茫了……”已然过世的故人,多年以前如此说。

    那是风雪凛冽的北美东岸,离乡半生的小说家在初见后,向我问及:是否认识席慕容?我提及席氏之诗,小说家谈的是席氏之画;你知道长年被家乡拒绝的小说家父亲乃是高龄的胶彩画名家,日本占领台湾时代,列之“台展三少年”之一,以之家学渊源,想见对绘画艺术自有心得。表明虽长居纽约,却不喜涉足美术馆细赏真迹,宁可静阅画册,再三反复寻索。

    “一条直线横过……”小说家停顿半晌,略为思忖地接续:“她的地平线就有色彩了。”回忆所及,似乎用心、庄重地询我关于席氏的文学著作及在台湾读者的评价云云。身置小说家服务的联合国二十三楼,他专属研究室窗下正是东河,指着河中一块突兀的岩石,中间竟有一株结冰若水晶的独立树;小说家形容冬冷之前,树上有窝斑鸠家族:“雪融后的春末,它们会按时回来,好像约定。”

    他温暖地笑了,而后邀我近窗俯望,若有深意地自语:“你看那植物,多像席慕蓉画里,地平线的孤树。”

    幽幽地,半睡半醒的我,竟会仿佛依稀地梦见十多年前,与小说家初见时的谈话,却是从席慕蓉的绘画说起。小说家别世后,再难以持续每周一次的子夜越洋电话,否则此刻梦醒时分,我可以立即寻出画册,与时差半日的小说家倾谈关于席氏颜彩中的地平线或者蒙古。

    天涯海角行旅半生,却不曾去过蒙古。你年少时总爱翻出中学音乐课本,朗声唱着——

    策马长城外,塞上好风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如何的一种湮远、遥长的惦记呢?并非那片广袤壮阔的蒙古大地令你倾往,而是青春年华的追悼;永远记得,你曾经是善歌的少年且执着画事,歌是抒怀,画是隐痛,十八岁时你膺获美展奖项的水彩,欢喜禀告一向冷肃的父亲,竟被痛责撕毁;那时,你的绘画之梦就必得宣告折逆,悄然看海,波涛远处是苍茫一线,仿佛是明暗光影交错的前景未知般怅然。

    似乎永远陌生、迢遥,犹如梦中的蒙古,席慕蓉用一条横线显示:乡愁。终究有生之年得以偿还思乡之愿,而我梦到的故人还是无乡可回。如果故人再入我梦,我要与之共赏席氏画册,寻看她以线条,颜彩以及对父祖土地的眷爱型塑的秀异画作,她真情遥向地平线说——

    长久以来,我的素描中总有这样的一棵树,原来就长在母亲的故乡。

    5.情结

    纠缠经年的小说书写,终究还是纠缠。

    沉郁多时的书写者之你,就更为沉郁。

    勉力完成的定稿,在于修订再三,似乎在心情上又回到最初的原始状态;是怯然抑或是惜情之困?就决意断然毁弃!又一次重读,你不禁迟疑、陷落犹豫,是这样书写没错,至少抵达所求八分,但细节似乎几近拟真,呼之欲出……停歇、安顿,竟滞怔不前了。

    细节已经文学幻化,竟坐困于情结之难安。构思多年终于动笔的长篇小说,竟是黑暗内幕?你早已静心忍性,你早已告诫自我,绝不可流于意气或愤懑,但何以落笔如冰炭分置,红花与绿树隔离,依然会融汇自合,让执笔之你为之惊心!果真:虚构比拟真还要艰难?

    我决定与你子夜对饮,犹若影与镜对话;或许,一瓶甜涩相宜的适口红酒,就在你长年书写的阳台咖啡桌旁,你是镜,我是影,映照、激荡出某种异中求同的共识,那么因情结困你多时的小说,或可突围而出,另辟新境。

    情结?应不是停歇、滞怔的理由。

    情结。极力摆脱,却如蛛网更形坚韧。

    小说,你试图留住昔时人事形影,就必得真实和虚幻交织,庄严与荒谬并行,书写者之你必须抽身,犹若吉普赛占卜者静看水晶球。

    小说,我试图以此作为生命救赎,那些欺骗、矫饰以及出卖,令我至今依然沉痛;亦如情结纠葛,时而与自己对抗、辩证,很辛苦。

    欺骗、矫饰以及出卖?那是你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他者另有其价值认定,也许就是必要之恶的操弄或权宜,你非天真就是愚昧。

    以上这般的对话,镜与影争论了起来。美酒为之乏味,烛光为之黯然,你的偏执?我的怯懦?或者我早已因绝望而淡漠,你依然存留着最初的缅怀与最后犹若暗夜微光的盼期?

    我,静静回到暗影里,留你在孤寂镜中。

    似乎好一段时间,你我不再对话;幽微地相信,你依然纠缠于持续或弃守的小说沉思,鬼魅般地挥之不去,是否沉郁的心更沉郁?影子与镜子,暗和光还是孪生相系,文学既是你的宗教亦是我的信仰,辩论、印证求之真理。问你:真理如何定义?我们坚信的真理,诸如:美德、风骨、纯净,也许对他者而言仅是谬论或早就散失的远梦。是啊,就是因为还有梦,所以我们如同情爱般地相信文学的永恒。

    习诗前后的某篇小说,多年后竟被询及情节是否拟摹、暗示某位我所熟识之人。我终究苦笑,淡然答之:就是一篇小说吧!询者再追问,只能持杯敬酒,尽在不言中了。那刻忽地忆及,我和你的争辩,不禁自明,我亦是陷于“情结”迷思,某种不忍的疼痛让一切沉默。

    6.接近拜占庭

    你总是试图在无垠废墟里,奋力种植,在阒暗的风雨窗前,以耽美的想象点亮一盏灯。

    我思忖:关于千年前那历史未明的黑暗年代,若你前世所属,必然就是那护持圣杯的忠诚卫士,或者自逐荒原,寻索义理的哲人。

    他们是如何记载?旧约犹若神话,新约尽是律则,如果你是护持的卫士,经过某种难以解密的困惑与质疑,事实和虚掩交互纠葛以及必得取舍之间,良知与大局会让你怎般抉择?也许,封存剑与盾,自逐荒原域外的就是你。

    那年冬寒,风雪肆虐于小亚细亚的安那托利亚高原,毅然之你,竟选择那冷冽的季节前去;南下爱琴海以东是三千年前希腊人木马屠城的特洛伊遗址,错落倾圮的雕花石柱断成数截,神殿早不见太阳神身姿,仿佛千年之梦仅是一盹而后的隐约碎片,没有哀思,不必叹息,时间锈了利剑,废墟爬上苔痕,藤蔓占领。

    你写了段旅行手记,要我深切阅读你的心……我笑你:谁还回溯远事?谁在深臆历史?这苍茫乱世,比之千年之前更为败德、无知且罪恶。你我都因为执着耽美而受苦,仿佛因决绝信诺而被火焚、钉笞的使徒,文学就是宿命、原罪的十字架,你却执迷不悔,依然坚定。

    只为印证,我终究抵达你手记描述的地方。无人知悉你对我的深沉意涵,若你是光,我就是影,我在明处,你在暗里,我们犹如镜的内外;或说伫身于虚实难测的边境之所在,一道无形的界线,你在对面,我在这方。

    接近拜占庭。冬夜雾漫欧亚分界的狭长海峡,北方内海南航的船舶,静静地划浪而来,逐波而去,两岸绰约的灯影迷离;咒语低喃,如诗吟唱,竟是伊斯兰拜塔定时响彻的祈祷声……幽邈而缥缈,剪影般如尖刺向星空的拜塔如昔时之剑,月与星,火与冰的拜占庭情境。

    我们的一生,只因纯净、真情而存活;我们的岁月,只因清楚而自苦,你的美丽回予我无比艰难,圣杯卫士般的永不妥协的姿势。种植一株苍郁的橄榄树,是你不渝的信仰,我则在树下培育玫瑰花丛,带着尖刺;由于树之庇荫,玫瑰特别鲜艳,其红犹若情人之热血。

    行过海峡夜岸,陌生的旅人思索着远方的恋人,那时的你仍未因爱而习诗,否则,笔下的伊斯坦堡景致会更为深邃动人。优雅才情的奥罕·帕慕克,此刻是否亦在我所置身的冬夜古城?也许就在你悄然行过的某个街角楼层,一扇透溢出未眠灯晕的窗里,静静书写中,或者人在异乡旅行,我当细读他的少年回忆录:《伊斯坦布尔——关于一座城市的身世》,以及纪念你;如同古代细密画般的精致与迷离……

    迷离如你,我必清澈,心如拜占庭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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